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里焚稿
2021-04-27余凤高
余凤高
一个旅游者去以色列旅游,一路上都像平日那样清醒自然,并无任何疾病的征兆。但是当他最后来到圣地耶路撒冷的时候,他突然一本正经地向旁人宣称,说自己即是《圣经》中所说的古以色列英雄参孙,曾赤手空拳杀死一只狮子,搬走迦萨的城门;现在他就是奉上帝的旨意来拯救以色列人的,他要将哭墙(Western Wall)旁的一座座墙推倒。
这不是一段传说,更不是笑话,而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的事。类似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有统计说,在耶路撒冷,每年大约有150人次。
20世纪的30年代,以色列现代精神病学奠基人之一的海因茨·赫尔曼首次描述了这种由于访问耶路撒冷城而触发的这类精神现象。随后,对这种被称为“耶路撒冷综合征”的研究相信,这是在访问或生活在耶路撒冷时突然产生的强烈的宗教妄想状态,临床症状通常始于模糊和极度的兴奋。患者通常出于宗教信仰,自称在执行《圣经》的教导,具有强烈的使命感,对《圣经》文物赋予不寻常的意义。如英国的军官和远征考察队的领导人蒙塔古·帕克(Montague Parker),他相信古以色列最伟大的国王所罗门的灵魂已经附入到他的体内,并把他保藏在“圣殿”中的宝物的位置显示给他看。帕克深信自己受到神的启示,可以获得这一圣物。于是,他从1909年起,在耶路撒冷圣殿南面的大卫城奥菲尔(City of David,Ophel)开始他的挖掘工作,甚至将《创世纪》说到的从伊甸园分出的第二道河流——基训(Gihon)中的淤泥全部清理干净。结果自然一无所获。甚至1969年8月21日,也有一位年轻的奥地利基督徒德尼·米夏埃尔·罗昂(1941— ),他来耶路撒冷旅游时,声称自己是“主的特使”,依照《圣经》《撒迦利亚书》中所说的不能让以色列的犹太人在圣殿山上重建圣殿的指令,因此,他就要将阿克萨清真寺(al-Aqsa Mosque)烧毁,并真的便往寺里放了一把火。幸亏只使寺顶和寺中的讲坛遭受些许的损毁。
俄国作家尼古拉·果戈里也发作过一次这种“耶路撒冷综合征”。
尼古拉·果戈里(1809—1852)是俄国19世纪前半期最优秀的讽刺作家。
最初,果戈里在1831年—1832年出版了第一部、第二部《狄康卡近乡夜话》,以生动的、有时是口语化的散文为俄国文学增添了清新的因素。1835年,他的《密尔格拉得》和《小品集》相继出版后,又被大批评家维萨里昂·别林斯基评为“属于我们文学中最不平凡的现象之列”,别林斯基在《论俄国中篇小说和果戈里的中篇小说》中详细阐述了他的小说对俄国文学发展的重要意义。果戈里的大型讽刺喜剧《钦差大臣》(1836年)更受到俄国思想家亚历山大·伊凡诺维奇·赫尔芩的称赞,说它是迄今为止“最完备的俄国官吏病理解剖学教程”。
1842年5月,果戈里的《死魂灵》第一部问世。此书再次“震撼了整个俄罗斯”,表明这位作家的创作达到了顶峰,这部小说无论在情节结构、人物塑造和语言运用上都突破了旧的文艺美学规范,为以后繁荣俄国的现实主义文学奠定了基础。
果戈里深信,上帝赋予他如此伟大的文学天才,是要让他不仅用笑声针砭时弊,还要他向读者指明在罪恶的世界应该如何正确生活。为此,他决定继续《死魂灵》的创作,像但丁的《神曲》那样写成三部曲:原来的第一部相当于俄国生活的《地狱篇》,未来的第二部、第三部要描写主人公乞乞科夫精神上的新生,相当于《神曲》的《炼狱篇》和《天堂篇》。
但是这时,果戈里的创造力已经开始在逐渐衰退,创作时着笔屡屡不顺,让他感到万分苦闷。此刻,青少年时期所受的宗教教育从他的心灵深处渐渐回升,使他的思想陷入神秘主义的迷茫混乱之中。这种混乱思想在他1847年发表的《与友人书简》里流露得十分明显,在这些信里,果戈里不仅歌颂了保守的官方教会,还为自己以前无情鞭笞过的农奴制俄国辩护,以致受到原来敬仰他的别林斯基的尖锐批评。
严重的精神困扰使果戈里觉得,他必须到耶路撒冷去朝圣,如俄国传记作家伊戈尔·佐洛图斯基在《果戈里传》中说的,必须“在耶稣墓前(也只有在那里——原文)为自己祈求继续生活和写作的权利”。于是,1848年春,果戈里“就带着这样的心情前去耶路撒冷”。
耶稣当年是骑驴进耶路撒冷的。古代的基督徒也都骑驴进这座圣城。果戈里也仿效古代的基督徒,骑上一头毛驴,虔诚地沿着石板路进去。可是进入“圣墓教堂”(Church of the Holy Sepulcher)时,激动之心使果戈里像诸多“耶路撒冷综合征”患者那样,突然感到脑际一阵嗡嗡喧嚣。圣墓教堂的基址是《 圣经》中描述的耶稣基督被钉死的地方,据说耶稣的圣墓也在此处。这使果戈里十分困惑。他给朋友的信中描写自己当时的感觉说:“我的祈祷不仅无法从我的胸中飞出来,连挣扎出来都做不到,我还从来没有这样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麻木、冷木和僵硬。”“我从来没有像在耶路撒冷和来此之后,对自己的心境这样不满过。我恐怕只是更多地看到了自己的冷酷心肠和自私自利——这就是全部收获。”果戈里特别提到:“我怀着某种恐惧之心感觉到……我没有信仰……”佐洛图斯基就此这样写道:“他是为了要证实这一点,才到耶路撒冷去的。他去的时候,心里怀着恐惧,怕亲眼看到自己没有信仰,——可是他看到了,证实了。这使他大为震惊。”(刘伦振译文)
在圣地,在耶稣基督面前发作的“耶路撒冷综合征”,极大地撼动了果戈里的心灵,致使他从耶路撒冷回国后,便濒于疯狂状态。1852年2月11日,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尼古拉·果戈里》的果戈里“年谱”中写道:
那天夜里果戈里独自一人在他房间祈祷了很长时间。凌晨三点他叫醒小男仆,想知道屋子另一头的房间是否暖和(当时他住在马太神父的狂热追随者A·P.托尔斯泰伯爵在莫斯科的住宅里)。小男仆说不暖和。“给我拿一件外套,”果戈里说道,“你来,我有事要到那边去。”他手拿蜡烛去了,在他穿过的每一个房间他都在胸口划十字。到了一个房间他叫仆人打开烟道,要尽量小声,不要把人吵醒,然后叫他从一个五斗橱里把一个公文包拿出来。公文包拿来以后,他从里面取出一捆用缎带捆扎的习字本,放进炉子,用蜡烛点着。小男仆(波戈金叙述《死魂灵》第二部、第三部烧毁经过的时候这样说)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跪下来恳求他不要烧。“不关你的事,”果戈里说道,“你还是祈祷吧。”小男仆开始抽泣,继续恳求。果戈里注意到火熄灭了——只烧焦了本子的四角。于是他把这捆本子又取出来,解开缎带,把稿子拆散,让它便于燃烧,然后又侧过蜡烛点火,自己则在炉火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等候稿纸烧尽。烧尽以后他在胸口划了十字,回到自己的房间,亲吻了一下小男孩,在睡榻上躺下来,突然大哭起来。(金绍禹译文)
像其他发作这类“耶路撒冷综合征”的人一样,果戈里的“耶路撒冷综合征”也呈现出躁狂抑郁症的疯狂状态,躁狂和抑郁交叉出现。发作躁狂时,他将手稿烧毁;转入抑郁后,他又陷入沉思。佐洛图斯基说,在烧毁手稿时,果戈里时而会喃喃地说:“您瞧我干了件什么事!原想烧掉早就打算烧掉的东西,可是把所有的手稿都烧掉了!魔鬼真够厉害的——他竟让我干出了这样的事!”因为在陷入宗教狂迷的果戈里看来,到了耶路撒冷后,他被一直与基督为敌的魔鬼所缠绕,才使他“干出了这样的事”。
伊利亚·叶菲莫维奇·列宾(1844—1930)是俄国现实主义画家,作为19世纪俄国最著名的艺术家,他的艺术在世界上的地位可以与列夫·托尔斯泰在文学上的地位相媲美。列宾的绘画,著名的有 《宗教行列》《伊凡雷帝和他的儿子伊凡》《扎波罗热的哥萨克》等。他也画过一些作家的肖像,如《穿农民服装的托尔斯泰》。
不像托尔斯泰,列賓与他建有亲密的友谊。生于1844年的列宾不可能认识果戈里。但是凭借有关的回忆录和其他传记材料,这位现实主义画家还是能够真实地再现果戈里当时的情景。列宾1909年创作的《果戈里焚稿》描绘了果戈里手里拿着书稿,推开想要阻挡他的小男仆,决心要将书稿投入火炉。画家突出表现这位作家半倾倒的身躯和爆出的眼睛,显示他已经深沉地陷入疯狂状态,使作品具有一种真切的历史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