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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边塞诗理性风貌的动因考察
——以文化诉求、身份转型、制度保障为中心

2021-12-07丁沂璐

晋中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边塞诗理性

丁沂璐

(西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部,甘肃 兰州 730030)

关于宋诗的理性风貌,学界或从唐诗中寻找根源,或在宋诗中阐释表现,或在“唐音”“宋调”的对比中提炼主旨,或在北宋国策与士人心态的阐释中揭示其必然性与合理性。陈健认为,中唐边塞诗最早将“理致”和“思辨”等因素与边塞生活凝练融合,为北宋边塞诗的理性品格奠定了基础,乃唐宋边塞诗转变之关捩。[1]关于宋诗类型的理性精神,傅璇琮、蒋寅聚焦言理诗,认为“言理诗接续庆历以来宋诗的议论化和理性精神,表达对社会人生的看法或哲理”[2]338。刘艳芬则注目梦境诗,认为“宋诗梦意象中的‘人生如梦’,梦的情感色彩淡了许多,对梦的解析则多了些理性成分,离佛教禅宗更近了”[3]171。魏旭结合宋诗典范江西诗派进行研究,解释其重议论重说理的理性风格以及理性风格的成因,即求新的创作诉求、严酷的政治局势、内敛的士人心态以及理学说教的兴盛。[4]张剑认为,“晃说之的诗歌典型地体现了宋诗‘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联想曲折理性等特点,但又避免了江西诗派末流满足玩弄文字技巧的流弊,将诗歌创作与社会现实以及忧世伤时的情怀联系起来”[5]。许菊芳的《试论宋代边塞诗的理性精神》能够从重文抑武的国策与内敛平实的心态切入,却因碍于篇幅,未能深入。关于“宋调”与宋诗理性的关系,周裕锴先生在《宋代诗学通论》中指出:“宋诗学所讨论、所追求的‘趣’以幽默、机智、理性、巧慧为其特点,是宋人的尚理精神、自适心态和谐谑意识在诗歌中的结晶,并成为‘宋调’最突出的特征之一。”[6]280王修华也认为“宋诗的理性精神是形成‘宋调’与‘唐音’迥异的重要因素之一,尤其体现在宋人‘尚淡’诗歌实践中的‘以理制情’和‘主理’创作意识下的‘以诗言理’。”[7]杨渭生在《六一诗话》中解读出欧阳修“意新语工”的宋诗观,指出“意新,指诗意发掘要深,由日常社会生活、风景人物之中,体味出哲理性的情趣”[8]778。

可见,关于北宋边塞诗理性风貌的动因,学界未有成熟结论。围绕边情提出问题、表明态度、总结经验是北宋边塞诗的理性特征,这种救边出路的积极突围,在梅尧臣、刘敞、黄庭坚、韩琦、宋祁的边塞诗中体现得最充分,折射出可贵的价值理性与反思精神。那么,这种精神究竟在怎样的文化诉求、怎样的理性推动、怎样的制度保障中得以生发延续,下文分论之。

一、北宋士人重拾道德、建设文化的内在诉求

经历了残唐五代的分崩离析,宋人对于和平安稳的内外环境十分珍视,并致力于恢复礼乐文化以巩固统治。有宋一代,政治与教化合一是知识分子的终极追求。作为北宋士大夫的精神领袖,欧阳修公开标榜“三代之治”,声称“尧、舜、禹三代之际,王政修明,礼义之教充于天下”[9]。至于如何取法“三代”,如何应对礼崩乐坏的“仁义废绝,心无所守”,史眼如炬的欧阳修直击道统与文化重建的巨大困难,指出:“盖习俗难变,而文章变体又难也”[9]2262。对此,张健进一步解析北宋重建礼乐的复杂性,认为这是一项牵涉“道德、礼仪、儒学、文章,甚至书画”的巨大工程,又指出文章变革的艰难性,革除晚唐、五代文风之弊着实不易,因此“宋代文章的重建后于政治的兴隆”[10]22。作为文学内部的重要组成部分,诗歌亦担负起发扬传统、恢复道德的重任。文章立足于诗人与时代的双重因素,以期揭示人的理性、制度理性对诗风理性的涵育。

《文心雕龙·时序》云:“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中晚唐以来的藩镇割据、军阀混战,五代时期的犯上作乱、黑白颠倒,以及这一时期文武大臣的奴颜媚骨、卖主求荣,无不冲击着传统的仁义道德与封建秩序。宋诗的政治功能与道德功能被赋予时代内涵,担负起前所未有的历史重任。为了保障恢复道德与重建礼乐的质量,北宋在科举制度与言事制度等方面均积极调适,精心布画。在制度塑形与风气感染的双重作用下,许多诗家致力于恢复君子之儒,“拳拳以立言为己任”[11]186。周裕锴先生梳理宋初文论,同时借助古罗马批评家贺拉斯“甜美而有用”的诗学观念,最早系统地批评了晚唐体的“处士之一艺”与“伪寒士文学”[12]35,对其从“甜美”“有用”两方面进行了彻底的否定。借用贺拉斯的主张考察宋初诗歌的其他两派,“白体”则失之干涩,“西昆体”则失之无用。鉴于此,恢复道统、重塑斯文、文质相得,正是北宋文学革新的重要目标。政治功效的空前放大,虽然实现了“通政教、察风俗”“移风俗,厚人伦”的目的,扭转了世风浇薄,却也带来了议论成风、以文为诗的泛滥,其中诗人的理性、制度理性都是造成这一局面的重要因素。

下文既宏观论述人的理性对诗风理性的推助之力,又从科举制度、谏议制度揭示人的理性的制度保障。复合型人才的身份背后,承载的是广博的学术涵养与自觉的理性精神,为边塞诗创作能够对症下药、有补于世提供可能,亦有助于揭示北宋边塞诗反思、献策、陈情的深层题旨。

二、复合型人才的身份确立对诗歌理性的推动

首先,创作主体的理性决定了诗歌风格的理性。与前代诗人相比,北宋诗人的身份有所不同,多是集官僚、文士、学者等身份于一身的“复合型人才”。在官僚、文士、学者三种身份中,宋人的价值认同依序减弱,这一点毋庸置疑。最具代表性的当属范仲淹与欧阳修。前者“人品事业卓绝一时,本不借文章以传,而贯通经术,明达政体,凡所论著,一一皆有本之言,固非虚饰辞藻者所能,亦非高谈心性者所及”[13]790,后者亦“每夸政事,不夸文章”[14]47。对此,《宋史》本传补充道:“学者求见,(欧阳修)所与言未尝及文章,惟谈吏事,谓文章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自孔子周游列国,席不暇暖,其为国事操劳、积极奔走的治世情怀与主体精神便成为后世知识分子砥砺前行的精神武器。历经五代之乱的宋人艰难探索,借助宗经崇儒、修复道统,终于在仁宗朝形成了忠君体国、崇古务实的政风与文风。即便是后来文学灿然的苏轼、黄庭坚、秦观,虽未以吏治显达,不能践行其论,却仍旧高举经世致用的旗帜,在文学中寄托匡救时政的理想与策略。

崇实是儒学精神的重要特征,在北宋得到了自上而下、由内而外的贯彻。自上而下是指君臣共治的贯彻与实施,就人才的设计与派用来看,宋太祖“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15]293,宋仁宗支持范仲淹等实施庆历新政,宋神宗力挺王安石变法、王韶开边熙河,均为务实致用的典范。由内而外是指宋人对“退而结网”的信仰与践行,既有内在的认知保障,又有切实的外化显现。反映到文学领域,北宋士子的崇实精神便是文学必须有益于政教。这种认知缘于古代儒家的“诗教”观念。“诗教”之说首见于《礼记·经解》,与其他五经的“教化”并行提出,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孔颖达就“温柔敦厚”(1)提炼出两点:一是“依违讽谏”,二是“以诗化民”。前者强调《诗》的规谏风度与分寸,不流于狭隘、狂肆,后者强调《诗》的化民功效与尺度,不流于愚弄、欺哄。前者过度则君权不立,后者过度则民权受损。“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如此,文学的教化功能与美刺精神才能发挥作用,收到巩固统治的效果。无论是对上的讽谏,还是对下的教化,都以巩固江山、维护稳定为最终旨归。饱受儒学熏染的宋人对此深信不疑,遵奉不悖。宋初宰相徐铉曾借《诗经》的缘起与功能高度弘扬其价值:“诗之旨远矣,诗之用大矣。先王所以通政教,察风俗,故有采诗之官,陈诗之职,物情上达,王泽下流。”[16]146在徐铉看来,《诗经》的采集承载着上对下的积极查验,正是“下以风刺上”的隔代诠释。这种查验与反思精神同样为王禹偁所赞赏并躬亲实践,趁着“假宁著令,休沐得告”,王禹偁“察物性以验政教,观民田以考丰俭”[11]162,深入民间,调研治迹,延续了“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的“刺上”精神。至仁宗朝,复合型人才的学术品格日益成熟,欧阳修将“依违讽谏”与百姓心声积极系联,将是否反映民心、承载民意成为鉴别诗之优劣的重要标准。欧阳修曰:“民之得者深,故其心厚;心之感者厚,故其诗切……心之浅者,故其诗略。”[9]886他甚至揄扬“知诗人之意,则得圣人之智”[9]893,将“诗人之言”与“圣人之智”并举,高度认可诗歌的“美刺”精神。

其次,重策论、轻诗赋的取士制度催生并保障了北宋士子的理性。除了“复合型人才”的诗人身份与“温柔敦厚”的诗教观念,异于前代的科举制度(2)是北宋“保养”士人理性的重要工具。据《宋史·选举志一》记载:“初,礼部贡举,设进士、《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三传》、学究、明经、明法等科。”《九经》以下九科,一般统称“诸科”。自北宋开科取士以来,“诸科”就已存在。与唐代的总称经典不同,宋代的“明经”乃一科专设。自仁宗朝“别置明经科”试大义与验时务,宋人重时务、重策论的取士主张便未曾动摇。至神宗朝废罢“明经科”,“诸科”改习进士科,重经、重策的观念却通过进士科的改革得到贯彻,进士考试罢诗赋而试经义,便是神宗君臣“使义理归一”[15]5917的实施与保障。对此,苏轼评曰:“昔祖宗之朝,崇尚辞律,则诗赋之士,曲尽其巧。自嘉祐以来,以古文为贵,则策论盛行于世,而诗赋几至于熄。何者?利之所在,人无不化。”[17]301可见,苏轼已经认清宋神宗与王安石君臣在意识形态的同化雄心与决心,对其妙用科考引导场屋与读书风气的精明强悍颇有微词。因此,当元祐年间进士科复用诗赋取士,苏轼先作《复改科赋》,赞颂哲宗、太后以及宰相司马光的右文政策,又在《奏乞增广贡举出题劄子》中提出了扩大贡举出题范围的有益主张,可惜元祐后诗赋再禁,其谏并未得到长期贯彻。

作为宋代的科举时文,策论受到宋人的高度重视。不但上述明经科加试策论,进士科的各级考试也都有策论。元祐改革科场,并收诗赋、经义,“第一场,试本经义;第二场,试诗赋;第三场,试论;第四场,试策”[15]8974。前两项检验学问与文采,后两项考查吏干与见识。

这样的风气引导,无形中加固了士子对“致君尧舜上”的价值认同。宋初名臣田锡便发表了如下取士感慨,因为自己既“无经邦纬俗之文”,又“无备问专对之智”[18]49,故难登卿相之门,难与名士相交。因此,希望朝廷取士使智使勇,使贪使愚,随材授任,而不是面面俱到,求全责备。在《乞直馆》中,田锡再次以文辞粗浅等谦辞与假象,婉转地表达了效力馆阁的真情与实相,道明了“纪文明之盛事”的热切心愿。与田锡同时的柳开倡导复古宗经,反复劝说其兄放弃明法科,条分缕析,语挚情长:“古者人之为学也。大以广其道,小以开其政教而化之。利而养之借施于民也。……呜呼!未知先生始之志学于是科(明法科)也。是从于人之言,欲易其力而速其成耶,急于禄而轻于求耶,何不思于此乎?且执法者为贱吏之役也。……今之取爵位者,上可以陈皇王之事,述道德之任,试于贤良诏是也;次可以习章句之能,备政事之材,取进士举是也;下可以通经义之精,服诵习之劳,应礼传科是也。”[19]98

明法科为宋代科举的常科科目。就书简内容看,柳开对急于入仕而草率选择明法科的兄长十分不满,从治世效用、晋升空间对此科进行了全面否定,并建议兄长改投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或进士科,实在不中,退而求其次还有“诸科”中的“明经”(3)可供选择。此文有两点值得关注:一是柳开认为即便中了明法也只能成为低级的执法官吏,无法参与宏大的治政设计;二是无论是“得之于朝”,还是“遗之于野”,士子均可凭借歌功颂德、抨击时政的华彩文章留名后世,这是熟习法令的吏役所望尘莫及的。在柳开看来,弃明法而择他,才是走得远、登得高的入仕途径。然观时论,可知柳开知人,“经其题品者,翕然名重于世”[20]27,状元孙何、孙仅,甲科丁谓,均被言中。多年以后的司马光,虽未对柳开此文予以置评,却同样表达了无须专设明法的态度。他认为:“为士者果能知道义,自与法律冥合。若其不知,但日诵徒流绞斩之书,习锻炼文致之事,为士已成刻薄,从政岂有循良?非所以长育人材、敦厚风俗也。朝廷若不欲废弃已习之人,其明法曾得解者,依旧应举;未曾得解者,不得更应,则收拾无遗矣。”[21]1086显然,司马光从涵养士风、树俗立化的角度反对明法科这种形而下、眼界小的取士标准,其高远宏阔的政治站位与人才观念,应有着对“新科明法科”的抨击与讨伐。(4)同为旧党,侍御史刘挚却在“明法旧制”中看到了“先王之意犹在”的积极一面,于是建议“新科明法并加《论语》《孝经》大义”[22]95,保证其不违忠恕。毫无疑问,刘挚的修补建议更符合渐次“更张”的元祐纲领。就时间来看,刘挚与司马光的科举谏言均发表于元祐元年(1086)。这时,哲宗新立,补裨不足尚且稳妥可行,至于颟顸推翻前朝制度,并不符合高太后等人的治政品格。在宗经重论的科举引导下,宋人借经典以析时事的特长得到了充分的发扬。因此,北宋边塞诗中到处弥漫着理性的救国主张、切实的御边方略。

最后,借助北宋边塞诗人的诗歌产量、仕宦与科举经历的统计图表,直观呈现复合型人才的身份、经历对边塞诗创作的影响。碍于篇幅,仅将数量多于20首的诗人列举于下(见表1和表2):

观上可知,有无使北与伴送使者的经历是影响边塞诗诗歌产量的重要因素。就表1来看,刘敞、苏颂、彭汝砺、苏辙、王安石、王珪等人均因出使契丹、伴送使臣等特殊的外交经历,不仅跻身北宋边塞诗家的排行榜,且稳居前列。就表2来看,梅尧臣虽无使北经历,却创作了18首送人使辽诗,因此,当剔除使辽诗与送人使辽诗之后,其排名虽未有变化,却同样面临产量锐减的局面。上述表1一共牵涉十八位诗人。此十八人中,官至宰相的就有韩琦、王安石、司马光、苏颂、王珪五人。元丰改制前,真拜侍中者(以侍中任宰相、不必带同平章事职衔者)只有五人,韩琦即为其一。改制之后,神宗以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行侍中之职,因此,改制之后拜相的司马光、苏颂与王珪,均为名正言顺的一品要员。宰相之外,亦有欧阳修、苏辙、刘攽等副相与“计相”。其余诸人,则或为六部长官,或为翰林学士,抑或路转运使,品阶最低的梅尧臣、黄庭坚也做到从六品。如此官高位尊的创作团队足以说明北宋“复合型人才”的时代特征。再看科考,十八人中,只有杨亿、梅尧臣不以登第入仕,其余十六人均进士及第,且宋祁、刘敞、欧阳修、彭汝砺、司马光均登进士甲科,彭汝砺为状元,宋祁与刘敞又分获礼部试第一、廷试第一的好成绩。这种情形与前代著名诗人的诗作虽好却禄位不高甚至无官的情况已有了很大的不同。

表1 北宋诗人与边塞诗创作统计表(产量>20首、含送人使辽诗与使辽诗(5))

表2 北宋诗人与边塞诗创作统计表(数量≥20首、不含送人使辽诗与使辽诗)

随着复合型人才的身份逐渐确立,宋人对文学与文人的认知也增添了许多理性的色彩,这在《新唐书·文艺传》的传主选择中可见端倪。入传的79位唐代文人均以文学是否为其赖以生存之根本来评判。这79位文学家“大多为落拓无羁、以文为寄”[23]198的小人物,政途亦无显赫职务,多数“以文学为终身之事”,至于一些著名诗家或诗论家,则或入“卓行”,或入“隐逸”,均依据其生活方式、精神品格以及文学对于其生活的意义来进行划分。较之《旧唐书·文苑传》,《新唐书·文艺传》更注重文学家的道德品评,正如周裕锴先生所论“宋人谈艺最终归结于谈道,论事最终归结于论人”[6]562,可谓一语中的。就功利性极强的边塞诗来看,在诗中讨论如何高效御边、如何成为一名良将、如何唤醒朝堂的重用,才是宋人的终极关怀,也是北宋边塞诗的创作初衷。这些问题,将在下文中详细展开。

三、多事尚论的时代土壤对议论反思的保障

崇实的宋学品格、重策的科举制度、现实的仕宦经历,这些因素联手绑定了北宋诗家“复合型人才”的身份,决定了北宋边塞诗好发议论、喜谋出路的理性品格。在诗风、学风、科考、仕途之外,从时代的大环境进行考察,跌宕丛生的御边时事与较为发达的台谏制度同样为宋人议论边事、反思军政提供了现实依据与制度保障。

首先是边塞诗人与御边时事的联结。结合表2进行分析更能说明问题。梅尧臣以叔父梅询荫补入仕,后来受到仁宗召试赐同进士出身,虽然未能进入权力中枢,却心系边防,关切边事,无论是陕西的宋夏三川口之战、好水川之战,还是嘉祐年间的屈野河界争,抑或是广南的侬智高叛乱,都被梅尧臣以边塞诗的形式记录在册,其边塞诗创作堪称北宋的“边塞诗史”。如果说跌宕起伏的边防形势是外在助力,那么,喜谈兵法尤好作诗则是梅尧臣创作边塞诗的内在诉求。北宋中期,宋夏多次交手,几无胜绩,鉴于此,仁宗命枢密使曾公亮、端明殿学士丁度编修一部用于指导北宋作战的军事著作,《武经总要》应运而生。此时的梅尧臣虽未有官封名号,却浸淫兵学,钻研兵机,自注《孙子》,以备时用。正是因为有了亲注《孙子》的经历,他的诗才能在探求兵法、文儒率兵、军储保障、防秋备敌、岁币和戎等一系列现实问题中提出深刻见解,见识精到,远迈时辈。

围绕边情表明态度、提出问题、总结经验是北宋边塞诗的理性特征,也是其时代脉搏的极致彰显。十八人中,韩琦、王安石、司马光、苏颂、王珪均位极人臣,官至宰相,其中韩琦更是倚赖多年的御边经历为诗作注入神采。结合《安阳集编年笺注》进行考察,韩琦的御边生涯与边塞诗创作呈现出先反比、后正比的特点,即在早期抵抗西夏的陕西前线几乎未有创作,却在后来抵抗契丹的定州、防御辽夏的并州甚至晚年戍守乡邦相州都留下了大量的边塞诗。个中原因,一是与北宋与辽、夏的战和差异有关,二是与诗人的创作心态密不可分。韩琦西帅之时,正值多事之秋,北宋先后在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役中大败,伤亡惨重。作为好水川之战的总指挥,韩琦殚精竭虑,忙于战事,根本无暇染指文学。但是,陕西三战的沉痛教训却永久地镌刻在韩琦心中。数万兵员的巨大牺牲与生灵涂炭的触目兴感,使得韩琦的作战态度由激进转向审慎,宋夏休战后的数十年和平也为他积极总结御边经验、创作边塞诗歌营造了良好的条件。况且,定、并二州本是边防重镇,其战略门户的重要地位又使得韩琦不得不对沿线边防悉心措置,以备不虞,加之早期戎马御边的深刻警醒,诗人心态业已经受了巨大考验,故能将忧患意识、安边战略以及功业感喟熔铸一炉,尽现笔端。“蔓图非易力,鸩毒是安眠”,“山川寓目皆形胜,可惜虚屯百万兵”,“报国心诚虽慷慨,背时踪迹极孤危”,皆为当时警语。另外,“二刘”“二苏”作为北宋史学与文学的领军人物,其边塞诗也具有鲜明的理性风度。理性并不意味着“无情”,而是情感有节制、认识更清醒。比如经学与史学大家刘敞,无论是记录边战,还是寄赠边将,都流露出深沉的爱国情怀与敏锐的安边意识。定川寨之战,宋军大败,刘敞以“忆昔万人出,今还一身复”借脱险边卒之口道出葛怀敏等十七名将士阵亡、九千四百余士兵被掳的事实。寄答知庆州韩绛,刘敞作“禁中颇牧去临戎,属国归来敌垒空”,前句赞颂韩绛御边堪比战国名将廉颇、李牧,后句支持韩绛“熟羌据堡为乱,即日讨平之”[24]10302的果决应对。就镇压叛羌来看,刘敞没有借助血腥的词汇以渲染暴力,也没有利用高昂的情绪去鼓舞士气,而是以雍容文雅、气定神闲的口气道出。但是,这种平和并不影响他对韩绛果断平羌、斩草除根的支持。

与刘敞相比,苏轼既有独具慧眼、多谋善断的清醒一面,又有忠心劝谏、迎难而上的热切一面,这种热切正是在时局剖析与爱国体认的基础上建立的。元祐二年(1087)八月,知岷州种谊擒获西藩首领鬼章,西夏贼寇数十万人逃遁而去。捷报传来当日,宰相决定“明日称贺”“中外同庆”,而苏轼认为此时铺张庆贺不但不妥且十分危险,于是上《论擒获鬼章称贺太速劄子》予以劝阻,指出“明日称贺”为时尚早,且五路出兵仅一路取胜,其他几路前途未卜,待“续有奏报,贺亦未晚”。除此之外,率意庆贺易使“边臣贾勇,争欲立功”,如此,“贪功生事之臣,惟务杀人争地,得尺寸之土,不问利害”[18]801,使“西夷憎畏中国”,而非心悦诚服地归顺,大宋必将兵连祸结,永无宁日。宋朝要想在“四夷狼顾以备中国”[18]283的形势下突围出去,必“先服其心,次屈其力,则兵易解而功易成”。如此看来,苏轼并不是不欣喜,而是高兴得比他人更深沉。笔者以为,满朝文武,认识此捷意义之深有如苏轼者,百不足一。劄子最后,苏轼以谢安闻捷的淡定从容予以规劝,既显示了援古证今之力,又折射出对谢氏冷静处事的认可。因此,面对生擒鬼章的巨大胜利,苏轼既作《获鬼章二十韵》肯定其积极意义,更重视力戒骄矜的规劝和大兴兵事的训诫。应该注意的是,作为两宋制科三等的士林翘楚,苏轼策论的剖析与论证精神均登峰造极,堪称一流,这种写作思路与技巧为其解析边防形势、创作边塞诗歌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再看优容台谏对议论风气的滋养。宋人之所以能够畅言边事,与北宋的纳谏之宽与言论自由密不可分。尽管虞云国先生在《宋代台谏制度研究》一书中明确指出君权与相权对台谏系统的搅扰与破坏,甚至对因为缺乏充分的君主制衡制度与程序带来的台谏功效的削弱表示遗憾。但是,作者也指出宋代台谏制度在议政范围、言事姿态、章奏文体、信息获得等方面都有了长足的进步与发展,而选任台谏之时对宰执避亲、避嫌的制度保障,更可见宋代台谏的积极意义。[25]58-62

结合实际来看,北宋的纳谏之宽、言论自由始终与台谏的日益独立相辅相成。据吕中《宋大事记讲义》记载:“国初,官以定俸,实不亲职。有谏议大夫、司谏、正言,特以寓禄耳,故赴谏院者方得谏官,则谏官之权犹未重也。”[26]348陈傅良《止斋集》亦载:“在祖宗朝,虽谏议大夫以上,皆出为寄禄官,而以供职谏院者为谏官。”[27]683这样,就造成了“谏官废职,制诏有所未当,给事中不敢封还驳正,遗、补亦不敢直言其失”[15]496的被动局面,引起了朝臣的极大不满。迫于纳谏压力,太宗、真宗均对此予以变革,前者“更改谏官名称”,后者设立专职谏官,却有“多阙”之弊。[28]324-326

谏院作为一个机构,从真宗时的依附两省、拥有官印到仁宗朝的完全独立、司谏与正言不阙,其职能得到空前加强。[29]95-97尽管君圣臣贤,然宋夏矛盾却在前朝不治的压力下趋于尖锐,因此,仁宗一朝的边防进谏与纳谏活动尤引人注目,表现在纳谏态度、建策实施、人才保障等诸多方面,无不积极调整以备安边之需。康定元年(1040),仁宗诏令陕西的智勇之士赴京面呈御夏方略。庆历三年(1043),又令两府大臣除常规奏呈,“如别有所陈,或朕非时特留对者,不限时刻”[15]3397;宝元二年(1039),仁宗采纳户部判官郭稹建议,诏令翰林学士审阅议边文字,两府实施其可采者;至和二年(1055),又特免进呈《兵民总论十卷》的定州乡贡进士赵肃文解,“省试虽不合格,令贡院特以名闻”[15]4305。一旦边论着实利于防务,仁宗即下诏枢密院著为定制付诸实施。当然,压制动机不纯、“妄希恩泽”的边议同样是仁宗朝的重要功课。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涌现了王素、欧阳修、余靖、蔡襄等“庆历四谏”,他们既是庆历新政的中坚力量,又是谏议制度自身发展阶段的必然结果。在台谏推助下,甚至出现了宰相兼枢密使的军政权宜,尽管身兼二任随着宋夏言和而宣告破产,但是,它代表了北宋空前绝后的治政弹性,应是毫无疑问的。

至神宗朝元丰改制,北宋谏议制度出现新的变革,一是谏院名存实亡,二是谏官数量锐减。名存实亡,是指谏官回到门下、中书,知谏院与同知谏院被左(右)散骑常侍、左(右)谏议大夫、左(右)司谏、左(右)正言取而代之,左归门下,右归中书。据晁中辰先生统计,自元丰改制至其驾崩,神宗先后任命的谏官仅有王桓、赵彦若、蹇序辰等三人。[29]329笔者检阅《长编》,发现仅以知谏院、同知谏院、谏议大夫为例,改制之前便有胡宗愈、孙洙、邓绾、常秩、唐坰、张琥、吕惠卿、邓润甫、范百禄、许将、黄履、蔡确、徐禧、韩璹、张璪、李定、黄颜、舒亶、朱服等十九人之多(6)。直至元丰五年(1082)四月,改革前一个月,“谏院惟舒亶、朱服两人”[15]7827,已是精简谏官的前兆。之后,哲宗、徽宗、钦宗数朝,或偶有骤增谏官之举,却并不长久,远不若仁宗朝的进谏与纳谏之盛。对于仁、神两朝的谏议之别,吕中这样评述:“盖仁祖不以天下之威权为纪纲,而以言者之风采(为纪纲),故其进退台谏,公其选而重其权,优其迁而轻其责,非私之也……自安石执政,以京官王子昭除御史,又以选人李定除谏官,则台谏皆出于宰相之除矣。……安石秉政,御史言事皆责其监当,而台谏之受责,自此始矣。仁祖以言者之风采为纪纲,而安石乃以大臣之威权为纪纲,甚矣!”[27]350-351

尽管神宗朝谏官未尽如吕中所言“皆出于宰相之除”,但是,舒亶出于新党,“张琥、李定为安石爪牙”[24]10552,邓绾在王安石、吕惠卿之间左右逢源,确为不争的事实。吕中将仁宗朝的保护台谏建设与神宗朝的相权干预台谏进行对比,高下立判,亦可窥知纪纲日下、枉法取私的政风走向。宋人也认识到台谏功效的缩水,试图积极补救,元祐时期侍御史刘挚弹劾蔡确的不遗余力,虽然有新旧党争的交攻之弊,也体现出恢复台谏功能的挽救色彩。刘挚对宋初弹击小事“章疏入,即日施行”[23]588地追慕,对今时累具章疏却“专务包容”的愤懑,都表现出重振台谏的迫切诉求。不仅刘挚,右司谏苏辙弹劾右仆射韩缜累奏十余状(7),右正言刘安世弹劾胡宗愈累奏二十余章(8),均不留情面,全力以赴。元祐时期高太后与宋哲宗对连篇累奏的包纳与容忍均表明了宋廷意欲恢复台谏的监察尊严。即便到了徽宗时期,台谏对宰相蔡京亦不停揭发,只可惜徽宗虽然允许台谏表达制衡的诉求,却未付诸制衡的措施,终未能践行其功效。这时,北宋边塞诗创作已陷入低迷,代之而起的是宋金战争诗,因此,其功效是否践行对边塞诗创作并无多大影响。

四、小结

综上所述,北宋边塞诗人与边塞诗诗风的理性,既是重拾道德、建设文化的内在诉求,又受到边事跌宕、谏议发达的外部影响,其中,重策之科举、尚论之台谏推动风气功不可没。在上述因素的交互作用下,北宋边塞诗的出路探寻与突围经营既切合实际,又通达事理,显示出深刻的理性精神与反思色调。

注释

(1)孔颖达在《礼记正义》中这样诠释“温柔敦厚”的诗教观:“‘温柔敦厚,诗教也’者,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情性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此一经以诗化民,虽用敦厚,能以义节之,欲使民虽敦厚不至于愚,则是在上深达于诗之义理,能以诗教民也,故云深于诗者也。”(郑玄注,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第1609页。)

(2)关于北宋科举制度的特点研究,代表著作如下:祝尚书《宋代科举与文学》《宋代科举与文学考论》、何忠礼《科举与宋代社会》、梁庚尧《宋代科举社会》与张希清、毛佩琦、李世愉的《宋代科举制度通史》。

(3)据《宋会要辑稿·选举》记载,宋代明经科最早设于嘉祐二年(1062),宋仁宗诏示:“明经之所举,前世而已效,比缘其故,用广于求”。祝尚书先生在所著《宋代科举与文学》中对此科“增加大义和时务策”的巨大变动有广博宏赡的阐释。

(4)据《宋会要辑稿·选举》14之1记载:“神宗熙宁四年二月,罢明经、诸科。其后有诏,许曾于熙宁五年以前应明经及诸科举人,依法官例试法,为‘新科明法科’”。祝尚书先生认为其新“在于考试不再重记诵,而在考察实际的司法能力”,笔者以为,此处司马光的抨击明法科虽高瞻远瞩,目光远大,却不能摆脱党同伐异、清算新法的嫌疑。

(5)因为使辽诗与送人使辽诗是北宋边塞诗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这种诗思触遇(尤其是使辽)是可遇不可求的。为了真实反映北宋诗家的创作,笔者将数据统计分为加入使辽诗与送人使辽诗与不加入两种,以便得出清晰的结论。

(6)胡宗愈见《长编》卷212熙宁三年六月戊寅;孙洙见《长编》卷215熙宁三年九月壬子;邓绾见《长编》卷217熙宁三年十一月癸卯;常秩、唐坰、张琥同见《长编》卷230熙宁五年二月癸未;吕惠卿见《长编》卷245熙宁六年五月己巳;邓润甫见《长编》卷250熙宁七年二月壬申;范百禄见《长编》卷258熙宁七年十一月丁未;许将见《长编》卷269熙宁八年十月辛卯;黄履见《长编》卷278熙宁九年十月壬辰;蔡确见《长编》卷287元符元年闰正月癸未;徐禧见《长编》卷290元丰元年六月癸丑;韩璹见《长编》卷296元丰二年二月癸丑;李定、张璪同见《长编》卷298元丰二年五月戊子;黄颜见《长编》卷303元丰三年四月辛丑;舒亶见《长编》卷302元丰三年二月戊申;朱服见《长编》卷325元丰五年四月丙子。

(7)这十余状分见于《栾城集》卷36、37,另《栾城集》卷39《论兰州等地状》与《栾城后集》卷12《颍滨遗老传上》亦有对韩缜的论列。

(8)元祐四年(1089)三月,刘安世就明确表示:“自去年四月以后,凡十八次奏疏,论列胡宗愈罪状,乞行罢免。”(《长编》卷423元祐四年三月戊寅,第10232页。)同月,刘安世再上两章论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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