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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语平遥方言中的“见”

2021-04-15王绣棠

晋中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补语助词宾语

王绣棠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平遥县位于山西省中部,隶属晋中市。据《中国语言地图集(第二版)》,平遥方言属晋语并州片。平遥方言既保留了晋语的主要特征,同时又受中原官话的广泛影响。

“见”在平遥方言中是一个常用词,与普通话在读音、意义、用法上都有较大的区别,具有一定的地方特色。前人如侯精一(1982)[1]15-17曾在方言调查中对此进行了简单描述,但未展开详细的论述。平遥方言是笔者的母语。本文将在笔者对平遥方言的调查并结合自身内省的基础上(1),全面系统地展现平遥方言中“见”的用法。平遥方言中“见”有三种用法,分别可用作谓语、补语、补语标记。本文对这三种用法分别进行阐述,对与普通话基本一致的用法仅作简略描述。

根据侯精一(1982)[1]对平遥方言调查的结果,“见”在平遥方言中的读音为[ʨiE35]。通过进一步调查,笔者发现平遥方言中用作谓语和补语的“见”均读为[ʨiE35],而用作补语标记时则发生了比较明显的语音溶蚀,读作[ʨie33]。另外,通过文献检索,我们发现在一些对方言中“见”语法化的论述中,均未涉及其补语标记用法。其中固然有在其方言中“见”语法化并不彻底的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除平遥方言外,还有一些方言中的“见”有补语标记的用法,如同属晋语并州片的文水方言,“这个苹果吃见好吃”,其中“见”便是补语标记。但本文只讨论平遥方言“见”的语法化,不涉及其他方言和晋语次方言。

一、谓语用法

平遥方言中“见”用作谓语时有两种用法:一是表“看见”义[2]57-58,另一个是后带动态助词“来”组成“见来”表测度与反诘。下文将分别论述。

(一)表“看见”义

平遥方言中表“看见”义的“见1”与普通话中的用法基本一致,下文仅做简略举例说明:

①昨天你见1他来1?

②那小偷见1了派出所的人能不怕吗?

③我可是见1过那两口子吵架,害怕咧!

需要说明的是,平遥方言的述宾结构中,既可在述语和宾语之间插入动态助词“着”“了”“过”,如例②和例③;也可以在整个谓语结构后加“来1”,相当于普通话中的“了吗”,用在是非疑问句中,用来询问是否做过某事。如例①,就相当于普通话的“昨天你见1他了吗?”

(二)后带动态助词“来2”的“见2来2”结构(2)

“见2”后加动态助词“来2”组成“见2来2”结构,这是非常具有平遥方言特色的一种用法,普通话里没有,在其他方言中也非常罕见。请看以下用例:

④——肯定是他家孩子干的这事儿!

——当时只有他家孩子一个人在那儿,谁见2来2是不是他干的咧?!

⑤你见2来2我没有考过六级?在这儿瞎说咧!

⑥——他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谁见2来2咧?

⑦可不要这么说人家,谁见2来2他未来能干成什么大事咧!

“见2来2”结构中的“来2”和用在谓语结构后的“来1”不同。“来1”用在是非疑问句中的述宾结构之后,通常用在句末;但后面却不再加别的语气词,“来1”在句中兼有动态助词和语气词的功能。然而,“见2来2”虽然也可以用在句末,后面却一定会有语气词,通常为“咧”,如例⑥。“来2”则只有动态助词的功能。

“见2来2”有较强的主观性色彩,表达说话人的一种测度或反诘,说话人在说话时已经具有一定的倾向性,对事态已然有了一定的判断,有的甚至是绝对肯定或否定。例①中“谁见2来2是不是他干的咧?!”相当于说“谁知道是不是他干的?”这时说话人要表达的意思是“应该就是他干的!”有时在语境中会有提示性的辅助成分,如本例中的“当时只有他家孩子一个人在那儿”,这是说出后面的话的判断依据。然而,没有这样的辅助性成分也不影响听话人理解说话人对事态的判断,如例⑥,“谁见2来2咧?”包含一定程度的反问语气,意思是“有谁确切知道他是这么想的吗?我看不一定。”而例⑤则是表达一种反诘,表达对事态的绝对否定,“有没有考过六级”这个事实听话人比其他人更清楚,所以在答复时便予以坚决反驳。

“见2来2”在句中充当谓语。主语一般是“谁”,在句中为全指用法,当表示对于特定对象看法的肯定或否定倾向时,主语也可以是这个特定对象,如例⑤中的“你”。“见2来2”的宾语通常是一个小句,表述一种情况,语境明确的情况下也可以省略,直接加语气词“咧”,如例⑥。

关于“见2来2”为什么可以表达测度或反诘,笔者认为“见2来2”来源于“见1”和“来1”,“见2”是“见1”语法化的结果。“见1”和“来1”可以直接组合,语境明确时“见1”的宾语可以省略,如例①,如果在上文语境中提到了“他”,就可以说成“昨天你见1来1?”,“见1来1”意为“见1了吗”,询问听话人过去是否看见过某人或某事。我们通常认为眼见为实,只有亲眼看见了才敢比较确切地说有无某人某事。当说话人怀疑其真实性,认为某人可能不曾亲眼看见便下论断时,便询问此人是否亲眼见过。比如当甲说“小明昨天砸坏了别人家的水缸”这一事件时,乙怀疑这一事件的真实性,便说“你见1来1?”加以询问。此时说话人(乙)的态度并不具有明显的倾向性,只是表达一种怀疑。说话人或者依平时对小明的了解认为他“不是一个爱惹祸的人”,或者依平时对甲的了解认为甲说话有时不是太靠谱,所以便说“你见1来1?”表达自己的怀疑。

“见1来1”表怀疑意味用法的进一步扩展,便可以用来表达说话人的一种主观倾向性,此时便能用来表示测度或反诘。为了提示听话人自己反对的事情,说话人在“见2来2”后重复了这一事件用以强调,这样也保证了信息的完整性。此时,“来2”便只有动态助词的功能,而没有语气词的功能。由于说话人比较强烈的主观性,句尾便加了相当于普通话“呢”的语气词“咧”。当然,在语境明确的情况下,作为宾语的这一事件也可以省略,如例①。为了加强测度或反诘,“见2来2”的主语也从特定的某人变成任指的“谁”,意为“任何人都曾见过或不曾见过某人某事”,是不能轻易下结论的。

“见2来2”用法的继续扩展,便是可以对将来的某一事件表示测度与反诘。例④⑤⑥都是对过去曾经发生的一件事的测度与反诘,而例⑦则是将来还未曾发生的一件事。这样,“见2来2”作为谓词性结构的性质和语义负担都在逐渐减弱,意义也逐渐虚化。

二、补语用法

在平遥方言中,“见3”作为动词,还可以在动词后作结果补语,“V+见3”结构后可加宾语。“见3”是“见2”语法化的结果。在这里笔者把调查到的相关“V+见3”结构都罗列下来,并加以释例。“V+见3”结构的双音节用例有:“看见3”“听见3”“闻见3”“梦见3”“瞅见3”“想见3”“碰见3”“寻见3”“尝 见3”“觉 见3”“摸见3”“踢见3”“捞见3”“吃见3”“喝见3”“走见3”“捏见3”“品见3”。三音节用例有:“寻思见3”“约莫见3”“打听见3”。通过检索北京大学CCL语料库的现代汉语库可以发现,上列“V+见3”结构中只有双音节用例中的前8例(即“寻见3”及其之前的用例)有句例,其余并无句例。这说明,相比现代汉语,平遥方言中能进入“V+见”结构的动词V更多。举例如下:

①诶,看见3电线杆子上那只鸟没有?

②昨天晚上的下雨声那么大,你听见3了吧?

③榴莲这股子味儿真是大,你爸一闻见3它就受不了。

④这个人真是!人们瞅见3他就不舒服。

⑤我想见3我哥家的那档子事儿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⑥我给你刚煲的汤,能尝见3放的白糖吗?

⑦鞋子里有一颗小石子儿,我能觉见3它。

⑧你说床底下没东西,我怎么踢见3了它呢?

⑨你还别说,这个事儿我早就约莫见3了。

通过以上用例,我们可以发现“V+见3+宾语”结构表达的语法意义是:(主语)通过动作V的施行,认识到了宾语或获得了宾语表述的结果。结构中的动词V,有些情况是表持续性的动作,如“梦见”,但更多的情况我们则很难判定是表持久性的动作还是表暂时性的动作,例如在例⑥中“尝见”,既可以认为一下子就尝到了,也可以认为尝了一会儿才尝到。再如在例⑨中“踢见”,既可以认为踢一下就踢到了,也可以认为踢了好几下才踢到。大多数时候要依赖语境去判断。

“见”原为看见义动词,即见1,由于顺应汉语动补结构发展的大趋势,语法化为依附在主要动词之后的辅助性动词,在“V+见”结构只表前一动词结果的从属成分,即见3,常用作结果补语,整体结构实现了由连谓到述补的转变,演变的机制为重新分析。同时又受类推的作用,更多的动词能进入“V+见”结构中,并不限于某一类[3]。根据笔者的调查,现代平遥方言中,“V+见3”结构的各实例词汇化程度不同,有些已经明显成词,比如“看见3”“听见3”等;但有些却明显是短语结构,如“踢见3”“捞见3”等,尤其是三音节结构;还有一些处在两者之间,如“尝见3”“觉见3”等。究其原因,在于“V+见”结构成型之初,V只限于视觉类动词,其后受类推作用的影响,动词的准入性逐渐降低[4]。由于动词进入“V+见”结构的时间和使用频率不一,与“见”的语义特征的疏远程度不一,导致“V+见3”结构各实例的凝固程度和词汇化程度不同。

三、补语标记用法

平遥方言中,“见”还可以用作补语标记,这也是极具地方特色的,普通话中的“见”无此用法。因此,学界在探讨“见”的语法化时,很少涉及其补语标记用法。笔者认为,这里的补语标记“见”(记作“见4”),和补语标记“得”[4]类似,是用作补语的“见3”进一步语法化的结果。在普通话中,常用的补语标记是“得”,另外还有“个”[5]“到”[6]等。上一小节“V+见3”结构中的V,其中一部分便可以用在“V+见4+补语”结构中,见4为补语标记。请看:

①今天的饭吃见4真香啊!放什么东西了?

②这个东西他尝见4不错啊,你怎么就觉见4不行?

③这条路修好了啊,走见4舒服。

④不愧是贵衣服,这面料摸见4就不一样。

⑤这酒哪儿买的?喝见4好涩啊,不是什么好酒哇?

这里的补语应理解为结果补语,其中补语均为谓词性成分,表示施事者在对某物施加动作后的主观感受。

关于“见”进一步语法化为补语标志的原因,我们跟曹秀玲(2015)对“得”进一步语法化的看法一致,即置于动词后的“见”意义虚化,由于其本有的词汇意义的制约,且进入动补结构“V+见”中V的准入性逐渐降低后,此时作补语的“见”更倾向于表“达成”义(“看见”的结果即是“达成”),“但这种意义不像其他动词作补语的意义那样具体,因此需要后面再有一个表述性成分进一步加以说明”[4]。这个表述性成分便是“V+见4+补语”结构中的补语,见4被重新分析为补语标志。

相比“得”,“见4”用作补语标记意义较为实在,语法化并不彻底,还保留着动词义“见1”的语义特征[+结果],这是“见”和“得”的动词义语义残留程度不同所致。相比“V+得+补语”结构,在“V+见4+补语”结构中,V和补语是两个可以分离的、有时间先后的动作,如例①,是先“吃”了一阵子饭,然后才觉得“香”,余可类推。这正是由于“见4”还残留着[+结果]的语义特征,因此我们把这里的补语理解为结果补语。普通话中可以用“着”代替“见4”,因此上述用例在普通话中可以说成:

⑥今天的饭吃着真香啊!放什么东西了?

⑦他尝着这个东西不错啊,你怎么就觉着不行?

⑧这条路修好了啊,走着舒服。

⑨不愧是贵衣服,这面料摸着就不一样。

⑩这酒哪儿买的?喝着好涩啊,不是什么好酒哇?

然而,这里的“着”和“见4”的性质是不一样的,“着”是动态助词,“见4”是补语标记。“V+着+X”是一个连动式结构[7]110-115,而“V+见4+补语”却是动补结构。

需要说明的是,“见”用作补语还是补语标记有时不易判断,例如用作补语时,也可像用作补语标记时拿动态助词“着”进行替换而不影响句意。笔者认为,可用同一结构的词替换而不影响句意,并不代表着可以混同它两种用法的不同性质,即用作补语和补语标记。那么,如何分辨这两种看起来容易混同的用法呢?这里,笔者提出以下几条判断标准:第一,从语音上看,用作补语标记的“见”发生了较为明显的语音溶蚀,读作[ʨie33],相比用作补语时(此时读作[ʨiE35]),主要元音高化,音调变成了平声。第二,“见”用作补语时仍为动词,整个述补结构“V+见3”后仍可添加动态助词“了”;而用作补语标记时成为结构助词,丧失了动词的时体属性与带体标记的功能,“V+见4”后便不能再加“了”。第三,从“V+见”结构之后词的词性来看,“见”用作补语时其后成分为宾语,多为名词性成分,如“诶,看见3电线杆子上那只鸟没有?”中“电线杆子上那只鸟”,而“见”用作补语标记时其后成分为补语,多为谓词性成分,如例①“今天的饭吃见4真香啊!”中的“真香”。第四,可用提问法来检测“V+见”和之后成分的关系,能回答“V什么”的是宾语,其中“见”为补语;而能回答“V见怎么样”的是补语,其中“见”为补语标记。如“我给你刚煲的汤,能尝见3放的白糖吗?”需用“尝什么”来提问,而“今天的饭吃见4真香啊!放什么东西了?”需用“尝见怎么样”来提问。

四、结论和余论

本文论述了晋语平遥方言中的“见”的所有用法,并对一些特殊的用法作了一定的分析。“见”的不同用法正是其历时的语法化演变在共时层面的投射,正如彭睿(2020)所说,“裂变原则和共存原则所造成的一个共时后果,就是语法化项和语法化成项在一定共时平面的同时存在”[8]149-150。其各种用法按语法化程度从低到高可排列为:见1<见2<见3<见4(“<”表示“语法化程度低于”),并组成了单一的语法化链。

然而,还有一些问题有待研究。笔者描写了“见”用作补语标记的用法。但是,“V+见4+补语”结构对动词V的限制是什么,笔者根据现有的调查结果尚未能得出结论。“看”“想”“寻”等动词虽然不能进入这个结构,但是却可以进入“V+见4+好+V”结构(同样地,其中的“见4”仍相当于普通话的“着”,两者的性质仍有差异),表示动作V容易实现,如“看见4好看”“想见4好想”“寻见4好寻”等。另外,除平遥方言和本文提到的文水方言,是否还有其他方言中的“见”也语法化为补语标记。对于这些问题尚需进一步的调查与研究。

注释

(1)本文的方言调查范围仅限于平遥县城,并不包括平遥县下辖各乡镇的方言。

(2)关于“来”的用法发展,本文并不打算展开深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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