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伞邂逅缝纫机:达利眼中的《晚祷》
2021-04-27刘钝
刘钝
“大家”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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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初,新冠疫情在美国尚处于潜伏状态,羁旅地的艺术博物馆推出一个名为“米勒与现代艺术:从凡·高到达利”的特别展览,展品绝大多数来自收藏于世界各地的原作。
作为艺术史爱好者的笔者自然不会放过这一难得的机会,前后三次前往就近观摩大师的杰作。特展入口处的主打海报,是法国写实主义大师米勒(Jean-Fran·ois Millet,1814—1875)的《晚祷》。
《晚祷》或《晚钟》,宗教画还是农民画
《晚祷》在19世纪西方艺术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其实它的正式名称是《天使》(LAngélus)。画家将普通农民的劳作与圣洁的感情融汇在一起,赋予世俗生活一种庄严的宗教色彩和仪式感。
画面中太阳刚刚沉入大地,远方地平线上依稀可见一座乡村教堂,一对面向而立的农民夫妇站在暮色笼罩的大地上,停下手中的活计,虔诚地低头祈祷,感谢大地与上天赐予的食物。田垄和篮子里的土豆以及三齿叉、手推车显示他们的日子过得十分艰辛,静谧的画面却给人带来温馨与安详。驻足画前,人们仿佛能够听到晚风吹来的阵阵钟声,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精神体验。有人称此画为《晚钟》,以声入画,更添了一份诗意。
据说此画的买主原是一位美国画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成交。米勒后来又在教堂上加了个尖顶,并将原题 “为马铃薯祈祷” 改成 “天使”。关于这个名字,画家后来写道:“它来自我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在田野里劳动时,每当教堂的钟声响起,祖母就会让我们停下手里的活计,摘下帽子,十分虔诚地告诉我们‘天使在为穷人祷告。”
不同的人对此画有不同的理解:农民画、宗教画、写实主义代表、象征主义的先驱…… 即使在非常专业的艺术史家中间,意见也从来没有统一过。
《晚祷》与《拾穗者》《播种者》一道,被后人称为米勒的三大不朽杰作。1875年他去世后,此画曾几经易手,最后由一位法国商人高价购得赠送给国家,先后由卢浮宫与奥赛美术馆收藏。
凡·高临《晚祷》
对于米勒这幅作品,历来临摹、借鉴和再创作的人不计其数。右下图为荷兰画家凡·高(Vincent van Gogh,1853—1890)27岁那年,以素描形式临摹的《晚祷》。
那时候他刚学画不久,对米勒崇拜得五体投地。这里我想借用陈丹青系列节目 《局部》(第一季第四集)中的一段评论:
“凡·高在1881年左右开始下手学画。他临摹谁呢?他就一直临摹米勒的画……在那个时候所有的画家都是画贵族,画有钱人,画才子佳人这些,米勒却会说一个劳动的人是最美的。他自己就是农民,种过地……凡·高一辈子的作品,尤其是早期的,几乎全是农民,全是受苦的人,穷人。到了巴黎以后,他(笔下)开始出现一些不同的角色,也是在他身边的下层人。比方邮差啊,妓女啊,咖啡馆老板啊,小医生啊,还有一些天晓得是什么身份的人。但是不管画什么人,所有的人到了凡·高的画里,一律都变得非常憨……憨人画憨人,穷人画穷人,就会弄成凡·高这种滋味。”
除了这幅素描,凡·高模仿米勒的《播种者》《除草者》《刈麦者》《缝衣农妇》《第一步》等作品也都出现在这个展览中。
应该说,要理解米勒对凡·高的影响并不难,可要说清米勒与达利的关系就有些费力了。笔者也是看过这个展览之后,翻阅了一些资料,才多少有了一点感觉。这里不揣简陋,写出来与大家分享。
达利看《晚祷》
西班牙超现实主义大师达利(Salvador Dali,1904—1989)对米勒的这幅杰作非常感兴趣,并据此创作了许多作品。
据他回忆,早年学校的走廊里就挂着《晚祷》的复制品,从那时起他就对此画痴迷,从中读出了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特别是孤寂、永恒、性紧张与浓郁的悲情。
1933年,痴迷于弗洛伊德的达利在超现实主义杂志《牛头怪》(Minotaure)创刊号上发表了一篇古怪文章,标题是《 对米勒〈晚祷〉中迷人形象的偏执狂的批评性解读》(Interprétation paranoiaque-critiquede limage obsédante LAngélus de Millet)。
加拉与《晚祷》
提到达利的私生活自然离不开一个叫加拉(Gala Dali,1894—1982)的女子。他们相识于1929年,加拉比达利大10岁,此时已与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艾吕雅(Paul éluard,1895—1952,1920年代的法共成员)结婚11年并育有一女。达利与加拉很快堕入情网,1934年正式结婚(同年艾吕雅与一位德国出生的女艺术家结婚)。达利是个充满困惑、不安、生活与思想都杂乱无章的人,只有加拉能把他从疯狂中打捞出来并激励他的艺术灵感。尽管加拉生活不检点,达利并不在意,他宣称加拉是自己的缪斯女神。
达利许多重要的作品中都有加拉的形象,如《赤裸的妻子看着她的身体》(1945)、《利加特港的圣母》(1949)、《原子丽达》(1949)、《耶稣受难》(1954)、《哥伦布发现美洲》(1959)、《基督教理事会》(1960),以及多座雕塑等。
右下图是达利1933年的作品《加拉与米勒的<晚祷>, 圆锥变体到来之前》(Gala and the Angelus of Millet Immediately Preceding the Arrival of the Conic Anamorphoses ),画面与图题一样令人费解。实际上,“圆锥变体” 是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尝试表现散片化多义空间的一种构图形式,与毕加索(Pablo Picasso,1881—1973)在20世纪初开创的立体主义风格有关,更早则可以溯源到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
达利与毕加索在艺术、政治与社会生活中有许多交集,但是从这幅画中很难看出 “圆锥变体到来之前” 这一副题的意思。笔者猜测“圆锥变体”指的是《琴上的冥想》中的蛋頭人,两幅画作于同时而这幅完成的时间略早。
画面中,背对观众的秃顶人是俄国革命领袖列宁,在他对面微笑的女人正是画家达利的夫人和艺术知音加拉。室内搁板上放着几座石膏像,居中的是超现实主义创始人、法国作家与诗人布勒东(AndréBreton,1896—1966),他于1924年发表的《超现实主义宣言》被认为是这一运动诞生的标志。达利年轻时曾一度加入西班牙共产党,成名后还曾秘密访问苏联。布勒东早年也曾是法共党员,是达利的精神导师,后来两人意见不合闹翻了。
画面里的门楣上挂着一幅画,正是米勒的《 晚祷》。还有一个奇怪的形象站在门外,头上顶着个大龙虾,这是达利喜欢并经常植入作品中的东西,那人翘起来的金色八字胡非常醒目,一般资料都说他是俄国作家高尔基(Maxim Gorky,1868—1936)。加拉生于俄国喀山市,列宁与高尔基年轻时也都在喀山求学,这可能是把他们放在一起的原因。
总之,画中的人物都与达利的早年经历有关,超现实主义就是要把一些下意识的思想断片用视觉形象表达出来。
下图是《加拉肖像》(Portrait of Gala ):图中出现了两个加拉,近端背对观众的加拉坐在一个木头箱子上,远端面向观众的加拉坐在一个木质轮椅上,实际上是《晚祷》中那个手推车的变形。加拉身后的墙上就是那幅画——可以看出,画中的农妇比原作要高大很多。加拉就是那个“致命情人”,而达利就是一只心甘情愿被榨取和嚼食的公螳螂吗?
最后,下图这幅作品名为《米勒的建筑天使》(ángelus arquitectónico de Millet ),其主体是一对变形的白色雕塑,貌似现代建筑风格的两个庞然大物屹立在大地上,不看图名很难把它们与《晚祷》中的农民夫妇联系起来,唯有右边物体突出的针状造型令人想到缝纫机的隐喻。在达利众多以《晚祷》为母本的作品中,是否投射出他与加拉那种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管道昇《我侬词》)的特殊关系呢?
老实说,笔者不喜欢达利对米勒 “偏执狂的批评性解读” 与恣意发挥,他的“ 晚祷” 类作品简直是对前代大师的亵渎。以上只是看过那个特展后的一点个人体会,写作中追踪到达利发表在《牛头怪》上的奇葩论文,以及洛特·雷·阿蒙那久已听闻而不解其意的古怪诗句,也算是些意外收获。
达利是个对新鲜事物充满热情并喜欢出奇制胜的艺术家,在弗洛伊德心理学和精神分析之后,他又先后痴迷于当时自然科学的众多新成就:相对论的时空观,原子世界的组成,突变论描述的运动与变形,以及生命的物质基础等,都被他以超现实主义的视觉形象表现出来——懂或不懂,当然是按照他自己的理解。
(选自公众号《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