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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巴特的文学批评史观及其启示意义
——以巴特的《批评与真实》为考察核心

2021-04-16袁文卓

文艺评论 2021年4期
关键词:巴特批评家文学批评

○袁文卓

在上世纪20年代中期,罗兰·巴特先后结集出版了论文集《论拉辛》(1963年)和《批评文集》(1964年)这两部著作。前者主要采用了结构主义和精神分析的方法,巴特将其用来评价拉辛的悲剧作品研究。而后者特别是其中的《两种批评》和《何谓批评》这两篇文章,主要是对法国当时文学批评现状的反思,以及对朗松主义的回击和质疑。然而,巴特的著作一经推出,便遭到了当时以索邦大学雷蒙·皮卡尔(拉辛研究专家)等为代表的传统批评家的反驳,随即引发了一场法国传统批评与新批评之间的争论。正是在这场论争之中,巴特挺身而出。其《批评与真实》一文,不仅是对批评他的文章——皮卡尔的《新批评还是新骗术》一文的集中回应,同时也是法国新批评与法国传统批评方法相互论战的结果。事实上,《批评与真实》完全可被视为巴特为“新批评”正名的正式宣言。回溯学术史,早在罗兰·巴特之前,法国传统的批评界一直奉行的是实证主义批评,这种传统的批评方法“乃是朗松创立的、已经蜕变为朗松主义的文学史方法”①。然而当历史发展到20世纪中后期,传统的实证主义批评方法显然已不再适应当时文学批评的实际需要,两种批评方法的论战也不可避免。值得注意的是,“新批评”这一提法本身并非新批评家群体所集体命名,而是传统批评群体给他们强行贴上的一张讽刺标签。事实上,在当时法国涌现的新批评群体中,精神分析、现象学、结构主义、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等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团体组织或者批评标准,只不过在反对法国传统的朗松主义文学史方法这一层面上,无疑都具有着某种程度的“共识性”,因此被统称为“新批评”学派。论战,以巴特为代表的法国新批评的获胜而告终。尽管关于新批评的论战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然而当我们再次翻开文本并回到法国新旧两派论战时的语境及其论战的具体问题,巴特在《批评与真实》一文中所流露出的批评史观与美学思想,对我们当下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仍然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际价值。

一、语言的多元性

巴特曾在《写作的零度》一书中就语言的相关定义谈到:“语言是由传统和习惯组成的,它对于一个时代的所有作家都是共通的。这就是说,语言就像自然属性一样,是从作者的言语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没有可能赋予它任何形式,甚至不容修饰充实:它像来自真实存在的一个抽象圈……语言是一种活动的场域,是对一种可能的限定和期望。它不是社会的规约,而仅仅是无须选择的反射,是人的共同财富而不是作家才有的财富,它独立于文学的程式而存在。”②进而言之,语言属于某种本能选择,并非是一种社会规约。而且语言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无条件的反射,它属于人类的共通属性。除此之外,文学和语言相互独立,它们是分属于两套不同但又有着某种密切联系的系统。正如语言学家索绪尔所言:“语言和文字是两种不同的符号系统,后者唯一的存在理由是在于表现前者。”③也就是说,在索绪尔的研究视阈里,文字存在的理由在于呈现语言。可见文字是语言的载体,语言必须通过文字才能表现出来。而离开了文字,再好的语言也失去了传播的载体。然而在巴特看来:“文学著作所依附的象征性语言在结构上来说是一种多元的语言。其符码的构成致使由它产生的整个言语(整个作品)都具有多元意义。这种性质,在就本义而言的语言中,已经存在。它包含很多人想要指出的不确定性,这就是语言学家正开始研究的问题。但实用语言与文学语言相较,其模糊性就不算一回事了。实用语言可以凭借其出现的语境而减少误解,但文学作品却并非如此,没有任何即情即景可做依据,或许,正是这一点最能说明它的特征:作品不受任何语境所环绕、提示、保护或操纵;任何现实人生都不能告诉我们作品应有的意义。”④

可见在巴特的研究视阈里,文学作品不受任何语境的影响,作品自从诞生之日起便具有了其本身的独立属性。而这种属性特质,绝不会受作者的生平经历,或者当时写作环境或特定语境的影响。因为文学著作所使用的象征性语言是一种多元语言,并非是一种可以量化的实用语言,因此就决定了文本解读本身的多元性与多维性。为此有论者谈到:“巴特从消解索绪尔的符号理论入手。他指出,文本语言中的能指与所指并不构成索绪尔所谓完整而固定的符号,文本中的语词符号也不是明确固定的意义实体,而是一篇‘闪耀的能指星群’,它们可以相互指涉、交织、重叠。文本中出现的虽然只是有限的能指符号,它们却像水珠般折射出无边无际的能指大海。”⑤然而在巴特看来,文本中的词语符号之间可以相互指涉,甚至交叉或者重合。如此一来,索绪尔在符号理论中所建构的能指和所指实际上已经被完全解构。巴特紧接着还谈到:“古典—资产阶级社会长期以来把语言当作工具或者装饰,我们现在是把语言视为符号或真实,一切与语言有关的,都被以某种方式重新评价:哲学、人文科学、文学都是如此。”⑥换而言之,从古典—资产阶级社会将语言视为工具,到后来法国新批评学派将语言视为符号或者真实,不仅是字面意义上的简单重组和改变,其内核和意义亦得到了进一步的彰显和深化。而从语言的“工具化”到“符号化”的过程,也从根本上体现了新批评学派对文学本体的重视,以及对文学发展客观规律的尊重。

事实上,巴特认为语言是文学作品解读的核心。这种学术观点,也是我们走进巴特文学批评史观的一条路径。如何解读语言?可将其视为一种文学符号,并且是一种多元的文学符号。巴特认为:“既无任何固定的语境,作品本身便可供读者去探索:在作者与读者前,作品变成一个语言问题,人们可感受它的本质,从而接触到它的限制。作品成了广泛的无休止的词语调查的信托者。人们总希望象征只有想象的性质,其实象征本身也具有批评的功能,而批评的对象就是语言本身。”⑦也就是说,语言在某种程度上不仅成为受众获取作品信息的“密码”,同时也成为摆在作者和读者面前需解密的最终符码。因此对作品的解读,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了对语言的解读。而对文学作品的批评,实质则沦为一种对文学语言的评判。甚至可以认为,欣赏文学作品的过程,也就是鉴赏作品语言的过程。因此,如何去感受作者文学语言背后所承载的文化符码,也成为巴特文学批评史观的关键。当然,除了对语言多元化的论述之外,巴特的新批评思想,还创造性地体现在其对文学科学化这一概念的创设与阐释中。通过对文学科学化的思考和深挖,也可以让我们梳理出一条有关作品产生的生成意义,以及在此基础上所延伸的美学指向。

二、文学科学化

如上文所述,“文学科学”这一概念,最早由巴特在《批评与真实》一书中提及。如果从字面意义上来看,文学科学由“文学”和“科学”这两个概念组合而成。然而当这两个词汇叠加在一起并组成“文学科学”的时候,巴特赋予这个词组以全新的释意和内涵。在他看来:“我们有文学史,但是没有文学科学。因为我们还未能充分认识文学对象的本质,它是一个书写对象。假如我们承认作品是由书写所构成(而由此得到结论),某种文学科学是可能成立的。文学科学的目的,不能不以一种意义加诸作品,并以此为理由,排除其他的意义。它不可能是一种有关内容的科学,而是一种关于内容的状况的科学,也就是形式的科学。它感兴趣的,是由作品产生的生成意义,也可以说是可生成意义的变异。它不诠释象征,而只是指出象征的多方面功能。总而言之,它的对象并非作品的实义,相反地,是负载着一切的虚义。”⑧由此可见,文学对象的本质实际上是一个书写对象。文学科学的意义是多元并且多维的。换而言之,它的意义绝不限于某一种。文学科学所考察的是作品产生的生成意义,以及由生成意义所延伸的意义。韦勒克和沃伦曾在《文学理论》一书里,具体论述了文学和文学研究的区别。在他们看来:“文学是创造性的,是一种艺术。而文学研究,如果称为科学不太确切的话,也应该说是一门知识或学问。”⑨在韦勒克和沃伦的研究路径里,文学指的是一门创造性的艺术。而文学研究,则主要是一门具有知识学科结构特征的学问或科学。尽管都属于新批评的阵营,但从文学科学这个提法来看,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中的观点,与巴特对于文学科学的观点有所区别。究其原因,这主要与他们所面对的受众群体,以及写作目的不同有着密切联系。应该指出,巴特所谓“文学科学”的提出,主要针对的是法国长期以来占据着主导地位的朗松主义实证方法。而这种实证方法“主张以历史的方法研究文学史,历史地处理文学作品的来源和影响问题”⑩,显然已经不再适应当时法国出现的精神分析、现象学、结构主义、存在主义,以及马克思主义等新批评方法的进一步发展。而作为20世纪西方文学理论重要成果之一的《文学理论》,韦勒克和沃伦则试图将文学研究区分为“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并力图摆脱先前的文论研究中所过度强调的外部因素对文学研究的影响,而将研究的中心和重点集中于探索文学与文本本身。事实上,这种强调“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的区分,而且将文学研究由外“向内转”的做法,也在某种程度上昭示着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朝着文本本身内部结构与意义的深掘与转向。

而当我们再次回到巴特《批评与真实》的具体文本,不难发现“可接受性”或者“可理解性”应是研究者关注的焦点。正如巴特在论著中所言:“我们要努力描写的是作品的可接受性,而不是它的意义。文学科学只能跟文学著作联系,尽管它打上了神话的印记,但它并非神话。作家生前的所有当代作品,即是藉由已故作家在创作上的权利所握有的一切形迹。人们甚至要我们等待作家过世之后才去‘客观地’处理他的作品,真是奇怪的倒置!只有等到作品变成神话的时候,我们才应该把它作为确切的事实看待。人们应该同意,该文学科学的对象做一番重新的分配。作者与作品不过是分析的起点,分析的终极目的应该是语言。我们不可能建立一种但丁、莎士比亚或者拉辛的科学,只能有一种关于话语的科学。”⑪作品在完成之后,其可接受性应该成为我们阐释的重要方面。更深层而言,当一部作品完成之后,如何让更多的读者理解文本背后所表达的思想和传达的意义,应该成为批评家和研究者努力的重要维度。除此之外,在评价作家的作品时,不应过多地受到非文学语言本身因素的影响,而必须建立起一种关于话语的科学。而在这个过程之中还需要坚持一点,就是拒绝作家或者成名作家自己的“作品经典化”。作为批评家,要以作品的文本为基点,隐去作家的身份以及社会对该著的评价,并将其作品的文学语言作为分析的重点和核心。只有这样才能够尽可能的做到平衡客观不偏不倚,对作品文本本身作出合理准确的判断。

关于这个文学科学所要探索的象征,巴特认为这门科学可分为两大领域。在他看来:“第一个领域包括小于句子的各种符号,比如旧的转意、各种内涵现象和各种‘不规则语义学’等等。总之一切文学语言特征的总和;第二个领域是指大于句子的符号,也就是话语部分,此中包括叙事结构、诗章和议论文章等等。这门新兴的文学科学所具有的客观性并非建立于直接的作品上,而是建立在作品的可理解上。新科学的客观性所依靠的是象征的客观性,即不同于字面意义的客观性。文学科学感兴趣的并非作品的存在与否,而是作品在今天或者未来会被如何理解,其可理解性将是它的‘客观性’的源泉。”⑫事实上,文学科学所研究和探索的领域,一方面是小于句子的各种符号组合,如转意和各种不规则语义学。而另一方面则是大于句子的符号组合,即连接句子与句子的话语部分,也就是涉及到文学本体中的叙事结构以及叙事模式等。其次,法国的米兰·昆德拉也曾谈到:“小说首先是建立在若干个基本词之上,在小说的进程中,这几个主要的词被分析、研究、定义、再定义,并因此而被改变成存在的范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栋梁是:重、轻、灵魂、肉体、大进军、大粪、媚俗、同情、晕眩、力量、软弱。”⑬正是由于词和词的组合,句子和句子的组合,话语和话语之间的衔接,构成了小说等文本的整体篇章。值得注意的是,文学科学所依赖的并非是字面意义上的客观属性,而是可理解性。事实上,当谈到文学科学,就不得不提到巴特关于叙事作品结构的科学分析。在巴特的研究视阈里:“叙事作品的一般语言显然只是话语语言学研究的特殊语言之一,因而符合同源的假设。从结构的角度来看,叙事作品具有句子的性质,但决不可能只是句子的综合。叙事作品是一个大句子。……我们建议把叙事作品分为三个描述层:一、‘功能’层(功能一词用普罗普和布雷蒙著作中所指的含义);二、‘行动’层(行动一词用格雷马斯把人物作为行动者来论述时所指的含义);三、‘叙述’层(大体相当于托多罗夫所说的‘话语层’)。这三层是按逐步结合的方式相互连接起来的:一种功能只有当它在一个行动者的全部行动中占有地位才具有意义,行动者的全部行动也由于被叙述并成为话语的一部分才获得最后的意义,而话语则有自己的代码。”⑭也就是说,“功能”“行动”和“叙述”这三层,不仅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叙事作品的三个组合维度,而且也可被视为叙事作品结构具有文学科学的重要属性和美学特质。除此之外,对文学作品的可理解性以及对文学本体的探讨,也应成为文学科学研究的中心。当然,在《批评与真实》一书中,除了对语言多元化以及文学科学的解读之外,批评与阅读这两个概念,则是我们走进巴特新批评理论视阈的另外两个关键词。

三、批评与阅读

当我们回溯《批评与真实》的文本,巴特在论著的第一部分便质疑了法国旧批评对于文学批评生态发展的桎梏,并直截了当地指出这种旧批评对于普通受众的支配与规约。他在“批评与拟真”中谈到:“在文化共同体的层次上,旧批评支配着大众,统治着一些大报章的文学专栏,最后湮没在一种学术逻辑之中,在这种逻辑中是不允许反对传统、圣贤或舆论的。总而言之,批评的拟真是存在的。批评的拟真喜爱很多的‘事实’,可是这些‘事实’特别具有规范性。这些规范性的系统既然如此狭隘,就算添加一点点,也会超出它的范围。”⑮显然,在法国新批评出现之前,实证主义批评占据着法国文坛的重要位置,并且一直支配并深刻影响着当时法国的文学批评学界。一般来说,实证主义批评不允许出现反对的声音,特别是其所构建的“规范性系统”具有排他性。而在巴特看来:“批评并非科学,科学是探索意义的,批评则是产生意义的。批评与作品的关系,就如同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一样。批评不能企图‘翻译’作品,尤其是不可能翻译得清晰,因为没有什么比作品本身更清晰了。批评所能做的,是在通过形式——即作品,演绎意义时‘孕育’出某种意义。”⑯因此,批评旨在于揭示文本背后的符码。而这种揭示并非是一种对文学作品的简单翻译,而是通过作品本身,推演出文本意义产生背后的深意。

巴特紧接着还谈到了批评的三个制约,旨在进一步揭示在实际的文学批评过程中我们容易步入的误区。“批评的第一个制约就是把作品中的一切都看成有意义的。意义在结构上并非由重复,而是由区别所产生的。”⑰也就是说,在实际的文学批评中,一方面既不要忽视文学作品;而另一方面也不要惟作品是从,将作品中的一切都奉为圭臬。而作品的意义往往在于其所具有的独特性,也就是区别性所决定的。而批评的第二个制约,乃是受到象征逻辑的制约。在巴特看来:“人们把新批评的‘极度兴奋’与科学思想的基本规律或只是单纯的‘清晰可辨’对立起来,这是愚昧的,能指是有它自己的逻辑的,当然人们对它的认识有限,且不容易知道它是属于哪种‘知识’范围的,但至少是可以接近的,一如精神分析学与结构学所应用的那样。人们不能随便谈论象征,至少要有些模式,这些模式可以避免旧批评家在看到把窒息与毒药、冰与火连在一起时感到震惊。”⑱换而言之,新批评的“极度兴奋”并不意味着其降低了逻辑标准。因为“批评面对的不是作品,而是它本身的语言”⑲。因此,当我们进行文学批评的时候,相较于呈现在我们面前最直观的文学作品而言,其作品文本之中所运用的语言应该是我们解读和分析的重点。

巴特还强调:“批评是一种有深度的阅读,能在作品中发现某种可理解性,在这方面,它确实是在解码,并具有了一种诠释的性质。可是它所揭露的不可能是所指,而只是一些象征的锁链,一些关系的同系现象。它真正给作品的‘意义’,最终只是构成作品的一堆花团锦簇的象征。”⑳由此可见,批评并非是一种浅层的阅读,而是拨开云雾去充分发掘作品的某种可理解性,并在此基础之上去探索隐藏于文本背后的寓意。然而现有的批评,却并未能够从根本上揭示作品文本的可理解性,而只是某种表层的象征。这里实际上涉及到批评话语的标准问题。巴特指出:“批评话语的标准就是它的适当性,如音乐一般,一个和谐的音符并不一定就是一个准确无误的音符,乐曲的‘真实’归根到底,取决于它的适当性,因为它的适当性是有齐唱或和声构成的。批评也不例外,要保持真实,就得适当。我们应让象征去寻找象征,让一种语言去充分表达一种语言,这样最终才能尊重作品的字面意义。”㉑所以当我们在从事文学批评时所使用的批评语言应该坚持适当原则。既不能过度解读,也不能隔靴挠痒,而应该将批评语言构成的象征,去尽可能的还原并逼近作者文本的本义。也只有这样,批评才能够尽可能地还原文本真实的语境与涵义。

而在阅读这一层面,巴特强调了不应由批评家去代替读者去阅读。这种提法可谓切中要害。正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批评家的阅读体验,仅能够代表批评家本人。因为即便是面对同样一个文本,读者所具有的个人阅读经验不同,其阅读感受也存在着较大的差异。进而言之,批评家对作品所谓专业的解读,并不能够完全代替每位读者实际的阅读体验。在巴特看来:“批评家只是个评论者,因为一方面他是一个传递者,另一方面他也是一个操作者,他把作品的因素重新分配,以便增加某种可理解性,亦即某种距离。只有阅读喜爱作品,与它建立一种欲望的关系。阅读是对作品的欲求,是要融化于作品之中,是拒绝以作品本身的言语之外的任何其他言语来重复作品的:只有评论才能产生纯阅读,要不就是仿作。由阅读到批评是欲望的转移。欲求的不是作品,而是它自身的语言。但这也算是把作品转移到书写的欲求上,而作品也是由此脱颖而出的。这样,言语围绕着书本回旋:阅读、写作,一切文学都是这样,从一个欲望转移到另一个。多少作家不是为了被阅读而写作?多少批评家不是为了写作而阅读?他们使书本的两个侧面,符号的两面接近了:由此只得到一个同一的言语。批评只是这个过程中的一个瞬间,我们踏进去,它把我们带向统一——也就是书写的真实。”㉒不难窥见,批评家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只是文本的传递者和操作者。批评家所做的是让构成作品的因素重新组合,以便让读者能够更好地理解。而对于作品的解读前提,必须是对作品发自内心的喜欢,并在此基础上与文本建立一种欲望的关系。而从阅读到批评的过程,事实上也是欲望使然的过程。当然,这种欲求并非是对于作品的文本本身的期望,而是对其使用语言的欲求。批评家之所以不能够代替读者感受,其中最重要一个原因在于不同的读者面对相同的文本,自然会有不同的阅读感受。而且即便是同一读者面对相同的文本,由于阅读时间的差异或者阅读者经验的增加,也会产生不同的阅读感受。因此批评家所要做的并不是代替读者去解读作品,而是带领读者去尽可能的寻找并且抵达文本书写的内核。

四、罗兰·巴特的批评启示与指导意义

对罗兰·巴特《批评与真实》这一文本的解读,不仅让我们再次回顾了法国新批评学派的指导思想和相关主张,而且对于我们进一步的厘清罗兰·巴特的文学批评史观和美学思想,也有着重要的促进作用。特别是巴特在《批评与真实》一文中的相关批评思想,对于我们当今的文学批评也同样具有积极的指导意义和研究价值。综合来看,巴特的相关批评思想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给我们当代的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以启示与指导意义。

首先,巴特在《批评与真实》中的批评思想,提醒了我们对于文学本体的重视。事实上,新批评这种强调从文本本身内部出发,而不是过多地将研究视野聚焦于外部因素(如生活环境以及作者的生平等信息)对文学本身的影响的研究范式,也使得研究者更多地回归文学研究本体,即对文本本身的重视。而这种从“外”向“内”的转换,一方面使得与文学作品相关的组成因素如语言、句子、或者小于句子的各种符号组合,如转移和各种不规则语义学,另一方面则是大于句子的符号组合,即连接句子与句子的话语部分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而这种对于文学本身的关照和审美,也在相当程度上推进了文学的内部研究向着纵深不断开掘。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与韦勒克和沃伦曾在《文学理论》一书中强调文学研究的“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之分,以及转向“内部研究”有着某种程度的共通性与相似性,他们无疑都看到了文学内部研究本身的审美意义与理论价值。

其次,巴特在《批评与真实》中的批评思想,再次强调了对于语言的敏感。事实上欣赏文学作品的过程,也是欣赏文学语言的过程。因此巴特的文学批评史观给我们的第二点启示,便是对于构成文学作品最基本单元——语言的重视。一方面,我们需要在从事文学批评的过程中,更多地从作者语言的运用与话语的构成等基础单元出发去分析和解读小说文本。另一方面,还应该将文学著作所依附的象征性语言在结构上看作一种多元的语言。除此之外,对叙事语言的考察,同样也应放到对作品文本整体解读的框架中来。换而言之,对小说叙事语言的深入探究,应该与作品的叙事时间、叙事空间以及叙事线索一起结合起来进行整体综合的考察。

再次,客观上阐释了批评过程的中立、客观与平衡。巴特的文学批评史观给我们当代文学批评的第三点启示便是在批评的过程之中,批评者一定要秉持一种中立、客观以及平衡的立场。一方面不应该具有过多的主观臆断,而应该遵循并且尊重小说(或者诗歌、散文)文本本身的客观事实。另一方面,在对小说(或者诗歌、散文)文本进行解读的过程中,应该更多地强调作品与作者的分离,而不应该在评论的过程之中渗入过多的外部因素,譬如在批评过程中过多注重并且强调作者的生平经历以及现有成就,以及过分迷恋作家自身的创作谈等。

最后,巴特在《批评与真实》中的批评思想,再次提醒了我们批评家并不能代替读者。现在的批评活动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作为读者个体的自主性,过分强调了批评家的主体地位以及评论的所谓“权威性”。这样往往容易陷入一种批评崇拜的窠臼。批评家真的能够代替读者阅读作品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受众阅读经验不同,解读的视角和阐释的维度也不尽相同。即便是面对同样的文本,不同受众也可能产生不同的解读。甚至有可能是相同的文本并且同样的受众,在不同的阅读年龄段也有可能产生不同的阅读体验。因此,批评家的阅读经验,也往往只能够代表批判者本身的阅读习惯和阅读经验,绝不能代替普通读者的阅读。从这个角度而言,关注文本解读和批评过程中,作为个体阅读本身的独立性和特殊性便显得尤为重要。也只有在充分尊重个体阅读经验的基础之上,对文本的解读也才有可能具有多元性和客观性。当然,随着受众鉴赏能力和水平的不断提升,也有可能出现“对抗性解读”。简而言之,就是读者不会过多迷恋批评家所谓的“权威”话语,而是主动阅读文本寻找答案,甚至开始质疑批评家对某部作品的批评话语和既定结论。当然,这种情况,无疑需要普通阅读者本身具有着相当的阅读经验和学术修养。一言以蔽之,批评家不要越俎代庖,应该充分尊重读者个体的差异,更不要试着拿自己的阅读与批评经验去代替普通读者。

五、小结

综上所述,作为法国新批评的重要代表,尽管《批评与真实》这部作品是新旧两派论战的产物,然则巴特的文学批评思想,在该部著作中得到了较为充分并且深刻的体现。特别是其对语言多元性、文学科学以及批评与阅读的相关创见性论述,时至今日不仅对我们梳理法国新批评的指导思想有着积极作用,而且对我们时下的文学创作与批评也有着一定的指导意义。就《批评与真实》这一文本本身来看,巴特首先在论著的第一部分分别从“批评的拟真”“客观性”“品味”“明晰性”和“说示无能”这五个方面,驳斥了法国实证主义批评学派对法国新批评攻击的观点,紧接着他在第二部分分别从“批评的危机”“语言的多元性”“文学科学化”“批评”以及“阅读”等方面展开论述,巴特详细论证了新批评的原则与标准,而这次论战也以新批评的获胜而告终。因此当我们再次对巴特的著作《批评与真实》进行解读,显然“语言的多元性”、“文学科学化”以及“批评与阅读”乃是贯穿其著作的关键词。特别是巴特对文本言语、批评距离以及可理解性的文学批评史观与美学思想的深入探讨和哲理反思,还有巴特对于文学本体的重视、对语言的敏感、批评的中立、客观与平衡,以及批评家并不能代替读者等思想,时至今日,对于我们当今的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仍然具有深刻的启发和指导意义。从这个角度而言,巴特及其文学批评史观与美学思想是值得我们去不断探索和深究的。

注释

①秦海鹰《罗兰·巴特与法国新批评之争》[J],《中国文艺评论》,2016年第11期。

②[法]罗兰·巴特《写作的零度》,见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篇选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36-437页。

③[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35页。

④⑥⑦⑧⑪⑫⑮⑯⑰⑱⑲⑳㉑㉒[法]罗兰·巴特《批评与真实》[M],温晋仪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2-53页,第49页,第53页,第57页,第56-58页,第59-60页,第8页,第62页,第65页,第66页,第68页,第69页,第71页,第74-76页。

⑤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142页。

⑨[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

⑩李伟昉《论朗松对比较文学影响研究的奠基性贡献——以〈文学史方法〉为中心》[J],《外国文学研究》,2016年第2期。

⑬[法]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孟湄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82页。

⑭[法]罗兰·巴特《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见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篇选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76-4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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