边远的生活
2021-05-07王军强
一
现在还记得,那是一九七三年夏天,一个特别闷热的夏天,那天边远出事了。
边远出事的消息我是在转天准备去他家找他上学时在我们楼栋门口听四班黄金明说的,他把我拉到楼栋边神秘地说:“你今天别去找边远上学了!”“为什么?”“别说你不知道?昨天中午放学边远在校门口被赵强用三角刮刀给捅了。”我被惊住:“你不是逗我,知道我昨天没去上学?”黄金明发誓说:“边远是真的让赵强给捅了!”我站在原地有一分来钟没说话,蒙圈了。“谁骗你谁是这个!”他两眼瞅着我,伸出一只手成王八状。
我知道那个叫赵强的,他跟我们一届,是我们邻校的,我们两所中学一墙之隔。墙不高,小红砖砌成,有一段一段墙垛,平时我们利用墙垛翻墙来往,顺着墙垛两只脚只需三四下便可翻过去。赵强也一样,想来我们在学校玩儿不走门,从墙头就翻过来了,我们这种做法老师非常头疼。每次翻墙头只是为了到对方厕所里过烟瘾,对方同样也是这个目的。那时校政教处查学生抽烟特严,逮着就请家长,严重的留校察看,再严重的就要开除。我和边远都被请过家长,我就像林冲发配,被老爷子一顿小棍炖肉,边远比我惨,他脱下裤子让我看他屁股上皮带留下的杰作。我说:“你爸打你够狠!”他咧着嘴皱着眉一副痛苦难受样子:“没把我抽死。”我说:“这回你没飘?”他说:“我倒是想飘的,但老娘死活拦住了。“他飘过两次,一次是跟同学打架;一次是旷课四天老师请家长怕回家挨打。两次飘我都为他扶贫过,给他的粮票跟钱都是我在家里偷拿的,家里莫名其妙少了錢和粮票,母亲非说是父亲拿走抽烟喝酒去了,我看着他们吵了好几天,有一种自责又有一种幸灾乐祸。
边远第一次跟大鱼眼打架是我们刚上初一那年。那天操场课间操,边远跟大鱼眼突然在操场上滚起来了,为什么谁也不清楚,打得不可开交,最后被体育老师强行拉开推搡到台上。课间操被临时改成批判会,站在台上边远不好好认错,脑袋歪向别处,一只脚叉开一脸不屑,体育老师一脚踢过去,边远一个趔趄。我不知道是不是传统,我们学校体育老师都喜欢踢同学,像踢足球!踢人最狠的就是踢边远的赵老师!后来边远发誓说,他一定要报赵老师一脚之仇。我知道都是气头话宽宽心罢了,当全校同学面让自己颜面扫地的赵老师从此被边远盯上了,每次有赵老师体育课他都不去上,好几次旷课都是这种情况。我和边远在厕所里抽烟,他特开心地对我说,今天在车棚里他把赵老师二八凤头车标给剔下来了。那是赵老师刚刚买来的,谁也别吹牛,全校就这么一辆凤头车。边远等于干了一件犯法事!剔飞子(车标)逮着没任何商量,最少刑拘十五天,如果还有别的案底就不这么简单了。边远嘱咐我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我说:“你扎扎带拔拔气嘴芯儿就得了,没必要剔飞子。”边远说:“那样不解气!”
“会拘留!”
“你不说没人知道。”
剔飞子事件学校政教处把它当成一件严重事件进行调查,要求各班班主任协助,我们班四十多位同学除了女生之外挨个被约谈,在办公室宋老师问我时我明显感觉她在怀疑边远,我说:“我不知道。”宋老师看着我笑笑说:“那天你和边远上下学时都在一起吗?”我说:“都在一起。”“在学校边远没有离开你一个人去存车处吗?”“没有啊?我们一直在一起。”宋老师点点头似乎相信我说的话,但我总觉得她看我的两只眼睛有些不对劲儿。
下学路上边远说宋老师是不是怀疑我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感觉!”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子朝远处的一棵杨树扔去,石子落进树叶的同时几只麻雀惊飞了。“咱们明天不去上课了去铁道南打鸟吧?”
我没说话。边远除了和我一样喜欢养鸽子还喜欢用弹弓打鸟,我每一次跟他去铁道南树林里打鸟他都能打到好多麻雀和黄雀。他的技术在我们中没人能比,他动作潇洒,看到树上蹦来蹦去的黄雀,便弓起腰,仰起头,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住目标,泥弹球从手里射出去的瞬间,黄雀应声掉下来。
见我没说话,他停下脚步看着我:“不想旷课了是吗?”
我说:“最近管的太严。”
他说:“怕什么,不就是挨顿打吗?你飘两次他们就不敢再管你了。”
他知道我爸打我再狠,我都没敢像他一样飘过,这方面他一直瞧不起我:“你胆子太小以后做不了大事!”这是他经常刺激我的话。
我说:“我没有你胆子大,这次幸亏是宋老师找我,要是咱们派出所找我,说不定我就把你给撂了,我可扛不住派出所大老杨骂人打人的脾气。”他说:“你是没挨过大老杨打,他一巴掌能把你打蒙。”边远有体验。有一次边远他们跟金星里黑四打架,把黑四脑袋开了,在派出所边远他们的人都承认了,可大老杨怎么问边远,边远也不承认是他们用砖头把黑四脑袋打破的,大老杨怒了,打了边远好几个大嘴巴子,打得他眼前直冒金花。大老杨是我们那最爱打人骂人的大兵出身的片警。
其实用刀捅边远的赵强当初我们都挺好,经常互在对方学校厕所一起抽烟,谁有好烟,比如郁金香、天竹、大前门、恒大都会让对方抽。赵强也喜欢养鸽子,他不在我们那里住,但经常来我们这里玩。最初我以为他是来找边远玩鸽子,但慢慢发觉不对劲儿。那天我刚从边远家里出来看到赵强和吴晓玲站在我们前排楼栋里说话,吴晓玲住在边远后楼,跟我们在一个班,是我们班的大众情人,那会儿我也在暗恋她,好几次梦见她和我做爱。吴晓玲平时爱穿一条棉布学生蓝瘦腿裤,裤腿底下接上一块三四寸长蓝布,脚上穿一双白球鞋,白球鞋一尘不染,两条又长又粗的大辫子永远一前一后放着,一次站队不小心她把辫子挂在了我的上衣扣子上,她侧着头不敢动弹,我也不敢伸手帮她弄开,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宋老师给解围了。她有几根乌黑头发挂在了我衣扣上,我爱不释手,把它小心翼翼拿下来,偷偷夹在书里,一直保存着,变态吗?
班里暗恋她的男生很多,但谁都没机会,她早已名花有主。她和边远好是我第一个发现的,那天下午边远没去上学,我也没去,吃完午饭我去找他玩鸽子。平时他在家时候不反锁大门,那天却一反常态,我在外面敲了半天才给我打开。“你今天怎么锁大门了?没干好事吧?”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边远脸红了,笑都不自然。我说:“你还真没干好事啊?”他用身子故意挡我视线说:“你知道了?”我说:“知道什么?”“我跟吴晓玲。”“你跟吴晓玲怎么了?”我看着他。“别跟我装!”他说。我说:“我真没跟你装!你跟她怎么了?”正说着,吴晓玲头发凌乱地从屋里走出来,在他身后看着我笑,那笑有点迷离让人难以承受。这会儿一切我都明白了,我撒了个谎说是来问个事儿的。他问我什么事儿,我拍拍脑袋说,忘了,回头想起来再说。
边远笑了,我们心照不宣。
那天之后他和吴晓玲的事不再瞒我,他说吴晓玲小腹上有一个痣像五分钢镚那么大,说是她妈妈上辈子给她做的记号,怕她这辈子丢了。我说人死后有六道轮回。他不信,他说人死如灯灭哪来的六道轮回。我说不做善事做恶事的人死后出不了六道。他笑笑,这么说我这种人永远在六道里转悠了?我说你爱信不信反正我信。
边远跟吴晓玲好上没半年吴晓玲就怀孕了,他晚上找到我一副担心害怕不知所措的样子问我该怎么办?我说:“你去医院找她当护士的大姐。”他说:“你这不害我吗?”我说:“我没害你,保准没问题,吴晓玲是她亲妹妹她肯定管。”边远半信半疑。正如我所预料,吴晓玲姐姐二话没说,瞒着父母在医院找妇产科大夫帮妹妹做了人流,做完人流后吴晓玲姐姐对边远说这件事我帮你解决了,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以后不能抛弃我妹妹!你如果做不到我跟你没完。边远发誓一定娶吴晓玲。
“你是发自内心的吗?”
“绝对是发自内心的!”
“打死我都不信。”我说。
“你这是羡慕嫉妒。”
“你说的没错,如果全班男同学都知道你跟吴晓玲搞对象,都想把你弄死。”
我、边远、吴晓玲三个人在饭馆吃饭,边远请客,那天我和边远都喝多了,要不是吴晓玲在一旁玩命劝,我们还要把剩下的半瓶“佳酿”干掉。吴晓玲先回家了,边远说:“去尖山礼堂看场电影吗?”“都这么晚了还有吗?”他说:“今天是三场连夜外国电影,这会儿去还能看两场,一场是《追捕》,一场是《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这两场都倍儿好。”我说:“我没跟家里说。”“不行,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就当你今天陪哥们儿,不能白喝哥们儿佳酿!”边远两只手抓着我身子有些晃荡。我们进了尖山礼堂,边远却仰躺在椅子上睡着了。
二
一天,我们几个同学去河里游泳,快到河边时大林突然手指前方大叫一声,我们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距河边不远有一男一女并肩躺在那儿,上半身一张旧凉席盖着,下半身裸露在外,人已经死了。边远围着两具尸体转了一圈儿,用手掀起一角凉席说:“你们看脸都泡肿变形了。”我们看到两个人手腕上死死系着一条手绢。有好一会儿都不说话,围成椭圆型静静看着,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殉情。
“肯定是搞对象,家里不同意。”邊远猜测着。我说:“真是想不开,有什么能比活着好!”边远说是今天上午被人捞上来的,咱们昨天下午来还没看到。大林说是谁给盖的凉席,心眼儿真好。
完了今天游不了了。有人失望。
“还游什么呀,”边远说,“咱们去找块凉席或者大纸夹子给他们把下身盖上,我妈说人死不能见天,对死者和家人不好,也是对死者的一种尊重。”
大林说:“这地方哪有凉席跟纸夹子啊。”
“你们都在这等我,我回家一趟。”边远转身一溜小跑走了。
大概二十来分钟边远肩上扛着一卷凉席气喘吁吁跑回来,他肩上凉席我认得那是他们家夏天一直铺在床上的,凉席四边是他母亲用蓝粗布一针一针缝的,针脚大小像是机器缝制的。“你把家里凉席偷来了?”我看着他。他抹着脑门上汗,“不管那些,知道了再说——来先把凉席给他们盖上然后再去报案。”
胆小的人不敢上前帮忙,一旁指手画脚,边远跟两个胆大同学把凉席从死者脚下一点一点盖到头上,最后把两个尸体全部盖好,边远站在一旁双手合十闭上眼低下头嘴里不知念叨什么,有那么一会儿边远放下双手睁开眼说:“走吧,咱们去派出所。”我在路上问边远刚才你在嘴里念的什么?他朝身后几个同学看了一眼,把嘴贴在我耳边悄悄说:“我念的是阿弥陀佛,别跟咱们同学说。”我问他念阿弥陀佛什么意思?他说:“我也不懂,以前我看我妈念过,我想肯定会对死者有好处,谁也不知道我妈信佛。”“你老娘还信佛?这不是迷信吗?”“别瞎说,对你不好!”边远捂住我嘴。
那天,边远垂头丧气来找我,想让我跟他去喝酒。“你好像心里有事?”他没说话在等我。“跟谁打架了吧?”我拿了一件上衣,那天天气有点儿凉。去酒馆路上边远一句话没说,偶尔抬头看看天,天很高很蓝,有几朵白云缓缓飘动,偶尔又低下头用脚踢着地上石子,有一个小石子被他一脚踢出去,小石子离开地面快速向前飞去,差点飞到人家窗户上。
那天我感觉他心里有事,会不会是跟吴晓玲闹意见了?他那种状态我从来没有见过。进了酒馆,我说:“你和吴晓玲吵架了?”他叹口气说:“要是吵架就没事了。”我说:“那为什么呢?”他一仰脖把一杯佳酿灌下去。“说话呀!你要把哥们儿急死,是吗!你要不说话,就自己在这里喝吧。”他见我要走,伸手拉住我。“你怎么哭了哥们儿?”我看着他有点儿发蒙,没见他哭过,更没见他这么伤心地哭过,“我说你到底怎么了?”他好像缓过劲儿来了,说吴晓玲背叛了他。我潜意识已经猜到了。
“你们分手了?”
“没有,但是,我已经发现她背叛了我。”
“跟别人了?”
“你能猜出是谁吗?他用愤怒的目光看着我。”
“你别这样,好像那个人就是我似的。”
“你不是这种人,打死你都不会!”
“算你还了解哥们儿。我说,吴晓玲又跟谁了?”
“赵强,你知道吧?”
“是他?不会吧?赵强不如你呀!”
“我起初也不敢相信。”他说。
“你是怎么发现的,吴晓玲承认了吗?”
他说他是在尖山礼堂门口看见的,那天晚上他去找魏雨拿鸽子蛋,路过尖山礼堂门口正巧看到赵强跟吴晓玲两个人去看电影。“你别看错了人,是吴晓玲吗?”他说:“没错就是吴晓玲,她还用胳膊搀着赵强把头靠在赵强肩上。”我无语,喝了一口酒。我总觉得吴晓玲不是这种人,“你问过吴晓玲吗?”“问过,她不承认,她说我看错人了,那不是她!我说我绝对没有看错,我要是看错了你把我眼珠子抠出来。她就是说我看错人了,你说我能看错吗?她身上有几根汗毛我都清楚,她在骗我。”
边远说他今天晚上要去找赵强。“用我跟着吗?”他说不用,他自己就行。其实我想跟他去的目的是怕他跟赵强打起来。边远做事喜欢独来独往,有件事我印象特深,他跟一个叫地主的打架,他们俩经常单约,地主比我们大两届,长得挺壮还练过拳脚,一般人不是对手。边远不服,每次单挑两个人都打得不可开交,直到最后互用砖头把对方脑袋开了才算结束。有一次我跟边远去铁道南逮蛐蛐正巧碰到地主,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各自朝对方脑袋上猛砸一下,见血在脑袋上流出来,各自便扔掉手里砖头扭头走人,这一幕让我看个满眼儿。这方面我倍儿佩服边远,我们小时候都羡慕和佩服这种人。
那天晚上边远一个人去找了赵强,赵强知道边远来意,开口承认了,说是吴晓玲勾引的他,还说他没有挂货吴晓玲,吴晓玲不值得他挂。赵强这句话刺激了边远,接下来变成了武打,赵强不是边远个儿,单挑不过边远,被边远几次摔在地上,脑袋也被边远用砖头开了。后来我才知道赵强那天在我们学校门口用三角刮刀捅边远正是那天晚上被边远暴打后的转天。我们都说边远那天命大,如果赵强那把三角刮刀再往上抬一点点边远就没命了。不过当时场面也够吓人的,黄金明说边远的肚肠子都出来了,地上都是血!
三
边远被捅后我们失联近二十年,期间我们那些初中高中同学都各奔东西步入了社会,每人有每人归宿。想通过学习改变自己命运的同学考上了技校和电大,还有的顶替父母进了国营厂子,我属于顶替父母进国企那种。那会儿能进国企上班很牛逼的,不顶替没上技校没上电大没有关系你根本进不了国企,我们有好些同学都在大集体小集体上班,他们有的铺路修桥,有的砌砖盖楼,还有的去副食店卖油盐酱醋茶,这些行业那会儿是最没人想去的地方,不像现在削尖脑袋都进不去。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大家辞掉工作纷纷下海经商,我就是那会儿下的海。最初我在市场卖鞋,卖雪地鞋的第一摊儿是我,去福州上货第一人也是我。那会儿钱是真好挣,就像在地上捡一样。我是从黄金明那里听到了边远消息,他在一家几百人厂子上班还是个车间主任,厂子停产后,他承包了一个车间做起石膏线批发生意。那几年家装都离不开石膏线,生意特火,忙时车间工人要三班倒,他也每天吃住在厂里。那天我给边远回电话时,我说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他在电话那头笑着说还真差点儿见不到。
中午我们在一家饭馆吃饭,是我们以前常来的地方,虽然店主换了几拨,牌匾更改多次,但对这地方的感觉我们没有变。边远发福了,以前的瓜子臉变成国字脸,他说我也变胖了。我说:“岁月不饶人啊,咱们都四十出头了。”我们再次见面多了一些对岁月的感慨。他说他那年挨捅后被几个老师送到了医院,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他父亲给他办了退学把他送回老家。边远老家是革命老区,他在老家养病好几年才回来,回来那年我们已经高中毕业,他凭父亲关系上班了,就是后来他承包石膏线的那个厂子。做石膏线那几年他说他挣了点儿钱,也当了一把有钱老板,可是好景不长,买卖最红火的时候,后院起火了,他媳妇背叛了他,他说现在想想也有他自己问题。
我问她还是吴晓玲?他说早没联系了。我说要是这样真不值。他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背叛他的媳妇是丈母娘选上的,我问他媳妇是怎么背叛他的。他叹口气,眼神里有伤心、后悔和愤怒,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我讲了一遍。边远承包车间时候,他让媳妇在家做全职太太,实际上那会儿他的买卖非常需要人,尤其需要像他媳妇这样的亲人,但他没让她跟自己吃苦受罪,为了让媳妇每天白天在家打发寂寞无聊的日子,他让媳妇去一哥们儿麻将馆学打麻将。
媳妇由一个不会打麻将牌不爱打麻将牌的女人变成一个会打麻将牌爱打麻将牌的女人,麻隐越来越大。有时他很晚回来媳妇还在麻将馆鏖战。他提醒过媳妇不要这么晚,容易伤身,媳妇满口答应表示一定听他话,但转天就变卦。见媳妇把自己话当耳旁风,他就给媳妇规定玩牌时间,发现这也不起作用,就不让媳妇再去麻将馆。其实这招儿也不灵,白天他去单位,剩下时间都是媳妇的。一天,他忽然有种感觉,上午十点来钟他从单位跑回家想看看媳妇是不是在家,进了屋他非常失望,屋里虽然收拾得干干净净,但空无一人。
麻将馆里几张桌子围满了麻友,唯独没有他媳妇,他问身边一个麻友看没看到他媳妇?对方说你去问问老六,老六就是开麻将馆的哥们儿。“他知道?”他皱皱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你怎么知道老六知道呢?”那个人笑笑不再说话继续打麻将,从那人笑容里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晚上他问媳妇今天上午是不是又去麻将馆了?媳妇说:“没有啊,我跟大华去商场了。”边远说:“不对呀?我上午还看到大华啦?”媳妇说:“哦,那我记错了,我们是下午去的。”媳妇说这些话时眼神有些游离。“你说的都是实话吗?”他看着媳妇眼睛。
“你什么意思,边远?认为我骗你吗?”
“我觉得你在说瞎话。”
“我凭什么要跟你说瞎话呢?”
“我知道!”
“你心眼不正吧?”
“我怎么心眼不正了?”
“你怀疑我是吧?”
“我没说怀疑你!”
“那你是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任何结果,媳妇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与他冷战一宿。实际上那天边远就是有一种不好感觉,总觉得媳妇外面有人了,那个男人是谁他隐约有点儿感觉。终于有一天,他所担心怀疑的事情应验了,他是在老六家里逮着她俩的。这一次他没有像对待吴晓玲那样用武力解决,而是选择和平面对。他说我这命怎么就这么与众不同!他们很快离婚了,六岁儿子抚养权判给了他,他说他不能让儿子跟这个娘儿们。这次虽然没跟她们大打出手以和平方式解决,但这口气难咽!
事情好像就这么平静过去了,可是没过多久便发生了一件事:一天晚上边远前妻在回家路上被人用硫酸泼脸了,出院时她曾一个人认真想过,那天朝她侧脸泼硫酸的男人是不是边远?
四
一天,我跟边远吃饭,他酒喝得有点儿嗨,话题不知怎么就聊到他前妻,他已放下对前妻仇恨,更多是理解包容。他说她出轨不完全是她的问题,他也有责任。“你的初衷结果未必能达到。”他说要是早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让媳妇出问题。我说:“是你找人泼的硫酸吧?”他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着我:“你听谁说的?”我说:“随便问问。”“你觉得是我找人干的吗?”我看着他笑笑。他也看着我笑笑。
边远后来搞的女人叫刘萍,刘萍跟他是在婚介所认识的,刘萍比他小两岁,人也长得好看,俩人一见钟情,我还记得边远第一次告诉我时脸上的那种表情,他是在他那辆出租车里告诉我的。他說跟前妻离婚后就不做石膏线生意了,说再做勾心思,他把库存盘点出去后,用那几年挣的钱买了辆出租车,那天他特意开出租车来家接我。
“我们刚在婚姻介绍所认识的。”他把车停在路边拿出烟我俩一人一支,“她叫刘萍,对我挺满意,我们还约了下次见面时间。”他那天没有跑车,我们俩从中午一直喝到下午,整个过程他都显得非常兴奋。他把刘萍相片从口袋里掏出来两次,每一次都把相片放到桌上,第一次他对我说,“五官特周正吧?”第二次又说:“比我前妻长得好看吧?”我说:“今年办得了吗?”“看吧。”他眼里露出幸福的光芒。
三个月后边远结婚了。黄金明跟我坐在一个酒桌上,他说边远真是命大福大,那年要是别人早就完了,我说这就是命。我本以为边远这次婚姻会比第一次美满幸福,没想到还不如第一次。他和刘萍结婚不到一个月就吵起来了。原因挺简单,早上边远在家吃完早点准备下楼跑活儿,他有个习惯,每天早上出门之前都爱摸一摸口袋看看里面的零钱,为了给乘客找零方便。当他习惯性把手伸进口袋摸零钱时,突然皱起眉,发现钱不对劲儿,掏出零钱发现少了三分之二,昨天口袋里一百多块零钱这会儿还剩三十来块,七十多块哪去了?他晃醒刘萍,问她动没动口袋里零钱?刘萍那会儿睡得正香还在美梦中,被边远晃醒后又听他怀疑自己,人一下炸了,从床上坐起来指着边远大声说:“好啊,边远我们刚结婚一个多月,你就开始怀疑我了,不怪人家说半路夫妻都是贼,起初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一点儿都没有错,你拿我当贼!怀疑我拿了你钱是吧?我问你,我干吗要拿你零钱而不拿你整钱呢?我犯得着这样吗?”刘萍越说嗓门越大,站在地上怒不可遏。
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夫妻生活,边远已经对刘萍性格有了领教,这娘儿们跟结婚前简直判若两人,边远看到刘萍要爆炸马上改变口气:“我没说就是你拿的,只是问一下,哎哟,看你这脾气房盖都要盖不住了。”
“你这是问一下吗?明明就是怀疑我在你口袋里偷钱了!我知道你对我有信任危机,我不怪你,因为咱们都是有过婚姻而且又受过伤害的人,我能理解,可你也要站在我的角度想想,我要拿你钱,干吗不拿你口袋里大票而偏偏拿五块十块小票呢?”
“我就是问问你,确实没有怀疑你,你多想了,我对天发誓没有怀疑你。”边远这次不想跟刘萍较真,他太了解刘萍了,明明煤球是黑的,她就敢跟你说是白的。这件事后边远多了个心眼,把每张十元钱都用钢笔写下边远,看看到底是不是刘萍拿的。有天早上他发现口袋里零钱又少了几十,他编了个瞎话找刘萍要钱,说昨天忘换零钱了。刘萍看一眼边远说:“我钱包在第二个抽屉里,你自己看着拿吧。”果然不出所料刘萍钱包里放的十元钱上面都有边远名字。验证了自己的判断,他并没有把这张纸捅破,脸上表情依然如故,但心里却惊涛骇浪怒火中烧。
边远说他娶刘萍打眼了。我说逗我吧,他说真的,你不了解刘萍这个人,她能把你活活气死,我早晚死在她手里!
他这话我以为只是说说而已,可后来发生的事却让我相信了。有一天他跟刘萍吵完架,没跑活儿,跟一个叫白三的到酒馆喝酒,酒喝一半儿,白三非得让伙计把店老板喊出来陪他们,店老板那会儿正忙得要命,婉言谢绝。他挂不住脸说老板没给他面子,话里还带了脏字,双方动起手来,边远想过去拉开,对方误以为他是来帮横的,连他一起烩了,把他们暴打一顿后人家还叫来了110,在派出所小屋里两个人蹲了整整一宿。
跟刘萍吵架后边远倒霉事一个接一个,在所里蹲一宿事不提了,就说转天早上拉第一个活儿的事吧。边远说他是在家门口拉的活儿,乘客是一女孩儿,穿得挺讲究,上车后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让他上外环;一句是让他顺着外环开。他按女孩儿要求把出租车开上了外环,出租车在宽阔的外环线上欢快地飞跑起来,女孩儿不说话靠在座椅上眼睛一直看着手里小镜子不时挤眉弄眼,偶尔还自恋地笑笑。边远想跟女孩儿聊聊天,可女孩儿孤傲的神情让他望而却步,跑了半个外环女孩儿终于开口,她侧脸看着边远:“你家太太对你好吗?”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把边远弄蒙了,他笑笑说:“好啊,对我!”“瞎说,女孩儿仍在看着他,你家太太对你不好我知道!”“你怎么知道?”边远又笑笑。“我一看你面相就知道。”边远说:“你会相面?”女孩儿说:“当然会相面了。”
“你给我看看我跟我太太能白头到老吗?”边远半信半疑。女孩儿没回答,扭过脸继续照着手里小镜子,小镜子不大,正好握在女孩儿手心里。有好一会儿女孩儿不说话,边远说:“你要是给我看得准,今天的车钱我不收了。”他以为这句话女孩儿会马上回应的,可女孩儿没有。
“不给算了?”
“给呀?”女孩儿说:“你算什么?”她没把脸转向边远。
“刚跟你说过了。”
“说过什么了?”
“我让你给我算算我跟我太太能不能白头到老。”
“不能!你们两个人有一个肯定先死的。”
“这个我知道,我是说是不是得离婚?”
“你离过婚了,是吗?”
“我去,我是在问你好不好?”
“你属什么的?”
“属狗的。”
“你太太属什么的?”
“比我大一岁属鸡的。”
“鸡狗不到头,离!”
边远乐了:“敢情您就这么相面的?”“怎么了?”女孩儿转过脸端详着边远说,“不准吗?”“准准准!”接下来的事更让他无语。他拉着女孩儿在外环跑了一个多小时终于下了外环,按女孩儿要求又回到女孩儿打车地方,到地方该下车结账时女孩儿说她没有钱。边远说:“我拉你回家拿去,这一圈不少油钱了。”女孩儿说她没有家。边远说:“你拿我找乐?”围观人群里有一年轻人挤过来说:“哎,我说哥们儿,你甭找这女孩儿要钱了,她是我们门口的,这有毛病。”年轻人用手指指自己脑袋。
边远说人要走背字儿放屁都扭腰。
五
婚前刘萍跟边远说,她和前夫没有孩子,边远娶刘萍主要是因为她没有孩子。他不是不喜欢孩子,和前妻生的儿子让他心里有了陰影,儿子一岁时发现心脏有问题,检查结果小儿心脏瓣膜病,是因为延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导致心脏瓣膜出现继发性损害。
做这种手术只能去北京一家部队医院,边远说那时还没有医院能做这种手术。在排队等专家号时有一位年轻小护士问他们是不是等王院长号?边远说是的。小护士说王院长号昨天就挂完了,你们是从哪来的?——孩子多可爱啊。小护士看了一眼抱在媳妇怀里的儿子。我们昨天下午就到的。边远急得脑门汗都流下来了。“这样吧,我给你们一个王院长家的门牌号你们晚上去家找他吧,他就住在我们医院家属院里,人很好的。”
儿子的瓣膜手术做得非常顺利,在医院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出院了。手术很成功,本来这个家会慢慢好起来,也会慢慢幸福起来的,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做了两年生意却把这个家做破裂。现在边远跟刘萍过的是互伤的日子,他们每天都会因一些鸡毛蒜皮吵架指责埋怨,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又一个小生命降临到了这个世界,这个为他们而来的男孩并没有给他们生活带来幸福和快乐,相反增添了无数烦恼。听边远说本来他们说好了不想再要孩子的,刘萍也同意,说我以后一定会把小雨当成自己亲儿子。刘萍的话像大地上吹来的一缕春风让边远心里无比舒畅,边远说刘萍其实是一个好女人。为了万无一失,每一次夫妻生活刘萍都会主动把避孕套准备好,刘萍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百密一疏,边远没想到这万一还就出现了!那天边远跑车回来刘萍搂着他说:“边远我要郑重地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什么不幸消息?”他不知出了什么事,把刘萍轻轻推开。“我怀孕了!”刘萍闪动着大眼睛。“不可能。每次我都戴避孕套,没有一次落过,你怎么会怀孕呢?”边远一头雾水,说好的不要孩子的?“我今天去尖山卫生院,是张大夫给我检查的,她说我已经三个多月了,胎心挺正还挺好,还说可能是个儿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吧?”刘萍看着边远。“你嘛意思?”边远问。刘萍说:“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刘萍扔给边远一个难题,知道他不好办。边远弄不明白刘萍到底是怎么怀上这个儿子的?“你别听我的,你跟我说句心里话,你是不是想要这个孩子?”刘萍没说话,但眼里却填满了内容。边远说,“我知道你想要,对吧!当初咱俩协议时候我就没从你的角度考虑,你还笑着同意,说有我的儿子就可以了,我现在才明白,其实你的心里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要想要,生活多难咱们也要,唉——你怎么了?想要孩子是高兴事,你哭什么?”
刘萍接过边远递过来的毛巾说:“你不懂女人,我这是高兴的眼泪知道吗!”边远当然不会知道,为了这一刻刘萍等了很久。边远跟刘萍这个孩子是跟他前妻同一个产房生的,虽然产房里设备更换了很多,但那间坐北朝南的屋子却没有改变,他对它太有感情了。前妻生小雨时他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个闷热的傍晚,他们刚刚吃过晚饭前妻就破水了,把前妻送到医院后护士马上推到产房。那会儿前妻已经开始开骨缝了,开骨缝是最痛苦的时刻,他一直守在前妻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开宫阵痛一紧一缩让前妻痛苦呻吟。那会儿外面下起了小雨,让闷热的夜晚更加闷热潮湿,半夜一点多终于等来了消息,一个让他极度兴奋的好消息,护士笑着说:“恭喜你,得了一个大小子!”
那一刻一辈子也不会忘。给儿子取名“小雨”也是为了这个纪念。然而,这一次刘萍在这里生孩子他却没有了那份激动,也没有那么期盼,他说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因为难产刘萍不得不进行剖宫产,剖宫产剖出了一个大胖小子比边远前妻生的小雨还重半斤。边远说他这辈子就是儿子命。他跟前妻搞对象那年他们去劝业场买纯毛华达呢中山装,中午在中国大戏院旁边捞面馆吃捞面,遇上一个讨饭的,他把自己还没吃的一碗捞面递给那位讨饭者,起身又给拿了一个空杯回来,给乞讨者倒了一杯啤酒,那瓶啤酒他刚喝了半杯,乞讨者接受了他的施舍,感恩地看着他坐到对面。他说,“吃吧,如果一碗吃不饱我再给你买一碗,这家捞面馆炸酱面每碗都是满满溜溜的,一般人吃上一碗就饱了。”讨饭者说话了,他先是看着他俩笑了笑,接着双手合掌于胸前,说了一句阿弥陀佛。“你是佛家弟子吗?”他问。乞讨者没说话低头从地上提起一个长方形造革黑提包,黑提包虽然不破,但已经很旧,把朝向怀里那一面调转过来面向他俩,他看到上面有两个工工整整白漆写上的大字:相面。两个字由右向左。
“呵呵,原来你是相面的,吃完饭给我相一面可以吗?”
“中。”
“河南人吧?你一说中字,我就知道你是哪的人了。”
“河南驻马店的。”
边远说:“你们河南少林寺厉害。看过李连杰的《少林寺》吗?”
乞讨者点点头说:“一会儿我就给你俩看看。”
出了捞面馆路边有一个卖大碗茶的,是用几块长木板搭成的桌子,两边摆着八字腿旧木凳,每碗茶水五分钱,是那种敞口式大白瓷碗。坐在茶水摊凳子上河南人给边远算了一卦,当时都算的什么他忘了,不过有一句话他还记着,河南人说,如果不是计划生育你是十个儿子的命。
六
有一天边远没去跑活儿在厨房给刘萍炖小鸡蘑菇汤,这是刘萍昨天晚上特意跟边远点的,她说她这些天特别想喝这个汤,砂锅汤沸腾的时候刘萍把他叫进屋。“有事吗?”他看着躺在床上侧身给儿子喂奶的刘萍。刘萍说:“你看咱们儿子东东多白多漂亮啊!”边远说:“漂亮白都随你,高兴了吧。”刘萍说:“吃醋了是吧?”边远说:“不吃醋,随我就歪了!还是随你地方多。就下面那个地方随我!”刘萍大笑起来,坐月子这段时间她的心情没有这么好过,她拍拍身边床,让边远坐过来。边远说:“不许亲嘴。”刘萍说:“想得美。”
边远坐过来,她对边远神秘地说:“我跟你说件事你可别生气。”“什么事你说吧。”“我说出来你肯定会生气。”边远说:“那你就别说了。”
刘萍把儿子抱起来盘腿坐在床上,“你不是一直不明白我是怎么怀上孕的吗?现在我正式告诉你,咱们每次性生活我都把避孕套递给你让你戴上以防万一。可你不知道,后来我想怀孕要个孩子,就想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我一直没跟你说,想把它一直瞒下去算了。可是我又良心做不到,怕对不起你,每次面对你时我都有一种负罪感,有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你可又犹豫了,这两天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把事实真相告诉你吧。”
边远说:“你能不能不这么磨叽?厨房炉子上还炖着小鸡蘑菇汤啦!”
“那我就说了?”刘萍看着边远。
“说呀!”
“我来例假前几天,每次咱们做爱我都会背着你偷偷把避孕套从盒里拿出来用剪刀在前面剪一个小洞——呵呵,明白了吧,傻子?”
边远明白了,“我说每次你都必须给我戴上呢!原来这里面有秘密。”刘萍说:“生气了吧?”边远说了句:可真有你的。
边远说,刘萍看着傻傻乎乎没嘛心眼,其实不是那回事,她要是长了毛比猴都灵,打死我都想不到她能把我玩儿了,这次让他彻底改变了对刘萍的看法,他说这个倒霉娘儿们可不一般!有一天他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不速之客是个上高中的漂亮女孩儿,穿一身茶蓝色校服,女孩儿敲门时只有他自己在屋,小女孩儿问他刘萍是住在这里吗?
“哦,你找刘萍有什么事情?”
“有事叔叔。”
“你认识刘萍吗?”
“认识的叔叔。”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呢?”边远打量着女孩儿。
“她是我妈妈!我是她女儿。”
“什么?她是你妈妈?你是她女儿?”邊远拍着脑门儿,“你没说错吗?姑娘,敲错门了吧?”
“怎么会说错呢!她就是我的妈妈,我就是她的女儿。我没有骗您啊。”
边远彻底崩溃,一只手支着门框一只手托着脑袋,心乱如麻,她怎么会突然蹦出一个大闺女呢?那会儿他脑袋都要炸了,晚上跟刘萍大吵起来,吵到半夜刘萍抱着东东打车回娘家了。他给我打了个电话把我叫出来跟他到砂锅摊吃砂锅。我们在砂锅摊要了一瓶鸭溪窖,刚喝一口,边远就垂头丧气地说:“你说我这还怎么过!刘萍一直在骗我,避孕套上做手脚让自己怀孕,今天又冒出一个大闺女!不定哪天又有什么让我惊奇了。”
我说:“刘萍真不简单,那么长时间隐藏不漏,一般女人没有这道行。”边远说:“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是真的。”“他闺女来找她有什么事?你没问问?是来认她的吗?”我看着边远。“问了。”边远说,“她是来告诉刘萍她前夫得癌症住院了,没有多长时间了。”我说:“这闺女还挺孝顺的,就为这事你们就开打了?”他没说话。我看到他脖子上有一道抓痕已经有很深的淤血,左脸上好像也有一点儿青淤,我装没看见。“你还接她去吗?”“不接,她爱回不回。”他赌气说。“不打算过了?”我说。
“不过了!”他说得铿锵有力并发誓打死也不要这娘儿们了。
“那你们东东呢?还跟你?两个儿子你养得起吗?”其实我跟他说这话也是有意刺激刺激他,离婚不是那么简单,事情他比谁都深有体会。我这话好像起了点儿作用,他暂时不说话了,喝了两口砂锅排骨汤又喝了一大口酒,那一口酒喝下多半杯。“那你说我怎么办?”他问我。眼里充满茫然困惑和无奈,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一个被爱和感情一次又一次欺骗蹂躏的他对生活已经失去了信心,他说他现在的心情特别复杂和难受。
我不知道是酒还是什么原因,他眼里慢慢溢出了泪水,我说他不能再喝了,他说他没喝醉,再来一瓶鸭溪窖也没问题。我也知道他眼里的泪水不是鸭溪窖闹的,不知砂锅屋里谁在放录音机,音量虽然不大,但在半夜听得非常清楚,是刘德华的一首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我去找砂锅摊老板让他把录音机关掉或者把这首歌换掉。“为什么哥们儿?”我把边远这会儿的情况跟老板说了。老板一脸不解对我说:“至于吗?你哥们儿离开女人活不了,是吗?”我说没这么严重。老板说那何苦呢,女人有的是,不值钱,跟你哥们儿说该吃吃该喝喝。我的建议并没有得到砂锅摊老板的尊重,录音机里歌声依旧悲伤而又痛苦地唱着:男人哭吧哭吧哭吧……
把边远送回家已是凌晨四点多,曙光里有两家摊煎饼馃子的,三轮车已经在楼口处摊起煎饼,有一家是一对中年夫妻,男人负责摆放三轮和炉子,女人负责摊,两个人谁也不说话都低头各自忙乎,动作麻利而又默契,两口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这两口子有时会让我想起一部电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儿,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
一次我问边远,你看过那对儿摊煎饼的夫妻吗?边远说看过,他们就住咱们门口,是咱们年级二班宋晓燕父母,怎么了?我说看过有什么感觉吗?边远不假思索地说,其实这就是我所要的生活。他脸上露出无限向往。
七
有半个多月边远跟刘萍还在较劲儿,这期间我劝他多次,让他主动开车去刘萍娘家接大人孩子回来,他一意孤行不接,说这一次就是要看看她刘萍有多大尿性,顶不死跟这娘儿们离了。我说都这岁数犯得着吗?他说他绝对不能原谅她对他的欺骗。刘萍的小伎俩让边远耿耿于怀无法释放,我跟边远说,我觉得刘萍这个人总的来说还算可以,对你我也觉得不错,我认为两个人过日子一定要求同存异多看多想对方好处。“行了,哥们儿,你不用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傻,这一次我一定跟她较真到底。”
一天边远给我打电话说他把车卖了。我说跑得好好的卖它干什么?他说前两天在路上出了个车祸,把一个四十多岁横过马路的大姐给撞了。我问他人怎么样了?他说人没死可身上好几处骨折。
“责任不在你吧?”
“不在我,可这次事故,交警说她是弱势群体,我能怎么办,唉。”
“怎么倒霉事老让你遇上?”
“可能我上辈子干的坏事太多了,这辈子要报应!”
“别迷信!我说你主要是这些日子脑子里面事情太多,让你分心走神儿,需要用钱你说话。”
“不用,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哥们儿,卖了这车打发钱就够了。”
后来我跟边远去病房看过那个大姐,她听我简单说了说边远个人情况后挺同情,说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这人不坏,是个好人,所以始终也没想讹他,听我这么一说觉得他的生活挺不易的。边远进来她就不说了。
那一次车祸边远把卖车钱几乎都用在了那个大姐身上。刘萍还在娘家住着,边远卖车这事她不知道,有好些天边远无事可做,偶尔喊我跟他到酒馆喝点小酒,偶尔也来我家坐坐。这种闲来无事的日子没过多久,他又买了一辆二手车跑起了黑出租。那会儿跑黑车人不少,边远说关键没有这费那费,除了油钱剩下全是净挣的。
跑黑出租让他暂时有了精气神儿,似乎忘掉了和刘萍的事。他说早知道黑出租这么好挣钱当初就不该买那辆出租,不买那辆出租就不会撞上那个女的,不撞上那个女的就不会把车卖掉。他在做排除法时候我说这就是命,你不信都不行。他说他现在越来越相信命了。
边远的命让我越来越感到惊奇。有一天拉完活儿刚从一个胡同里出来,一个长发哥们儿伸手拦他车:“去哪,哥们儿?”他摇下玻璃窗。长发哥们儿把头探进来神秘地问他要不要黄碟?欧美的十块钱一张,原版。他和刘萍在家看过也是欧美版,现在家里床下还有两盘。他看了看碟面,跟他家里不一样,他想内容肯定也不一样。
“里面画面倍儿清楚,哥们儿,骗你是全国人民儿子!”长发哥们儿说,“我手里就剩两张了你就给十块钱!”
边远还在犹豫,长发哥们儿已经把两张黄盘放到他身边,没等边远回过神儿,对方消失了。边远说当时他本来犹豫不想要的,没想到那哥们儿愣塞给了他。塞给他就拿着吧,又是白给的,开车快出胡同口时,前面冒出三个人,每人胳膊都刻龙描凤,车还没停稳,门就被拉开了,一个手背上有条蝎子的秃头胖子探进半个身子说,哥们儿刚刚买了两张黄盘是吧?套路啊,边远知道上當了,他说我没买是刚才一哥们儿硬塞到我车里的,你们是一伙儿的吧?
秃头说是不是一伙的并不重要,哥们儿,问题是你车座上那两个黄盘怎么办?
边远说,什么怎么办?
秃头冷笑一声,哥们儿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另一哥们儿说,咱给他报警吧?两条罪,开黑车,买黄盘,哪一条都够喝一壶的。
秃头说那要看这哥们儿心气儿了。
套路严丝合缝,边远进退两难。你们说怎么办吧?最后讨价还价,边远给了一千块钱算是把事儿了了。边远说逮着黑出租和买黄盘哪个也轻不了,那天算是走运。他认识一个开黑出租的哥们儿跑了一年多就让人钓鱼了,车管所花钱找一对年轻人让他们假装情侣打黑车,这样黑出租司机就不会怀疑,谈好价钱拉到指定地点,到了指定地点黑出租就会中招,被提前等在那儿的车管所人抓个正着,至此那对情侣就算完成任务,带着一百元奖励迅速离去。这就是钓鱼的高级套路。
我说:“你这几年真不顺,家里外头倒霉事儿老是跟着你,算算命去吧。”“不用算,秃子顶上虱子明摆着,不瞒你说,这些年气得我经常胃疼!早晚我得被她气死。”他指的是刘萍,我问他刘萍还没回来?他说她爱回来不回来,我一个人过更舒服!语气明显没那么坚定了。我说差不多低个头把娘儿俩接回来算了,你怎么也得给人家一个面子吧,毕竟是个女的。
“不能开这个口儿。”
“真不想过了吗?”
他不回答也不辩解。
边远胃疼毛病我早就知道,有几次我们喝完酒转天他就给我打电话说胃疼,我怀疑他是喝酒喝的,劝过他好几次让他到医院检查一下,他都说用不着,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气的。每次胃疼时他就一个人开车去药店买点儿胃药吃几天,药店大姐们都认识他了,好心劝他去医院看看。忽然有一天他给我打来电话,那会儿是上午11点来钟,他在电话里说他刚去医院看完胃。没事吧?我问,心里也为他担心。他犹豫一下说,不太好。什么毛病?他说,大夫看完片子问我有没有家属跟着,我说我没有家属就一个人,大夫建议我再去肿瘤医院查一下。我问是不是有问题?大夫说我觉得不太好。我说胃癌吗?大夫说有可能!我安慰他说现在医院也竟是屁屁大夫,别担心,按大夫说的去肿瘤医院看看,你什么事情都没有,我陪你去。我虽然这么劝他,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凡是被大夫建议的基本上都是被确诊的。边远说,大夫还说,要看你这个片子基本就差不多了。我们好一会儿都不说话,我在电话这头能听见他那边点烟和轻轻叹息声,大概抽了三四口他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没说话,不想打断他。他叹息一声,唉,我这个人命苦,我特别羡慕你们。他这话让我有点儿发酸。
八
边远不让我给刘萍打电话,可我在他准备去肿瘤医院办住院手续时候还是背着他偷偷给刘萍打了,我在电话里把边远情况如实告诉了刘萍。刘萍惊讶地说,胃癌?不可能吧?他不可能得这个病!我能感觉到她的表情。我说我陪他去的肿瘤医院已经确诊了,大夫让他这两天赶紧办住院手续不要耽误了。
刘萍说:“我不相信,他不会得这个病。”电话里面传来抽泣声。我说:“你赶紧带儿子回来吧。”
几小时后刘萍带着儿子匆匆回来了。刘萍进屋没有看到边远,屋里乱糟糟充满了单身男人的味道,刘萍没给边远打电话打给了我,她问我边远没在家去了哪里?我那会儿正陪着边远在肿瘤医院大厅办住院手续,我躲开边远几米远跟刘萍说,我们这会儿正在肿瘤医院办住院手续。刘萍说你不是说他在家等我一起去医院吗?我说他今天胃疼得实在太厉害,等不到你回来,才喊我陪他去的医院。
“你跟谁打电话了?”边远看着我过来问,我没有瞒他,我说是你们家刘萍。边远说:“我想到了是她,她都知道了?”我说我都跟她说了。边远不再说话,把脸转向大厅门口看着出出进进的人。我说:“刘萍可能一会儿就来。”
癌症的魅力真大!他自言自语着,像是无意说给我听的,我要是没得这个病她肯定不会回来的,我像个乞丐,我还不算老还年轻,为什么?我站在他侧面看到他脸上已经有了泪水。我没劝他也没言语,想让他一个人在那里静静释放。
手术那天来了好多跟他不错的同学和邻居,边远手术做了五个多小时,从手术室里推出来还在昏迷中,他没有被推进病房直接推进了重症监护室。三天后在探视时我看到手术后的边远。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说话毫无气力,他看着我吃力地睁着眼睛,我说手术做得非常好,他慢慢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微笑。刘萍坐在他身边拿着他的一只手轻轻揉搓着,他左手食指带着一个镶嵌蓝宝石界面的方形金戒指,这种嵌宝石的方戒指边远特别喜欢,他跟我说过以后要是富裕了他先买一个戴戴。
我指了指边远食指上的那枚戒指,刘萍点点头向我伸出五个手指,那是五千元的意思,我向她竖起大拇指。边远静静闭着眼半睡状态,一只手仍在刘萍两只手里握着,病床上有一片阳光照进来,显得温暖而又静谧。
边远手术半个月就出院了,那段时间刘萍对边远特别好,偶尔邻居们看到刘萍搀着边远下楼晒太阳,我只要有空儿也去他家看他,跟他说说话聊聊天。有一次他显得特别兴奋跟我说,他现在在屋里一口气能做十五个俯卧撑了。我说你很牛啊?刚开始你才做两个现在能做十五个了真不简单!
“看来我这个病能彻底好是吧?”边远看着我,是那种对生命充满希望的眼神。
我说:“没问题!现在这种病已经不是不治之症了。”我给他编了一个谎话,我说:“我媳妇大姨她丈夫家有一个亲戚前几年就是得了你这种病,手术后恢复不到两年就彻底好了,已经好几年了,现在嘛事都没有。”
边远听完我这个谎话后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他说:“我觉得也没问题!”我说:“当然了,等你彻底好了,咱们好好坐坐,把咱们所有不错的同学和哥们儿都叫着,到时我做东。”边远说:“不行,哪有你做东的道理,我和刘萍请你们!就这么定了!”我能感觉到边远真的相信他这个病能彻底治愈的。那天他还憧憬了未来,他说等病好了他就不开黑车了或者上班去或者干个小买卖,要是干小买卖就跟刘萍两个人租间小门面一起干。他说刘萍除了脾气有点儿大,其实她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这次病要是没有她黑天白天照顾,我也好不了这么快,不得病不知自己娘儿们好。边远感触颇深地感慨着。
他心情我理解,去地狱走过一遭的人恐怕都有这种感触吧。我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福。
大概不到半年,边远胃癌扩散了,病情发展很快,像洪水猛兽。有一天他让刘萍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医院,看到我他让刘萍先出去一会儿,那天他的精神看上去不错,让我把床摇起来让他半坐在上面,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帮我写一份文字吧。”我知道是遗嘱,但是他没那样说,只是让我替他写一份关于那间房子以后的权属问题,他决定给刘萍,我说:“你想好了?”我是在提醒他,怕他一时糊涂。“想好了你知道虽然我和刘萍结婚这些年两个人一直打打闹闹,心没在一起,但是我还是觉得她这个人挺好的,尤其在我有病这段时间她对我的照顾,想想她以后会不容易的。”
那天边远跟我说了好长时间话,好像有说不完的意思。
我最后一次去肿瘤医院看他时,他脸色蜡黄,人也瘦了许多,他躺在床上看着我,好一会儿语气低弱地说:“我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小时候养的那些鸽子,有两头乌点子小嘴白罩红眼它们都在天上盘着,越盘越高都要看不见了。”他歇了一会儿接着又说,“咱们都像小时候那样站在楼顶上手里拿着竹竿轰鸽子,玩得特嗨。早上醒过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梦,唉。”说到这他轻轻叹了口气把眼睛慢慢闭上,不再说了。
大夫说,一般像这种病人只要癌细胞一扩散生命基本不会超过三个月。大夫话挺准,从癌细胞扩散到最后去世没过三个月。跟他不错的同学和朋友都去了火葬场送他,边远躺在棺椁里,穿着一身蓝制服,是他年轻时喜欢穿的样式,他睡得很安详,也许这是他一生最舒服的时候。
从遗体告别大厅走出来,刘萍停下脚步,看着我说:“让边东认你当干爹吧?”我愣住了,刘萍说:“你别多想,这是边远生前的意思,讓我有机会跟你说。”我没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弯下腰,把边东从刘萍身边轻轻抱起来,边东把小脑袋埋在我肩上,一直没哭,我想他还小。刘萍看着我眼泪又出来了。
蓝天上有一群鸽子在飞翔,忽高忽低,鸽哨儿悠扬地在空中飘响着……
作者简介:王军强,90年代初从事文学创作,已发长中短篇小说及电视剧近200万字,获全国梁斌短篇小说一等奖、天津文化杯短篇小说一等奖、2000年天津市文学新人奖等。天津市作家协会委员会委员,天津市河西区作家协会秘书长,《西岸风》小说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