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1990年代中国现代性诗歌情思经验的“异质混成”※

2021-04-17王昌忠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9期
关键词:情思异质现代性

王昌忠

内容提要:情思经验“异质混成”的诗歌,是诗歌观念由“纯诗论”向“不纯诗论”转化的产物,是现代性诗歌综合特质的重要表现。对同一诗歌对象的不同情思经验的“混成”、同一主题指向中的不同情思经验的“混成”、无外在逻辑统一的不同情思经验的“混成”,是1990年代中国现代性诗歌情思经验“异质混成”的三种主要话语形态。现代性诗歌情思经验的“异质混成”,需要诗歌写作者施行技术性处理以使各“局部组织”实现方向一致的诗意转化和结构性落实。

情思经验“异质混成”的诗歌,是诗歌观念、诗学意识现代性转化的产物,具体说来,主要就是由“纯诗论”向“不纯诗论”转化的产物。对于何为纯诗写作,正如沃伦所说,“纯诗企图把可能调整其原来的冲动或与之抵触的某些成分以多少有点僵硬的方式排除出去从而变得纯净。换言之,纯诗想成为——拼命地想成为——完整无缺”。怎样的诗歌才算“纯净”了,哪些“存在”应该视为有碍诗歌“纯净”的杂质从而理当“排除”,存在着理解分歧:“纯诗的学说不止一种——对诗中的杂质由什么构成的解说也不止一种——而是有许多种。”1包括沃伦在内的英美新批评派所主张的现代性非纯诗写作是针对单一、纯粹情思经验这一向度的纯诗写作提出来的,因为它所强调的主要是诗歌内涵意蕴的“互相冲突”“异质”“对立冲动的平衡”,如沃伦的“不纯诗论”,瑞恰慈的“包容诗”“综感论”。原本无关疏离甚至对立冲突的“异质”存在,能达成一致、取得统一从而“步入”同一首诗,需要诗歌写作者施行技术性处理以使各“局部组织”实现方向一致的诗意转化和结构性落实。在柯尔律治看来,这种转化和落实靠的主要是“想象力”:想象力“显示出自己是对立的、不协调的品质之平衡与调和:异之于同;具体之于一般;形象之于思想;典型之于个别;陈旧熟悉的事物之于新鲜感觉;不同寻常的秩序之于不同寻常之情绪……”2在布鲁克斯看来,这种转化和落实靠的是“洞察力”:“一种能够保持经验统一的洞察力,并且在其更高更严肃的水准上,战胜那些明显矛盾和冲突的经验成分,把它们统一到一种新模式中去。”3而在艾略特看来,玄学派诗人们之所以能“将各种意象和多重联想通过撞击而浑成一体”,之所以某种程度上的意念和素材的“异质可以”“强行结成一体”“强行拴缚在一起”,从而使得局部“材料组合起来成为新的统一体”,是因为他们的“思想”以及同想象力、幻想力相结的“机智”等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4情思经验“异质混成”的现代性诗歌,也广泛亮相在中国1990年代的诗歌场域,其话语形态主要有三种,即对同一诗歌对象的不同情思经验的“混成”、同一主题指向中的不同情思经验的“混成”、无外在逻辑统一的不同情思经验的“混成”。

一 对同一诗歌对象的不同情思经验的“混成”

诗歌是外在对象世界在诗人精神心灵中发生反应的产物,或者说是诗人对外在对象的“认识与反映”。如果诗歌写作不再被纳入意识形态的轨道,不再纯粹为了抒发公共的情感、传达指定的观念、“反映与认识”所谓生活的本质,而从代言式写作返回到“模拟”生活本身的个人写作,那么,就必然是“如实”呈现出面对和分析对象时的多维(其中也包括对立、冲突的)感受、体验和认知、领悟,从而使诗歌内蕴呈现出不同情思经验的“混成”状态。九叶诗派的理论代表袁可嘉认为,“现代性”诗歌的综合特质在于“绝对强调人与社会、人与人、个体生命中诸种因子的相对相成,有机综合……这种认识一方面植基于‘最大量意识状态’的心理分析,一方面亦自个人读书做人的经验取得支持,且特别重视正确意义下自我意识的扩大加深所必然奋力追求的浑然一片的和谐协调”5。对同一诗歌对象的不同情思经验的“混成”具体可以“分解”为两类:对同一对象从不同方面、角度获具的情思经验的“混成”;对同一对象产生的对立、冲突的情思经验的“混成”。

外在对象(人、事、物)总是立体、全方位的而不是平面、单向度的,作为主体的人对其的打量、观照就应该是覆盖、包罗性的,而打量、观照所得应该是多维度、多侧面、多层次的。1990年代,秉执综合性写作的诗歌写作者把多维度、多侧面、多层次的感受、体验与认识、领悟全盘托进诗歌当中,使诗歌的内涵意蕴呈现出情思经验的“异质混成”状态。诗歌《西游记》是张曙光为精神下滑、灵魂塌陷的物质时代里知识分子刻画的一幅生存肖像。诗人对作为知识分子的“他”的打量和观照是多角度、多方位的,因而使其成为了“圆形”人物而非“扁平”人物。一方面,他感受着并同情着“他”的外在生活状貌。在物质喧嚣里“漫不经心地生活,或写作”。另一方面,诗人也深入“他”心灵世界洞悉并理解着“他”犹疑、彷徨的精神情态。如对写作的价值、意义的怀疑、迷惘。在北大诗人戈麦自杀后,同为北大诗人的臧棣写了悼念和追思性的诗篇《戈麦》。在诗篇中,诗人对戈麦投递了多向度的复杂情感、认知。对于戈麦对诗歌的“精通”和热爱、投入,臧棣把捉到了而且表达了正值向度的情感意向。同时,臧棣对戈麦对海子的兴致和热情、“判断和固执”也传递了含糊、不认可的思想态度。另外,对于戈麦对诗歌的偏激、极端式的倾情乃至为诗自杀,同为诗人的臧棣一方面表示了悲伤、追怀,“这是在/你的忌日,用急促的心跳和/微微颤抖的手,我写下这首诗”;另一方面,又辩证而理智地表示了反思和质疑:“你的死亡使我震惊,但却/教育不了我。”

人们面对同一对象时,也往往不是只产生绝对的单向度的思想、情感,而是“爱恨交加”“悲喜掺合”的。因此,“与生活相对称、相较量”的“处理生活”6的诗歌应该把应对外在存在时互疑互否、相斥相阻的情思经验邀约、接纳到诗歌之中,使其成为西川所谓“人道的诗歌、容留的诗歌、不洁的诗歌”和“偏离诗歌的诗歌”7。这里,有必要提及由湖南的江堤、陈惠芳、彭国梁等在1980年代后期至1990年代发起的“新乡土诗”,也就是“两栖人”的乡土诗。所谓“两栖人”,是一个特定的称谓,指的是从事“新乡土诗”创作的一类诗人。因为他们出生、成长在乡村却又脱离乡村生活在了城市,写作其乡土诗时的基本生存情状用八个字概括起来说就是“身在城市,心在乡土”,所以称他们为“两栖人”。正是因为“两栖人”这一诗歌主体本身的悖论、冲突特点,决定了他们的新乡土诗在内涵意蕴上充满了多重对立、矛盾的情思经验。比如,对于那片作为自己的根、自己的源的乡土,他们自是充满了热爱、饱含着感激。但另一方面,当看到曾经的乡土早已牵住了城市一角小小的衣襟、城乡早已不伦不类地在那里“结合”了时,他们又对现实乡土表达了拒绝和否定的情感立场。特别是城市化使他们隐约意识到“世代相传的文化根系虽然深切,但是贫弱;精神底背虽然亲和,但是迷茫”8后,他们更是对乡土增添了焦虑、忧患的情思意绪:“我看着群山巨大的暮色爬上细小的枝杈/一抹清凉的光辉停顿在兄弟的额前。”(潘维《最后的约会》)同样,对于城市他们也充满了明显冲突、对立的情感指向和精神立场。由于是带着乡土的忠厚、朴实来到城市的,因而对“真诚不堪一击”“泛滥私欲、虚伪世故”的“巨大的城市/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坚硬的城市”表示了厌弃、排斥,但是,城市文明、“现代性化”了的城市生活方式又实实在在地吸引着他们,使得他们在经历了对乡土“思而不归”、对城市“败兴而不离”的心理煎熬后对城市滋生了一定程度的认同和青睐:“建造高楼和深宅大院的水泥钢筋/潜移默化人心。”(曹宇翔《一种动物的叫声》)这种充满矛盾、悖论的情思经验的诗歌出现在了众多现代性写作的诗人笔下。如孙文波的《枯燥》对精神生活与现实世俗生活各自的认同、接受与质疑、抵制,臧棣的《临海的沙丘》对作为精神象征物的“沙丘”的肯定与否定,赞美与批评,等等。

二 同一主题指向中的不同情思经验的“混成”

传统诗歌常常把抒发一种情感、阐明一种观念作为明确而纯粹、单一的主题。这样,诗歌的各个部分要么都是配合这单一的总主题的有机组成部分,删却了任一部分,诗歌的总主题就无法传达出来了,而它们自身并不具有能够脱离总主题的自身主题;要么诗歌的各个部分都是在重复这个单一的总主题,只是通过运用不同的意象、语句改变了一下表达方式。例如殷夫的《别了,哥哥》、北岛的《回答》等就属于前者,而刘半农的《叫我如何不想她》、朱湘的《采莲曲》等则属于后者。现代性诗歌写作综合性的一个重要指向,便在于扩容、伸延了诗歌主题的容量:一首诗不应该仅仅把一个核心观念、一种中心情感确定为主题,一首诗的写作不应该只传达这个核心观念、抒发这种中心情感;所谓的诗歌主题不过是为诗歌写作指出一个方向,也就是为诗歌所能纳入的“材料”划定一个阈限,在这个方向和阈限内,诗歌完全可以“挂结”“牵连”诸多分支主题、次生主题——它们未必服务、围绕、配合于总主题,只是没有游离于、越界出诗歌总主题确立的诗歌情境和诗意氛围。现代性的诗歌,大部分也是有其主题的,但它已不再是一种明确、单一的意识观念、情感感受,而成了一种内容规约、诗思幅度,在其“原则性”指导和规范下,诗歌内部还具备着诸多分主题,也就是有着不同的情思经验,它们共生、“混成”了整首诗歌的内涵意蕴。如果要对这类诗歌的主题加以交代的话,则只能运用描述性语言而不能运用归纳性语言。1990年代诗歌现场,便展显着大量这类同一主题指向中的不同情思经验的“混成”的现代性诗歌。

欧阳江河的长诗《关于市场经济的虚构笔记》的主题是记录性、描述性的。但是,与记录性、描述性的传统诗歌不同,它不是一首要把一个事件“叙述”清楚而围绕这个事件只表明一种情思、一种经验的长诗。总的来说,这首诗是对“市场经济”所作的“笔记”,当然是市场经济在诗人头脑中的反映的笔记,也就是诗人对市场经济的体验和经验、感受和体认、情感和思想的记录。市场经济就是这个时代,就是全部现实。欧阳江河没有将这首宏大题材的诗采用“宏大叙事”的方式写成过于“大一统”的宏大诗篇,而是将作为整体景观的市场经济分割成不同的“局部组织”,逐一加以打量、观照,分别传达出诗人对各自的情思经验,包括几个方面。第一,对市场经济条件下时代景观的外在体认。一方面是时代变得混乱、无序了;另一方面是物质化、市场化主宰了一切。第二,对市场经济条件下“政治”的观察和“发现”。市场、经济、金钱代替以前的纯粹“政治”而成了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政治。第三,对市场经济条件下日常生活的直观感受和理性思考:“你的家庭生活/将获得一种走了样的国际风格,一种/肥皂剧的轻松调子”“起初你要什么,主人就在杯子里/给你斟满什么。现在杯子里是什么/你就得喝什么”。第四,对市场经济条件下人的心灵、精神状态的把捉和考察:“现在没有人/还会惦记故乡,身在何处有什么关系?”“眼睛充满安慰的泪水,与怒火保持恰当的/比例。”

王家新的《纪念》《伦敦随笔》也可划归这里所讨论的“同一主题指向中的不同情思经验的‘混成’”的诗歌类型中。从书写对象和主题范围来说,诗歌都写流亡或旅居异域的情思经验。诗人既书写了对异域存在的感受体认,如对其精神文化的向往、追寻:“哈代的沼泽却在你的头脑中燃烧/火车绕开了呼啸山庄,为的是空出另一条路/让你自己通向那里”(《纪念》),“一定要到那浓雾中的美术馆/在凡高的向日葵前再坐一会儿;/你会再次惊异人类所创造的金黄亮色”(《伦敦随笔》);也表达了对作为自己的根的本土文化的坚执、守护:“在那里母语即是祖国/你没有别的祖国”,“直到你从中绊倒于/那曾绊倒了老杜甫的石头……”(《伦敦随笔》);同时还言说了对异域存在的感受、体认,如对英格兰的天气的感受:“英格兰恶劣的冬天:雾在窗口/在你的衣领和书页间到处呼吸,/犹如来自地狱的潮气”(《伦敦随笔》);对商品化、金钱化的生活现实的认识、体会:“你知道送牛奶的来了。同时他在门口/放下了一张账单”(《伦敦随笔》);言说了流亡生活中的乡愁、亲情体验。此外,诗人还在诗篇中传达了羁旅异邦的困顿、孤寂感受,还由对形而下的现实流浪、漂泊的体认伸越、延展向了对形而上的人生命运、流浪漂泊的思考、忖度。

西川的“大诗”《致敬》经常被某些诗评家视为1990年代综合性诗歌写作的代表之作。这首诗歌的综合性自是体现在修辞技艺、文体样式、美学特征等诸多方面,但内涵意蕴的综合性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对于这首“发现了写作的奥秘,想象力获得了真正的解放”的“偏离诗歌的诗歌”(西川自谓),由于诗歌播报的“生活及精神状态”“呈现”出“读者似乎都能有所体认,但又无法用语言澄清”的“高度矛盾、暧昧”9,论者大多认为它没有确定的内涵意蕴,也就是没有明确主题的8节间离“局部”的简单拼凑。比如荷兰汉学家柯雷就认为,“《致敬》比一首通常的诗包含了更多的主题,这是由于它允许更多的阐释。这尤其因为它的组成部分可以分别阅读——因此在阐释时就无须建立一个排他的连贯模式加强鉴赏或从头至尾覆盖全诗”10。然而,在笔者看来,《致敬》虽然如同柯雷所说“容纳窘境、矛盾、悖论与不可能性”,但就内涵意蕴而言,尽管不能说有着明确、单一的或观念或情感主题,却有着本文说论述的内容规约、诗思幅度意义上的主题指向,通过这种主题指向,诗歌的各个部分才有了各自的主题约束、题材限制。笔者基本同意郑闯琦的看法:诗篇“起码有一个贯通的主题,而不是混乱的和不和谐的”11,而这个主题就是“悟道”,这“道”就是对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存在的真的领悟。诗篇的各个“局部”都是对“道”的多维度“局部”感悟、认知。

三 无外在逻辑统一的不同情思经验的“混成”

上一部分分析的诗歌的局部主题都服从、归附于共同诗歌总主题的精神指引。事实上,在现代性诗歌视野中,还存在一类情思经验的异质性、差异性、疏离性更明显、更直接的诗歌样态(主要是长诗)。这类诗歌不仅没有一种情感、一种观念、一种经验作为诗歌总主题,而且也没有可以划定诗歌题材内容范畴、指定诗歌局部主题方向的足以成为精神指向的总主题。这样,诗歌中的局部组织就在事理逻辑上失去了统一性和整体性;诗歌给人的外在印象只能是,诗歌中的异质情思经验是没有经过整合、协调的随意拼贴、堆叠。将无外在逻辑统一的异质情思经验“结成一体”“拴缚在一起”,正是“诗的成功”之处:“诗是一种同时能涉及一个复杂意义的各个方面的风格技巧。诗的成功就在于所有或大部分它所讲的或暗示出的都是相关的。”12既然没有外在的逻辑统一和事理的相关契合,那么这些情思经验之间存在着的是一种怎样的统一和相关呢?这就是罗伯特·佩恩·沃伦所谓的诗意的统一和相关了——沃伦所用的表述是诗意的“纯洁”。何为诗意呢?这是一个诗人、非诗人都在运用但都不能确切指出究竟为何的术语。人们一般都是从诗歌的外延(it)而非内涵(what)的角度来指认诗意的。笔者接受的是西川对“诗意”的“描述”:“诗意是一种使我们超越事物一般状态的感觉”,“诗歌的诗意来自我们对于世界、生活的看法,来自我们对于诗意的发现。诗人发现诗意的一刹那,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说人与世界相遇的一刹那……事实上,任何事物都充满了诗意……只要你发现,只要你抓住,任何事物一经你说出,都会诗意盎然”。13这样,所谓诗意的统一,便可以理解成“感觉”的统一;诗意的相关,也就是“对于世界、生活的看法”的相关、“对于诗意的发现”的相关。因而,在这里谈论的这类诗歌中,局部对象材料以及对各自的情思经验虽无外在的逻辑统一和事理相关,但它们能给人统一的感觉、情绪,能使人对世界、对生活产生相关的看法。它们给人们造成的深层和隐秘心理反应是统一的、相关的。翟永明在1990年代写作的关于人类生存处境、命运遭际、生命经验的优秀诗篇《脸谱生活》《盲人按摩师的几种方式》等便可归于这种诗歌类型。长诗《脸谱生活》各个部分的书写对象都是形形色色的“戏子”状貌和生存体验,其直观目的在于传达对生命和命运的各种情思、体察,这使得些“局部”情思经验便不存在外在逻辑的统一和事理的相关性。如果作更深入的发掘又不得不承认,这些“局部”又存有诗意的统一性和相关性。

1990年代的现代性诗歌写作中出现了一种长篇“叙事”诗,与《孔雀东南飞》《王贵与李香香》等传统长篇叙事诗不同:“在现代性生存场景挤压下,当代诗人的叙事不是以全面地讲述一个故事或完整地塑造一个人物为目的,而是透过现实生活中捕捉的某一瞬间,展示诗人对事物观察的角度以及某种体悟,从而对现实的生存状态予以揭示,这是一种诗性的叙事。”14在存在形态上,这些“叙事”诗是在讲述众多彼此并无事理相关也无外在逻辑统一的“细节”,同时,除了叙述,诗歌写作者还将自身的经验、激情、幻觉、想象等融于叙述之中从而对其进行分析、判断和思考,就使得诗歌并无所谓的总主题,而是由大量异质的情思经验“混成”了其内涵意蕴。肖开愚的《国庆节》和《动物园》都是“记叙”游历的诗作。通常的游历诗,往往有着赞美(山河、风物、人情等)和歌唱(历史文明、建设成就等)的明确主题,因而诗歌写作者“录”入诗歌的游历见闻就只可能是他要赞美、歌唱的存在。但在这两首诗里,显然是诗人在游历中看到了什么就“记录”下什么,而且,这些“什么”触动了他哪根神经他就作出哪种感受和体验、思考和认识。因为没有总主题的过滤和筛选,诗歌便由诸多分主题杂陈、混生而成。这首诗歌的内涵意蕴的统一不是外在逻辑和事理关系的统一,而只可能是诗意的统一,这种诗意也就是弥散在诗歌中的对挣脱意识形态囹圄后的“那个自大的概念已经死去/而我们有那么多活生生的话要说”的“感觉”和“发现”。

之所以现代性诗歌的内涵意蕴要由情思经验的单一、纯粹走向“异质混成”从而成为综合的诗、包容的诗,一方面是因为现代诗人对诗歌价值功能的认识发生了“转型”。在美学价值上,他们不再认为诗歌只是单纯地或者抒发一种情感,或者阐释一种思想,或者描叙一种事象,而是力求呈现凝聚、集结了情感、思想、事象的错综复杂的经验。这种经验的呈现,使得诗歌将抒情、叙事、议论等文类的美学色彩杂合、揉捏在一起具有了混成、共生的美学价值功能。在社会价值上,他们把诗歌从“为神说话”、面向政治的虚拟“圣坛”拉向了“为人说话”、面向生活与生存的真实世界,从而实现布鲁克斯所指出的,“假如是一首真正的诗歌的话,由于它是一种经验……它便是现实的一种模拟物(simulacrum)”15。既然诗歌是人的生活的“模拟物”,那么就不可能单一、纯粹,生活的错综复杂性、综合混生性必然导致诗人对其的反应和反映的错综复杂性、综合混生性。诗歌情思经验的“异质混成”其实在于诗人对生活的意识和经验的“异质混成”。必须着重指出的是,异质的情思经验能够“相容”于同一首诗歌之中,是因为它们有着统一性的一面,或者说,诗歌写作者是将它们加以平衡、调和后融会于一首诗中了的。否则,如果不经诗人的诗化处理,而只是把原本互不关涉的“局部组织”在纸张上简单、机械地排列、堆叠在一起依然呈现为互不关涉的各自为政状态,那就自然因为没有诗意的统一而不成其为“诗歌”了,而成了只有纯粹“局部”而没有“组织”的文字“大杂烩”了。因而,主张内涵意蕴的综合的现代性诗人和评论家,在强调诗歌情思经验的“异质”的同时,更注重这些异质的“混成”,也就是诗歌的统一性和整体性。布鲁克斯说:“一首诗富有独特的统一感,在于将各种思想感情统一到从属于整体的主导的这一思想感情的组织层次之中……在一首统一和谐的诗歌中,诗人已经同他的体验‘达到和谐一致’。”16

注释:

1 [美]罗泊特·潘·沃伦:《纯诗与非纯诗》,《“新批评”文集》,赵毅衡编选,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93页。

2 [美]克利安思·布鲁克斯:《悖论语言》,《“新批评”文集》,赵毅衡编选,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370页。

3 15 16 [美]克利安思·布鲁克斯:《释义误说》,《“新批评”文集》,赵毅衡编选,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30、229、224页。

4 [美]T.S.艾略特:《玄学派诗人》,《“新批评”文集》,赵毅衡编选,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49页。

5 袁可嘉:《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大公报·星期文艺》1947年3月30日。

6 西川:《90年代与我》,《诗神》1997年第7期。

7 西川:《让蒙面人说话》,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271页。

8 13 西川:《诗学中的九个问题之我见》,《最新先锋诗论选》,陈超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87页。

9 姜涛:《被句群囚禁的巨兽之舞》,《在北大课堂读诗》,洪子诚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33页。

10 [荷兰]柯雷:《西川的〈致敬〉》,穆青译,《诗探索》2001年第1~2期。

11 郑闯琦:《领悟中的突围与飞翔》,《在北大课堂读诗》,洪子诚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24页。

12 [美]维姆萨特、比尔兹利:《意图谬见》,《“新批评”文集》,赵毅衡编选,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35页。

14 吴思敬:《从身边的事物中发现需要的诗句》,《东南学术》1999年第2期。

猜你喜欢

情思异质现代性
复杂现代性与中国发展之道
浅空间的现代性
当归寄情思
丝路情思
由现代性与未来性再思考博物馆的定义
拗九粥情思
浅谈梦窗词之现代性
随机与异质网络共存的SIS传染病模型的定性分析
Ag2CO3/Ag2O异质p-n结光催化剂的制备及其可见光光催化性能
MoS2/ZnO异质结的光电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