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西族民歌传承的田野调查研究
——以玉龙县塔城乡东巴歌手杨诚晟为例
2021-04-30朱永强
朱永强
(昆明医科大学 云南 昆明 650500)
一
塔城乡位于丽江市玉龙纳西族自治县西北部,乡政府所在地老村距县政府约158千米。塔城乡是玉龙县西部地区纬度最高的乡镇,东临金沙江与迪庆藏族自治州香格里拉县上江乡隔江相望,南接玉龙县巨甸镇、鲁甸乡,西北部与维西傈僳族自治县攀天阁乡接壤。辖区内有依陇、陇巴、堆满、洛固、塔城5个村民委会,共82个村民小组。塔城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乡镇,境内居住着纳西、藏、白、傈僳、普米、汉等10余个民族,截至2017年,常住人口9375人,具体为纳西族7095人占总人口比为75%,傈僳族898人占比9.5%,藏族476人占比5.0%,白族197人占比2.0%,普米19人占比0.2%,汉族690人占比7.3%。在行政区划方面署明村隶属玉龙县塔城乡依陇村委会,该村分依福、依支、巴甸和署明四个自然村。其中署明自然村有6个村民小组,共183户,850人,①均为纳西族。作为传统的农业乡镇,农作物种植为塔城乡居民的主要生产方式,但近年农户中药材和经济作物种植的比例在逐年提高,每户仅种植少量玉米、大麦、青稞等作物用以饲养家畜和酿酒,米、面等粮食多以购买为主。因署明村海拔较高适合药物种植,该村药材种植比例为全乡之最,村民土地80%以上皆种植药材,村内还有近1500亩土地被外商租用建药材基地。高山牧业在塔城署明村也有一定的比例,有村民长期在高山草甸开展季节性放牧,多养殖黄牛、山羊和绵羊,另村民户均饲养犏牛1-2头用于耕地及林地运输。
塔城乡传统文化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不仅是历史上重要的东巴文化发展区域之一,也是著名的纳西族歌舞之乡,目前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东巴画代表性传承人1位,勒巴舞、东巴文化省级传承人各1人,市、县/区级传承人40余人。经历了20世纪中期特殊背景下传统文化式微之后,随着政府文化政策的开放,20世纪80年代后在该村一批开明东巴祭司的带动下社区文化传统逐渐恢复,目前已成为纳西族地区东巴文化复兴的代表性区域之一。乡内传统文化复兴最好的署明村不仅于1984年开始在丽江范围内率先恢复了祭天、祭署、开丧等传统民俗,也是当前区域内东巴祭司人数最多,水平最为突出的村落,民众的传统文化参与度较高。除根深蒂固的东巴文化传统外,藏传佛教文化在塔城也有一定的影响,至今每逢农历大年初十塔城乡塔展村村民都有转山烧香习俗,该村目前也有活佛在附近喇嘛寺住持。
在地理位置方面,处于滇藏交界的塔城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位于塔城老村北部山地高处的塔城关为旧时纳西族地区四大关隘②之一,附近曾建“万里长江第一桥”——“神川铁桥”,此桥在唐贞元十年(公元 749年)的“铁桥之战”中被南诏所破后,吐蕃王朝在此所设“神川都督府”也被南诏“铁桥节度”所替代。自此,藏区门户大开,万余户磨些蛮(纳西族人)也被从铁桥、昆明(今盐源)一带迁至滇中地区,滇藏川交汇地区的政治版图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在民间艺术方面,塔城是目前纳西族地区少有的将传统音乐、舞蹈、绘画等多种表现形式相对完整保留,活态传承的地区。勒巴舞和东巴舞是该地区的两类代表性舞蹈,目前在塔城下爬村设有“勒巴舞协会”,会员200余人,随着勒巴舞影响力的不断扩大,塔城也有了“勒巴舞之乡”的美誉。东巴舞是指东巴教的传统文化活动中,由祭司根据不同仪式场景需求,在仪式道场所跳的一种宗教舞蹈,通常伴鼓声而舞,因很多舞蹈动作都脱胎自各种动物的行为,舞蹈造型多灵动多变。塔城地区东巴不仅善舞,且不少人收藏着古老的东巴舞谱。2006年东巴画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署明村和训为该项目的代表性传承人,2017年同村和世先被列为该项目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和世先也是目前在世的为数不多的依然坚持使用传统绘画方式、东巴知识最丰富、综合能力最强的东巴祭司,同家族的和秀东、和秀山等后辈东巴也是优秀的东巴画师。作为纳西族民间音乐的一块沃土,塔城不仅盛产优秀的歌手、目前区域内所流传出的民歌类型也较为丰富完整,各类民歌在社区有较高的普及度。以“谷气”、“喂猛达”、“喂喂”等为代表的民歌调式仍是婚丧嫁娶、年节时令聚会时村民必不可少的娱乐项目。
可以看出,塔城乡是一个传统文化底蕴深厚,民间信仰兼受藏传佛教影响,当前东巴文化、民间音乐、传统舞蹈等多种文化形式汇集发展之地。
图1.
二
塔城的歌手可分为两种,一种为塔城籍供职于文化部门的歌手,有专业歌手的性质;另一种为塔城本地村民中的善歌者,也就是民间歌手。最广为人知的,当数塔展下爬村四世同堂音乐世家和文光家庭,和文光为国家一级作曲家,曾供职于塔城乡文化站、丽江县文工团等单位,他创作的很多歌曲在纳西族地区有极高的传唱度。其母肖汝莲(见图1:该照片为笔者2018年8月17日在云南省玉龙县塔城乡塔展村肖汝莲家中拍摄,肖奶奶正准备和面做早餐。)已年满90岁,但仍每日以歌为伴,是一位可以“连唱三天三夜不休息”的民歌“活化石”,她演唱的《嫁女调》《栽秧调》等,都是脍炙人口的纳西民歌的佳作。
和文光的长女和秋香(达坡玛吉)与次子和秋实(达坡阿玻),均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音乐学院,分别供职于中央民族歌舞团与云南省文联,也是优秀的青年歌唱家。
此外,塔城乡还涌现出一批在丽江各文化单位工作的优秀歌手,如和金花、金甲劲松等,他们不仅擅长民歌演唱也为纳西族传统文化的推广、传承和保护作出了积极的贡献。这一群体在主流媒体中有较高的曝光率,赢得了无数国际级、国家级的荣誉,是纳西族民歌闪亮的名片。而如塔城这样一个乡镇就涌现出多位专业歌手的现象在丽江也是独一无二的,地处金沙江畔滇藏夹角的塔城民间音乐土壤的魅力可见一斑。
除上述的专业歌手外,更多的民间歌者依旧耕耘在塔城的山林和田野中,演唱民歌作为他们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缓解生产劳作疲乏、与天地万物交流沟通的重要手段。这些出生、成长、生活于村落的歌手是塔城纳西族民歌传承的中坚力量,外界对每日以生活为歌的他们知之甚少,民歌即为他们的生活。
署明村杨诚晟就是他们中的佼佼者,歌者身份之外他还是一位优秀的东巴祭司。纳西族东巴文化的传承者被称为东巴,作为旧时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历史上东巴祭司曾在社区政治、宗教、文化、经济等领域发挥中关键作用,他们多集巫、医、卜、艺、匠及各类农牧业生产的技能于一身,并以此服务四邻,深受村民的拥戴。然而在老一辈东巴逐渐逝去之后,上述“百科全书”式全能型东巴已屈指可数,年轻一辈祭司中如杨诚晟这般能歌善舞者已不多见。
(一)东巴文化学习及仪式主持经历
1995年,12岁的杨诚晟便辍学回家与爷爷一同放牧,在他看来与其无聊地在教室里听“天书”,林中放牛放羊、与各类鸟兽为伴才是真正快乐无比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他的爷爷杨国才是村中数一数二的民歌手,嘴里总有唱不完的歌和讲不完的故事。
杨诚晟说:不读小学后就每天和爷爷去放羊,爷爷很喜欢和我讲以前婚丧嫁娶时候的各种仪式风俗和民歌唱腔,他的嗓音很好,悠扬婉转很有磁性,常常会边讲边唱。那是我幼年时候最美的时光。③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他13岁时爷爷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离世,羊群中只剩下杨诚晟孤单的身影。好在夜晚的火塘边还有奶奶的陪伴,殊不知命运竟让这一老一少相互依偎度过20多年的时光。他已经记不清妈妈是什么时候离家的,至于打工在外的父亲,也是常年没有音讯。他记忆中曾经无所不能、精神矍铄的奶奶如今已经双目失明,行动能力极差,而他也从毛头小伙变成了现在的家中顶梁柱。
谈及东巴文化学习经历时,杨诚晟表示自己未专门向某位东巴扣头拜师,但和顺、和训、和明、和世先等村中老一辈东巴,以及和贵华、和秀东、杨玉华等在丽江的前辈东巴都教授过自己东巴文化知识。作为自己的启蒙老师,和顺东巴从杨诚晟辍学后便经常指导他学习东巴知识,还教授他演唱纳西民歌“谷气”调。和训东巴过世后,杨诚晟在学习过程中遇到难题时会常去署明村1组“大爷爷”和世先家请教。
图2.
2002年7月~9月,他参与了在丽江市博物馆举办的东巴文化培训班,2003年杨诚晟恢复了自己家族的祭天仪式,同年开始逐渐为村民主持各类仪式。2004年以后在风靡丽江的“东巴进城”服务旅游业大潮中,他也开启了自己的“城市东巴”生活。其中2004~2005年,杨诚晟被邀请到位于丽江市黑龙潭境内的东巴文化研究所文化展示中心工作;2006~2008年他在丽江市白沙镇“东巴王国”景区服务;两地的主要工作都是传统文化知识讲解、东巴书画绘制和仪式展演。
2008年底,他辞工回家照顾已失去劳动能力的奶奶,除2010年前后有几次被邀请赴昆明云南民族村景区主持“三多节”仪式展演外,至今未曾离开署明。
从2003年左右开始独立主持仪式至今,杨诚晟在村中主持过祭天、请家神、祭畜神、祭神(三多神与社日神)、烧天香(见图2:为笔者于2019年8月8日在“阿纳罗”天香台仪式现场拍摄,东巴祭司们正念诵经文烧香祈福,右二为杨诚晟)、求吉、放署药、退口舌、祭星、坟地设山神等十余种仪式,开丧仪式多在巨甸等邻近乡镇的村落主持。
因为他的香卜术较为灵验,村中常有人请他看香。
杨诚晟的藏书包括上述仪式用经100余本,另外还抄写了占星、贝卜、香卜、医药类的经书20余本。自幼他便对占卜类和咒语类经书兴趣较高,不仅四处借阅此类经书抄写学习,而且还从丽江购买了《易经》、《奇门遁甲》等书籍,但受限于汉语阅读能力,他理解上述书籍的难度远大于看东巴经籍。此外,他还有在未来继续学习东巴医药类经文的愿望,认为祖传的医术应该传承下去。
2009年,杨诚晟被认定为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2017年被认定为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传承项目为“塔城署明保护区东巴舞”;在同年4月由玉龙纳西族自治县政府等单位开展的第二批“东巴、达巴学位资格考核”中他被评为“东巴法师”。
虽年纪不大,但杨诚晟在村中已教授过包括杨德武、和金龙、和秀红、和文勋等弟子,其中的一些人已具备常见仪式的主持能力。尽管很少外出,生性开朗地他却长期保持着与丽江市东巴文化研究院、丽江市东巴文化博物馆等单位的良好关系,常帮助文化机构参与经书整理等工作。如在2017—2018年间,杨诚晟在丽江市东巴文化研究院参与《常用东巴仪式规程及经典》丛书编译,承担“祭诺神”(畜神)“祭天”“梭多”(求吉)3个仪式的经典识读和程式讲述等工作,另外他还不时需要在村中接待各类文化机构来访者,协助完成调研任务。
(二)民歌传承经历
爷爷去世后杨诚晟仍每日与和秀山等同龄人放羊,和秀山的大爷爷和顺成了他的另一位民歌引路人。因之前和自己的爷爷学过有一定的基础,加上自己对音乐天生的喜好和聪慧的天资,杨诚晟很快便掌握了“谷气”、“威猛达”、“喂喂调”等民歌曲调,也记住了不少的唱辞。不仅如此,他还学会了用各种树叶吹奏各式传统民歌曲调,也学会了吹笛子。
杨诚晟:不读书后我开始与和秀山的两位爷爷学,和顺爷爷看我记性好又喜欢“谷气”,便建议我学多学些民歌。由于我们年纪小,也干不动什么其他活,主要就负责放猪放羊了。当时我两每次放牧路过他大爷爷家门口时都会进去和老人问一些之前弄不明白的问题。一开始我记性很好,看别人做仪式,听别讲仪式规程和经文,看过一遍、听过一遍我大概就记住了,这个是我的优势。
玉龙县塔城乡作为纳西族历史上著名的东巴文化重镇和远近闻名的“歌舞之乡”,歌舞艺术深入村民的日常生活,老一辈中能歌善舞者众多。和训东巴去世后,杨诚晟还常与与杨杰、杨世林等村中善歌者学习各类民歌曲调与唱词。尤其对杨世林老人演唱的《赶鹿调》念念不忘,这也是塔城地区流传的孤本,演唱风格与内容都极具地域特色,杨诚晟时常为自己没能在老人去世前将此调学会而遗憾自责。
杨诚晟告诉我说:以前我们署明有一个叫则日嘚的聚会,全体村民都会参加。届时大家会带上酒肉,聚集在一个高山草甸内一起唱歌跳舞,有点像赛歌会,现场还有各种用藤条编织或纸扎的手工艺品展示。聚会时常唱一个叫歘兑理玛,汉语翻译为《赶鹿调》的民歌,杨世林爷爷唱得最好。歌词说有一家有三兄弟,家中大哥有爸爸陪伴,三弟有妈妈作伴,孤独的老二自幼将猎狗养大然后带着去猎狗,日常也只有猎狗作伴。主要就讲他与猎狗不离不弃的故事。我问了很多民歌手,确定这个曲调是村特有的,其他村也有叫《猎狗调》的类似民歌,但都是用“谷气”形式表达。不如我们村的唱腔独特,听着让人很伤心的感觉。我和杨世林爷爷学过,但是没有全部学会,非常可惜。
除学习塔城各地流传的民歌曲调外,杨诚晟也对鲁甸、太安、龙山等纳西族乡镇的纳西民歌有着深入的了解。尤其关注各地同名或同类曲调的异同之处,一有机会便和各地民歌手交流经验的做法也使他对纳西民歌有了更全面的理解,提升了他的演唱水平,一有机会便向各地歌手虚心请教逐渐成为他的习惯。
近年随着老一辈民歌手的逐渐离世,杨诚晟经常需要在村中婚丧宴会场合为村民演唱纳西民歌,村中很多老者都对杨诚晟的民歌技巧较为认可,身为东巴祭司的他因为熟知传统文化唱起民歌来更是如鱼得水。
杨诚晟:“喂喂调”和“日则”两种民歌是我们署明才有的,太安乡有一种叫“涵喂喂”的民歌名字是与我们的有些类似,但还是有较大的出入,很多腔调都不一样。我们村和国坚爷爷之前给我唱过太安的唱法,另外龙山民歌“自规”也与这个类似,他们也是嫁女送女的时候唱的。现在村里老一辈当中会唱的基本都去世了,年轻人中会唱的也不多,所以我就经常需要在各种场合唱了。
杨诚晟的姑妈也是村中一位善歌者,除了唱民歌外她还是吹奏口弦的高手。笔者在杨诚晟家中田野调查期间,杨诚晟与和秀山、杨俊两位东巴兼民歌手与姑妈不仅一同围坐火塘边为笔者演唱了各类的民歌曲调,她还吹奏了几段口弦。据悉她当晚使用的口弦已经有十多年的历史,竹制的口弦虽只由两片不起眼的竹片做成,但却能在她灵巧的双唇间随着气息的变化吹奏出美妙的乐曲。装口弦的小筒也极为精致,约10cm长的小竹筒两端还刻有精美的图案,筒身已经被磨得透亮。
杨诚晟的民歌演唱不仅得到了普通村民的认可,塔城下爬村88岁的肖汝莲奶奶谈到杨诚晟时肖奶奶言语间也是充满溢美之词,认为他的嗓音条件不错且是年轻人里面唯一一个可以和自己对唱几个小时的歌手。杨诚晟也对自己和肖奶奶的一次对歌经历记忆犹新。
杨诚晟:她家在音乐方面做得好,奶奶也是什么都会唱,前几年有一次她家来了一拨做音乐方面调研的人,奶奶直接派车来家里接我。她说我不在的话她就没有对手了,要和我认真的唱一晚上,那晚我们两个对歌,整整录了一个晚上,拍录像的人都打瞌睡了。
另外在2018年前后,他还协玉龙县民宗局工作人员先后3次在村中完成了纳西民歌的采集、录音和整理工作。调查组分别对民歌手杨杰的“喂喂调”与杨世林的“歘兑理玛”(赶鹿调)进行了录音和编译工作。杨诚晟树叶吹奏也是调查内容之一,除了用树叶吹奏“谷气”牧羊调外,他还将叶奏曲蕴含的故事内容完整地向调查者做了讲述。民歌调查研究者的介入及越来越多的外地演出经历慢慢激发和刺激着杨诚晟进一步学习、搜集塔城及丽江各地民歌的欲望。
民歌手大都性格开放喜欢结交各地好友,在自媒体流行的便利条件下杨诚晟于2018年初建立了一个名为“民间谷气群”的微信群,成员主要为本村民歌爱好者和巨甸、鲁甸、龙蟠等丽江各地民歌手,后来还加入一些地方文化部门工作人员和民歌研究者。一开始群友们以歌会友,推送一些与纳西族民歌相关信息,高峰时期每天有数百条语音信息出现,群内也常有未曾谋面的歌手相互对歌交流,各式曲调此起彼伏,俨然成为一个各地歌手聚会、赛歌的电子平台。但后来群内发声的人逐渐减少,群主及群内积极分子推送民歌相关信息时也鲜有成员呼应,加上小广告和小程序的侵扰,杨诚晟最终在2019年11月底将该群解散。
(三)东巴舞传承经历
图3.
学习东巴文化和纳西民歌外,杨诚晟还自幼与自己的姑姥爷和明东巴学习东巴舞,当时一起学习的还有和明的孙子和元臻、同村的和秀山、和国润等人。据和明东巴的儿子和世俊先生回忆,20世纪90年代纳西族学者和崇仁(戈阿甘)带着一批包括日本学者的考察团来到署明村,出资在自己家中开办夜校组织老东巴教授村民学习东巴舞蹈,自己的父亲和明④将自己一生所学教授给了村民们,杨诚晟就是其中年龄最小的学员之一。
和世俊:当时是和崇仁(戈阿甘)搞的,他自掏腰包2000块钱,给大家买钱买酒,召集村民来学。不仅请我父亲来教舞蹈,后来还带他去了趟日本。因为他们的努力,所以我们今天还能看到东巴舞蹈,能继续学习、传承这些东西。现在的这些娃娃(和元臻等)要感谢他们的付出,那时候我儿子都还很小。这个钱不是社科院、博物馆物馆给的,而是他私人给的,我认为这个是难得的。
前辈学者和老东巴们的付出如今有了成效,杨诚晟、和秀山、和元臻与和国润等人组成的署明东巴舞传承团队(见图3:为笔者于2019年8月8日在“大草坝”东巴舞蹈现场拍摄,杨诚晟与和元臻手持法刀和偏铃准备跳东巴舞)已成长为当前东巴文化传承领域的一块区域名片。东巴舞在丧葬仪式中必不可少,在一些祈福、超度和禳鬼仪式中祭司也需展示,此外塔城东巴舞团队还会收到一些文化部门大型活动的展演邀请。让杨诚晟印象深刻的是2019年他与和秀山在东巴文化研究院中为配合拍摄,连跳一周东巴的经历。
杨诚晟说,东巴文化研究院拍摄那次,所有独舞都是和秀山我两跳的,我们把自己会的全部都奉献给研究院了。当时对方专门安排了一个摄像师,先是各自独舞,之后两人合跳,有时为了多方位拍摄舞步,一个舞要跳无数次。当时是跳了一个星期才把我们会的所有舞蹈跳完,共六十几个舞蹈吧。大小羊皮鼓、手鼓、法刀、板铃、这些道具统统都使用了。
在近年丽江政府和文化部门开展的东巴文化传承培训中,常将1999年由丽江东巴文化研究院编译出版的百卷版《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作为参考教材,其中收录了不少被外界称为“世界上最古老的象形文字舞谱”的东巴舞谱。杨诚晟指出,署明村还流传着一些未收入其中的舞谱孤本,这也是塔城东巴舞保持独特性的基础。他强调,东巴舞谱虽多以图画形式展示,但若没有舞蹈基础东巴祭司难以全部领悟。
杨诚晟:没有学过的话照着舞谱也是不好跳的,因为舞谱记录的都是很简单的记忆性的片段性的动作,要在有舞蹈基本功基础上,再按舞谱推理、融汇贯通。比如谱子会写“往前走3步、停顿一下、往左转1圈、往右转1圈、皮鼓晃1次的跳”,这样就是一段舞蹈的动作。另外什么仪式场景跳什么舞蹈是有严格规范的,比如祭呆仄鬼就跳狗跳獾的多,求卜卦的仪式环节若用《白蝙蝠取经记》经书就跳蝙蝠舞,超度什罗务要跳神罗,这些常识也都要掌握。
在与署明相邻的陇巴村中,有一位善舞老者名叫李文先(1938年),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勒巴舞”的代表性传承人(2013年被例入云南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李文先在村中传承“勒巴舞”数十年,为村落培养了一批“勒巴舞”人才,他也是杨诚晟、和秀山等塔城年轻东巴目前常交流学习的舞蹈老师。相比东巴舞是由祭司在在仪式场合演绎,“勒巴舞”是一部“集舞蹈、吟诵、歌唱、杂技、小品为一体”的“民间民俗综合艺术剧”,[1]不论男女老少都可参与,深受当地人推崇。
(四)杨诚晟的主要生计方式
由于未像其他年轻东巴一样外出打工,家中15亩左右土地的农作物产出是杨诚晟家主要经济收入。以2019年为例,除了一两亩用于饲养牲畜的玉米外,其余土地主要种植了附子、秦艽、木香等药材。据悉因药材市场每年的收购价浮动较大,且部分药材需3—5年成长周期,所以收入并不固定。另外,外出主持仪式也会有一定收入,若在本村开展小仪式则只有一瓶酒或两袋茶等薄礼。
杨诚晟说:去巨甸或远一些的村落主持仪式两天左右会有500~1000元的酬劳,有时还会给一些腊肉、火腿和烟酒之类。我通常会根据事主家的家庭情况适当的返还一些回去,给多少拿多少的情况少,除非是事主家境特别好且仪式复杂。若是替家中患病者做仪式,这种情况就更是不能多拿了,人家本来就是遇到困难才来找你,对吧?村里面的话都是亲戚,相互帮助而已了。但是一旦有人来请了,那就一定要去了不管是多忙,这个是东巴的职责,除非有很特殊的情况脱不了身。
给予与收取仪式的报酬也暗含着内在的文化逻辑,作为仪式行为的一部分,事主希望通过这样的一种付出缓和、修正导致“事故”出现的混乱的文化结构,但以酬劳形式体现的付出又需建立在自身的经济条件和符合社区文化传统的基础上。对于祭司而言也是如此,虽然目前各地开展仪式已取消了旧时必须的迎接、护送祭司的繁冗经文和环节,收取酬劳却是仪式完整性的前提,也是满足事主仪式心理诉求的必要环节。但在各家庭彼此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社会关系的农村社会,酬劳的内容、形式和时间也是不确定的,仪式结束后给予的酬劳很多时候只是报酬中象征性的一部分。
对于杨诚晟而言,为村民提供力所能及的传统文化服务,通过仪式帮助村民摆脱困境,已经成为他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小仪式一般一两天,大仪式动辄四五天,做完仪式精疲力尽空空如也地回到家中也是常有的事。假如用物质回报去衡量他的付出,则多数时候显得极不对等。但就像他自己所说,若遇到自己需离家主持仪式,姑妈便会来到家中照顾奶奶,每逢药材的种收之季乡邻也会不约而至来帮忙。文化和情感正是在这样一种流转中得以生生不息,维系着小家庭,也维护着署明村。
三
下面,我们分析研究一下塔城乡纳西族民歌的类别和传承特色。
(一)民歌类别
在过去的研究中,学者们从纳西族民歌的分布区域、题材、功能、演唱环境和研究便利等角度出发,对歌曲有了不同的分类。其中和志武先生的《纳西族民歌译注》一书作为“第一本类别较为齐全、类别比较丰富、数量也比较多、记录也比较可靠忠实的纳西民歌集子”,[2](2)将民歌分为“请歌、祝歌、引歌、相会调、情歌、苦歌、即兴之歌(一)、即兴之歌(二)、讽刺调、考调、祝婚歌、挽歌、解放之歌、社会主义好、儿歌”[2](8)等15类;和云峰按照题材的不同将民歌分为“山歌类民歌、爱情类民歌、婚嫁类民歌、劳动类民歌、丧葬类民歌、小调类民歌、儿歌类民歌”[3](390)7种;和文光与和秋实从演唱场景和功能角度分别将纳西民歌分为“喜歌、丧歌、劳动歌、情歌、儿歌、祭祀歌、东巴调”[4]7种和“礼仪歌、劳动歌、祭祀歌、情歌、儿歌(童谣)”[5](8)5种;唐婷婷从民歌曲调名称出发将纳西民歌分为“谷气、时授、四喂喂、童谣、哦猛达、窝热热、阿卡巴拉、阿哈巴拉、东巴调、呀哩哩、勒巴磋”[6](69)11种,杨杰宏将纳西族代表性歌曲分为“舞蹈歌、劳动歌、山歌小调、情歌、儿歌、习俗歌”[7]5种。上述不同分类方法虽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也存在一些问题。首先,每一组分类中不同类别民歌或多或少的存在相互包含、交叉的情况;其次,区域差异性不可避免;再次,分类中也有因各地称谓不同的而将同一类型民歌分为两类的情况。当然,对一种内容形式多样、流传区域广泛的民间艺术形式做精细的类别划分是一项复杂的工程,研究侧重点的差异,标准的多样性、不确定性带来了类别的多样化。不过学者们各异的分类方式也是纳西族民歌本身的丰富性和多元性的另一种佐证。
表1
综合杨诚晟掌握、传承情况及民歌在署明村的流行程度,笔者以为若以不同的演唱场景和歌曲具体表现内容为依据,则大致可将歌曲粗分为喜歌、丧歌、情歌、劳作歌、祭祀歌(东巴唱腔)、儿歌等类别,以上的每一类又包含若干小类。如喜歌中又包含婚庆歌、生育歌、乔迁歌等,情歌中包含爱情歌、亲情歌、友情歌等,劳作歌又包含牧歌、栽秧调(歌)、犁牛调(歌)等等,祭祀歌(东巴唱腔)更是不胜枚举,数十种仪式几乎都有不同的唱腔和唱辞。曲调方面,塔城地区常见有谷气、时授、喂喂、哦猛达、喂仄仄(仄美磋)、阿丽丽、东巴唱腔等。总体来看,任何民歌都是通过不同的音乐形式(曲调、唱腔)表达各异的生活内容(类型、题材),在塔城与署明村流传的民歌中,不同曲调⑤和类型之间既有一一对应的情况,也有以一对多、以多对一或以多对多的情况。类型和惯用曲调间大致的对应关系如表1所示:
(二)民歌传承特色
塔城纳西民歌传承特色主要有三点。
首先,各类民歌样式保存较为完整,从上述的常见民歌类别及流传的曲调可以看出,该地民歌基本囊括了纳西族地区所有的民歌的类型与演唱曲调。一方面在塔城乡,生老病死、时令年节、衣食住行皆少不了民歌的踪影;另外在形式方面从传唱度较高的“谷气”到其他地方几乎绝迹的婚礼“馈授”唱腔,在塔城都仍广为流传。
其次,是传承人队伍集专业性与丰富性于一体。专业性体现在民歌手中的多位都(不少于6位)接受过高校或文化机构的专业训练,且一直以演唱、创作和整理民歌等方式服务于音乐团体和文化机构,属于“体制内”的传承人。丰富性表现为活跃在村落中的民歌手年龄虽以30~50岁的中青年为核心、但也有70、80岁的老者和中小学生,且性别上有男有女;不仅如此,人员分布上村民中长期在外出务工者中有善唱者,在家务农者中也有民歌高手。
再次,在于民歌与本土文化的高度的关联性,这种关联一来体现在民歌与东巴文化的相互影响,二来表现为塔城民歌与一江之隔的藏文化之间的关联。一方面,在以往东巴文化繁荣之时,不但部分非东巴祭司身份的民歌手常对婚丧仪式中的经文内容和唱腔较为熟悉,很多东巴祭司对纳西族民歌也是信手拈来,东巴与民歌手在聚会对歌是寻常之事,故在一些地方的纳西族文化中形成了部分东巴经文吟诵与民歌演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交融、不可分割的文化传统。
当前这一现象在塔城依然存在,另外在境内有多位集优秀东巴兼青年民歌手于一身的村民的情况下,东巴文化与民歌传承呈现共同发展的趋势,创作产生了多首以东巴经文叙事为歌词内容、以东巴唱腔为主旋律的新民歌,深受外界欢迎。另一方面,由于塔城部分村落与藏区隔江相望或依山为邻,长期的经济、文化交流过程中形成了一些近似的文化表达方式,表现在民歌领域为喉颤音、羊颤音等演唱技法在两地歌曲中广泛存在,且两地居民好以弦乐、鼓越伴唱(舞),常围绕篝火乐舞。
2020年10月6~7日,在丽江玉龙雪山脚下的玉湖村举办了“2020年丽江·好好生活·雪山迷笛之夜”,疫情之下,音乐让全国各地的人们团聚在雪山下的小村庄,重新感受到音乐带来的温暖、力量与感动。丽江最早举办大型流行节始于2002年,当时由被誉为国内“摇滚音乐之父”的崔健发起的“丽江雪山音乐节”吸引了国内摇滚界一众“顶流”参与。演出获得巨大成功后分别于2007、2008、2009、2011、2015年连续开展6届,发展成为国内最具代表性的野外狂欢摇滚音乐节。
值得一提的是,首届音乐节的开唱嘉宾,便是得到崔健等著名音乐人高度评价⑥的塔城的民歌手肖汝莲,此后历届音乐节也延续了邀请本地民歌演唱者参与演出的传统。鲜为人知的是,肖汝莲的爷爷在世时便是一位家喻户晓的大东巴,同时也是著名的民歌手,这样文化氛围的耳濡目染使她成为优秀的民歌手,并影响带动了整个家族乃至塔城民歌和纳西族传统音乐的传承发展,甚至对中国流行音乐的发展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目前来看,在塔城乡境内东巴文化、传统舞蹈、纳西民歌之间自古形成的密切文化关联和彼此相互促进的发展模式并未发生改变。以杨诚晟为代表的民间歌者们正在执着坚守、积极探索纳西族民歌在新时期的传承方式,为优秀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弘扬贡献力量。
注释:
①以上人口与民族数据为塔城乡政府工作人员提供。
②在从元末至清朝改土归流时期木氏土司统治丽江的440余年间,丽江境内分布有邱塘关、塔城关、石门关与九河关等重要军事关隘,为各方进出丽江的要塞,各时期均屯重兵把守,被称为境内四大关隘。
③正文中所采用的玉龙县塔城乡东巴歌手杨诚晟的口述资料,均来自笔者对于杨诚晟2019年8月8日在“大草坝”东巴舞蹈现场的实地采访录音整理,后面不一一注释;
④和明(?~2016),署明村著名东巴祭司,长于东巴舞蹈,2010年被列为省级非物资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曾赴日参与文化交流活动,生前留存有多部东巴舞谱,为新时期东巴舞蹈的传承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⑤需要指出的是,纳西民歌中存在以某一首代表性民歌(歌舞)旋律为基础,歌手即兴填词演唱,发展为曲调的现象,如“热美磋”、“窝则则”等。
⑥崔健在听过肖汝莲的民歌演绎后认为自己的音乐在奶奶面前“只是一个不会走路的孩子”,他不仅拜肖奶奶为干娘,肖奶奶也是唯一一位被崔健多次邀请担任自己演唱会开唱嘉宾的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