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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皈依者”到“拔拂者”
——生态视域中的迟子建小说人物形象转变

2021-04-16○卓

文艺评论 2021年4期
关键词:迟子建美学小说

○卓 睿

人与自然的关系是迟子建小说中十分重要的命题。从北极村出发,到额尔古纳河右岸,再到龙盏镇、金瓮河畔,迟子建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生态图景,一个展现人与山水、人与动物关系的广袤场域。其茅盾文学奖的获奖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以下称《右岸》),更是被曾繁仁教授评价为:“一部在我国当代文学领域十分少有的优秀生态文学作品。”①在以往对迟子建生态小说的研究中,人们的目光较多地聚焦在作品诗意的语言、温情的叙事风格方面,而对人物形象的分析则较为少见,挖掘出的也是“畸异小人物”②“老女人”③等饱受伤害、需要自然之母疗治的弱小形象。而纵观迟子建的生态小说,这类形象较集中地出现在其早期作品中,从《右岸》开始,人物与自然的关系发生了巨大转变,拂拔生态的强者形象逐渐成为小说中的主流群像。我们将在生态视域下对迟子建生态小说进行整体观照,探究人物形象在“天人之际”中所表现出的特殊生态人格、理念和行为,重点分析不同时期人物形象的转变,以及转变的内在逻辑、现实意义和生态美学价值。

一、生态小说中人物形象的转变

如果以《右岸》(2005年12月发表于《收获》第6期,2008年10月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2019年入选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作为迟子建生态小说的分水岭,之前的称之为早期作品,《右岸》及之后的称之为近期作品,那么早期的生态小说代表作有《北极村童话》(中篇,1986年《人民文学》第2期)、《雾月牛栏》(短篇,1996年《收获》第5期)、《鸭如花》(中篇,2001年《人民文学》第2期)、《一匹马两个人》(短篇,2003年《收获》第1期)、《雪坝下的新娘》(短篇,2005年《名作欣赏》第1期)等;近期的生态小说代表作有《右岸》、《群山之巅》(长篇,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空色林澡屋》(中篇,2016年《北京文学》第8期)、《候鸟的勇敢》(中篇,2018年《收获》第2期)等。早期作品可以说是生态小说的雏形,核心主题是温情演绎自然童话,而近期作品趋于成熟,主题更加丰富,不仅表达诗意“回望家园”的情怀,更多是冷峻直面当下生态危机的状况,寻求重构和谐的出路等。而这两个时期生态小说中的人物形象,随着作品主题的变化而发生着蜕变。

(一)寻求自然救赎的弱者形象群

迟子建以《北极村童话》走向文坛,在温情演绎自然童话的早期作品中,她塑造了一系列困境中的弱者形象:幼稚或残障的儿童、为世人冷落的寡妇、被村民挤兑的老人等等。这些形象具有以下几方面的特征:一是弱势少能。他们大都是老弱病残者,或年幼、或衰老、或失智、或失能,无力与严酷的社会现实抗争。如《北极村童话》中学龄前幼童迎灯、《雾月牛栏》中的智障儿童宝坠。二是伤痕累累。因为各种原因,被功利的社会排挤、打压、伤害,身心都带着深深的伤痛。《一匹马两个人》中的老夫妇因儿子进了监狱,倍受村民们的刁难。《雪坝下的新娘》中的刘曲,遭遇妻儿的背叛、县长儿子的暴力、周围人的嘲弄。三是无奈遁逃。他们都与世无争,在逆来顺受之后,无奈地选择躲避和逃逸。《一匹马两个人》的开篇描绘的就是一幅令人心酸的逃遁场面:“一匹马拉着两个人朝二道河方向走……”④四是赤子之心。自然之光的照拂不仅使他们受伤的心灵得到慰藉,而且,他们大都怀有一颗纯静善良的心。《鸭如花》中被家人嫌弃的孤独老妪徐五婆,与一群鸭子终日相伴。在她眼里,鸭子不仅是世上最美的花,也是她活下去的精神伴侣。而且如花的鸭子同样滋养着她那颗善良的之心,孤独的她竟然用母爱去感化和安慰一个被判了死刑的杀人犯。五是皈依自然。他们都一致将身心交付给自然,去感受山川日月的诗意之美,去享受柔软温顺的动物带来的浓浓亲情,他们向自然寻求温暖,寻求庇护,寻求心灵的安抚,大自然的怀抱成为他们理想的生存场所和精神家园。宝坠不愿住在有人的屋子里,在他看来,家里的三头牛才是自己的亲人,只有和牛在一起他才感到温暖幸福。刘曲则把河流转弯处没有结冰的流水看作是一个纤细柔软、光洁明艳的美人,并且能带给他暖融融的感觉。他用自己全部的真心、柔情去欣赏和呵护她,经常去与她幽会,并幻想着总有一天会成为自己的新娘。《一匹马两个人》中的老太婆,在通往二道河的路上,不仅心年轻了,而且关于生活的梦想也多了起来。总之,迟子建在早期生态小说中,塑造了众多弱者形象,功利社会中受到伤害—逃遁—自然中获得救赎,成了他们共同的命运。自然之母和弱者之间呈现出庇佑与被庇佑的单向度关系。

(二)拔拂生态的强者形象谱

上文所述的“畸异小人物”在迟子建近期作品中依然存在,但从《右岸》开始,大多小人物已不再只是躲进自然之母的怀抱中寻求救赎、取暖、疗伤的可怜相,而是借自然之力坚强地站起来,甚至成为具有超凡能力的强人。《右岸》中的达西,自从在与狼的搏斗中失去一条腿之后,就像一棵腐烂了的树一样萎靡不振。然而,猎鹰奥木列的到来,使死气沉沉的他又活跃起来,不仅怕光流泪的眼睛不再需要眼罩,而且仿佛失去的腿又回来了,精神也抖擞起来。达西将奥木列训练成了一只神鹰,成了他的弓箭和猎枪,他们不仅合力为营地猎取不少猎物,还勇敢地与狼群以死相拚,最终复了仇。《空色林澡屋》中的皂娘被丈夫和儿子抛弃,被孤身留在林场与狗相伴,但她顽强地在山林中开设一间空色林澡屋。那些在凡尘俗世中困顿了男人们,都爱去她的空色林澡屋中去洗澡,因为通过倾诉和接受大自然的洗涤,他们都能够重获生活的希望和勇气。在许多人看来,皂娘经管着现代人和大自然相通的心灵秘道,她更像是一位自然之母。《候鸟的勇敢》中的张黑脸,因意外惊吓脑子出了毛病,在功利世界与人打交道时,总是糊糊涂涂呆愚不清,但只要回到自然管护站的山水间,“他感知自然的本能提高了,能奇妙地预知风雪雷电甚至洪水和旱灾的发生”⑤。他每天朝圣般地为候鸟投食,成为自然管护站里候鸟唯一真正的保护神。可以看出,自然与小人物之间不再是单向度的庇佑关系,弱者从自然中获得力量和新生,开始回馈与反哺自然。

在近期生态小说中,不仅“畸异小人物”形象不再卑微,而且迟子建成功塑造了萨满妮浩、镇长唐汉成、师太慧雪等生态环境拯救者的高大形象。依照鲁枢元教授的生态三分法(即将生态分为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三个层面)来看,这些生态环境的拯救者,不仅是自然生态的坚强保护者,更是社会生态的积极维护者和精神生态的有力拂拔者。《右岸》中的妮浩本是一位端庄美丽的娇弱女子,但被神选中成为氏族的萨满。“萨满”源自印第安语“Shamman”,有“智者”之意,是萨满之神的代理人和化身,是能沟通天和地的通灵之人。不仅如此,妮浩萨满身上还充满超越生死界限、超越人间母爱的“崇高大爱”,为挽救别人的生命,她接连失去三个比自己生命更宝贵的儿女。她明知如果救了马粪包,就会失去女儿“百合花”,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跳起神舞,拯救了马粪包的生命,同时也挽救了他的灵魂,使他由一个被大家厌恶的对象变成一位善良可爱的人。妮浩以同情心和富于牺牲的精神感召和维护着民族精神层面的和谐。她更是一位用生命和神力保护氏族自然家园的氏族英雄。当森林火灾来临、家园危险之际,腰板已不能直起,脸颊和眼窝都塌陷的妮浩,毅然披挂神衣,手持神鼓,跳神祈雨。她整整跳了三个多小时,当大雨倾盆而下,她唱起生命中的最后一支神歌时,永远倒在雨水中了。她用自己的生命和神力挽救了鄂温克族的森林家园。她祈雨时的崇高悲壮形象,被画家绘制成“祈雨图”永远留存了下来,成为鄂温克民族精神的象征。

《群山之巅》中龙盏镇镇长唐汉成是一位热爱大自然,对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关系有着理性思考和清醒认识的国家干部。在他眼里,破坏资源的发展,就跟一个人为了抵御严冬,砍掉自己的腿当柴烧一样,不仅无知,而且会造成终身残疾。他也是一位能真正领悟“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生态理念的领导干部,具有难能可贵的生态正义观和造福百姓的使命感,并付诸于自己施政决策过程中。为了不让辛开溜把龙盏镇附近出产无烟煤的消息散布出去,唐汉成甘愿以一匹马换取他的一篮无烟煤,从而堵住他的口;他千方百计阻止地质勘查队的探矿活动;在关乎龙盏镇的招商引资项目中,但凡影响到环境的产业,他总是找理由搪塞过去。他“不怕失去权力,最怕失去青山绿水”⑥。为保护龙盏镇不要沦为矿区,他积极开发旅游项目,在龙山顶上建了一座土地祠,并亲自编撰了“青山常在牛羊壮,绿水长流鱼儿肥”的对联。他能自觉地把保护自然生态视为生存的首要价值,是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危机的管理和救治者。

《候鸟的勇敢》中的慧雪师太,气质沉静、美丽矜持、不悲不喜、不怒不嗔,已修炼到把黑夜当黎明,把风声当美乐的境界。慧雪师太护法的松雪庵,与候鸟管护站只一河之隔,她认为松雪庵坐落在山水之间很具庙宇气象。松雪庵的山门上悬挂一副对联:“朝霞披袈裟,溪流送禅杖。”这是慧雪师太自己撰写的警世心语。袈裟是众僧身上之法衣,禅杖是佛家的警具,它们不仅是出家人的典型行头,更是佛门苦、集、灭、道四圣谛的象征;而朝霞和溪流指涉天地自然,显然是道家信仰的核心。所以说,慧雪师太的精神集佛旨道义于一身,充塞于天地之间,既抱慈悲情怀,又求天人合一。小说中,瓦城社会物欲横流,不仅人与自然的和谐被打破,平民百姓与特权者的关系也分外紧张,民间突然流传起关于候鸟报复特权者的荒诞传说。慧雪师太对此不仅非常关注,而且甚为忧虑,于是主动前去瓦城讲经说法。她苦口婆心劝导众生,尊重生命,尊重自然,理性看待贫富差异,消除憎恶之心,化解心理危机。她告诫人们,要消除贪心恶念,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才是一个人幸福的本源,没有人逃得过时间的洗涤,万事都不能违背自然规律。作者塑造的慧雪师太,既是大自然的守护者,更是功利社会迷途之人的精神拂拔者。

二、人物形象转变的逻辑

“文学形象是作家能动创造的产物,他们既渗透着创作主体诚挚的感情,又包含着他们独特的认识和理解。”⑦反过来也可以说作家最擅长的就是将自己的情感和认识形象化和艺术化。影响迟子建的情感和认识进而促成她笔下生态人物形象转变的因素,主要有以下两大方面:

(一)作家艺术观念的蜕变

被誉为极地精灵的迟子建,出生和成长在以原始森林著称的大兴安岭的一个小山村,她有一位做着小学校长会讲无数动人故事的慈父,每年除夕父亲都会送她一盏月亮一样美丽明亮的灯。有父亲和父亲的灯,她生活过得有生有色甜美幸福。故土的森林山谷赋予了她热爱自然的天性,充满爱的家庭又培育了她诗意浪漫、温情慈悲的美好品质和情怀。父亲给她起的乳名“迎灯”,干脆成了她的成名作《北极村童话》的小主人公的名字。然而,人世间并非总是春天,她敬爱的父亲在她刚步入社会且初登文坛之际(1986年)就不幸离开人世,这使她多了一份深深的人生伤痛。同时,她正好亲历十年动乱的文革时代,所以她早期的作品大都书写有着隐秘伤痛的小人物,而在这些书写中,往往带着鲜明的“童话”特征,充满对美好的向往,并以慈悲情怀寻求救赎的途径。正是出于对大自然特殊的热爱之情,昄依自然成了她疗治伤痛的出路之一。她坚信河流山川是陷入生存困境的小人物们的伊甸园,清风与阳光,是医治他们心灵创伤的最好良药,自然中的动物是他们生活乃至精神的美好伴侣。在一篇随笔中她深情地写道:“回忆我的童年,我想到亲人后,随之想到的就是动物……在喧哗而浮躁的人世间,能够时常忆起它们,内心会有一种异常温暖的感觉。”⑧因此,在早期的生态小说中,迟子建总是将笔下受伤的小人物,安放在大自然温暖的怀抱之中,营造出“诗意栖居”的温情,在表达自己慈悲情怀的同时,更多表达了对自然之母的依恋、热爱和赞美之意。

然而,人生不仅不都是春天,还有下雪的冬天,2002年五一节,迟子建遭遇了人生至暗冰冷的时刻。时逢大兴安岭的防火期,她的身为当地县委书记的爱人,在赶往指挥防火第一线的途中,不幸惨遭车祸,抛她而去。经历过这般沉痛的人生灾难,迟子建的艺术观发生了蜕变。她在散文《时间怎样地行走》中这样写道:“最初开始写作的时候,我的内心总有一种躁动不安的感觉,每时每刻都处于激动之中,以为自己正在笔下创造出诗意的生活。那一时期我最喜欢的作家便是屠格涅夫……当我步入中年后,我才明白那其实是青春期的一种可爱的骚动,它带着许多自以为是的虚荣,而与朴素的艺术背道而驰。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老师,它会在不知不觉中把你引向真正的人生之旅。现在我不太喜欢屠格涅夫了,因为他笔下的悲剧人为的痕迹太浓,而且弥漫在作品表面的诗意气氛太明显。”⑨走向真正的人生之旅,迟子建认识到:“其实生活并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⑩差不多与《右岸》同时(2005年)发表的中篇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她以第一人称为叙事视角,开篇写道: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可以说她早期作品的那份淡淡伤怀之情已升级为彻骨的悲凉。

同时,她对社会发展和生态环境恶化有了更清醒的认识,正如她在《右岸》的跋中所写:“稀疏的林木和锐减的动物,终于使我们觉醒了:我们对大自然的索取太多了……有关敖鲁古雅的鄂温克人下山定居的事情,我们从前两年的报道中已知道得太多了。当很多人蜂拥到内蒙古的根河市,想见证人类文明进程中这个伟大时刻的时候。我的心中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和苍凉感。”⑪《右岸》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复杂多重的,不再是单维度的温馨和谐。一方面有“诗意栖居”和谐安康,有人们在驯鹿产羔后的喜悦,在捕猎胜利后的满足,有如像早期作品中宝坠、刘曲那样的自然之母的宠儿——安草儿;另一方面,也有人与恶劣自然环境的抗争和无畏的牺牲。主人公“我”的父亲和两任丈夫,虽然都是出色的人物,但都在生产活动过程中,分别惨遭雷电、暴风雪和黑熊的袭击而不幸死于非命。更不用说还有与恶狼的搏斗中丧生的达西;最让人痛惜的是人与自然关系的彻底失衡。随着伐木工人的长驱直入,河流干枯,火灾频发,驯鹿吃的苔藓越来越少,鄂温克族被迫永远失去他们赖以生存的森林家园。迟子建在无限的眷恋和深深的反思中,深情回望人类曾经的自然家园,并塑造出妮浩萨满这个为保护和拯救家园而英勇献身的氏族英雄形象,从而告诫人们:永远也不要忘记自己是大自然的儿子,保护自然,就是保护我们的父母,也是保护我们人类自己。

(二)生态危机下的文学使命

英国小说家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曾说:“艺术家是个说谎的该死家伙,但是他的艺术,如果确实是艺术,会把他那个时代的真相告诉你。这才是最要紧的事。”⑫优秀的小说是时代的产物。我国有着几千年的对自然具有高度依附性的农耕文明,中华民族一向热爱、尊重、崇拜自然,有着“天人合一、和谐共生”的优良传统文化。然而,随着工业革命特别是现代化进程的加速,人们对大自然进行了肆无忌惮的开发和掠夺,生态环境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人类赖以生存的物质的与精神家园惨遭破坏,不仅物质方面茫然失其所在,而且精神方面也灵魂无枝可依。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我国当代的生态文化语境也随之发生了改变,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意浪漫,到当下“流浪地球”的仓皇狼狈。

面对日益加剧的生态危机,人们不断地去思索挽救危机的出路。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在《人类与在地母亲》中说:“人类精神潜能的提高,是目前能够挽救生物圈的构成要素中唯一可以依赖的变化。”⑬鲁枢元教授将生态观念植入文艺学、美学的机体,他认为:“文学不只是一种题材,一种认知,一种方法,一种文本,它更是一种姿态和行为,一种体贴和眷恋,一种精神和信仰。而环境意识、生态意识作为一种观念、一种信仰、一种情绪,是可以贯穿、渗透在一切文学创作与文学现象之中的。”⑭迟子建正是将她的生态忧患意识、生态重构愿望渗透在的文学创作之中。她在一次文化活动的演讲中,以“用文字收拢时代速度的缰绳”为主旨,掷地有声地提出了“在应对生态危机的过程中文学能做什么”的问题。她激赏《瓦尔登湖》《寂静的春天》《死刑台》等世界著名的生态文学作品,并高度评价说:“它们从不同侧面,指出了我们面临的问题,自然危机、生态危机、道德危机等,提醒我们摆脱贪婪,免于灾难。这些作品,无疑是这个趋向的典范文本。”⑮带着这种文学观和生态理念,迟子建在近几年的生态小说中,尝试突破以往的创作惯性,消弭温情式的叙事风格,正如2018年度《收获》文学排行榜颁奖词所评价的那样:“作家勇敢走出惯常的天地,反思‘自然正义’式的解决,将信念置放于现实。”⑯她直面当下生态危机的现实,不仅在作品中发出深沉的呐喊,更是满怀期望地勾勒出了拯救危机的“英雄”人物形象。2015年发表的《群山之巅》,虽然满纸沧桑,弥漫着浓重的绝望和死亡的哀凉气息,作家却依然带着炽热的感情,成功塑造出生态理念先进、勇于担当的社会生态治理者镇长唐汉成形象。2018年出版的《候鸟的勇敢》,无论文本内外,都是波澜重重,无论贫穷富有,人们多处于精神迷途之中,连人类的朋友——美丽的候鸟,都开始向人类传染疾病,成为受到伤害的大自然向人类反噬的急先锋。但作家坚定地怀着重构生态和谐的希望,冷静地描绘出迷途之人的灵魂点拨者慧雪师太。

迟子建曾表示:“对我而言,故乡和大自然是我文学世界的太阳和月亮,它们照亮和温暖了我的写作和生活。”⑰正是基于对大自然的热爱,基于自身艺术观的成熟,以及一个作家对拯救生态危机的使命感,迟子建生态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完成了由皈依自然的弱到拂拔生态的强者的华丽转身。

三、人物形象转变的社会价值和生态美学价值

(一)促进生态文明建设的社会价值

马克思曾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指出:伟大的艺术不仅可生产出伟大的精神产品,而且可生产出具有良好素养的人才,精神同样可以转变为物质的力量。迟子建生态小说中,生态拂拔者的高大人物形象所表现出的精神和生态理念,与我国新时代“绿色发展”战略高度一致,对引导国人尊重自然、保护自然,促进我国生态文明建设,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生态学家默里·布克金(Murray Bookchin)指出,我们首要的生态问题根源于社会问题。在迟子建近期作品中,就体现出从社会层面解决生态问题的观念。不怕失去权力,最怕失去青山绿水的镇长唐汉成,将“绿色发展”观贯穿于经营决策过程之中,是社会生态矛盾的化解者。他的生态理念和勇于担当的精神,对“美丽中国”建设起着积极的示范作用。鲁枢元教授说:“拯救地球与拯救人心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对生态困境的救治仅仅靠科学技术的发展和科学管理的完善是不行的,必须引进‘人心’这个精神的因素。”⑱慧雪师太身上蕴含我国最优秀的传统文化精粹,兼具道法佛心,追求天人合一,这种独特的灵魂境界,带给功利世界的人们,以心灵的启迪和滋养。拥有超越生死界限、超越母子之情的崇高大爱,用生命去拯救自然家园的萨满妮浩,不仅是鄂温克氏族的萨满,更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英雄,她的大爱与牺牲精神,感染和鼓舞着每一位生态文明的建设者。

(二)推进生态美学发展的美学价值

曾繁仁教授曾如是评价《右岸》:“这部小说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作者以其丰厚的生活积淀与多姿多彩的艺术手法,展现了当代人类‘回望家园’的重要主题,揭示了处于茫然失其所在的当代人对于‘诗意的栖居’的向往。这部小说以其成功的创作实践为我国当代生态美学与生态文学建设做出了特殊的贡献。”⑲可以说,迟子建生态文学人物形象的塑造及蜕变,不仅反映了作者生态理念的转变,也是我国自然生态美学观的发展在文学实践中的体现。

曾繁仁教授将我国自然生态美学的发展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对“人化的自然”美学观点及“人类中心论”立场的批评与否定;第二阶段,在马克思主义生态实践论与海德格尔的存在论相结合的基础上,我国生态存在论美学范畴的初步建构;第三阶段,生态文明新时代自然生态美学中国话语的自觉建设。⑳

在迟子建的生态小说中,皈依自然的弱者无不尊重自然与生命,将动物看作与人平等的生命主体,是“诗意栖居”及“家园意识”的体现者,也是“人类中心论”的否定者。在近期生态小说的强者形象中,与狼群同归于尽的达西,为埋葬一只死去的白鹳,徒手掘雪十指滴血的张黑脸等,他们勇敢而惨烈的形象,极具阳刚之美。萨满妮浩为保护森林家园奉献了自己生命,她祈雨时的悲壮形象,充满着“生态崇高”,体现了生态存在美学的审美特性。

曾繁仁教授认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的“生生美学”,以“生生”这种天人相和的“中和论”审美模式作为一种自然生态美学模式,不仅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基础,而且“尊重自然保护优先”“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美丽中国建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等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的理念,成了生态美学建设的重要理论的支撑。迟子建笔下的生态拂拔者身上,无不表现出“生生美学”的审美价值。萨满妮浩以自己生命换得森林的再生,唐汉成镇长千方百计力保青山绿水,慧雪师太点化迷途众生要尊重自然。他们都是生态环境的坚强保护者,是生态文明建设的积极引领者,是自然生态美学观的实践者,也是“生生美学”的艺术化身。

因此,迟子建通过不断地创作实践,塑造的不同人物形象,表现出了不同的生态美学特质,从而丰富了我国当代生态美学理论并推动了它的发展。

结语

综上所述,从温情演绎童话的早期,到“回望家园”和直面当下的近期,迟子建将自己的环境意识、生态意识作为一种观念、一种信仰、一种情绪,渗透在生态文学的创作实践中,她以多姿多彩的艺术手法,塑造出了前后形成鲜明对比迥异不同的人物形象群谱。这是作家以人物为载体,以妙笔为琴弦,弹奏的人和自然从“诗意栖居”到“危机爆发”再到“和谐重构”的变奏曲,不仅对“美丽中国、绿色发展”的时代主旋律是一种高调颂扬,而且为我国当代生态美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注释

①⑲曾繁仁《生态美学视域中的迟子建小说》[J],《文学评论》,2010年第2期。

②汪树东《论迟子建小说中的畸异人物》[J],《北方论丛》,2007年第5期。

③欧艳芳《情感视域下迟子建小说中“老女人”形象图谱的建构》[J],《华北水利水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

④迟子建《迟子建作品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12页。

⑤迟子建《候鸟的勇敢》[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页。

⑥⑩迟子建《群山之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10页,第328页。

⑦鲁枢元、刘锋杰、姚鹤鸣《文学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3页。

⑧迟子建《寒冷的高纬度——我梦开始的地方》[J],《小说评论》,2008年第2期。

⑨⑮迟子建《也是冬天,也是春天》[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129页,第286页。

⑪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252页。

⑫[英]戴·赫·劳伦斯《乡土精神》[A],《二十世纪小说文学评论》(上)[M],[英]戴维·洛奇编,葛林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1987年版,第224页。

⑬[英]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M],徐波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711页。

⑭鲁枢元《生态批评的对象与尺度.生态批评的空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33页。

⑯《收获》文学排行榜中篇榜授奖词[EB/OL],http://www.bjnews.com.cn/culture/2018-12-09/528928.html.

⑰迟子建,胡殷红《人类文明进程的尴尬、悲哀与无奈》[J],《艺术广角》,2006年第2期。

⑱鲁枢元、夏中义《从艺术心理到“精神生态”》[J],《文艺理论研究》,1996年第5期。

⑳曾繁仁《我国自然生态美学的发展及其重要意义》[J],《文学评论》,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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