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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楠体”与当代女性传记创作

2021-04-15

东方论坛 2021年5期
关键词:石楠传记创作

章 罗 生

湖南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在中国当代纪实文学史上,女性创作是一道特色鲜明的亮丽风景:如果说,张雅文、章诒和与梅洁等是报告、散文创作等方面的重要骨干,①参见章罗生:《风景这边独好——从张雅文看新时期四十年女性纪实文学的发展》,《南方文坛》2019年第5期。那么,石楠与胡辛等则是传记小说创作方面的典型代表;她们不但在题材内容等方面有开拓之功,而且在审美形式等方面也有其独特贡献,从而共同显示了当代女性创作的卓越成就与深厚潜力。其中石楠的创作因特色鲜明、影响广泛等而被人称为“石楠体”:它“既不同于纯属史料纪实性的传记,也不是以虚构为基础的小说,而是真实与虚构相结合的创作体型”②叶全新:《传记小说与石楠体——石楠新作研讨会综述》,《安庆日报》2000年11月14日,副刊。;它“不仅丰富了文体学的研究视域,更促进了中国当代文学格局的多元化,意义独特而深远”③江飞:《石楠传记小说简论》,《安庆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0年第8期。。事实的确如此:它的意义,不只体现了当代文学传记创新发展的新动向,更重要的,是代表了当代女性的思想觉醒及女性文学的审美追求等。

在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文学传记创作中,石楠具有重要地位。她的《画魂·潘玉良传》与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等一样,不但在新时期初风靡一时、影响广泛,而且流传深远,是中国当代再版、转载与改编次数最多的经典作品之一。具体而言,《画魂·潘玉良传》于1982年发表后,作家两个月内收到读者来信3000多封,很多地方形成了潘玉良“热”,《文汇报》《光明日报》等20多家报刊转载、连载,10余家电影厂争相组稿,最后被搬上银幕,众多报刊发表大量评介文章;至2005年止,先后在海内外出版了13种不同版本的单行本,并被改编为话剧、沪剧与黄梅戏,还出版了3位画家的连环画,录制了长篇广播剧和长篇小说连播节目(台湾有两家电台加盟联播),并有电影《画魂》和电视连续剧《潘张玉良》(获飞天奖一等奖)等。而她的其他作品,如《寒柳·柳如是传》《沧海人生·刘海粟传》《美神·刘苇传》与《从尼姑庵走上红地毯》等也是这样:好评如潮、连续再版。其中如《寒柳·柳如是传》出版后10多家报刊发表评介文章,安徽广播电台将其录制成长篇连播节目后,几乎被全国所有省市电台转播,后被评为全国优秀连播节目一等奖等。①参见石楠:《总序 我为苦难者立传》,《石楠文集》第1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石楠:《〈画魂〉今年二十三——〈画魂〉作家版序言》,新浪网“作家石楠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56245302 .“ 《画魂》问世二十七年来,已被韩国、台湾等十家出版社再版十余次,被改编为电影、电视、黄梅戏、话剧、沪剧等多次,而关于该作的评论更是不计其数,可以说,《画魂》已成为当代艺术领域里一部具有深远影响和巨大魅力的作品。” 见江飞:《画出苦难者之魂——石楠传记小说论》,参见安徽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安徽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编:《1949—2009:安徽作家报告》,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9年。

正是如此,石楠形成了其独树一帜的“石楠体”,对后来的纪实文学尤其是女性传记创作等产生了较大影响。在这方面,如果说柯兴的《风流才女——石评梅传》《魂归京都——关露传》 《清末名妓——赛金花传》等还只是在为“风流才女”与“巾帼英豪”的“正名”方面与石楠同气相求、殊途同归,那么,胡辛的创作则在主客体等方面更多受到石楠的影响,并表现出共同的“石楠体”特色。

笔者认为,“石楠体”创作的最大价值和意义在于继承与发扬林语堂等前辈的传统,将具有中国特色的“史传合一”等民族传统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②关于林语堂的《苏东坡传》等创作及其特色与意义等,参见章罗生:《论林语堂的纪实文学创作》,《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它与同时或稍后柯兴、铁竹伟、陈廷一、章诒和与王宏甲等人的创作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中国当代文学传记创作的独特风景,从而为中国纪实文学——尤其是“人才—科教”创作潮的发展与“纪实”时代的形成等,作出了重要的历史贡献。概括说来,石楠的传记小说及其“石楠体”的特色和意义,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一)创作主客体的高度契合,特别是突出体现了“新五性”③“ 新五性”是笔者近年提出的创新概念,包括“主体虔敬、守真求实、题材庄重、情理融通、文史兼容”,认为它是当代纪实文学创作所表现出的共同特征,也是其重要的价值尺度与评价标准。中的“主体虔敬”,其中最关键点是“为苦难者立传”。正如作者所述:在写《一代名优舒绣文》时,舒绣文的影子“紧紧伴随着我,我激动、膜拜、昼夜不宁,眼里浮现着热雾。我和她一起苦恋,和她一起悲泣人世的不公和女人的不幸,和她一同感受奉献的快乐,成功的喜悦,助人的幸福……我常常是泪水和着墨水一起流泻,我为她的悲惨命运和不幸身世哭泣,我为她的早逝哀痛,我也为她骄傲”④石楠:《一代名优舒绣文·辉煌的人生——后记》,《石楠文集》第4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347页。;在写《另类才女苏雪林》时,“我以女人的心去体悟她这个女人的心,我以我的情去感受她的情,我站在她的历史环境来感受她的人生”。⑤石楠:《另类才女苏雪林·为了不被忘却——后记》,《石楠文集》第10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463页。而之所以为柳如是立传,也是因为“令我难忘和感动的正是她为追求自由与命运矢志不移的搏斗”,正是如此,在写作中,“我的心被一种求索独立自由的悲凉号子冲击着,她走过的路,经过我的心灵的震颤和锻造,我已无法分清她和我了!”⑥石楠:《寒柳·柳如是传——后记》,《石楠文集》第2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403页。总之,“苦难造就不朽,苦难造就辉煌,苦难增添人生的光辉,如果老天假我以年,如果老天赐我健康,我会继续用我的传记小说艺术歌唱苦难,继续为苦难者立传。”⑦石楠:《总序 为苦难者立传》,《石楠文集》第1卷。这些话,实际上提示了作家的创作理念与审美追求。即:其一,所选传主的人生“苦难”、经历坎坷;其二,传主不屈服命运,勇于与“苦难”抗争;其三,“苦难”可化为“不朽”,可“增添人生光辉”;其四,“我”以健康和生命为代价,运用“小说艺术”歌唱以“苦难造就辉煌”的强者。其中还有一点,即“我”与传主融为一体,与传主同呼吸、共命运。

石楠出生于贫穷落后的山村,13岁才上了3个月的扫盲夜校,后勉强上了初中,又因家庭出身等原因而不得不放弃上高中、考大学的梦想。后到一家集体小厂工作,也是夹着尾巴做人、提心吊胆过日子。20年后调进安庆市图书馆古籍部,才有机会接触大量史志文献,“有了为追求人格平等、实现自身人生价值、孜孜不倦地和苦难较量的才媛立传之想”。后被潘玉良孤儿—雏妓—小妾—教授—中外知名艺术家的非凡身世“深深震撼”,因而“试着拿起笔来写她”。但在写作过程中,“我们的灵魂就融成了一体”“我们同欢同乐,同悲同泣”“尽管是初次尝试写作,但潘玉良的滴血历程给了我勇气和力量”,使我深刻体会到“命运之神往往败北在有志者的追求中,只有在不疲惫的追求中,人生才能闪耀出光辉”。①石楠:《〈画魂〉今年二十三——〈画魂〉作家版序言》,新浪网“作家石楠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56245302 .正是因为《画魂》的成功,使作者这位作了奶奶的半老徐娘找到了人生的价值与自我的意义,因而她克服家庭、年龄与健康等方面的困难,义无反顾地在“为苦难者立传”中奋进。也正是如此,她更着重为与“苦难”抗争的女性——古代才媛与现代作家、艺术家等立传。

为古代才媛立传的作品,主要是《寒柳·柳如是传》《陈圆圆·红颜恨》等。其中《寒柳》在清末明初复杂、动荡的历史背景中,着力刻画了柳如是这一巾帼才媛的光辉形象,尤其是突出了她思想性格中的最重要方面——平等独立的爱情追求与舍生取义的爱国精神。柳如是虽然人生不幸、命运坎坷——从小父母双亡,被卖到妓院,但她不但未放弃生的权利和活的尊严,而且活得独立、坚韧:当知府钱横下令驱逐她时,她利用其好色弱点,不但设计将其戏弄,而且迫使他收回成命;当宋辕文迫于家庭压力而不敢明媒正娶她时,她痛断琴弦;与钱谦益结婚时,为了挑战男权社会,她要求大张旗鼓地按“正室”名分迎娶。尤其是作品通过拜谒梁红玉墓、火烧绛云楼、犒劳前线军士与血溅荣木楼等惊心动魄的故事,充分展示了其民族气节与爱国精神。

然而,石楠写得更多的,还是与苦难搏斗、与命运抗争的现代女作家与艺术家。在这些作品中,作家的创作追求与传主的思想性格表现得更为鲜明。即一方面,传主所经受的苦难更多、更深重;另一方面,她们对苦难的抗争更顽强,对人生的信念更坚定,对理想的追求也更执著。如《画魂》中的张(潘)玉良,8岁时因父母双亡成了孤儿,抽大烟的舅舅将她卖给青楼。后虽经潘赞化赎出并走上了艺术之路,但屈辱的妓女身世一直使她抬不起头,即使成了艺术家与大学教授后,她还是被同事欺侮,还是要给潘赞化的老婆行跪拜礼。因而她只得忍辱负重,再赴法国,以更勤奋的努力与更优异的成绩来寻找自我、确立价值。然而,尽管她的画作已进入国际顶级收藏机构——巴黎现代美术馆,她也已成为世界知名画家,但却有国难归、有家难回,最终在对祖国与亲人的思念中客死异乡。《美神》中的刘苇不但出身屈辱、婚姻不幸,而且经历坎坷、一生漂泊,晚年屡遭批斗、打击,与亲人生离死别,但她始终坚守信仰,坚持自强、自立,不但执著事业、钟爱艺术,而且将“爱”与“美”竭诚奉献给学生、社会与祖国。《海魄》中的杨光素,不但也因家庭出身等方面的影响而成长不顺,而且在爱情、家庭与事业等方面也饱受挫折,但她为了自己钟爱的绘画艺术,毅然放弃稳定教职,独自闯荡法国等地“朝圣”。尤其是《从尼姑庵走上红地毯》中的梁谷音,热爱戏曲艺术,被称为“身上有戏癌”。但她的家庭出身和时代环境却偏偏与她作对:父亲的政治问题始终如影随形,如磨盘压顶一般使她竖不起腰、喘不过气;无论她怎样刻苦、要强,才华出众,始终被打入另册,爱情与事业都倍受挫折。“文革”结束后,她虽有了出头之日,但年龄已大、功夫已废。然而,面对如此困境,她不但没有屈服,反而坚决与命运抗争:每天坚持3点起床练功,练得腰痛、脚肿等仍不停歇。正是这种非凡的刻苦与不屈的抗争,使她最终成了著名的昆曲表演艺术家。

《中国第一女兵》中的谢冰莹经历更坎坷,也更具传奇色彩:她反抗包办婚姻,4次拒婚、逃婚;偷偷报考军校,在部队接受严酷军事训练,并随师北上西征,战斗间隙在膝盖上写作《从军日记》;继而奔赴抗日前线,白天救治伤员,晚上奋笔写作。尤其是她两渡日本求学,都因参加爱国活动而遭驱逐和被捕入狱,并在狱中受尽折磨、九死一生。总之,谢冰莹的一生,是追求妇女解放、爱情自由与人格独立的一生,是为祖国前途与民族解放而奋斗的一生,更是为追求理想和人生价值而与命运顽强抗争的一生。她虽一生坎坷,颠沛流离,在爱情、家庭与事业等方面饱受打击,但始终不屈不挠,愈挫愈奋,从而成为著作等身的著名教授与作家,为人们尤其是女性树立了又一个人生榜样。正如石楠所说:她“让我看到了一个为争取个人解放,争取国家民族独立和自由民主,敢于向一切黑暗丑恶势力做坚决斗争,坚决不向厄运低头的顽强灵魂,我被她勇敢、坚强的精神深深震撼了”。①石楠:《中国第一女兵——谢冰莹全传·后记》,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484页。

当然,在“为苦难者立传”的女作家系列中,也包括作者本人。因而在她的自传小说《不想说的故事》中,虽然作者将有关当事人都用了化名,但其所述和感受等,却不但真切可信,而且因其日记、亲友言谈(对话)与心理描写等形式的运用,而使作品形象鲜明、内涵丰富且生动可感。即作品不但也写了主人公(秋云)因地主出身、家庭贫困与教育缺失等而导致的种种人生磨难,而且重点描述了她与疾病、偏见等顽强抗争而奋斗成名的非凡历程。尤其是披露了她的作品在出版、获奖与改编问题上所遭遇的压制、打击、“盗抢”,以及作者在工作、评级与成名等问题上所经历的坎坷、曲折与善恶斗争等内幕。总之,正如有人所评:步入中年的石楠,“以一分倔犟,三分执着,十二分拼命的劲头,让人相信,她是一粒顶破石板也要开花,跌落沙漠也会开花,埋进冰雪也能开花的种子”;她是一位精心选择“类我”角色的作家,“她咀嚼着自己的人生苦难去体验传主的人生苦难,她借助自己的人生苦斗去观照传主的人生苦斗,她犹如本色演员理解角色那般,实践着‘传者为被传者雕塑人生,也用被传者注解自己’的创作理念。这位为巾帼英才作传的作家,自己也无愧地融入了她们的行列。”②宗灵:《不想说的故事·序》,《石楠文集》第9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372—373页。

当然,石楠也为命运坎坷或备受争议的男艺术家与作家立传。这类作品有《沧海人生·刘海粟传》《百年风流》《张恨水传》与《回望人生路·亚明的艺术之旅》(《亚明传》)等。其中尤以《沧海人生》下功夫最大,其影响也最广泛。在2008年新版前,石楠就以刘海粟的人生故事为素材,“用不同体裁,从不同角度,写过5本书,(都)颇受读者青睐”③石楠:《刘海粟传·一粟见沧海(新版再语)》,北京: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09—210页。;与《画魂》一样,它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等影视艺术后,也深受观众喜爱。其原因,除刘海粟本人的传奇经历与社会声誉即题材本身的魅力外,也和《画魂》等一样,得益于作家“苦难造就伟大”的创作理念与审美诉求。正如石楠所说:

一个人,不管他是伟人还是普通人,总是痛苦的。可海翁从没因误会而气馁、而沉沦,地狱之火把他冶炼得更坚强。他不只一次地对我说过,何谓丈夫?何谓坚强?在别人活不下去的环境中活着,又不丧失人生信念和高尚气节,能忍人所不能忍,方能为人所不能为。

苦难,造就了他的伟大,也造就了他的辉煌。三年中,我们共唱着一支和苦难搏斗的人生之歌。①石楠:《沧海人生——刘海粟传·后记 伟大,是苦难造就的》,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713—713页。

(二)鲜明的“以人带史”或“史传合一”,表现出高度的“文史兼容”与“生命叙事”等特色。也就是说,在石楠的传记创作中,除人生主题外,也还有历史文化主题等。即尽管作者并未刻意“以人带史”,但由于人是历史的产物、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故其传主的命运与时代历史紧密相连,而作品也表现出鲜明的“家国一体”等。这一点,在《寒柳·柳如是传》与《陈圆圆·红颜恨》中表现尤为突出。如《寒柳》通过柳如是的悲壮人生——主要是通过她与钱谦益、陈子龙、李待问、黄宗羲、郑成功及钱横、谢玉春等人的交往与恩怨情仇等,形象地再现了明末清初的政治、文化与军事等历史。《陈圆圆》则围绕陈圆圆的传奇人生与命运遭际,尤其是她与吴三桂等人的情爱纠葛,更具体揭秘了明末清初的阶级矛盾与民族斗争等历史真实,尤其是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是非功过及其历史影响等。

这一点,在追求民主、自由的现代作家、艺术家身上也表现突出。即他们的“爱”也包括家国大爱,他们的“恨”也包括“国仇家恨”,他们的人生命运无不与国家、社会与时代紧密相连。就像鲁迅创作所表现出的“人文精神”一样,“具有深广的社会意义和崇高的历史价值”②姜振昌:《鲁迅与中国新文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第3页。。如潘玉良晚年之所以不能回归祖国与亲人怀抱而客死他乡,先是抗战爆发,后是“反右”运动;刘苇之所以遭批斗、受屈辱,丈夫悲惨早逝,梁谷音之所以母亲受难、自己先进尼姑庵后一直不能正常演出,也是因“镇反”“反右”至“文革”等政治运动;而谢冰莹的“从军”、被捕与出国,刘海粟的“模特风波”与被打成“右派”,张恨水的被误解为“黄色作家”而遭批判,亚明的被视为邓拓死党而受打击、迫害等,就更是如此,都从一侧面折射了中国现当代的曲折历史、政治风云与文化生态等。尤其是《一代名优舒绣文》,通过传主在艰难困苦中矢志追求艺术而又不幸英年早逝的人生,不但透视了中国自抗战至“文革”近半个世纪的忧患历史,而且也从一重要侧面,反映了中国现当代非凡、曲折的戏剧史、电影史,以及几代艺术家的追求、奋斗与坎坷的人生命运等。而苏雪林与谢冰莹,由于都是其追求独立自由、个性坚强的文人、作家,且长期漂泊海外、定居台湾,又享年较长,因而其作品通过她们的人生经历,不但折射了较长的中国现代历史尤其是台湾的社会生活实况,而且也从一侧面,反映了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及海峡两岸文坛的矛盾斗争与文学生态等。这一点,在苏雪林与胡适、鲁迅、谢冰莹等人的交往和关系中,表现尤为突出。

其中《沧海一粟》与《百年风流》虽均为刘海粟传记,但两者内容与角度不同。前者以海翁的人生足迹为主线,写他对艺术的赤诚与求索,以及苦难造就了他的伟大与辉煌,“是一部艺术家不屈不挠的奋斗史”;而后者则以其“情感世界为主线,写他的友情和爱情生活,写他的婚恋以及和同代名家的交谊”,因而是他的一部“情史”。而其写作动因,也是缘于有人“就海翁人生旅途中几件事发难”。即作者原以为随着海翁的离世,“一切误解都会烟消云散,不虞在他作古两年后,还有人旧事重提,这于一个作了古的老人,很不公平”,因而“有必要让世人明白个中真相”。①石楠:《百年风流·后记》,《石楠文集》第7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330—331页。而她之所以写《张恨水传》,也是因为“从有关研究资料中,我已略知三十年代他所受到的极不公平的批评,联想起我遇到的这两件事(笔者按:在旅途中听到有人说张恨水是“黄色作家”等),决非个别偶然现象,而是极左谬种的流传投射给恨水先生的可怕阴影,我的心不由变得沉重起来……不由为恨水先生背负的沉重误会而哭喊起来”②石楠:《张恨水传·后记 还历史以公允》,《石楠文集》第8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331页。。

总之,这些作品也同样贯穿着作者“为苦难的奋斗者立传”的创作理念,也表现出“主体虔敬”“情理融通”与“史传合一”等鲜明特色。正如有人所说:石楠传记小说中的“爱”包括“男女情爱”“对艺术事业的挚爱”与“对国家、民族的大爱”,它“是在历史与现实、传者(主体)与被传者(客体)之间建立的一种独特的主客为一的‘生命叙事’”。③江飞:《石楠传记小说简论》,《安庆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8期。

(三)“虚”与“实”或“文学性”与“真实性”的有机融合。“虚”与“实”或“文学性”与“真实性”的关系问题,是包括文学传记与文学报告等在内的纪实文学创作极难把握而又一直争论不休的理论与实践问题,而石楠则也在这方面进行了积极的有效探索并取得了较成功的宝贵经验。也就是说,她的传记创作,一方面坚守“求真务实”的纪实精神,决不胡编乱造;另一方面又充分吸收虚构小说等“纯文学”的优长,大胆进行合理想象,以及运用对话、心理、细节与典型描写及抒情、议论等手法,以渲染气氛、突出性格与深化主题,从而既与“历史”“报告”等拉开了距离,又与“戏说”“演义”等毫无关联,而是名副其实、特色独具的传记小说。正如作者所说:“在我全部的传记文学中,我始终追求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真实,不求一言一行的形似,而是艺术的神似。我是以写小说的表现手法来写传记文学的,但写的又是真真实实的历史。传主和其周围人物的生平经历、事业、命运都是史实,我从不为贤者讳、尊者讳,不为历史讳、时代讳。但在刻画人物性格过程中,为追求笔下人物艺术地活过来,站起来,有灵有肉,有爱有恨,我对素材进行了选择、剪辑,对细节和场景以及人物内心描写进行了合理想象和文学加工。”④石楠:《张恨水传·后记 还历史以公允》,《石楠文集》第8卷,第332页。

正是如此,在作品中,她不但直面传主的人生苦难、性格缺失与喜怒哀乐,而且大胆再现并“想象”其婚恋性爱与“风流”“浪漫”等。如潘玉良的雏妓出身、小妾地位及与田守信的无“性”真爱,刘海粟的“模特儿论战”“风流欧陆”“人生炼狱”与婚姻变故,杨光素对男人的渴望、追求与轻信,张恨水与三位夫人的“和平共处”,吴三桂与陈圆圆的“疯狂”情爱,苏雪林的无爱婚姻与公开反鲁(迅),舒绣文的孤傲、冷艳与自杀离世,谢冰莹的热烈、大胆与自由奔放以及“我”(秋云)的出名与被嫉妒、遭打压等,其描写之具体、真切与大胆、洒脱,的确在一般社会言情小说等虚构创作之上。正如有人所指出,石楠的传记创作“一是注意情节的生动曲折和起伏跌宕,重视悬念的设置与破译”“二是感情真挚,想象丰饶”“三是文辞优美”,能创造“情景交融,抒情写意的动人意境”;⑤参见郭久麟:《传记作家与传主的情感交融境界》,《文艺报》(网络版)2011年3月16日,http://wyb.chinawriter.com.cn/202109/08/node_1.html .作者“始终如一地行走在传记小说这一边缘领域之中,游走于纪实与虚构之间,不求形似,但求神真,以真为骨,以美为神,追求史实与艺术的完美统一”①江飞:《石楠传记小说简论》,《安庆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8期。;她把文学传记推向了“真”与“美”结合的更高境界,其创作除“传主的独特性”外,在“真实性与丰厚性”方面,一是“重视铺衍传主生存环境的全面真实性”,二是“着力于传主精神生活和内心世界的探究与表现”;其艺术特色一是“情浓”,二是“细密”,三是“辞美”;②盛英:《石楠与她的传记小说》,见《石楠文集》第14卷(附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2—6页。其风格基调一是“在悲剧命运中体现主人公不屈的民族精神”,二是“弱势女性的人生悲剧”,三是“在悲剧冲突中表现人物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等。③余昌谷:《为巾帼才女立传——石楠传记小说论》,《江淮论坛》1991年第6期。

与石楠创作类似,或者说,其创作也表现出“石楠体”风格的作家,还有胡辛——她传记创作的鲜明特色,也是其强烈的主体意识与主体情怀,尤其是“女人写、写女人”这一女性自觉与姿态,即还原女性“生命真相”与“情感真实”的女性视角与女性关怀,探讨女性的人格独立与社会解放等。因此,在胡辛笔下,无论是传奇、神秘的章亚若,还是“旷世才女”张爱玲,或是在政界魅力四射的陈香梅,她都试图对她们进行“还原”与“传真”,并进而思考女性的人生命运等。

如作者认为,章亚若是一个既普通而又独特的知识女性,“她与蒋经国短暂的爱恋却分明是刻骨铭心的生死恋”,而“人们总爱以情妇的粗糙框架去禁锢一个活生生的女性,以俯视和暧昧去淹没或扭曲这一首长恨歌,这是怎样的傲慢与偏见!”因此,“在纷繁错综、莫衷一是的书面与口头的回忆录中,我想调整视角,另辟蹊径,回归这位南昌女子本来的面目本来的情感”。④胡辛:《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后记》,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342页。正是如此,《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未把蒋、章之恋写成宫闱秘闻式的传奇故事,而是将个人命运与时代政治有机融合,探讨“历史与人”等问题。

胡辛笔下的张爱玲(《最后的贵族张爱玲》《张爱玲》)也是这样:她孤傲清高,逃避着俗世俗人,但又不讳言对世俗名利的追慕与渴求。在她的作品中,没有一个男人不让她洞见到自私猥琐,她编的故事分明烙刻着对爱情的嘲讽和对男人的失望,但她却偏偏执迷不悟地陷入了文化汉奸胡兰成的爱情深渊。尽管她最终彻悟,带着大义凛然的决绝,但无限的荒凉与迷惘却一直陪伴她走向生命的“萎谢”。或许在《陈香梅传》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女强人的成功与骄傲——陈香梅是一个成功的作家、演说家和杰出的政治、外交家。然而,作为一个守寡的年轻女人,在不相信眼泪的华盛顿打出自己的天地,其中付出了怎样坚韧不拔的努力?又饱尝过怎样酸甜苦辣的人生滋味?作品告诉人们:“华盛顿是她赤手空拳、历经沧桑的战场,有血有泪,有悲有喜,但不是根之所系地,她更似一片浮云飘荡其上空。”总之,作者“在广袤深邃的历史背景中,勾勒出这一个女人寻寻觅觅的人生轨迹和起伏不已的情感波澜”⑤胡辛:《胡辛自选集·自序》,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3页。,从中可见出作家对女性命运的执著探讨与深切关注。

在胡辛看来,虽然小说与传记一为虚构、一为纪实,但就“叙事”而言,都是“将本事变成情节”,因此,衡量作品是否具有文学性或文学性如何,决定因素即叙事策略与叙事艺术;传记的叙事技巧虽不能与小说相比,但在叙事视角的切入,叙事结构的组织,叙事语言的张力、弹性等方面,却可以成为传记作者比试智慧与才情的空间。⑥参见胡辛:《虚构在纪实中穿行》,《九江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因此,在胡辛的女性传记中,她十分注重叙事的视角、技巧与语言等。如写章亚若,尽管无史料可依,但因作者出生赣南,其童年听来的章亚若故事亲切难忘,因而她大胆以“我”的视角和女性叙事观点去复活传主的历史与形象,这既是限制中的虚构,又是合情合理的“体验”传达。对于张爱玲,作者则尽量从她的作品中寻找其生命轨迹与心灵幻像,以引导人们走进传主的精神世界。同时,为了更艺术地复活传主的神韵,胡辛十分注意语言与传主身份及精神气质的契合,追求意境美、古典美与悠长的韵味,因而常引古代诗词以渲染氛围、深化情境,或对人物内心进行写照等。①参见张瑷:《20世纪纪实文学导论》,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第297—306页。

总之,石楠的传记创作“以其悲壮深沉的思想内涵发人深思,也以其丰满生动的人物形象动人心弦”②汪修荣:《悲剧情境与悲剧风格——石楠女性传记文学的艺术特色》,《安徽文学》2005年第7期。,从而在创作理念、题材内容与审美形式等方面,为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传记小说等纪实文学创作,提供了深具启发意义与研究价值的新鲜经验;“胡辛的传记作品追求的是对传主个人历史的还原与超越,以及对传主人生细节的创造性处理”,她“总是在坚持大背景大框架真实的基础上,虚构细节,编织情节,以一种最客观的主观精神观照她所钟情的传主”③黄会林、沈鲁语,见胡辛:《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附录3 名人评价几则》,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365页。,因而“在她的作品中,你既能沉湎于古典诗词的意蕴中,又能触摸到当代女性主义意识乃至魔幻现实主义”④侯秀芬语,见胡辛:《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附录3 名人评价几则》,第366页。等。总之,从“石楠体”传记小说中,我们不但窥见了中国当代文学传记创作的创新发展,而且再次领略了女性文学的独特风景与神采英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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