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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1980年代文学中的海洋热

2021-04-17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9期
关键词:隐喻大海海洋

彭 松

内容提要:在1980年代热烈的海洋书写中,海洋不仅是一个自然物象,更承载了特殊的文化意识和价值理念。海洋作为想象世界的装置,以隐喻的方式赋予转型中的中国新的想象,并重构着当代中国与世界、与现代化之间的认识关系。蕴含时代意识的海洋,是主体性审美精神的投射,映现了个体化的自我超越和内在能动的美学意念。1980年代承袭了五四以来“大海”书写的传统,并以时代的思潮赋予其新的宏大象征,然而一种日常化的解构意识的渗蚀,也预示了激进现代性的话语方式面临的困境。

1980年代是一个独特的历史枢纽,连接了革命与改革、20世纪50—70年代与新时期、历史与当下。作为重要的变革时段,1980年代经历了“后浪推前浪”似的迅猛的思潮变革。在持续的思想更新和观念变革中,尽管时代敏感的焦点不断变换,“海洋”作为一个文化热词,始终紧扣这个时代的锐感神经,应和着时代的激情和想象。从启蒙的文化构建到日常的生活想象,海洋都呈现为一个能够点燃激情、渲染情怀、孕生未来、营构理想的意象和隐喻。

一 想象世界的装置:“海洋”及其隐喻系统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走出文化大革命”寻找新的历史方向和发展道路,激发起了一个时代的热情,新的历史转机,有力地修改了人们对于世界的想象,当改革指向的未来远未清晰呈现的时候,关于这个未来的想象便率先出发了。时代需要人们以一种想象性的隐喻的方式,把急剧变化中的“新”和“变”转化为积极的认知和理想的表意。于是,“海洋”正是以一种新的隐喻的形象出现在时代渴望求索的方向上。在新时期之初的文学里涌动着众多的奔向海洋的隐喻,如在舒婷的《海滨晨曲》中,诗人呼喊着奔向大海:“一早我就奔向你呵,大海,/把我的心紧紧贴上你胸膛的风波……”1在皈依式的激情之中,隐喻着一代青年的生命成长,在经历过往的风暴之后,大海展现出新的生命意义,召唤着人们走向它,走向某个承诺的未来。

当年轻的诗人欢叫着“我与大海一同醒来”的时候,同样的激情也燃烧在老一代作家生命中,对于这些曾经搁浅在政治险礁上的人们,“海洋”有着复杂的象征意味,如曾卓所表达的,“平静的日子使我烦忧/渴望着风暴和巨浪/我的心里充满了乡愁/——大海呵,我的故乡”2。诗人所表达的对海的乡愁,是一种蕴藏着个人精神密码的乡愁,大海在此象征着被切断的精神纽带和失落的生命空间。同样,在王蒙小说《海的梦》之中,那个人过中年的翻译家,经历了谬不可言的人生,依然执着热切地奔向大海,在朝圣般的激情之中,大海恍然成为一个永恒的生命的原乡,召唤着经受历史挫折和迷惘的人们向它皈依,在不无悲壮的精神寻索过程中相信前方的“大海永远在迎接他”。

在1980年代的文学和文化序列中,“海洋”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意象。自晚清以来,海洋就与中国的现代性休戚相关,“风从海上来”,中国的现代性是从海外舶来的;海洋为现代中国打开了进入世界的通途,同时亦裹挟而来空前的危机和剧烈的冲突;在现代中国的历史和文明转型过程中,始终晃荡着海洋的影子。如果说1949年以后社会主义中国的建立,有力地驱除了来自海洋的西方势力的入侵,但随之而来的封锁与孤立,却似乎又将现代中国逼回大陆文明的格局,持续的冷战对峙和政治压力使人们感受到闭塞的窒息感。在1980年代的时代意识中,1980年代是又一次向世界开放,是被中断了的现代化历程的重新启动,在原先冷战封锁的边界之外,突然敞现出一幅新的寰球图景,“一个敞开的、似乎代表着无限希望与未来的‘西方’的出现,在重组着人们关于‘世界’空间的想象与体认”3。于是,革命话语中的“中国/西方”的政治性的对峙结构,逐渐转变为“内/外”“封闭/开放”“单一/多元”这样一种想象性的对立意识结构。同时,这种隐喻性的意识差等结构,也以地域空间的方式表现出来,中国被指认为凝固封闭,负载着保守基因的“大陆”形象。而与之相对的海洋被重新发现,作为外面的世界的象征,那广阔的蔚蓝表征着滚滚而来的世界文明,它是生生不息流动变革的,包含着新的改变的力量。在海洋与大陆意识结构性的二元对峙中,海洋是想象中的他者,其蔚蓝的面影似乎是迷蒙而又令人兴奋的新世界的表征,它为渴求现代化的中国提供了一个自我体认的镜像,通过海洋的理想化的形象,反思中的中国将大陆性的身份自觉地固定下来,进而从大陆中国的身份中识别出自身的贫乏和困惑。在寓言化的写作中,1980年代形构了自身的文化意识和价值认知,曾经的我与世隔绝干涸而又僵死,唯有向着前方的大海打开生命,拥抱海洋,追随滔滔的洋流奔驰,才终将回归全人类共同的蓝色家园。大海作为象征性的存在,发挥强大的隐喻功能,它是普世化的空间,是到达新的共同文明理想的途径,而在这背后,正凝聚着1980年代历史性的翻转所带来的时代意识。

日本思想家柄谷行人指出,文学叙事所再现的貌似中立的风景“描绘”,实际上与一种独特的、现代的“内在之人”的认识型密切相关。“风景”作为一种装置在主体和客体之间建构起一种稳定的、貌似自然的关系。柄谷行人认为“风景一旦确立之后,其起源则被忘却了。这个风景从一开始便仿佛像是存在于外部的客观之物似的”4。也正如此,海洋,与其说是1980年代重新发现的一种客观风景,不如说它是深植在时代翻转的认识型中的一个特殊装置,是这个时代认知和想象世界必不可少的一个装置。正是海洋所具有隐喻性的力量赋予了转型中的中国新的自我想象,通过海洋中国似乎重新确立了自身与周围环境、与世界、与现代化之间的认识关系。隐含在对海洋的“重新发明”的目光中的,是海洋与大陆二元对峙的意识结构,是“内/外”“封闭/开放”“停滞/变革”等一系列隐喻性的意识差等结构。

晚清以来在现代性转型的过程中,当现代中国面临自我辨识和自我反思的关键时刻,海洋便作为一种特殊的“风景”被重新发现,参与到建构现代主体的认知和想象过程之中。在20世纪之初,梁启超曾作《二十世纪太平洋歌》,以前所未有的文化姿态面对太平洋,推出新的全球体验、历史意识和自我想象。梁启超提出人类文明经历了三个纪元,以支那印度埃及安息组成“河流文明第一纪”,第二纪为“内海文明时代”,由地中海、阿拉伯海、黄渤海等周边文明构成,第三纪为“大洋文明时代”,大航海开辟了新世界,风潮大变、天地异色,不但有“轮船铁路电线瞬千里”的奇迹,而且带来“四大自由塞宙合,奴性销为日月光”的进步。他兴叹在“大风泱泱、大潮滂滂”的潮流中,“吾欲我同胞兮破浪以飏”5。置身“新旧第一关键之津梁”,梁启超以进化论的激情把海洋指示为世界文明的方向,在历史的演进和淘汰中,旧的内陆文明终将被大洋文明取替。中国旧时大陆中心的辉煌已成为陈迹,而海洋取得了更高一层的文明意义,它展现出一幅新的文明远景,指示历史演进和时代进取的向度。如果说梁启超开启了一种由陆向海演进的历史叙述和文明想象,那么在1980年代新启蒙的意识结构中,这一种文明认知的模式再度兴起,海洋作为一个特殊的文化装置,强烈地激发新的世界想象,这在电视片《河殇》中达到极致的表现。在梁启超的叙述中,“河流”—“内海”—“大洋”的文明纪元是全人类共同的经历,中华文明筚路蓝缕艰辛开创,达到了河流内海文明的高峰,而大洋时代固然有科技和自由的新风,但同时也是“帝国主义正跋扈,俎肉者弱食者强”的不义丛林。《河殇》则赋予则中华和西方以“黄色”/“蓝色”的文明标签,两种文明类型自始就已分野,在黄色文明中生长不出现代的民主自由,唯有拥抱蔚蓝色文明,才能重获生机。“陆/海”的文明差异,就等同于“旧/新”“混沌/透明”“封闭/开放”“愚昧/科学”的对立,在海洋的蔚蓝色面影之下,是一个隐喻系统,1980年代所想象的西方现代性的价值就编织在其中。这与其说1980年代获得的一种新的海洋意识,不如说是隐喻地表达了其所迷恋和想望的一种现代性方案,海洋作为这个时代的一个核心文化装置,重要的不是海洋或海洋文明的本色和真相为何,而是怎样利用这个装置生产意义,构造话语、形塑想象性的世界图景。

二 主体性审美视境中的海洋

在1980年代,海洋作为一种风景被重新发现,这不仅是文化地理上的一种拟指,也在审美表达层面有着真实的意义。如果说,在20世纪50—70年代革命中国的文学中,海洋是集体意志的凝聚,那么在1980年代的文学中,则呈现的是个人化的审美精神投射下的大海。这是一个重新发现“人”的时代,李泽厚曾这样说“人的启蒙,人的觉醒,人道主义,人性复归,都围绕着感性血肉的个体从作为理性异化的神的践踏蹂躏下要求解放出来的主题旋转”6。“感性血肉的个体”成了这次人道启蒙的核心表述,“个人”似乎作为一个完整的主体,先验地处在世界中心,并充满自我创造的可能。1980年代文化意识所推崇的作为主体性的个人(内面的自我),也是一套有关主体的认识装置的产物,这套思想装置变构了认识和想象世界的方式,随之许多的“风景”也被“发明”出来。

在1980年代的朦胧诗中也向着海洋的方向到蔚蓝的大海上漫游,也成为新的时代主体所喜爱的一种自我想象和自我表达的方式。正如顾城在《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中所吟唱的:“把我的幻影和梦/放在狭长的贝壳里。/柳枝编成的船篷,/还旋绕着夏蝉的长鸣。/拉紧桅绳/风吹起晨雾的帆,/我开航了。”7这是新生的时刻,在幻想的起航中,“我”摆脱了具体的历史情境,“没有目的”地荡漾,以这种方式“去问候世界”,新生的我以审美的想象与世界自由地相遇。同样,杨炼也在一首诗里表达了生命在海天中的漫游:“我向一片无边的蔚蓝飞翔/独木舟的梦不知在哪儿摇荡/一支纯净的歌,纯净得使天空逊色/吻过一叶叶帆和沉重粗糙的手掌/金黄的沙滩,黝黑的礁石/我的心象一个岛,碧绿的愿望朝东方敞开。”8这些诗行具有童话般纯净而抽象的气质,在现实的物象上空构成一种飞翔的旋律,诗人借助审美的想象仿佛正飞越现实,融入那个永恒而纯净向往的世界中。在这些诗行中,新生的我对蔚蓝色海洋的发现和向往,正隐喻地体现了新的时代主体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在一种审美的想象的空间里,自我漫游于历史时空之外,超越客观的现实结构,而以内心的激情与愿望为世界赋形,似乎成为了一个无限能动的主体。

在1980年代审美具有独特的意义,“美”不是一种表象的点缀,而被看作是理想的精神本质的完满的展现。从“文化大革命”困境中走出来的人们,有一种对未来的强烈憧憬,在现实与理想的空白处,美发挥着关键的作用,以审美想象的方式呈现了关于未来的“希望的原则”。因此,审美是1980年代重要的超越之途,在通向历史愿景的集体政治受挫之后,个体的自我以审美的方式创造精神主体意识,也隐喻性地表达社会诉求。1980年代的审美精神强烈体现在包括朦胧诗在内的众多文学作品中,在这些文学作品中凝聚着新时期的文化意识和审美理想,在抽象又可感的审美形式中负载着新的时代主体的情感与欲望,在未来的面影仍然模糊未明的时候,以美的方式超越现实、释放激情、形塑理想,召唤人们去积极地想象未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才能理解1980年代文学中所着力塑造的“海洋”的美学意义和审美功能。

1980年代文学中的“海洋”正是这个时代主体性审美精神的投射,一方面,它以纯净的意象呈现为“自由的象征”“希望的原则”,海洋所挟带的自由气息使它成为一个时代的象征,广阔、开放、不羁,具有新鲜的力量,对黯淡的生活构成强烈冲击。海洋所表征的那“希望的原则”体现了超越现实的审美批判性,其中展示的希望的愿景吸引人们去奔向它。美丽但却不无空泛、纯净而又游离现实,一种希望的声音逐渐化为个体自我重复的精神喃语。这正反映了1980年代主体性的审美精神的创造与局限,以自我的审美想象来表现希望、追求、空泛的愿景,以主观化的审美实践代替具体的社会历史实践,用普泛化的审美表达隐喻具体的社会政治诉求,以个体化的审美超越替换集体性的社会介入,因而这种主体性的审美精神不可避免地走向明显的主观化、个人化的方向。

主体性美学非常强调个人内在的主观能动,突出个体内在力量的导向性的作用,从个人内在的生命动力去寻找新的时代力量,从个体自身的生命能动去表现人的价值,这种对于个体的意志、力量、创造性乃至本能的推崇,弥漫在1980年代的审美精神之中。同样,在这种审美精神的投射之下,极力张大个体的能量,以海洋的汹涌奇崛为映衬,表现个人与海洋的对抗、搏击、挑战,这也成为了一种海洋书写的潜在模式。在张炜的小说《黑鲨洋》里,描写了曹莽、老七叔等腾涛踏浪、奋力拼搏的渔民,在汹涌浩瀚的海面和险恶诡谲的暗礁间搏斗、闯荡。曹莽是个十九岁的小伙,在他面前:“大海像个谜,解不开;大海像匹烈马,永难驯化!”但这更加激发他的斗志和征服、冒险乃至报复的欲望。张炜激赏个体生命中迸发的内在强力,感叹“多少年来,人们已被教训得像腼腆的的小媳妇,看到果断刚勇、一往无前的男性的强悍,那种惊讶确实非同小可”。大海上那股汹涌澎湃的“瓦檐浪”,既是与主体对峙的自然势力,也是主体力量的外化,“巨涌一个紧接一个出现,大海的呼啸淹没了他的声音。船体好像陡然落到狭窄的巷子里,水的墙壁,柔软而可怕的墙壁,随时都有可能坍塌。他们的船在挣扎,他们听见了船的骨头在‘咕咔’地响着”9。在与大海的对峙、搏斗中,个人的本能、意志、征服欲、创造力摆脱了社会规条的驯化,浑然赤袒在自然之中,淋漓尽致地奔泄而出。

三 宏大的海及其“祛魅”:多重话语的内在交撞

在1980年代的时代意识中,新时期是“第二个五四时代”,是复兴“五四传统”的时代。如果说五四一代具有站在中国和世界交接处的临界感受,他们自信而焦虑地向外眺望,将新的时代意识和人生理念投射向海洋,五四作家如郭沫若、冰心、庐隐、巴金、徐志摩等,吸纳了西方的摩罗诗人拜伦、普希金、雪莱、海涅等人的浪漫理想,突破古典中国的自然模式和审美框架,赋予海洋以新生、自由、叛逆、爱与美等现代自由个体的理念,建构起了现代文学中一个“大写的海”的传统。自“五四”以后,在现代中国文学中大海不再只是一个自然物象,而成为了具有深度内涵和理想意义的符码,成为召唤生命朝向和价值信念的宏大的文化象征。“回到五四”是1980年代自我构想的一种文化姿态,其中隐含着一种接续失落的个人情怀和隐秘的文化脉络的意念。在1980年代的书写中,“大海”往往就象征着一个失落的精神原乡,虽然被岁月严酷地隔断,但还在内心深处不息地召唤。诗人冯异就是这样倾诉的:“在我生命长途的一瞬间/我和海拥抱/海呼啸着/我的心里也响起了强烈的风暴/时间能腐蚀钢铁/但不能毁损两个心灵的默契/海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以它的辽阔,以它的力……”10海洋被视为个人遥远的知音,它辽阔的自由和抗争的力永远吸引着我,成为被束缚的心灵向往的远方。曾卓更在他的诗里,把自己比拟为一只搁浅的海螺,“相互默默地诉说/海的向往和海一样深的寂寞”。对他而言,大海是某种失落的精神传统的隐喻,象征着自由、生命、远方,他呼唤着“我的心里充满了乡愁/——大海呵,我的故乡”。大海作为五四以来所建构的精神理想,强烈地牵系着知识个体的心灵世界。在王蒙小说《海的梦》中,那个年届五旬的翻译家来到海边,奔向他朝思暮想的大海,这是安徒生的海、是高尔基的海、是杰克·伦敦和海明威笔下的海,是古老的谣曲和苏联歌儿中的海。“他向往海”,这是一个被五四文化和西方浪漫情韵构造的海,小说以隐喻的方式表现自我与大海之间的苦恋,蕴含着对一种失落的文化精神重新的体认和回归。

如果说20世纪50—70年代的中国文学中海洋常常作为宏大的集体的象征,那么在1980年代,则热衷呈现一个五四式的,寄托个人情怀和理想的,充满西方化的浪漫情韵的“大海”。如江河的诗中所吟咏的,“我来到海边/寻找海洋把月亮铺成的小径/一个人走向另一个地方”,这片海是属于一个人的,它见证了某种个人意识的诞生,孤独的个体来到海边徘徊,重新寻找生命方向。在这种心灵独白式的审美格调中,朦胧的希翼和憧憬替代了强烈的现实斗争感,如这些诗行“我正被那未来的太阳慢慢晒黑/躺在沙滩上憧憬大海/自由延伸的心灵波浪洁白”,其中弥漫着个人化的抒情氛围,但这个体仍然负载着宏大的理想,“走那伟大的幻想的路/背起行囊,沿着海岸线/我要到我的家乡去,我的家乡在未来”11。在舒婷的《致大海》中,诗人自觉站在新的文化语境中接续五四以来的文化脉络,她从“宏大的海”中汲取勇气、梦想和自由的元素,来追求自我生命的超越。

虽然,1980年代的写作倾向以个人化的立场来表达大海情怀,有意识地跨越20世纪50—70年代革命化的海洋书写,但其中依然镌刻着革命话语的强大影响。从舒婷《致大海》中“如暴风雨中/疾飞的海燕”到北岛笔下“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让所有的苦水注入我心中”,革命化的意象仍为诗人们熟稔使用。又如张炜的小说《海边的雪》中,不但以浓墨渲染“铺老”金豹放浪大海、拼搏风浪的情境,更突出了在风雪之夜,金豹毅然点火烧铺,以火光救援海上受困者的无私行为,赞美他具有大海一样的气韵和魂魄。更不必说《黑鲨洋》《迷人的海》等作品中表现的人与大海之间意志对抗、生命拼搏的场景,那飙飞浪涌、海裂石崩的战斗性和崇高感更是直接映现了革命话语的魅力。所以说,正是西方文学话语、五四话语和革命话语的交融碰撞,铸成了1980年代海洋书写的宏大维度和精神气韵。

1980年代文学中呈现的宏大的海的书写,承继了中国现代文学中出现的“大海”形象,这绝不仅是一种审美表达,而包含了深刻的现代性追求和文化体认的内容,体现了源自五四的积极“干预—建构”现实的激进现代性思维。现代中国面对着巨大的现实阻碍和历史压力,急需一种内在的自我动员的力量,而将人文理想灌注在现实世界中,重新熔铸现实,向前向外探索新的路径,以理想的意志和向度来建构人生,这构成现代中国启蒙——革命历程中的精神主轴。从五四开始,在现代文学中出现的“大写的海”,正映现了这种以理念和意志的力量积极建构世界的激进现代意识,从郭沫若、巴金到舒婷的一系列现代作家,将崇高、无限、自由、变革等理想意念赋予海洋,将一个在古典世界中相对边缘的海洋变构为新世界的象征,建构了一个象征着现代理想的“大海”,一个承载着簇新的文化精神和生命意识的新自然。

然而,在1980年代中期以后,这个现代中国“宏大的海”的书写传统开始遭遇解构,从日常中祛除诗意,从现实中消除象征,解散大海形象的魅力感召,切断大写的海的建构传统,这标志着时代出现新的翻转。在第三代诗人韩东的诗作《你见过大海》中,他从个人的生活感觉出发,以平淡的口语传达平凡的日常经验。在诗中,韩东以“见”和“想象”的对立,裂现出两种认识大海的方式。“你见过大海/你想象过/大海”,在亲见大海之前通过想象赋予其崇高和浪漫,在韩东看来这是虚幻的,真实的是“你不是/一个水手……你不情愿/让海水给淹死”,这才是人们面对大海畅想时,却熟视无睹的日常真实。韩东说“就是这样……顶多是这样……人人都这样”,你以为自己能实现超越,最终还是要回到世俗中来。由生活惯性支配的日常经验,取替了理想召唤和审美建构,成为人们感知世界的基本方式。当层叠的诗意建构被消除之后,日常的海不过那个蹩脚的形象,“大海把身子扭来扭去/大海从来不是一个好的舞蹈家/但很爱表演”(孟浪《反世界印象》)。这样一个拙劣而好出风头的大海形象,无疑是对1980年代海洋热中过度审美化的倾向的反讽,有力地拆解了新启蒙的精英姿态。这种以日常名义出现的解构性话语,通常被形容为一种文化“祛魅”。它不应仅仅看作审美趣味的转向,而是以高度凝缩的方式折射了现代中国进程的变化,从“大海”回到日常的海,不仅是观照海洋的意识发生变化,更是以反象征的方式高度象征地解散了大海所蕴含的理想、意志和向度。个人的日常生活感受、偶发的片段化的现实细节、生命感觉和欲念无深度的表露,这些成为文学热衷表现的内容。在以理想与日常深刻断裂方式凸显出来的“真实”背后,其实存在着一种反讽的虚无,它表现出一种理想建构的冷漠、审美追求的疲倦以及对一切超越性的精英姿态的怀疑,这逐渐发散为一种笼罩着这个时代的世纪末情绪。

纵观现代中国文学中的海洋表达,自五四以来形成的宏大的海洋书写传统,是与现代中国的民族国家建构和社会理想追求的历程密切相关的,海洋既是一个充满现代性魅力的理想他者,亦是现代中国自我体认和自我想象的未来形象。海洋被赋予了那么多崇高、伟大、自由、变革的意义,不息地激发着现代中国追求价值、召唤行动、自我变构、自我超越的激进意识。正因为如此,在1980年代后期对这一大海的形象模式的拆解,也正体现出了时代转型的症候意味。韩东等人的创作中所体现的“回到日常”,既是对宏大理想被过度演绎的抵制,亦是对审美精英化的自我陶醉的反讽,在彰显一种平民理性的同时,也表明了激进现代性的积极超越精神正日益耗散。这种文化转型,被笼统地冠以“祛魅”的标签,本身就带有逃避和抵制激进现代性的意味,在凸显个人的日常感觉的同时,价值体系与日常生活脱离,宏大叙事被抽空为不及物的符号,“真实”被压缩到接近世俗的层面,从而不可避免带来视界的收窄和想象的惫怠。正如邹进的《钟声》中说的,“有过许多关于海的传说/多少年前/我们感到呼吸困难/就爬上岸来/关于海我们再也说不出什么”12,宏大的海让个人感到某种压迫,而告别了这个大海以后又未免茫然若失,“我们再也说不出什么”,在一种经历大时代之后的疲惫中带有某种历史终结的意味。诗中接着说“从此海就在我身后/不管我怎样转身/它总是在我的身后/哗哗作响”,这或许表明告别那建构性的精神感召和价值询唤,用一个转身的姿态走出现代中国的精神传统,也远非那么容易。无论走得多远,那关于大海的种种希翼、想象、追求和言说,已经深深镌刻在我们的文化生命之中。

注释:

1 舒婷:《海滨晨曲》,《舒婷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4页。

2 曾卓:《海的向往》,《春泥中的百色花》,武汉出版社2006年版,第62页。

3 贺桂梅:《新启蒙知识档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5页。

4 [日]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4页。

5 梁启超:《二十世纪太平洋歌》,《梁启超全集》第18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67页。

6 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55页。

7 顾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顾城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1页。

8 杨炼:《神话的变奏:给一个歌唱的精灵》,《朦胧诗选》,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256页。

9 张炜:《黑鲨洋》,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24页。

10 冯异:《海》,《春泥中的百色花》,武汉出版社2006年版,第364页。

11 梁小斌:《我属于未来》,《朦胧诗选》,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72页。

12 邹进:《钟声》,《后朦胧诗选》,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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