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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嚎叫》与审判

2021-04-27谢天海

世界文化 2021年3期
关键词:霍恩盖蒂弗里

谢天海

1955年10月13日晚,旧金山一家名为“第六画室”的酒吧即将举行一场朗诵会。门外招牌上写着诱人的宣传语:“各种各样的天使齐集一堂。美酒、音乐、舞女、严肃的诗歌、开悟免费。”

晚上9点,酒吧里已座无虚席。室内酒气熏天,烟雾缭绕。一名30岁左右的男子走上舞台,站在讲台后面。他外貌英俊,身材匀称,穿着一件黑色西装,没系领带,领口敞开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讲稿,喉结一上一下地运动着,显得局促不安。下面坐的大部分都是他的同学或者朋友,他们满怀期待地看着他。那个男子环视了一下室内,终于鼓起勇气,张开了嘴:“《嚎叫》,致卡尔·所罗门。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拖着自己走过黎明时分的黑人街巷寻找狠命的一剂,天使般圣洁的西卜斯特渴望与黑夜机械中那星光闪烁的发电机沟通古朴的美妙关系,他们贫穷衣衫破旧双眼深陷昏昏然在冷水公寓那超越自然的黑暗中吸着烟飘浮过城市上空冥思爵士乐章彻夜不眠……”

他的声音单调低沉,像是从机器当中发出来的,但在这低沉之下,却涌动着不加掩饰的冲动和力量。诗歌中描述了美国传统社会对人性的扭曲,以及青年人因为无法克制的欲望而产生的痛苦。作品中充斥着的有关性、毒品、死亡和诅咒的内容,令听众们一开始有些莫名其妙,但渐渐地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这狂野和直露的诗章所感染,时而大惊叹,时而大笑,时而掩面,时而喝彩。当时,这首诗还没有写完,但当诗人读到最后,念出一连串十五个“神圣”,全场彻底陷入了疯狂。观众们一起高呼着,应答着。朗诵会达到了高潮。

这位让听众如醉如痴的朗诵者就是美国20世纪50年代著名诗人,“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艾伦·金斯堡,朗诵的正是他的代表作《嚎叫》。金斯堡朗诵时,城市之光书店老板劳伦斯·弗里盖蒂也在观众席当中,他深深被这首诗打动了。朗诵结束后,他向金斯堡表示了祝贺,并热切地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够拿到这首诗的手稿?”

然而,正是这首诗给弗里盖蒂和金斯堡找上了麻烦。1957年3月,新近印刷的520本《嚎叫以及其他诗歌》刚刚运到旧金山码头,就被海关扣押。联邦征收官切斯特·麦克菲表示,书中存在淫秽内容:“孩子不应该看到这样的内容。”这一事件立刻登上了当地报纸。读者反应不一,有人认为《嚎叫》就是一本色情读物,应当查禁。而另一些读者则批评麦克菲只看到了作品中的脏字,却没有看懂这个作品的完整内容,还有人指责旧金山海关越权行事,仅用不适合未成年人这一标准来查禁一部文学作品是不妥当的。他们引用了大法官法兰克·福特曾说过的话:“有些作品对成年人来说并不算过于粗鄙,如果以保护未成年人为借口查禁,这么做相当于烧掉一栋房子来烤一头猪。”弗里盖蒂也同意这种看法,他在报纸上撰文写道:“《嚎叫》当中大量的淫秽内容实际上是一个机械化世界产生的令人伤心的淫秽之物,这个世界已经迷失在原子彈、疯狂民族主义、歌曲榜单和电视节目当中了。”

在这一声明发表两天后,两名便衣警察来到城市之光书店购买了一本《嚎叫》,此后逮捕了弗里盖蒂和店员村尾。弗里盖蒂早有防备,事先给美国民权自由联盟发了一封信说明了情况,联盟同意代理弗里盖蒂有可能遇到的任何法律纠纷。联盟为两人提供了保释金,并将此事向媒体公开,公众实际上早就受够了警察局使用权力对文学作品进行审查,甚至进入书店随便抓人。他们希望能够将此事闹上法庭,从而取消警方这项权力。有趣的是,警方其实也希望将此事诉诸法律,因为他们也希望对一部文学作品是否违法这一问题,法院能够有比较准确的看法,以便做到有法可依。在这样一个背景之下,一场法庭辩论在所难免。

1957年8月,一场精彩的法庭对峙拉开了帷幕。控方为加州政府,检控官为拉尔夫·麦金托什。而作为被告方,美国民权联盟指定资深刑事犯罪律师J·W.埃赫里奇进行辩护。麦金托什一上来就向主审法官克莱顿·霍恩强调《嚎叫》一书完全适用于当下有关淫秽读物的各项法条,霍恩可以按照法义自行进行解读。而埃赫里奇则针锋相对,强调《嚎叫》具有文学价值,带有淫秽词汇并不等同于作品淫秽。他指出,《嚎叫》出售的目的并非传播下流思想,而读者也不会因为这样的想法而购买这一作品。

按照美国法庭规定,文学作品是否违规需要由专业人士进行认定。因此控辩双方各自邀请了文学方面的专家作为证人。控方第一位证人名叫大卫·科尔比,是旧金山大学英语系助理教授。他认为《嚎叫》是对于沃尔特·惠特曼名作《草叶集》的模仿之作,没有任何文学价值。另一位证人名叫盖尔·波特,是道明会大学英语教师,她认为《嚎叫》不忍卒读,读这部作品就像是一头扎进了阴沟,虽然她自己并没有在阴沟里呆太长时间。而埃赫里奇则邀请了加州大学研究生院主任马克·施罗尔作证,在他看来,金斯堡试图对自己的个人经历进行一种阐释,因此所有所谓的“淫秽”词语都是为了准确描绘现代文化而使用的。麦金托什摘出一些诗中的段落要求施罗尔解释,施罗尔拒绝解释,并回答道:“诗歌不能翻译成散文,这才是诗歌的价值所在。” 另一名证人,书刊编辑和批评家卢瑟·尼克尔斯则指出:“如果金斯堡对于他自己的目的是真诚的,那他使用的词汇就是有效和必要的。”著名书评家肯尼斯·雷克罗斯则坚持认为,《嚎叫》一诗很可能是“二战”以来有关年轻人最重要的一首诗歌。如果将控辩双方的证词进行比较,控方证言无疑显得过于主观,缺乏说服力,而辩方证词则有理有据,正确地反映了金斯堡诗歌的实质。

麦金托什见已落下风,于是改变了战术。他提出,既然文学专家之间莫衷一是,那就都不能采信。他问霍恩法官,如果《嚎叫》在其他媒体上、例如报纸或者电台上播出,他会感觉如何。他提出《嚎叫》这一作品对一般读者来说是不敬的,这些读者不可能像专家一样对诗歌进行更加深入的理解。对这样的说法,埃赫里奇也进行了批驳。他指出,《嚎叫》并不会在读者心中产生邪念,只有那些故意在作品当中寻找淫秽内容的读者才会觉得本诗肮脏。他指出很多文学经典作品虽然拥有不容质疑的文学价值,却会被那些拒绝一切自己看不懂的作品的读者所排斥。有些作品虽然因为性内容令某些读者反胃,但无损于其文学意义。金斯堡撰写这一作品并非为了毒害读者,而是为了记录他的人生,包括他所经历的苦痛、现实以及挣扎。埃赫里奇以诗一般的语言结束了他的陈词:“希望世界拥有光明,不要对那些无辜者横加指责,说他们破坏了道德,希望大家彼此真诚理解。金斯堡的作品并非道德堕落的嚎叫,而是为了人类的苦难而嚎叫,是面对压抑世界的自我袒露。”

在最终宣布判决之前,霍恩法官用了两个星期的时间,重新研究了此案之前的诸多著名案例以及最终的判决方案,包括詹姆斯·乔伊斯著作《尤利西斯》在美国出版时引起的诉讼,最终做出判决,《嚎叫》并非淫秽作品。霍恩详细地写下了自己对这一案例的很多思考。他强调言论出版自由对于美国个人和国家的重要性,同时分析了这一案件的核心问题,那就是一部作品如果本身拥有文学性,是否能根据一些特定的词汇判定其为淫秽作品。他坚持认为结论是否定的。某些特定人群认为某些词汇令人不快,这一点不能构成淫秽指控。个人对某些词汇的好恶并不意味着这些词汇不能出现在其他社会群体当中,也不意味着这些词属于另一种文化。他同时指出,某些词汇的确可以用其他词来代替,但作品的价值和意义也会随之受到伤害。他认为:“作者应当对自己的作品诚实,用他自己的语言来表达他的思想和看法。” 在霍恩看来,一部作品只有在毫无社会意义的前提下令读者产生淫欲和堕落的想法,才会成为淫秽作品。而《嚎叫》令读者产生了完全相反的感觉。最后,霍恩指出,公众有责任监督政府对于审查法的解释过程,保证审查标准的严肃性,“如果反其道而行,将会毁掉美国言论与出版自由。”

霍恩法官的裁决不仅改变了《嚎叫》这一部作品的命运,而且对于美国文学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首先,《嚎叫》进一步明确了业已存在的审查法的操作方式,保证将重点置于文学层面而非咬文嚼字地探讨某一个字眼是否恰当。 其次,这一裁决将作者个人的言论自由置于作品的群体影响之上。在这个层面上,作者对表达权的伸张得到了维护。最后,这一裁決打破了美国文学在性问题表现方面的禁忌,在客观上使得《嚎叫》成为美国文学性描写的一个标杆。在这一裁决之后,文学中对于性问题的讨论被视为具有社会重要性的行为,又出现了很多在性文学方面的突破性作品,进一步开放了作家对于文学的视野,提高了社会对性主题的容忍度。与以往谈性色变相比,从1957年开始,人们在写作和阅读时更在意自己的文学权利是否受到保护。最后,这一裁决也带动了很多同时期富于争议性作品的出版。早在判决出台之前,那位抓捕村尾和弗里盖蒂的警官就指出,如果《嚎叫》被查禁,就意味着一大批文学作品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随着《嚎叫》获得了自由,一大批禁书榜上的作品也纷纷出笼,这其中包括D·H. 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1929年被禁)、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1934年被禁)。正如批评家尼克尔斯说道:“《嚎叫》的侥幸生还是一件值得写入文学史的事情,它变成了一块垫脚石,帮助此类作品获得了更多的读者以及更大的自由。”

2015年,在《嚎叫》首次面世六十周年之际,美国著名导演大卫·林奇以个人基金会的名义,联合传奇音乐制作人哈尔·威尔纳,在洛杉矶举办了一次隆重的庆祝活动,著名演员包括歌手艾米波勒、演员蒂姆·罗宾斯等人都参与到这次纪念活动中,通过歌唱、冥想和朗诵的方式纪念这一文坛盛事。转年3月20日,在加州伯克利市政厅剧院,人们聚集一处,重现了金斯堡当年在此地首次全文朗诵《嚎叫》的一幕。人们的热情超过了主办者的想象,整个剧院挤得水泄不通。《嚎叫》被分成23个章节,观众通过事先认领的方式,分别朗诵相关章节。当诗歌进入高潮时,全场观众加入到朗诵者当中,一同高呼着“神圣”,场面此起彼伏。有些观众非常年轻,甚至不知道金斯堡是何许人也,也被这种场面所感染,加入到欢呼的人群当中。正如一句记者所说:“时隔六十年,《嚎叫》其实并没有怎么衰老,那种将年轻人自我重视与自怨自艾相结合的态度,仍然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并激发出更多人进行效仿。”回头看来,这也印证了霍恩法官当年做出的判断,《嚎叫》正以巨大的影响力,证明着它对文学和社会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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