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句的主观性研究

庄剑冰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本文所研究的“简直”句是指语气副词“简直”作状语的句子，与以往仅对“简直”一词的意义、用法进行研究不同，本文拟从主观性的角度入手，对整个“简直”句进行全面的考察。沈家煊（2001）指出，语言的“主观性”是指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1］。“简直”句就是一类具有很强的主观性的句子，它在传达信息的同时，能够表达出说话人强烈的情感态度，体现着说话人强烈的主观评价。但是“简直”句的这种强主观性仅是由“简直”一词带来的，还是“简直”一词和与之搭配的成分共同作用的结果？如果它们都具有主观性，那么它们的主观性程度如何，它们的主观性又有哪些具体的表现形式？哪些成分能够进入“简直”句中，哪些成分不能进入“简直”句中，这其中的制约因素又是什么？这些问题都有待我们做进一步的探讨。本文所用语料来自北大CCL 语料库、BCC 语料库、新浪微博，引用时均注明出处，其他语料为作者自拟。

一 “简直”的语义特征分析

（一）“简直”的核心语义特征

“简直”作为现代汉语中的一个语气副词，它的词汇意义相对比较空灵，在表达意义方面以语法意义为主，但由于其语法意义也比较抽象，因此在把握其语义特征时往往比较困难。吕叔湘（1980）在《现代汉语八百词》中对其解释为：强调完全如此或差不多如此，含夸张语气［2］。张斌（2001）在《现代汉语虚词词典》中对其解释为：表示夸张口气或表示强调的口气，有“实实在在”“完完全全”的意味［3］。《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对其解释为：表示完全如此（语气带夸张）［4］。其他词典的解释也基本一致，它们都将“简直”语义特点概括为“强调”和“夸张”。张明莹（2000）进一步将“简直”的语法意义概括为表示确认或强调的语气［5］。吴德新（2011）对“简直”的语义进行了详细的考察，认为“简直”具有强调义和夸张义，进一步把“简直”的语义特征概括为“程度大量”“主观性”和“评注性”，并把“程度大量”作为其根本的语义特征［6］。

以上对于“简直”语义的考察都认识到了“简直”的主要作用是表达一种强调或夸张的语气。但同时我们要进一步认识到，这种语气的表达当中总是包含着说话人对于陈述内容的主观情感或态度（Palmer 1986）［7］。像“简直”这一类的语气副词，它们的功能并不仅仅是表达某种语气，它们最主要的作用在于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情态［8］。对此张谊生（2014）曾作出精辟的解释，他认为语气副词的基本功能是充当高层谓语对相关命题进行主观评注，因此将它们称之为评注性副词［9］。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能够发现［+主观情态］是这一类语气副词所共有的语义特征。同时，由于语气副词内部各成员之间在表达意义方面会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因此这种主观情态义又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就“简直”一词自身的语法意义来说，其核心语义特征为［+主观强调］，［+主观强调］是［+主观情态］的一种具体表现形式，它们二者之间是上下位的关系。“强调”既是加强肯定的一种语气，又是情态表达的一种形式，［+主观强调］这一概括性的语义特征很好地将语气和主观情态结合了起来。因此，我们认为［+主观强调］是“简直”的核心语义特征，它是“简直”所具有的主观性特征的一个重要体现。

与以往的研究结果不同，我们对于“简直”的语义特征的概括并不包含“程度高量”义，因为“程度高量”义只产生于“简直”所处的句法环境，它并不是“简直”自身所具有的意义。对于这一观点，我们将在下文进行详细的分析。

（二）关于“简直”具有“程度高量”义的再探讨

一些学者把“程度高量”义看作“简直”的一个重要语义特征，是因为“简直”所出现的句子经常与量度义的表达相关，且大都表示程度的高量或极量意义。这种说法实质上并没有把“简直”所在的句法结构的意义和它自身的意义区分开来。试看下面的两个例子：

（1）这会儿还好点，昨天晚上［简直］累得连气儿也懒得喘了，就想躺着，躺着也累。（王朔《永失我爱》）

（2）他“呀——”地叫了一声：“这幅画［简直］太棒了！”（迟子建《原野上的羊群》）

从句法结构看，“简直”经常用在谓词性成分的前面，构成“简直+VP/AP”结构。上面的两个句子，从意义上看，例（1）句表示说话人此时极度劳累，例（2）句表示这幅画的水平非常高，它们均表示程度高量。但是如果我们把“简直”一词去掉，我们会发现整个句子在程度量的表达上并未受到影响，它仍然表示程度高量。因为在这个语法结构中，“程度高量”的意义是由“简直”所修饰的谓词性成分赋予的，而“简直”在这里的作用是对事物的性状所达到的极性程度进行主观强调。

除了同表示程度高量意义的谓词性成分共现以外，“简直”还经常出现在一些不表示程度义的谓词性成分的前面。虽然这些成分与“简直”共现，但整个语法结构并不具有程度高量的意义。例如：

（3）那年月，一辆新自行车是很贵的，一个村也难有一辆，那［简直］是富贵的象征。（李佩甫《羊的门》）

（4）道静不知从哪儿想到了这句话，她狠狠地瞪着他，［简直］把他当作了敌人。（杨沫《青春之歌》）

这两个例子进一步说明了“简直”自身并不具有程度高量的意义。“简直”在这里的作用是对这两个命题进行主观上的强调，进一步加强确信的语气。如果去掉“简直”，这两个句子表达的是一种客观的陈述，加上“简直”，句子表达的是一种主观的强调和认可，“简直”使得整个句子的主观性得以激发和凸显。

以上分析会使我们对“简直”的主观强调义有一个更加清晰的认识。“简直”作为一个语气副词，［+主观强调］是其核心语义特征，它通过对相关命题所反映的事件的情状或事物的性状的高度强调来进一步加强肯定的语气，强化说话人的主观情感。“简直”是一个主观强调标记，它具有很强的主观性，它的使用凸显了话语的主体意识和主观评价色彩［10］，使得整个句子的主观性得到了凸显和加强。

二 “简直”的强主观性的表现

就主观性程度来说，“简直”一词具有很强的主观性，它表达的是说话人对于相关命题的高度认同和超强肯定。下面我们具体进行说明。

（一）“简直”表达说话人对命题真实性的肯定

“简直”一词的主观性体现在它强调了说话人对相关命题的主观态度，表明了说话人对于相关命题真实性的确信和肯定。首先，“简直”并不出现在全句为疑问域的是非疑问句中，试比较：

（5）a.他简直气疯了。*他简直气疯了吗？

b.这简直是个骗局。*这简直是个骗局吗？

上例中，“简直”一词表达了说话人对“他气疯了”“这是个骗局”的确信态度，因此整个句子所表达的信息是明确的。而是非疑问句表达的却是对整个命题句的怀疑和猜测，并不含有明确的信息［11］，这与“简直”所表达的说话人明确的主观态度是相互冲突的，“简直”也就自然不能进入是非疑问句中。

此外，“简直”还能够对命题中的非现实性成分进行肯定。例如：

（6）她们提到皮普准的名字，说他简直是条狗，只配吃狗食，睡狗窝。（残雪《历程》）

（7）他忽然发现自己简直是条猪，天下最笨的一条猪。（古龙《圆月弯刀》）

从命题的真实性来看，“皮普准是条狗”“自己是头猪”这两个命题所表述的内容在客观上并不是真实的，它们均为非现实成分。但是在“简直”一词的作用下，它们就成了说话人所高度认同的内容。从说话人的角度来说，这些非现实成分已经成了确信的事实，它们是说话人真实的情感表达。因此，即便一个命题反映的是非现实成分，只要说话人主观上高度认定它为真，这个命题就一定为真，而这种主观上的高度肯定就是借助“简直”一词来表达的。由此可见，“简直”一词具有很强的主观性。

（二）“简直”与“真的”的对比

这里所讨论的“真的”已经词汇化为一个语气副词，而不是“形容词+助词”结构，助词“的”已经虚化为词内成分，“真的”在句中充当高层谓语。“真的”和“简直”都是语气副词，它们在表达意义方面有一定的相似之处。“真的”表达的是说话人对某一事件的真实性的主观评注，其作用是表明说话人确信的态度，加强肯定的语气。“真的”和“简直”都能够对相关命题的真实性进行肯定和强调，都带有主观性的特征。二者的差异在于“真的”可以进入是非疑问句中，而“简直”却不可以。试比较例（5）和例（8）两组例子：

（8）a.他真的气疯了。他真的气疯了吗？

b.这真的是个骗局。这真的是个骗局吗？

产生这种差异的原因在于二者的主观性程度是不同的。“真的”一词的主观性比较弱，它的主要作用是对相关命题的真实性进行判断，进而表达肯定的语气。因此，“真的”侧重于传信范畴的表达，而表示强调和肯定的情态义比较弱。传信范畴具有一定的客观性，它关注说话人作出真实性判断的依据是否可靠，因此听话人能够对命题的真实性进行发问，“真的”也就能够进入是非问句中。“简直”一词却与之不同，它的主观性程度较强，它侧重于情态范畴的表达，它最主要的作用是表达说话人对命题真实性的超强肯定。就这个命题来说，说话人并不需要对命题是否真实进行判断，因为说话人主观上早就已经预判它为真，应该说这是一种纯粹主观的判断，是主观上的绝对真实，所以该命题的真实性是不容置疑的。

三 与“简直”搭配的VP/AP 的主观性分析

“简直”一词具有强主观性的特征，与之搭配的成分在主观性程度的表达上也呈现出同样的特点。下面我们进行具体的分析。

（一）“VP/AP”需表达主观性信息

一般来说，句子的信息结构包括了主观信息和客观信息，而语气副词这一词类本身就处于表达客观信息到主观信息的连续统内［12］。语气副词的作用在于对句子所表达的信息进行主观评注，由于这些语气副词的主观性程度不同，因此它们在对于主客观信息的选择上也会有很大的不同。“简直”一词具有很强的主观性，它不能对主观性为零的客观信息进行评注，而只能对主观信息进行评注，例如：

（9）a.*南京简直是江苏省的省会。

b.南京简直是江苏最美的城市。

上面的两个句子只有b 句能说，而a 句不能说。这是因为a 句中“南京是江苏省的省会”是一个纯粹客观的信息，它不带任何的主观色彩，这与“简直”的主观性是不相适应的。而b 句所表达的是一个主观信息，它包含着说话人的主观情感态度。每个城市都具有各自不同的特色，每个人对于最美城市的评价标准也是不尽相同的，b 句的信息包含着说话人很强的主观评价色彩，具有很强的主观性。“简直”也因此能对它进行评注，来表达说话人对这个命题的强调和肯定，并以此来表达说话人对于南京的喜爱和赞美。由此可知，与“简直”搭配的VP/AP 所表达的只能是主观信息，而不能是完全客观的信息。

（二）“VP/AP”表达主观信息的手段

与“简直”相搭配的“VP/AP”表达主观信息的手段主要可以分为三种：词汇手段、语法手段和修辞手段。下面做具体分析。

1.词汇手段

词汇手段主要是指VP/AP 常通过一些主观评价色彩比较强的词和固定短语来表达主观信息。例如：

（10）静秋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会有这种事情？（艾米《山楂树之恋》）

（11）你们看多了电影，看多了小说，简直是异想天开！（琼瑶《梦的衣裳》）

（12）肖战的这个颜值简直是逆天了，真的非常嫉妒！（新浪微博：2019-12-18）

上面的例子中，“天方夜谭”表示事情荒诞无稽，“异想天开”表示想法十分离奇而不切实际，“逆天”表示男明星的颜值超乎寻常，它们都带有鲜明的主观评价义，表达着说话人惊讶、嘲讽、夸赞的情感态度。

还有一些词语，其本身的构词语素就包含着明确的主观色彩，如“这简直是个奇迹/奇观/奇闻”“简直是胡说/胡闹/胡扯”，这里面的“奇”表示事物罕见、出人意料，“胡”表示十分随便，随意乱来，它们分别表达说话人的惊奇和嘲讽，带有很强的主观性，表达着说话人的主观态度。

2.语法手段

语法手段主要指VP/AP 多是由一些表示程度极量义的语法结构充当，具体可以分为状中结构、述补结构以及一些固定的框式结构。

需要指出的是，“简直”后面的VP/AP 如果表示程度量，多是表示程度上的极量，这与说话人强烈的主观感受的表达密切相关。在“简直”句中，说话人强烈情感的表达主要是通过夸张来实现的。说话人在主观上想要极力突出事物的某个特点，往往会通过主观上的夸张将该事物的性状推向一个极性的高度，以此表达自己强烈的情感。这种强烈的情感体现在量上，便是一种程度的极量。下面分别举例。

表示极量义的述补结构包括程度补语结构、状态补语结构及结果补语结构三种类型。程度补语结构有“简直+A/V+无比/透顶/绝顶/万分/至极/极了”“简直+A/V+得+很/要死/要命/出奇/不得了”等，例如：

（13）你现在的举动，在我眼里简直愚蠢透顶，可笑之至！（李平《十面埋伏》）

状态补语结构如例（1）“简直累得连气儿也懒得喘了”，结果补语有“简直+X 哭了/爆了/炸了/到爆/到家了”等，例如：

（14）MAC 的烂番茄，别提有多好看，这颜色简直吹爆了。（新浪微博：2019-12-27）

表示极量义的框式结构有“简直+比…还+X/再X 不过/X 得不能再X 了/X 得不要不要的/不要太X/要多X 有多X/别提有多X 了”等。例如：

（15）周冬雨这次真的是惊艳到我了，简直不要太好看！（新浪微博：2019-12-22）

（16）喵星人这个睡姿简直可爱得不能再可爱了。（新浪微博：2019-12-12）

状中结构主要有两种形式，一是表示极量义的形容词作状语，例如：

（17）李宇春这一身嘻哈风和酷炫的曲风简直无敌般配。（新浪微博：2019-11-30）

二是程度副词作状语。由于程度副词比较复杂，且程度副词内部成员与“简直”在搭配时会呈现出诸多不同的特点，我们将在下文对其进行详细的论述。

（三）修辞手段

修辞手段指VP/AP 经常通过比喻和夸张的辞格来凸显事物的性状，以此增强语用的表达效果，进一步强化说话人的主观情感。例如：

（18）流氓们简直像苍蝇一样，成群地在书店里外飞来飞去。（杨沫《青春之歌》）

（19）她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把这一屋子人都看成了废物，如果她想要这些人的命，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古龙《圆月弯刀》）

例（18）运用了比喻，将流氓比作苍蝇，突出流氓们像苍蝇一样讨厌，进一步表达说话人对他们的厌恶之感。例（19）运用了缩小夸张的手法，把“要一屋子人的命”看得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极言这件事情的容易，更加突出地表达说话人对屋子里的人的极端轻视。

四 主观性制约下程度副词与“简直”的搭配情况考察

上文我们提到，“简直”一词经常与程度副词共现。通过对二者的搭配情况的考察，我们发现程度副词内部成员在与“简直”搭配时会受到“简直”一词强主观性条件的制约。

（一）“简直”不与相对程度副词搭配

程度副词是表示程度意义的一类副词，常用来限制或修饰动词或形容词性成分。从句法功能和意义的角度，我们通常将程度副词分为绝对程度副词和相对程度副词两大类［13］。它们与“简直”的搭配情况见表1：

表1 程度副词与“简直”的搭配情况

通过上表我们能够发现，简直能够与绝对程度副词搭配，却不能与相对程度副词搭配。试比较：

（20）a.她看上去简直太可爱了。*她看上去简直最可爱。

b.这个问题简直很可笑。*这个问题简直更可笑。

c.她长得简直非常漂亮。*她长得简直比较漂亮。

上面几组例子，只有左侧的能说，而右侧的不能说。产生这一现象的原因在于两类语气副词的主观性程度不同。相对程度是与客观同质事物相比较而体现出来的相对性程度差别，它以具体的事物作为参照标准，表现的是一种客观事实，它的客观性程度比较强。而绝对程度却与之不同，它是以概念的经验性主观理解为参照标准［14］，表现的是说话人的主观判断和评价，它具有较强的主观性。所以二者在主观性程度上的关系为：绝对程度副词＞相对程度副词。

“简直”的作用是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情态，本身带有很强的主观性，它的这一语义特点要求与之搭配的程度副词也要具有很强的主观性。所以，为了保持前后语义关系的适用性，“简直”就只能搭配主观性较强的绝对程度副词，而不能搭配客观性程度强的相对程度副词。

（二）“简直”与绝对程度副词的搭配

绝对程度副词的内部成员在与“简直”的组合能力上也呈现出明显的差异。通过对语料的考察，我们得出绝对程度副词与“简直”的搭配频率统计表：

表2 绝对程度副词与“简直”的搭配频率统计表

由表2 可知，“简直”在与绝对程度副词进行搭配时，倾向于选择“太”类的极量级程度副词，而像“非常、很”这类高量级副词与之搭配却并不占优势。我们在上文中讨论过，简直”后面的VP/AP 如果表示程度量，多是表示程度上的极量。这种程度上的极量是顺应说话人强烈的主观感受而产生的。“简直”一词往往伴随着说话人主观上的夸张，这种夸张需要程度上极量与之相配。而像“非常、很”这一类副词所表达的程度量级还远远不够，不能表达说话人极端的主观感受，因此与“简直”之间的组合能力很弱。由此可见，在绝对程度副词内部，“程度量级”也是制约它们与“简直”搭配的重要条件。但是，“简直”除了和“太”等极高量的副词进行高频搭配以外，为什么与低量的程度副词“有点（儿）”也有着很高的搭配频率呢？我们将在下文进行具体的分析。

1.“简直”与“太+X+了”的高频搭配

在绝对程度副词中，“简直”与极量级副词“太”的搭配频率最高，构成“简直+太+A/VP+了”格式。例如：

（21）这消息对她来说简直太突然了！（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22）我觉得你的态度是对的，你姊姊那种要求简直太没有道理了。（张爱玲《半生缘》）

“太”常用来表示某一性状达到了某种极高的程度，在表量上具有很强的主观性。同时，“太”也是个评注性副词，它同样能够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加强肯定的语气。在“简直+太+A/VP”这一结构中，“简直”与“太”两个副词共同指向后面的谓词性成分，进一步凸显了说话人主观上的强调。

除此之外，“太”还总是与句末语气词“了”共现。从主观性角度看，“了”能够直接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感受，同样具有很强的主观性［15］。“了”在加强肯定和感叹的语气的同时，能够更加突出地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情态，从而使整个句子的主观性得到加强。试比较：

（23）a.简直太荒唐。简直太荒唐了！

b.简直太不像话。简直太不像话了！

就主观性程度的表达来说，右侧句子的主观性要强于左侧的句子。加上“了”之后，句子所表达的感叹语气更加强烈，并且在情态的表达上，右侧的句子能够更加强烈地表达说话人的不满与愤怒，语气助词“了”使得说话人的主观感受得以进一步凸显。“太”和“了”共现，使得整个结构具有很强的主观性，这与“简直”的强主观性是一致的，因此这一结构与“简直”的组合能力很强。

2.“简直”与“有点（儿）+X+了”的搭配

除了与“太”进行高频搭配外，“简直”还经常与“有点”进行搭配，构成“简直+有点（儿）+AP/VP+了”结构。在此结构中，“AP/VP”以消极义和积极义成分为主，中性义的成分不进入该格式。例如：

（24）马海西得意扬扬，简直有点疯狂。（陆文夫《人之窝》）

需要指出的是，“有点”在这一结构中并不是表示程度上的低量，而是表示一种状态的变化，这种状态变化有两种表现：一是表示状态的从无到有。二是表示后一状态在前一状态的基础上进一步加深。上面的例句，“有点疯狂”应该理解为“到了疯狂的地步”，整个句子包含着程度上的递进，表示马海西极其得意，甚至都得意到了疯狂的程度。同时就整个结构来说，表示的是一种程度上的高量，它是在变化前后两种状态之间的比较中体现出来的。上述分析在其后的下文语境中能够得到很好的印证：

（25）马海西得意扬扬，简直有点疯狂……罗莉今晚的情绪很好…但也架不住马海西的那种狂劲，他毫无节制地快速旋转，大步进退，恨不得要带着罗莉去腾云驾雾似的，累得罗莉香汗盈盈。（陆文夫《人之窝》）

下文很明确地说明了此时马海西处于十分疯狂的状态，与前一状态相比，后一状态所表示的马海西“得意”的程度更高。同时，从主观性的角度来说，“有点”往往具有一种反预期义，以此表达说话人对于反预期事态的意外［16］，体现着说话人意外的主观评价义。此外，“有点”后面的“AP/VP”为消极义成分时，整个结构还往往表达说话人不如意的主观评价义［17］。例如：

（26）近来她的脾气太坏了，闹得简直有点不像话！（老舍《四世同堂》）

综上所述，“有点+X+了”结构具有两个功能：一是用来表达说话人对于反预期事件的意外。二是表达说话人对相关事件不如意的评价。“有点+X+了”结构包含着说话人的主观评价态度，具有较强的主观性，也因此与“简直”有着较强的组合能力。

（三）“简直”对含可补副词的状中结构和述补结构的选择

从句法功能看，程度副词可以分为可补副词和唯补副词［18］。可补副词指的是既能够充当状语，又能够充当补语的副词，如“很、极、无比、绝顶”，其对应的句法结构为状中结构和述补结构，如“很高兴”和“高兴得很”。这两种结构在程度义的表达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它们与“简直”的组合能力是不同的。考察CCL 语料库的用例，我们对这两种结构与“简直”的搭配情况进行了统计，统计数据由表3 所示：

表3 可补副词出现的句法结构与“简直”的搭配情况统计

由表3 的数据可以看出，“简直”倾向于搭配述补结构，而很少与状中结构进行搭配，试比较：

（27）a.？他们俩长得简直极像。他们俩长得简直像极了。

b.？这件事简直很糟糕。这件事简直糟糕得很。

c.？他简直绝顶聪明。他简直聪明绝顶。

d.？她的笑容简直无比灿烂。她的笑容简直灿烂无比。

与右侧的句子相比，左侧的句子在语感上的可接受程度比较低。二者在与“简直”进行搭配时为什么会呈现出这种不对称性呢？我们可以从语用角度进行解释，它与句子中焦点信息的凸显有关。焦点是一个句子的语义重心所在，汉语中句子的信息编排往往是遵循从旧到新的原则，焦点信息常常处于句末位置［19］，因此语言单位的排列次序会对句子的焦点产生直接影响。语序的改变往往带有很强的语用目的，它是凸显焦点的一个主要手段。

以例（27）b 组句子为例，“这件事很糟糕”侧重于对这件事情的状态进行陈述，回答的是“这件事怎么样”的问题。而“这件事糟糕得很”，侧重于对这件事情呈现的状态进行描写，回答的是“这件事糟糕到什么程度了”的问题。前者的焦点在于“糟糕”这个性状，后者的焦点在于“很”这个程度副词上。从说话人的角度来看，说话人想要突出强调的是某个性状达到一种很高或者极高的程度，而程度副词作状语时所产生的表达效果难以满足说话人的这种心理需求。当程度副词由状语位置转移到补语的位置之后，性状的程度就成了整个句子的焦点所在。在焦点的位置上，性状的程度得到了进一步的强调和凸显，整个句子的主观性也随着语用目的的达成而进一步增强。因此，在这类句子中，状中结构和述补结构所表达的主观性程度是不同的，它们表现为一个由强到弱的关系：“A/V+程度副词”＞“程度副词+A/V”。所以“简直”这个强主观性副词在与状中结构和述补结构进行组合时，会更加倾向于选择主观性强的述补结构。也就是说，与“简直”搭配的成分，它的主观性越强，它与“简直”的组合能力就越强，它们一起共现的频率就会更高。这一特点是与“简直”强主观性的语义特征相适应的。

本文从“主观性”的角度切入，对“简直”句的主观性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认为“简直”句具有强主观性的特点，这种强主观性是由“简直”和与之搭配的成分共同带来的。“简直”一词具有很强的主观性，本文首先对“简直”的语义特征进行分析，认为“主观强调”义是其核心语义特征，并进一步指出“程度高量”义并不是“简直”自身的语义特点。“简直”的主要作用在于对相关命题进行高度肯定，凸显说话人的主观确信态度。

“简直”与后续成分的组配具有语义上的相互制约关系。在“简直”一词主观性的作用下，与之搭配的VP/AP 也同样具有主观性的特征，它们表达的信息均为主观信息。VP/AP 表达主观信息的手段主要可以分为词汇手段、语法手段、修辞手段三种，具体表现为通过主观评价色彩比较强的词和固定短语，通过表示极量程度义的语法结构，通过比喻和夸张的辞格来表达主观信息。

“简直”句常与程度义的表达密切相关，在此基础上，我们又进一步发现程度副词内部成员与“简直”的组合能力有着很大的不同，表现为“简直”不与相对程度副词搭配；绝对程度副词中，“简直”可以与“太+X+了”和“有点+X+了”自由搭配，而极少与“非常、很”类副词搭配；“简直”倾向于选择可补副词构成的述补结构，部分可补的高量级程度副词可以通过移动到补语的位置来与“简直”进行组合。本文对这些问题进行详细考察，指出主观性程度是制约它们搭配的关键因素。对这些语言现象合理的解释也更加深刻地阐释了“简直”句强主观性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