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喘气
2021-05-07赵卡
1
一大早,太阳红彤彤地顶起老高,换了昨天那一个。乡下人的光阴,一辈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度过。村里有钱人的房子,越盖越放肆,都是两层小楼为主,也有三层的,装修却很简陋。但居住人口还在无形地减少,有钱人在村里盖了大房子,住三年五载后,就要往县城迁,不知道哪根筋抽着。
这一切和薛嵩无关。
薛嵩在村里住多少年了,和大多数人一样,没钱,却有时间做梦发财,因为睡姿懒散无力,发财梦大多未遂。这一天,太阳顶起三竿高,薛嵩被一阵破铜烂铁般的吵嚷声惊醒了。他睾丸紧缩,像马一样打着响鼻,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咯咯声。
需要瞧瞧发生了什么事,最近的事太多了,好事不多坏事不少,都和他有关。肯定不是奶牛的叫声,也不是鸡飞狗跳,薛嵩揉了一下糊满眼屎的眼,操起脑袋朝院里■了一眼,他妈和两个戴金链子的光头壮汉正推推搡搡,一条奶牛横在他们之间进退不得。
“哭什么?”薛嵩他爹狠狠瞪了一眼薛嵩他妈,薛嵩他妈手一松,缰绳到了光头的手中。
家里一共五头奶牛,这是被牵走的第二头,薛嵩他妈坐在院里,脸朝下抽抽搭搭地哭。薛嵩他爹拎了一根牛尾巴粗的木棒,一瘸一拐地走进屋,朝着被窝里的薛嵩就是一通乱抡。“狗日的!”薛嵩他爹打累了,站在炕沿边喘着气大骂薛嵩。隔着一层厚厚的被子,薛嵩并没感到有多疼痛,可惜被子里的棉花绽出来了,像花圈上糨糊粘着的纸扎。
烧麦馆在村东头,挨着村委会,每天早上九点半,人们准时来喝砖茶吃烧麦,不过馆子里一半是赌徒。正经庄户人家平时舍不得吃,只有嘴馋得要命时才来吃上一两二两的,吸溜着烫嘴的砖茶,一定灌满肚子才走。薛嵩进来的时候,碰了放大头款的葛利高,葛利高刚吃完烧麦,看见薛嵩,沙哑着嗓子问:“你那钱啥时候还呀,这都多长时间了?”薛嵩长长打了一个哈欠,一屁股坐在长条凳子上,说:“过两天,过两天,着急啥呢!”然后吆喝老板娘,“二婶,来二两十八的。”葛利高的一只眼睛是假的,他瞪着那只真眼珠子,张口骂道:“好吧,再信你个狗日的王八蛋一回!”
二嬸的烧麦分两个档次,普通羊肉馅一两十二块,手工羊肉馅一两十八块,大多数人吃的是一两十二块的,少数人比如说放大头款的和赌徒都吃一两十八块的,不用说,一两十八块的就是好吃,纯羊肉,不像一两十二块的那种,有人说是鸭肉裹了羊油剁成馅儿做的。薛嵩要了二两十八块的,二婶朝厨房里喊了一声“二两十八的”,然后回头和薛嵩说:“你该结结账了,都欠下两百多块了。”薛嵩慢悠悠地倒了一杯烫茶,吸溜了一口说:“着急啥呢,给呀!”
吃完烧麦,薛嵩照例让二婶记账上,二婶老大不情愿,狠狠剜了他一眼。薛嵩说:“给你呀,给呀,别怕!”二婶的脸越拉越长,还是那句话:“你该结结账了,都两百多块了。”薛嵩还那句:“着急啥呢,给你呀,别怕!”
离晚饭的时间还早呢,乡下人一天两顿饭,上午一顿下午一顿,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趁中午这点儿空,薛嵩去了一趟镇卫生院。布尔金在镇卫生院躺了一个礼拜了,薛嵩进门问他饿不饿,布尔金说刚吃了,也是烧麦。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中,病房里飘满了一股浓浓的羊肉大葱味儿,布尔金摸了摸裹着里三层外五层纱布的头说:“真他妈的是度日如年,没啥意思,医生说还得三天才能抽线。”
布尔金是上个礼拜在壶(赌博摊子)上打架被打烂脑袋的,打他的人是借他钱的一个村长,那个村长经常在壶上赌钱,据说已经输了小一百万外加十五亩地。布尔金是壶上的款车之一,和葛利高一样,专门给赌徒们放高利贷,利息一天一毛的那种,那个村长向布尔金借了六万多,没多久利滚利快十万了。“还他妈有说理的地方没?”布尔金给薛嵩点了一支烟气呼呼地说:“强盗不依失主了,借老子的钱不还也就罢了,还他妈的打人,你说这种畜生咋就不死呢?”
一个女护士模样的中年妇女突然推门进了屋,臭着脸站在布尔金和薛嵩跟前。“这儿不让吸烟,你们没看墙上的规定吗?”女护士指了指挂在墙上的牌子,口气严厉地说。
布尔金尴尬地瞧瞧薛嵩,又冲护士笑了笑,示意薛嵩一同把烟掐了。“啥时候抽线呀?”布尔金臊眉耷眼,没话找话。
“明天,不,后天吧!”护士把门推开,晾了一会儿烟,冷着脸和布尔金说:“换药!”
换药很快,也就是药棉蘸着药水抹了抹伤口,一道很深的口子,已经被缝好了,像一条趴在脑袋上的死蜈蚣。换完药,护士又臭着脸出去了,临走前,对布尔金严肃地说:“不准抽烟啊!”布尔金很配合地说:“不抽了,不抽了!”
“村长哪去了?”薛嵩接过布尔金递过来的烟,点了问。
“咳,咳,”布尔金狠狠喷了一口烟说:“王八蛋被逮起了,被村民举报了,和书记合伙起来卖了很多地,就前两天,刚打完我,你不知道?”
“哦,”薛嵩点点头。“现在的村长书记就知道卖地,谁的屁股下面都蹲了一坨屎,不出事才怪了。”
快一点的时候,薛嵩觉得肚子饿了,问布尔金出去吃饭不,布尔金说上午吃的烧麦还没消化呢,哪能吃进去,要吃你一个人去吃吧。“那你给我拿点儿钱吧!”薛嵩说:“三千?两千也行,最好是三千,这两天来了几个山西的,掏的宝很怪,不过我已经摸清他们的套路了。”一说到钱,病房里的气氛就不对劲儿了,布尔金浅灰白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副厌烦的神情:“你借的两千还没还呢,说好的三天还,这都第四天了,我还以为你是来还钱的,你看这,钱没还,反倒又要借?”
“明天肯定一准还,不怕,欠不下你。”薛嵩吧嗒着两片薄得像烂菜叶子的嘴唇说,“那就碰成五千整算了,明天,就明天,一准还,不还你到我家里,这还不行?”
布尔金磨蹭了一会儿,两只眉毛熟练地抖动了一下,说:“说好了的,明天,五千五,到时不还我就去你家,别怪老哥我不客气,我不怕你。”
薛嵩咬着嘴唇,拧了拧肩膀头子,脸上像粘着两片枯萎的树叶微笑着。
2
在这个地方,以推对子为形式的壶是对子壶,以押一二三四为形式的壶是宝壶,不管什么壶,耍的人多下手也重,输赢几千几万甚至十几几十万都在眨眼之间。
宝壶设在邻村的一片树林里,薛嵩搭了同村赌友刘准备的车去的。平时,薛嵩到壶上一般是几个人拼出租车去,那天,他从布尔金那儿出来,想跟不上拼车的人,正准备单独打个车去,碰巧遇了刘准备到镇里办完事返回,拉上了他。刘准备原来是县信用社的主任,退休后回了村子,要钱有钱要闲有闲,即便这样,刘准备仍然坐不住,准备竞选来年的村长。
“我劝你还是算了,你不知道吗,没事老来壶上的那个村长,被逮起来了。”路上,薛嵩和刘准备说。
“哦哦——”刘准备拉长了音说:“拐喇嘛村计长命那个二小子吧,嗤!他活该,愣头青一个,啥也不懂,当村长,以为村长是随便当的,那得上面有人罩着,这下不顶了,至少判五年,唔,十年也不包给他。”
“嗯嗯!”薛嵩附和着。
车子路过一个小超市时,刘准备停了,下车进小超市买了两瓶矿泉水,回到车上给薛嵩甩了一瓶。“你明年帮我拉一下票,不会亏待你。”刘准备拧开盖子,灌了一口水说。
“嗯嗯!”薛嵩接了水,也拧开盖子灌了一口。
周边是农田,玉米林子茂盛,离老远就瞧见树林里的绿帆布帐篷,敞开了两面挺大的口子,进去三五十个人都没问题。一张小腿高的长方形桌子栽在帐篷的中央,桌上铺了一层绿色的腈纶地毯,上面划出了十字叉,十几张麻将牌堆在中间,塑料凳子乱七八糟散落着,没人收拾。下午两点多的时候,赌钱的人们开车的开车,骑电车子的骑电车子,陆陆续续地来了。壶长是本地闻名的李大头,从薛嵩进来之后,就没断了打电话,口气不善,好像在向什么人要债。
“今天谁掏第一仗?”打完电话,李大头问。
“我,”一个瘦瘦的操山西口音的老头说。
“我还想掏呢!”刘准备的一条眉毛倒竖起来,口气很坚决。
山西口音老头和刘准备争执了几下,李大头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让刘行长掏第一仗!”山西口音老头打了个冷哈欠,嘴唇差点儿扭歪了,没再作声,悻悻地坐了塑料凳子半个屁股。
刘准备坐宝,掏宝的是老丑三,老丑三是壶上著名的宝倌儿,很多赌徒都喜欢让老丑三掏,别看老丑三斜着一只眼睛,知道的人都说,这个老家伙可贼呢。什么是贼,就是老丑三掏宝没有规律,一二三四乱出,就算有经验的老赌棍们也摸不清他什么路数。刘准备问:“谁拉股子呢?”李大头仿佛从领口里探出了硕大的脑袋,大声说:“谁也别拉了,我三你七就行了!”说完,扭头和准备宝盒子的老丑三打了一个斩首的手势,意思是,放心大胆地掏。
薛嵩的钱不多,就借的布尔金那点儿,他掏不了,只能押。押宝的关键在于谋宝,谋到了,也许就是一剑封喉,钱冲点儿,一下就能把宝砸塌,连内衣兜子里的钱都搜了,那才过瘾呢。对老丑三,薛嵩算是研究透他了,老丑三贼,没问题,但薛嵩对他的出宝印象最深的是有所掏有所不掏。也就是说,老丑三的宝是有针对性的,谁下注大他就掏谁,不理会小虾米。薛嵩属于小虾米一类的,他的钱不冲,得估划着押,如果三下两下押完了,還得在壶上借,葛利高、布尔金之类的都是壶上放款的,不怕你不还,就怕你不借,他们有的是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让你还。
“免三四,二最好,幺也行!”
刘准备手里捏着宝袋子,嗓门高亢,脑门放光,两眼死死盯着桌上形状不一的钱,钱有展开的也有叠住某个角的,形状不一意味着说道不一,这都得老耍家才能闹懂,新手一般都是懵懂。果然不出薛嵩所料,躲在一株粗树下的老丑三掏了几宝后,有赔有赚,传盒子的是李大头的小姨子,她每跑一趟都要和老丑三低语几句,意思是谁谁谁几个押得注大,谁谁谁是恶心注,老丑三不动声色,嘴角斜叼着烟,心里已经有了数。
薛嵩的两只眼睛越来越空洞,半个小时不到,他就输完了,这让他的胸口一阵阵轻微的刺痛,就像一个跑马拉松的运动员,刚精神抖擞跑出不到一公里腿就颤抖不已。
“免二,免二,免二三!”
“给我押二上,独红!”
刘准备声嘶力竭地喊着,人们的钱雪片一样往二上押,仿佛老丑三掏的这一宝被看见了似的。薛嵩没钱了,他没退场,还在盯着每一宝,他在谋,一定要万无一失的谋一宝,不仅要把先前输了的捞回来,还要赢更多的钱。这一宝,薛嵩谋的是四,但他没作声,等结果,如果出了四,说明连前面的三宝他都谋对了,那么,他就准备接下来再谋一宝,然后豁出身家性命押上去,不管多少钱,一锤定音一剑封喉一招制敌一宝定输赢。
一个押钱最多的强烈要求开宝,刘准备看了一下众人,见没意见,就把宝袋子递给他。开宝的是个比薛嵩大不了几岁的小伙子,一看就是城里人,两眼红肿,细皮嫩肉的,脖子里还套一根小指粗的金链子,看起来挺有钱。金链子接过宝袋,摸摸捏捏,像翻被子一样慢慢翻开,薛嵩心里的紧张程度一点儿也不比金链子差,他觉得是他在押而不是所有押了二的人在押,这种感觉就是一个扛了炸药包准备冲上去炸碉堡的战士才有的。
“四!”刘准备第一个炸了嗓子。
人们哗一声都泄了气,长吁短叹,互相埋怨,刘准备伸出铁耙子似的手,把桌上押二和押一三的钱全搂到他面前。薛嵩突然打了一个冷战,他感觉已经冲到了碉堡前,炸药包的引线抽出了头,就差拉响扔了。但是,他手里已经没钱了,不,还有点儿,几十块钱吧,这点儿钱就算全押上还故意让你赢,也赢不了多少,最多翻三倍,押不押都没什么实际意义。刘准备手里的钱已经攥不下了,桌子上还归整了一沓子,少说也有万八千,老丑三掏的一宝还没出来,趁这个空当,薛嵩扫了一眼场子,发现葛利高正给一个烫发头女人数出十张钱,他就喊了一声:“老葛,给我拿三千!”
葛利高回头瞅了一眼薛嵩,浅褐色的眼皮抬都没抬,那只假眼假装没看见,又和那个烫发头女人嘀咕着,大概是早点儿还钱,不然会登门讨债的。薛嵩起身出了人圈儿,移到葛利高跟前,问:葛利高怎么回事,“给我拿三千,我谋到了,一宝就翻身了!”这时,坐宝的刘准备又声嘶力竭地吆喝起来:
“免四,免三,免幺最好,二也行!”
“你估计这回出几?”葛利高问薛嵩。
“他要不是二,我就把头给你当夜壶,你想咋尿就咋尿!”
“唔?”葛利高瞅了瞅刘准备,又盯了盯薛嵩,“出来二就给借!”
“二!”葛利高话音未落干净,刘准备嗷了一嗓子,果然是二。
三千块钱到手,薛嵩给葛利高承诺,如果这一宝押着了,不仅连本带利三千三还他,还要还他以前欠的那五千块钱。葛利高好像这回对薛嵩很有信心,不过他还是丑话说到了前头,如果没押住,最晚明天的中午前,必须新账旧账一齐算了,没钱拉牛,废话少说。薛嵩还要插话,葛利高示意他去押吧,老丑三又掏出了一宝,宝袋子刚落到刘准备手上。
几秒钟的时间犹如漫漫长日,薛嵩把老丑三出宝的规律闪电一样过了一遍,他断定此宝必疲,还是二,这是老丑三最隐秘的路数,他就是一个倔强而狡猾的骑手,关键时刻能扶着鞍头勒住马。
“快押,押呀!”人们炯炯有神的眼睛像几百瓦的电灯泡炙烤着赌台上的一二三四斜十字,几百上千的票子威风凛凛地砸了上去。押三四的最多,其中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赌徒分析说,这回老丑三如果不出四,他就当着众人的面给老丑三舔腚沟子。方才那个向葛利高借钱的烫发头女人本来要押二,见老赌徒这么说,犹豫了一下,随口问了一下:“要是不出四呢?”老赌徒信誓旦旦地说:“不出四,我连你的奶子也舔干净了!”围观的人们笑出了声,说要舔就得舔腚沟子,老赌徒抬头看了一眼烫发头女人,嘴里骂道:“这帮狗日的!”
“还有押的没?”刘准备问了一句。
“还有押的没?”刘准备又问了一句。
“还有押的没?”刘准备最后问了一句。
“二独红!”薛嵩把三千块钱砸在了二上,“来,谁也别给老子动,老子开宝!”
3
“别哭啦,明天给你买一个新的。”车厢里堆满了人,薛嵩旁边一个脸色黝黑的男人在细声细语安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怀里抱着一个塑料书包,估计是车上人多,把书包给蹭了一块皮。
这不是最后一趟从镇里去城里的班车,这个点儿上已经没有正规的班车了,不用问,所有还想赶回城里的人,不论上班还是上学,或者干别的,只能挤这趟黑车了。黑车也不是谁想跑谁就能跑的,得有硬关系,薛嵩从壶上下来,没有回家,他步行到了镇里,简单吃了一口兰州拉面,然后直奔黑车平时停的地方。
老丑三还是太贼了,薛嵩那三千块钱瞬间打了水漂,出来的是四,关键时候,老赌徒的经验还是管用的,他太嫩了。老丑三掏下一宝的时候,薛嵩艰难地退了出了人群,头有点儿晕乎,葛利高的一只真眼像猫头鹰一样尖利,瞪着他问:“不是谋住了吗?”薛嵩像小孩儿一样一面笑着,一面趔趔趄趄地朝树林边儿走去,到了一株比他还粗的树前,他解了裤带掏出家伙,狠狠呲了一树尿,然后发疟疾似的抖了几下。
黑班车一路走走停停,本来车厢里已经人满为患了,司机只要路上看见人,减了速度就吆喝:“黑市,黑市,黑市了,黑市!”路上有下的也有上的,反正是下的少上的多,等到了城里,都快十点了。薛嵩下了车,先猛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黑市的空气虽说到了夜里才發挥出它被污染的真实水平,但对此时此刻的薛嵩来说,那也比车厢里那股破鞋味儿沁人心脾。他又有点儿饿了,但他盘算了一下兜里的钱,除了住店真的所剩无几了。忍了忍,咽了一口唾沫,朝一家三十元的小旅店走去,这个小旅店他每次进城都会住在这里,便宜还干净一点儿,那个老板娘对他也有印象。
要不是老板娘还认得他,薛嵩差点儿住不了,老板娘说,现在派出所管得可严了,必须登记身份证。薛嵩心里一惊,他走得匆忙,根本就没带身份证,但他还是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他说就住一晚,办完事回家,老板娘才勉强留了他。“要是有人来查,你还得躲躲,没人查就不用了。”老板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收了他五十元,那二十元是押金。
前半夜的时候,薛嵩怎么也睡不着,倒不是他盘算下一步该怎么走,他也不担心他跑了以后,葛利高、布尔金还有其他讨债的明天估计会站满他家的院子,他家的奶牛肯定一头也剩不下了。他肚子里叫得厉害,以他一顿早点就二两烧麦的量,睡前那一碗清汤拉面根本扛不下来。“我还是买个面包或火腿肠吧。”实在忍不住了,薛嵩爬了起来,正要穿衣服,忽然听见门口走廊里有男人说话,接着是老板娘的声音,他听了听,原来是片区警察巡查,老板娘脑子反应够快,轻轻松松把警察应付走了。薛嵩把一条刚伸进裤子的腿抽了回来,轻轻唉了一声,前心贴后背又躺了。后半夜的时候,薛嵩刚有了睡意,隔壁进来一对儿开房的男女,估计是刚从穷人乐舞厅出来的,叫床声很有节奏,竟把薛嵩给听硬了。
早上起来,薛嵩和老板娘互相寒暄后,就到收款台前抽了一份报纸,都是广告公司做的那种免费发放的DM,薛嵩留意了一下租房和招聘广告,借了老板娘的电话打了几个,都不太理想。肚子饿得太厉害,薛嵩退了房,和老板娘客气地告辞,到附近的一间烧麦馆要了一两最便宜的烧麦。身上钱不多,他觉得还是先节约一下为好,但吃完一两后,肚子更饿了,就又要了一两吃,吃完这一两肚子才舒坦了。
黑市的早晨略显清冷,但阳光明媚,薛嵩吃了二两烧麦喝了一壶烫嘴茶后身上也热乎了,他信步走到一个叫观音庙广场的地方。广场上人很多,有跳广场舞的,有健身的,有拎着水桶提着胳膊粗的毛笔蘸水写大字的,还有好几拨人穿戴着戏服唱戏的。薛嵩饶有兴致地每个地方都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有意思,他面露笑容,昨日赌输了钱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观音庙广场的四个角都立着公告牌,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各种租房招聘考研补课重金求子等小广告,薛嵩站在小广告前看了半天,看准一个租房广告,就撕了下来,又原路返回小旅店。老板娘正在梳洗打扮,问他怎么又回来了,拿上身份证了,这回没有身份证说什么都不能住了,逮住得罚死。
“借一下电话,”薛嵩笑眯眯地说,“打个电话。”
老板娘用嘴努了努收银台,薛嵩点点头,抓起那个黑不溜秋的话筒按着小广告上的号码拨了,电话通了,是个女人的声音。“你那儿是不是出租一间房子?”薛嵩一边问,一边看着老板娘,老板娘五十多岁,皮肤白净,就是胖了些,肚子上的赘肉几乎要挤破衣服流出来。电话那头的声音挺好听,仿佛十几岁的小姑娘,说是有一间房要出租,说了具体地址,在观音庙广场的附近,和薛嵩说了碰头儿的地方。
挂了电话,薛嵩和老板娘又点点头,出了小旅店。老板娘在他的背后喊:“下回来住,记得带上身份证。”
其实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姑娘,头发上系了一朵小花,光腿上蹬了一双高筒靴,显得很轻佻,这是房主给薛嵩的第一印象。在观音庙广场的西北角再往北的一条小巷子里顶到头,老姑娘婀娜多姿地站着,薛嵩看见她穿着一身素花色的麻裙子,到了近前,一股扑鼻的香味直穿脑门,就像游泳时不慎被水呛了鼻子那样,他打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喷嚏。老姑娘一脸厌恶的表情,伸手在脸前扇了扇,问:
“是你要租房子,几个人,哪里的?”
薛嵩嗯了一声说:“一个人。”
这是一个老旧的小区,每一栋楼都给人一种骨瘦如柴的感觉,楼前都单独建了一排凉房,有的凉房里住了人,有的堆满了杂物,自行车、三轮车七歪八斜地打了一溜兒,薛嵩心里说,这里应该不贵,能凑合。老姑娘把他领进了一个单元,上了二楼,老姑娘打开了一扇泥红色的防盗门,薛嵩跟着老姑娘进了屋。屋里面积不大,也就六十多平方米的样子,摆设很简朴,一张旧床,一个旧衣柜,倒是墙上贴满了各种海报,有的海报上印着老姑娘的大头像,一个书柜上摆满了各种奖杯,薛嵩明白了,老姑娘是歌剧团的戏子。
“就这个房子?”薛嵩问。
“嗯!”老姑娘坐沙发上,微微喘了一口气,手里抓着一条手绢在脸前扇着,好像在避薛嵩嘴里呼出的羊肉大葱味儿。“一个月四百五,不包水电暖,先付半年的,押金五百。”
“哦,这么贵啊?”薛嵩瞅了瞅房子,又瞅了瞅老姑娘,老姑娘继续扇着手绢,胸口露出一条肉沟来。
“这还贵啊,怎么样?”老姑娘似乎生出了一丝厌恶。
薛嵩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他盯着老姑娘胸口的那条白色闪电,有点儿茫然不知所措地说:“能按月付吗……就是我先住着,住满一个月付你一个月?”
“开什么玩笑啊?”老姑娘瞪大了眼睛。
“我想……租的是……平房,楼下那种。”薛嵩嗫嚅的样子。
“什么?”老姑娘炸了。“你是起哄呢还是……”
老姑娘抓着手绢的手扇到半路上停住了,看来是生气了,胸口露出的那条肉沟更深了,像两片耷拉下来的肥厚松弛的嘴唇。“真是乡下的老农民!”老姑娘真生气了,站起身,发现薛嵩还老盯着她的胸,随口又骂了一句:“你这个流氓!……”
“我不是……流氓!”薛嵩的脑子里出现了一阵轻微的混乱,他低下了头。
“大清早,见了鬼,简直是……滚滚!”老姑娘把手绢扔沙发上了。
薛嵩忽然想起小旅店住到后半夜那对叫床的男女,脑子里轰一声,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二话没说,直接把老姑娘扑倒在床上。那老姑娘刚“呀”了一声,薛嵩腾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但那老姑娘显然愤怒极了,竭尽全力挣扎,偶尔嘴巴能从薛嵩手里露出来再叫一声,薛嵩没办法,伸手抓过一只枕头,按在了老姑娘的头上,不一会儿,老姑娘颤动了几下肩膀,乖乖躺了。薛嵩喘了一口大气,抓开枕头,又喘了一口大气,估计老姑娘晕死过去了。薛嵩用手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老姑娘的脸,虽说五十多岁的人了,保养的还是不错的,到底是演戏的,脸再差也差不到哪儿。
“操你妈的,不租就不租吧,还骂人?”薛嵩盯着老姑娘发青的脸骂了一句。
从床上站起,薛嵩本来要走,但他回头发现老姑娘的两只奶子露出了一只,估计是刚才挣扎得厉害,衣衫不整。办她还是不办她,薛嵩略迟疑了一下,这个时刻,他的身体渴得不行了,他灵敏地闻到了老姑娘的腿缝里有股齁味,最终,薛嵩在内心里淫邪地笑了。他明白,在沙漠里就算捡到一瓶尿也得存着,关键时刻能管大用。
4
薛嵩坐上发往成都的班车时,已经十一点了。
本来他打算去深圳,他听说深圳离香港近,隔着一条河,可以游过去,可跑到黑市火车站一打听,根本没有去深圳的火车,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买任何一个方向的火车票,都得凭身份证,薛嵩没有身份证。家是不能回了,估计现在他家院子里已经站满了要钱的,葛利高、布尔金、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等等很多。薛嵩叹了一口气,转身奔向火车站旁边的长途汽车站,长途汽车站买票也要身份证,薛嵩没辙了,在站外晃悠,晃悠了半天,他忽然发现一个现象,有的长途班车坐不满人,就雇了人在站外拉客,他试着问了几个,不要身份证,他有主意了,决定从站外坐车,赶上哪趟算哪趟,只要离开黑市就行。
发成都的车才坐了三分之一还不到,显得车厢很空,车主就在站外磨磨蹭蹭,走得比蜗牛还慢,另一个同伴则扯开嗓子逢人就问:“成都,成都,去成都不?”一个满口南方普通话的烫发头大妈,趁机转着车厢讨钱,说她在凑回贵州老家的钱,薛嵩记得四年前这个大妈就在这个地方凑钱了,看来还没凑够。薛嵩的肚子又饿了,早起那二两烧麦经过一番折腾,很快消化完了,他不由自主地低头往紧扣了一下裤带,发现拉链耷拉着,原来从老姑娘那里出来,他一路上竟忘了拉起拉链,红裤衩露着像只酒糟鼻。
对老姑娘那种人薛嵩是毫无恭敬之感的。妈的,都什么时代了城里人还是瞧不起乡下人,就得给点儿教训,薛嵩愤恨的劲儿久久不能缓释,他也算仪表堂堂的男人,可那五十多岁的老姑娘压根儿就对他没客气过。哼,薛嵩心里哼了一声,坐在车上反倒有点幸灾乐祸老姑娘的遭遇了,被他日了,日得一声不吭,连点反应都没。爽了,薛嵩提起裤子,系好裤带,就是忘了拉住拉链,他坐在老姑娘的屋里,一张一张地端量了一会儿老姑娘的不同时期的演出海报,还别说,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胚子。然后薛嵩觉得他该走了,起身翻开了老姑娘的包,里面有几张银行卡,一千多块钱,一个旧三星手机,还有一对儿耳环,化妆品之类的东西对他没用。
“瓜子啤酒茶叶火腿肠喽!”
一声清脆的童声把脑子里过电影的薛嵩惊醒了,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个侏儒老姑娘,戴着一顶素花镂空草帽,一手拎着塑料筐子,一手握着一沓子地摊报纸。“瓜子啤酒茶叶火腿肠喽!有看报的没,刘晓庆再嫁刘亦菲变性赵本山遭车祸张国荣复活……车上解闷喽!”
“来几个茶蛋,再来几根火腿肠!”薛嵩招呼了一下侏儒。
“好嘞!”侏儒问薛嵩,“各要几个?”
“五个茶蛋两根火腿肠。”
“好嘞,五个茶蛋两根火腿肠,一共二十……正好,不买份儿报纸?刘晓庆再嫁刘亦菲变性赵本山遭车祸张国荣复活……”
这时又上来几个人,把侏儒挤一边儿去了。薛嵩没再理她,他根本不信刘晓庆再嫁刘亦菲变性赵本山遭车祸张国荣复活之类的谣言。这时司机回头对侏儒喊话:“要走了要走了,到别的车上吧!”侏儒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好嘞”扭屁股下车,又到别的车上吆喝去了。车开始加速,十几分钟后到了高速口,卖票的过来一一叮嘱,扣好安全带,前面检查呢,他妈的这段时间每天都检查,查住了往死了罚。薛嵩和那半车人都很自觉,按卖票的要求都扣了,不会扣的,卖票的亲自给扣好了。
高速收費口根本没检查系没系安全带,司机领了卡就走。看到有的人开始解安全带,薛嵩没动,他明白,这安全带根本不是应付检查的,本身就是对本人的一种安全保护,但人们嫌不自由,解了安全带就活动范围大了,可以交头接耳,狭窄的车厢里也可以来回走动。既然是开往成都的班车,四川人当然多了,人们的口音都带着椒麻味儿,嗓门也大,像在吵,又像在笑,薛嵩听得饶有兴致,觉得这四川人嘴巴太发达了。
班车是在第二天中午到达成都长途汽车站的,途中,薛嵩仅在延安的一个服务区和车上的人们一起下来上完厕所抽了支烟,然后他们去吃二十五元的份儿饭,薛嵩看了一下那份儿饭,没有食欲,就单独到超市吃了一个五块钱的方便面,正好在黑市长途车站买的茶蛋还剩两个,一起打包到肚里了。下了车薛嵩就饿了,他在车站附近先漫无目的转了转,看到一个大物流园外安营扎寨一样挨着一长溜小帆布篷子,都是各种快餐小吃,就进了一家肥肠米粉馆,里面有五六张小桌,只有一桌人在吃。老板娘问薛嵩吃点什么,薛嵩说来碗肥肠米粉吧,少放点儿辣椒。
“……他把老马的特供酒给摔碎啦。从地上往车上搬的时候,哪是什么一不小心,纯属年龄大了,老眼昏花的,妈的,掉到地上打碎啦!”邻桌三个人,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说的时候很惋惜,细看应该是气得够呛。
薛嵩听出来,这不是四川口音,也不是南方这一带侉子的口音,是老家的口音,太明显了。他心里有点儿激动,想去搭讪,认个老乡亲,正在这时,他的肥肠米粉上来了。
“那就开了那个老家伙吧!”另一个看上去五十来岁的男人说,“换个年轻点儿的,有点儿力气,省得生这种气,最近眼看着活儿越来越多,人手不硬可不行,尤其是老马的业务,平均每天都有发咱们那儿的货,不能疏忽了。”
“嗯,”那个年轻人说,“马上招。”
薛嵩的肥肠米粉吃爽了,他用手背抹一把嘴,问老板娘:“多少钱?”
“十二,”老板娘说,“十二元。”
薛嵩付了,然后他起身到邻桌,给那两个男的每人递了一支烟,龇牙笑了笑。那两个男的接了薛嵩的烟,奇怪他为什么递烟,薛嵩低眉顺眼地问:“听口音两位也是黑市的?”那三个人一听薛嵩说话的口音,都表现出了惊喜:“不是,我们巴市的,你好像也是……”
黑市和巴市都在京藏高速线上,相距不过300公里,薛嵩颤动着油乎乎的嘴唇说:“那也是老乡啊!”他轻轻拍了拍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的肩膀,然后朝那个女的也笑了笑,没等人家招呼就坐了下来。
老的叫许志光,小的叫许强,叔侄俩,女的是许强的未婚妻,叫刘霞,他们在成都搞货运信息,主要做成都——巴市专线。薛嵩听出来了,他们做的实际上不止成都——巴市,准确说是成都往返巴市、黑市、包市、鄂市,反正从黑市到巴市这一条线上的业务他们都做。“发的酒多,”许强和薛嵩说:“成都发咱们那儿酒,返货是伊利蒙牛的奶粉,每天都有货,不空跑。”
聊得热乎了,许强问薛嵩到成都干什么,薛嵩一脸诚实地说:“和朋友合伙代理了一个保健品,结果是假冒伪劣产品,根本没批号,被工商局给扣了,还要罚款,之前的货款是借的别人钱,没办法,都跑出来了,找点活儿,看有什么机会翻盘没?”
许志光的三根手指搓着颜色像兔子毛一样的短胡子,朝许强看了一眼说:“小许给想想办法,都是老乡嘛,人不亲土还亲哩!”
“将来我挣点儿钱还得回老家。”薛嵩用浓重的黑市口音说,“还了人家钱,给点儿利息,我再坦白告诉他们,我当初躲债也是迫不得已。”
刘霞给老板娘结账的时候,许强和薛嵩说:“要是不嫌的话,先到我那儿待段儿时间看看,正好也需要人,老乡比较放心。”
5
薛嵩跑的第二天,他估计的没错,他家院子里已经站满了要钱的,葛利高,布尔金,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等等。这阵势,薛嵩他爹见怪不怪了。想当年,他也是周遭十里八乡赫赫有名的赌徒之一,输得家贫如洗老婆差点上了吊,直至被赌场上催债的人打断腿后才幡然醒悟,从此再也不靠近任何赌博摊子哪怕是一小步。他是被村里公认为最有骨气的人,一般人吧,欠了别人的赌债,还不上就拔腿跑了,薛嵩他爹没有跑,不跑不是他跑不了,他能跑,但在准备跑的时候,忽然腿软了,那时薛嵩才十二岁,薛嵩的妹妹薛山才七岁半。
“啪啪!”薛嵩他爹一想起来自己干的事,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我他妈的!”
薛嵩他爹心里明白,薛嵩沾了赌博习气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从小他就背着或抱着薛嵩走东串西赌钱,甚至,在薛嵩还不懂赌博的时候,他就让薛嵩帮他押两宝,而且还真碰巧押住了。“这就是福手!”薛嵩他爹得意洋洋地说。
人跑哪里了,薛嵩他爹不知道,晚上没回家,他没太在意,和老婆喂完牛就睡了。他老婆睡之前还唠唠叨叨:“嵩怎么还不回来,唉,这钱耍的……以后这可咋办呀?”薛嵩他爹给自己掖了掖被角,没吭声,心里却狠狠地诅咒了薛嵩一番:“丧门星讨吃货!该死的东西!混账东西!”第二天一早,两口子还没起来,门就被拍得山响。
自从薛嵩迷上赌钱以来,所有的赌债都是他还的,直到钱没了,开始让人拉牛。薛嵩他爹是硬骨头,讨赌债的人都知道,所以大伙儿进了院并没有为难他,只是问薛嵩去哪儿了,薛嵩他爹摇摇头,说不知道。这回,薛嵩他妈眼窝里没有一点儿泪痕,讨赌债的人见他们两口子态度和蔼,语气也都稍微缓和了:“我们就是要钱,没其他的事。”
“那就说多少钱吧!”薛嵩他爹很沉着地说,“我尽我的能力还,儿子是我生的。”
奶牛一头没剩,还不够,人们问怎么办,薛嵩他爹十分明朗地说:“还有一块宅基地,本来是准备盖房给薛嵩娶媳妇用的,现在看来用不着了,没有谁愿意找一个耍钱汉,按现在的行情是八万,卖了就给你们。”葛利高和布尔金对视了一眼,说这好办,我们去联系人。“如果卖了九万就按九万,卖了五万就按五万。”葛利高和薛嵩他爹说。
宅基地是中午的时候卖出的,买主是本村的刘准备,很痛快,给了薛嵩他爹八万块。刘准备说本来他买了也是没用的,但这是为了帮他老薛一把。“记着我竞选村长时你们全家可得都投我一票。”刘准备临走时给薛嵩他爹留了一句话,薛嵩他爹表示,投刘准备一票是绝对没问题的。
第二天,薛嵩他爹就死了,死得很安详,是在睡梦中悄无声息死的,留下了薛嵩他妈和薛嵩他妹,权当没有薛嵩这个逆子。
这是薛嵩一个月之后才知道的。
薛嵩在许强这儿留下来当装卸工,说是装卸工,并没有干多少装卸的活儿,主要是代许强协调货主和车主之间的那点儿事,一个月三千块,管住不管吃,干了两天,许志光放心了。这个川蒙货运信息部是许志光许强叔侄俩开的,许志光负责巴市那边,许强负责成都这边,那边也必须有人管理,所以许志光又待了两天就回去了。薛嵩先从许强这里预支了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床被褥,换了一身衣服,又换了成都的手机卡,老姑娘的手机留下,卡是千万不能用的,扔了。
川蒙货运信息部的业务主要是白酒,以发运成都邛崃和大邑的小酒厂多。薛嵩干了半个月才知道,原来他在老家喝的很多所谓的本地酒,也是在邛崃或大邑的小酒厂灌的,这叫贴牌和代工,许强和他说了,他才明白咋回事。知道贴牌和代工后,薛嵩又发现,他在黑市老家平时喝的那种一瓶十块钱的酒,在邛崃或大邑的小酒厂才三块钱,中间的差价之大令他咋舌。“这他妈得挣多少钱啊?”他和许强说。许强笑笑,返脸用小沈阳的口气问他:“这是为什么呢?”
薛嵩有一点儿不理解,发一车货,许强最多挣几百块钱的信息费,有时都挣不到,而发的酒,有的一箱就值好几百块钱,他不近水楼台做酒,这是为什么呢?许强告诉他别操这个心,有的钱不是什么人都能挣的。“我还想娶范冰冰呢,我还想贩海洛因呢,你说能干了不?嘁,干不了!”薛嵩认为许强这是在抬杠,娶范冰冰属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贩海洛因那是掉脑袋的活儿,贩个酒有什么了不起的,哼,他心里一万个不服气。
有个货主叫马青天,是邛崃市邛窖酒厂的老板,他的货发黑市和巴市的最多,有一回薛嵩连续在他那里待了三天三夜,白天睡觉晚上发货,然后和马青天混熟了。邛窖酒厂不大,也就两亩大的院子,杵了六个不锈钢储酒罐,一高一低两排平房,自己没有牌子,主要给人代工和贴牌,兼卖散酒。薛嵩又不理解了,问马青天为什么不做自己的牌子,马青天说我们这儿大多数酒厂都这样,只赚你能赚了的,就是你小薛来我这里贴个牌子我也给你做。
“哦哦,”薛嵩挠挠头,感觉马青天在开玩笑,不过还是问了句:“我哪有那么多钱啊?”
“不需要多少钱。”马青天指着已经装满了一车的酒说,“你看,这一车酒才十万块钱,回去你们那里往出批的话,至少卖二十万,就算卖不了二十万,卖十二万是绝对没问题,我敢拿人头担保。”
“没做过啊。”薛嵩闪着两只放光的眼睛问,“卖谁的酒呢?”
“嘿嘿!”马青天诡异的一笑,把薛嵩拉到一边低声问,“你们那边什么牌子的酒好卖?”
“黑白王啊,这还用说,我们都喝那个。”薛嵩脱口而出。
“那就——”马青天握了一下拳,哈哈一笑,拍了拍薛嵩的肩膀。“干吧!”
这他妈就是捡钱啊。薛嵩仿佛瞬间豁然开朗,一团混乱的思绪在脑袋里激烈翻滚了一番。等车装好,帆布一包,十几道绳索勒结实了,他给马青天点了一支烟,说:“马哥,晚上去吃个宵夜,这回说什么也得我请。”
邛崃市的奶汤面算是一道奇特的风景,人们早晚都吃,尤其是喝了大酒后,吃了可以缓解身体的难受度。马青天开车拉着薛嵩到了一家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店里,分别要了二两红汤面,一碟鸡脚,一碟泡菜,已经是深夜了,店里除了他们两个几乎没人了,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也稀疏了,偶尔有几声犬吠也是细声细语的。
“不要害怕,跟着哥干,兄弟!”吃完面,马青天笑嘻嘻地说。
仿佛一阵轻寒袭来,薛嵩的眼睛里流出了泪,但心胸不再拥塞。“这红汤面没想到这么辣,哈……哈……我得喝口水,真辣!”
“我送你到宾馆去!”说好的薛嵩请,结果还是马青天结了账。“明天就没货了,你一早到长途汽车站广场上,和人拼个车回成都吧,比坐班车到了再打车合算,我就不送你了。”
第二天,薛嵩背著许强给布尔金打了一个电话。布尔金听到薛嵩的声音,吃惊地问他去哪儿了,怎么一个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薛嵩说我还没死,我在成都做生意呢。“金哥,我欠你的钱,马上就能还清了,你放心吧!”薛嵩激动地说道。
“不用你还,”布尔金在电话里说,“你老子给还了,你还是给你家里打个电话吧!”
6
天刚黑时,薛嵩回到了货运信息部,他在附近的小吃店要了一碗回锅肉。薛嵩平常吃回锅肉的时候,会从汤碗里把整粒的花椒挑出,这回他没有,片片肥瘦肉让他吃得像一个孩子那么开心。吃完他就回到自己的窝睡了,心里有心事,睡到半夜,醒了,脑子昏昏沉沉。
看来得回一趟家,薛嵩突然感到在成都非常孤单。他的时间,平常是在枯燥的工作中消磨过去的,在老家,他从来没有过女朋友,他当然没法去想爱情那种美好的事情。
许强不在,回了巴市处理一些事情,说是两三天就回来了,但还没回来。薛嵩需要向许强请个假,人不在只好打电话了,许强一听薛嵩父亲去世了,业务再忙也得让人回老家奔丧,所以很爽快地答应了。薛嵩向许强表示了感谢,并希望许强给他再支点钱,三千两千都行,不然回去空手不好看。许强在电话那头爽快地说好办,让他去刘霞那儿支,他回头会给她打电话的,要薛嵩快去快回。
挂了许强的电话,薛嵩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他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刘霞不在,许强回巴市的这几天,有些业务得刘霞亲自去办,比如说结账啊看货啊代收款啊什么的,每天也是早出晚归,薛嵩就等刘霞回来拿钱。
快秋天了,成都还是闷热无比,傍晚了薛嵩还没等到刘霞回来,就一个人用电炉子煮了一把挂面扔了几片菜叶子,算是草草吃过了晚饭。天渐渐暗下来,薛嵩从材料库也就是他的屋里走出来时,感觉整个城市像陷入了沼泽地,雾气腾腾的,他的身体里生出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不安。刘霞不会不回来吧,许强是不是告诉她给我拿钱她不愿意呢,薛嵩蹲在门口吸了三支烟,心不在焉地打量着成都的阴郁天空,像是潮糊糊的沾满了烂泥的被褥。
“我给你说过多少次啦,不要拿电炉子在库里做饭!你浑蛋吗,怎么就听不进去呢,耳朵是喝水用的?”薛嵩正坐着走神,刘霞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凶恶地骂道。
薛嵩像被烟头烫了一下似的,从旧藤椅上跳起来,抹着后脑勺叫道:“吓我一跳,啊呀,吓我一跳,你啥时回来的,吓我一跳你!”
刘霞斜眼瞥了瞥薛嵩,就像眼前这个人是贼似的,她简直要认不出来,说出来的话也像挂在铁丝网的尖刺:“你要回黑市?啥时候走,咋不早说?”
“我也是刚接到电话的。”薛嵩和刘霞从外面回到屋里,他贪婪地吸着从刘霞身上溢出来的香水汗味儿。“我得回去把老人打发了,我和许经理说了,他准我假了,我保证快去快回。”
“你向许强借钱了?”刘霞问。
“不多,三千也行,两千也行。”薛嵩看出了刘霞的满脸愠怒,他尽量小心翼翼地说,还列举了借这么多钱的理由。“到时候你扣我工资就行……”
刘霞打断他的话说:“我手头只有五百块钱,够你回黑市用了,我身上也没那么多钱。”
这就表明刘霞拒绝了薛嵩多借钱的理由。薛嵩喘了一口气,声音就像陷进一寸厚的泥浆里,他摇了摇脑袋说:“五百块钱不够,最少得一千,就一千块吧?”
天黑了下来,在刘霞的办公室兼卧室的房里,薛嵩和刘霞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面部表情。趁着彼此沉默的空当,薛嵩点了一支烟,红星闪闪烁烁,亮的时候照出了薛嵩那张像是浮肿着的脸,这就是一个野蛮人的样子。刘霞说:“我给你拿六百吧,明天得给大邑县川红酒厂交三万的押金,不然人家的业务不给咱们,你理解一下吧,我也是刚凑够,实在没办法了。”说完,刘霞摁了开关一下,屋里的灯亮了。
“六百不够啊!”薛嵩像一只蜷缩在草丛里的兔子,双手插进头发里,头发像一个草窝子一样凌乱不堪。“给凑上一千吧,八百也行,六百真不够。”
“拿着,”刘霞给薛嵩递过来六张钱,没好气地说:“我累了一天,要睡了!”
最后一股浓烟从薛嵩的鼻孔里喷出,他掐了烟头,用手背擦了擦鼻子,不假思索地接过了钱,揣兜里,然后盯着刘霞,嘴唇上挂着一丝凝结的笑容。刘霞抓着自己的包转身往铝合金隔出来的临时套间里走,薛嵩像只兔子瞬间跳了起来,一只胳膊直接锁住了刘霞的脖子,另一只手捂着刘霞的嘴巴,刘霞的眼珠子瞪得老大,手里的包掉在了地上。
“喀嚓”一声,应该是刘霞的脖子被薛嵩扭断了。
薛嵩坐下来,喘口气,一阵恐怖让他浑身筛糠似的颤抖,完全不像他捂死老姑娘那样没有什么感觉。他起身把灯关了,屋里陷入了血红的黑暗,那时别的地方的灯光忽隐忽现射进来。“不,我不是故意的,她要是按许强说的给我拿三千就没事了,可她偏不。”薛嵩差点儿出声喊出来,屋里很静,他思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货运大院里的人此时都休息了,只有一台装了半车货的零担车在其他大车旁搁着,估计是在等货。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而过,薛嵩瞥见一个装原酒用的白色酒桶,他心里顿时有了主意,起身把刘霞扒了一个精光,准备塞进酒桶里,可等他抱起刘霞的时候,看到了她屁股蛋儿中间的那道肉缝,他迟疑了一下,把刘霞抱进了隔出来的那个临时套间里,慢慢解开了裤带。
大概在深夜两点多的时候,薛嵩将装了刘霞尸体的酒桶盖了盖子,又用铁丝箍好,然后趁着夜色扛在了那台装了半车货的零担车上。刘霞的包里有三万块钱,薛嵩一阵窃喜,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大摇大摆地出了大门,遇着门房师傅的时候,还微笑着点了一下头,门房师傅在昏暗的灯光下眯着眼睛躺着,估计看也没看他。
进了市区繁华街道,人就多了起来,薛嵩随手拦了一台出租车,说去火车站。到了成都站,这时薛嵩觉得自己饥肠辘辘,这也是他到成都以来第一次在深夜里感到的饿。暂时没有任何危险,这一点他很清楚,车站广场邮政旅馆前有露天烧烤摊子,挂着诸葛烤鱼的横幅,一伙操着东北口音的人围着吃烤肉喝啤酒,顺带吹牛怎么砍人。薛嵩看见烧烤师傅麻利地将一条鱼开肚剖膛,然后聚精会神地在火炭上烤得吱吱响,想来那味道也是不错,薛嵩嘴里顿时垂涎欲滴。
“老板,”薛嵩坐在了另一张桌子上喊道,“来瓶啤酒,给我也来一条烤鱼。”
7
没有身份证,还是不能买火车票,这事,就是黄牛也解决不了。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薛嵩站在成都车展广场一筹莫展,不时有溜达来溜达去的妇女明目张胆地问他要发票不,他都烦不胜烦了,随口说了一句:“不要发票,要车票,你有吗?”卖假发票的以为他是个神经病,也随口说了一句,到车票代售处,去哪儿的都有。这一下提醒了薛嵩。
代售车票的地方都是小门脸,有的只有三平方米不到的地方,但围的人挺多。薛嵩看到一个用粉笔在地上写了“急需十八元回家”的女大学生,本来想给她钱的,他现在已经不缺钱了,钱都捏出来了,又感觉不对,这让他想起从老家车站出发前那个满口南方普通话的烫发大妈,转着车厢凑钱这手都玩四年了,呵呵,这哪有出门儿钱丢了还带粉笔的事儿啊,捏出来的钱又缩回兜里了。
薛嵩到了一间略显宽大的代售处问了一下到黑市的车票,并提前告诉对方,他没有身份证。代售處的营业员说有长途班车,问他啥时候走,薛嵩说现在,营业员说你等等。营业员操起电话给一个人打过去:“有一个去黑市的人,你们那里有车吗?哦,哦,好,有车,那好,我和他说吧。”挂了电话,营业员和薛嵩说:“有,你在这里等,他们一会儿过来接人,一张票三百八十五元,现在交了。”
虽然比来时的长途班车多出了一百多元,但薛嵩终于松了一口气,犹如一个在丛林中因急速奔逃而被树木擦得遍体鳞伤的困兽找到了出路了一样,刚才还急吼吼的他马上恢复了平静,痛痛快快交了钱,营业员给了他一张纸片,上面用圆珠笔画了一个符号,他不认识。车站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荷枪实弹的武警两人一组走走停停,四台警车分两个地方对角而蹲,薛嵩又饿了,问营业员:“车什么时候过来接?”营业员头也不抬地说:“半个小时吧。”
薛嵩决定到旁边的小吃店吃口饭,正在这时,许强的电话打进来了,问他在哪儿呢,薛嵩说刚上火车。“哦,哦!”许强电话那边焦急又愤怒的表情薛嵩感觉到了,“刘霞咋回事啊电话一直关机,酒厂那边问我啥时候交押金,我说好了今天交的,这个刘霞,不知道去哪了?”薛嵩稳定了一下情绪,说:“估计累了,这两天她没明没夜跑,应该是累坏了,你再等等打吧!”许强只好说那就等会儿再打吧,并问薛嵩拿上钱没,薛嵩操着感激的口吻说:“拿了三千块,感谢啊,许经理!”
挂了电话,薛嵩朝小吃店走去,要了一碗馄饨,一屉小笼包子,他现在才开始心里反反复复地猜测,刘霞是被车主发现丢在一边不管了还是报案了,或者说,干脆就什么也没发现,当成谁家的零货给拉走了。吃完饭,薛嵩又去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一包蓝娇子烟,返回代售处的时候,营业员喊他:“快点儿,车来接了!”除了薛嵩,还有五六个人,他们是去包市和鄂市的,都是一路,一台五菱面包车拉着他们七拐八绕上了成都市的三环,走了大约十几公里,面包车下了三环到了一个加油站,司机说:“就这里,下吧!”
和薛嵩一样,加油站这里等车的大概有三十多个人,一听口音,都是往黑市、包市、鄂市、巴市的,还有几个去陕西榆林的。这些人有的龇牙咧嘴地笑,有的在大声咒骂。薛嵩有点肚子紧,就去了厕所,拉完屎,他掏出手机,看了看,直接扔粪道里了。
又等了大约一个小时,拉他们这些人的大班车来了,看车牌是黔B字头,薛嵩听到有人低声说:“怎么是贵州的车啊?”另一个在附和:“咳,你瞧前风挡,是个旅游大巴。”对薛嵩来说,管他是贵州车牌还是旅游大巴,他只要能回去就行了,成都他是一秒钟都不想待了。车上已经坐了十几个人了,加上等候的三十多个人,车上显得满了。车主和地面交接的人仔细点过人数后,互相算了钱,然后大声吆喝司机出发。
这车实在太旧了,除了壳子新喷过一遍漆之外,就再看不出来哪里还有完好的地方。坐上车的人大多唠唠叨叨这车况不好,但埋怨归埋怨,除非你不想回去,当天的也就这趟车了,再说了,凡是坐这趟车的,估计都因各种原因正当途径买不上票的。薛嵩倒是无所谓新车旧车的,他现在怀里揣着三万块钱,归心似箭呢。
车旧,自然走得慢了,路上有下的没上的,离回家旅途的尽头早呢,薛嵩听见有个人在电话里说,咳,这人呐,不管他有多大本事,到最后还得回老家。这话说得貌似轻描淡写,其实重了,薛嵩喉管突然紧了一下,他觉得他就是听电话的那个人。直到第二天晚上八点多,车才到了包市,司机师傅说车烂了,到不了黑市了,让人们转车吧,转车的钱他们已经提前付过了。剩下的人们本来正昏昏欲睡呢,听到司机这么说,骂骂咧咧的不太情愿下车,一台破旧的16路公交车在旁边等着,看来大巴还没坏公交车就知道了。薛嵩还是无所谓的态度,他下了车,别人还在地上骂骂咧咧,嫌公交车烂,他不嫌,一个箭步就跳上了车,找了一个位子坐了。人都是属羊的,只要有一个带头的,其他的人就跟上了,不大一会儿,回黑市的人们都一个一个乖乖地上了16路公交车。
不是16路公交车拉剩下的人们到黑市,而是16路公交车把人们拉到了16路公交车的终点站,那儿停着一台回黑市的大巴。领人们到大巴前的人下了公交车,按人头给了大巴司机一把钱,然后大巴司机不耐烦地看着人们一一落座之后,才启动了车,哼哼着上了110国道,朝黑市晃悠而去。
到了黑市已经夜里十二点多了,有的人都在大巴上打起了呼噜,薛嵩毫无困意,相反显得有点儿兴奋。他以前对黑市并不熟悉,现在反倒感觉熟悉了,他想起了一个月前离开黑市的时候,那么无助,而现在怀里揣着几沓子钱,像赌钱的宝盒子似的随着他从两千里之外的地方摇摇晃晃地回来了,而且一路平安无事,他觉得他第一次赢了大钱。
黑市不如成都繁华,这个点儿上街上的人很少了,薛嵩下了车,站在街上,他饿了。他才想起,自从中午在延安服务区吃了一碗泡面外他还没吃饭呢。另外薛嵩也感觉到了冷,成都在这个时候,仍然是半袖大裤头,但黑市就不行了,从西北方向吹来带沙尘味的、干燥的冷风阵阵袭来,他需要马上吃一口热的,然后洗个澡,睡个好觉。打定主意,薛嵩打了一个车,和司机说:“到现在还开门的饭馆。”
司机把薛嵩拉到的地方是中山路的3000浦火锅城,这个餐馆对外标榜二十四小时营业,据说后半夜的时候出租车司机和做鸡的基本都来这里补一口。薛嵩要了一个小锅,点了五盘羊肉,没点蔬菜,风卷残云,都吃恶心了才罢休。然后他点了一支烟,思忖到哪里住宿,“妈的!”薛嵩心里骂了一句,这没身份证真是不方便,这回回家一定把身份证时刻带在身边。可眼下,这个夜里住哪儿呢,薛嵩想到再回那家他住过的三十元小旅店,老板娘认识,没身份证没问题,他起身结了账,到马路上打了车,刚说了句到观音庙广场,忽然想起了老姑娘,马上又改了口:“师傅,我把身份证忘带了,你知道哪里住一宿不要身份证的?”
出租车司机一看就经常处理这类疑难问题的专家,二话不说,拉着薛嵩拐了两条街到了一家洗浴城。“就这里!”司机眨眨眼说,“里面还有小姐呢,听说后台挺硬,没人敢查。”
8
这一觉薛嵩睡舒服了。
临睡之前,他还叫了一个小姐,小姐卖力地给他推销各种特殊技术服务,他问什么是特殊技术,小姐就给他说了好多种,听上去有刺激的也有很恶心的。薛嵩有点儿激动,点头同意做个口爆,其他项目听着都恶心,然后他就被小姐服侍著进入了状态,不过还是有点儿猴急,后半场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薛嵩有点儿不甘心,喝了一瓶冰镇饮料,想让它冷却一会儿,他不想这么快就变软,结果还是软了。薛嵩想起在成都学到的一个口头禅,安逸哦。钱就是好东西,薛嵩结账的时候还回味无穷,日活人就是比日死人强一万倍,下次还来。
白天的黑市,天渐渐加了温度,一会儿就变得炎热起来。在成都很难感受到的风,吹着繁华的双向八车道的大街,大街上车水马龙,城市的噪音谁也避不开,临街的商铺都开了巨大的橱窗,每隔一百米总会有个邋遢的乞丐在向路人伸手。薛嵩对这些视而不见,他沿着广告牌立满的街道,去了附近的一个手机店,买了一个最新款的三星手机,挑了一个好记的手机号。该给谁拨一个呢,薛嵩犹豫了一下,试着给布尔金打了一个电话,通了。布尔金一听到薛嵩的声音,还是吃惊地说:“薛嵩,你他妈的去哪儿了,给你打电话老是不在服务区,后来再拨,干脆没反应了。”薛嵩兴奋地说:“我刚回来,换了号啦,以后就这个,记住了,我一会儿就坐班车回,等我回去详细聊,有好生意。”
挂了布尔金的电话,薛嵩决定先去买一身衣服,不能让那帮赌友们尤其是刘准备、李大头、葛利高、老丑三甚至烧麦馆的二婶儿小瞧了他,他下一步是干大生意,赌钱这种事他已经一点儿兴趣都没了。他又返回中山路,在满德商城旁边的一个品牌店里买了一身休闲衣服,又换了一双名牌运动鞋,照镜子的时候,薛嵩发现自己还是长得比较帅气。
这时天已近午,薛嵩不打算吃饭了,他一点儿也不饿,走在街上,刚穿上的新鞋有点儿不得劲儿,只好扭动着身子走,步伐却一点儿也不错乱,好像踏着刚下的雪嘎吱嘎吱。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他想从逆行的方向绕过去,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忽然想到观音庙广场的西北角再往北的那条小巷子里顶到头的旧小区看看,“那个老姑娘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他的情绪有点儿激动。几团稀疏的白云懒洋洋地爬在天空,投射在地面上的阴影被来来往往的车流碾烂了,恍惚中那个摇晃着一条手绢在脸前扇着的戏子老姑娘似乎在召唤他,他惴惴不安地凝望蓝瓦瓦的天。“太荒唐了,像做噩梦!”薛嵩脸色苍白,牛车一样的速度走著,走着,被一个长得丑陋的老娘儿们给狠狠地撞了。
薛嵩气得差点儿要挥拳猛击这个老东西,没想到这个不男不女的老东西反手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力道很大,不动了。正在行走的人们发现新情况,也呼啦啦地都围了过来,薛嵩听到有人说:“那个小伙子把一个老太太给撞了。”
“到底谁撞了谁啊?”薛嵩脑子里一阵晕眩,失声大喊起来:“这不能怪我,都赖这老东西!”
老娘儿们的手劲挺大,薛嵩几乎听到了缰轭之声,试了几次都没摆脱被抱死了的腿,他甚至有点儿累了,想坐下来,再喘口气。人们越围越多,太阳正当空,强烈的光线照射下,薛嵩全身出汗了,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肥臀女人在一场庄重的追悼会上突然脱光溜了那样不和谐,他发现人群中竟然站着一瘸一拐的父亲,小旅店老板娘和戏子老姑娘,还有刘霞,尤其是刘霞,皮肉青紫,老姑娘还拿着她的老款手机,好像盯着他在给什么人打电话呢。围观的人群里说什么的都有,有让联系老人家属的,有建议先到医院检查的,还有没完没了的谑笑声。突然,有人大声说:“快别扯没用的了,遇到这种事,赶紧报警吧!”
作者简介:赵卡,原名赵先峰,1971年生,内蒙古人,从事诗歌、小说、随笔和理论批评写作,现居呼和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