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记忆视角下鼠婚型故事的激活与重构
——以20世纪90年代以来“老鼠嫁女”图画书为中心
2021-12-07侯姝慧温小璇
侯姝慧,温小璇
(山西大学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鼠婚型故事是传统中国春节期间祀鼠习俗的重要组成部分。每年春节期间,从腊月二十三到正月二十五,各地都有不同形式的祀鼠习俗,围绕老鼠娶亲的话题,形成了鼠婚型故事。这个看似本土的故事,其实是一个世界大扩布故事。鼠婚型故事在欧美、非洲和亚洲都能找到它的踪迹,已知最早的有文字记载的鼠婚故事来自印度的《五卷书》。据季羡林、钟敬文等学者研究,中国的鼠婚故事曾与外来文化发生深入交融,与印度鼠婚故事存在情节、类型的相似性,又表现出鲜明的本土特色。作为“我国农业文化中嫁鼠禳灾习俗和岁时文化中对子鼠母神信仰的产物”[1],中国鼠婚故事在民众口头传播中被反复叙述,为剪纸、年画、刺绣、木雕等民间艺术不断描摹,逐渐形成类型化的故事框架和象征性的图像符号,将中国鼠文化中禳灾和祈福的观念作为稳固的文化记忆,深深根植于中华民族的文化记忆之中。
在我国20世纪兴起的现代图画书创作过程中,传统习俗故事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受到重视,鼠婚型故事又因其对猫鼠滑稽关系的书写与儿童的兴味相投,受到图画书创作者们的青睐。这些图画书在承继传统文化,叙述传统故事的过程中,作为一个自由开放的体系,也在寻找如何适应不断变换的时代情境与儿童需求,探索文化创新的路径。图画书对鼠婚故事的重述是对文化记忆的维系,也是传统的建构和再造。本文尝试以20世纪90年代以来出版发行的10部(1)鼠婚型故事图画书为例,从文化记忆的视角切入,通过与鼠婚型故事民间叙事类型的比较,围绕故事的角色设定、情节布局、结构、主旨、内涵的丰富与拓展和图文叙事艺术创造等方面,发现其中保留了什么,丢失了什么,可以看出一种文化的价值取向[2]。
一、程式故事优先:图画书叙事类型的选择趋向
董晓萍《钟敬文与季羡林故事研究方法比较——以中、印“猫鼠型”故事比较为重点》[3]一文中曾总结猫鼠型主题故事包括四个类型:猫鼠对手型、强中更有强中手型(AT2031)、老鼠嫁女型(AT2031C)和异猫命名型。鼠婚故事主要是指AT2031型和AT2031C型。在AT分类法和丁乃通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鼠婚故事都被归入程式故事[4]514。强中自有强中手型(AT2031)为典型的程式叙事类型,主要情节是人给物体取名,希望名字能用更强大的动物的名字或某种更强硬的东西的名称来协助指称,显示其力量非凡;或者人要控告猫或老鼠,为了打赢官司,要找一个本领更高强的法官。大致是由甲怕乙、乙怕丙、丙怕丁之类一连串循环情节单元组成。老鼠嫁女型(AT2031C)也叫“选最强女婿”[5]531,这个类型最大的特征是嵌套了程式故事,主要情节是男人抓住一只老鼠,他将老鼠变为女孩并认作女儿。男人想找一个最强的女婿,此处嵌入程式叙事:男人找到太阳,云遮住了太阳,风吹散了云,山挡住了风,老鼠在山上打了洞。结果是这位父亲认为女儿的同类本事最大,就把女儿嫁给了另一只老鼠。
此外,中国的“猫鼠对手型”和“老鼠嫁女型”还演化为民俗,在中国人的习俗生活中扎根。继钟敬文和季羡林以世界文化交流为背景对猫鼠故事缘起进行研讨之后,马昌仪在《中国鼠婚故事类型研究》一文收集研究了168则中国鼠婚故事作品,提出鼠婚故事诞生的多源头观点,论证了中国鼠婚故事产自本土文化的可能性。她以是否解释祀鼠习俗成因及是否程式故事为标准,将中国鼠婚故事进一步归纳为民俗型与招婚型两大类。民俗型鼠婚故事分简式和复合式两类。简式只包含鼠与婚嫁两个核心故事元素,或记述鼠欲婚娶,或描述鼠新娘的打扮、送亲队列、婚嫁场面等。复合式是在简式的基础上添加猫的意象与情节,或者人鼠共处、人鼠通婚。招婚型鼠婚故事是指包含程式故事,婚嫁的对象须经过循环式招婚决定。把招婚循环至鼠(以鼠为夫)的故事称为简式,把招婚循环至猫(以猫为夫)的称为复合一式,将招婚与其他形态混合型称为复合二式[1]。
将鼠婚的民间叙事类型与20世纪90年代以来十部鼠婚故事图画书相比较,可以看到图画书非常集中地选择了招婚型故事为创作底本。本文涉及的10部鼠婚故事图画书中,有9部属于招婚型,其中有1部属于简型(鼠与鼠成婚),6部属于复合一式(鼠与猫成婚,被猫吃掉),2部属于复合二式(包含鼠化为人形的情节,鼠与鼠成婚)。只有1部属于民俗型鼠婚故事中复合式“人与鼠通婚型”,并存在情节套叠现象,见表1。
表1 中国鼠婚故事图画书类型表
从数量和类型选择来看,招婚型故事是中国图画书中占比最多、最典型的鼠婚型故事底本。从类型的选择上看,复合一式和二式受到创作者们更多的青睐。鼠婚故事中猫鼠互为天敌的自然规律成为故事叙事合理性的生发点,程式故事在结构和意味上对儿童的趣味性成为图画书选创的重要原因。
二、民间性重述优先:鼠婚型故事图画书叙事的选择倾向
就这10部老鼠嫁女图画书而言,在对民间叙事传承与创新方面也有程度之分,大致分为以下三种:一是依照民间叙事进行重述式创作的图画书作品,如杨永青、俞理、金波、哈皮童年、李建、鲁风以及于平和任凭创作的“老鼠嫁女”图画书。这7部作品的叙事类型均属招婚型,其创新之处在于对情节和故事细节的渲染和画面设计的推陈出新。第二种是以民间叙事为基础,在传统故事结构的基础上添加新情节,进行适度改编的作品。张玲玲著、刘宗慧绘的《老鼠娶新娘》和吕莎、刘宇合作的《老鼠嫁女》为此类代表。创作者通过加入新情节,将自己对故事的个性化叙述与传统叙事融为一体,为鼠婚故事注入新内涵。第三类是撷取民间叙事元素进行创作的作品。以庄予瀞的《新老鼠娶亲》为代表,书中只保留老鼠娶亲最基本的故事元素,对其进行了全新的现代童话风式的创作。(见表1中国鼠婚故事图画书类型表)总体来看,依照民间叙事类型进行重述式创作的图画书作品占比最高。
中国民间鼠婚故事中招婚型故事有三个稳定的叙事要素:连续招婚的程式叙事、热闹排场的迎亲场景、猫女婿吃鼠妇的故事结局。图画书对鼠婚故事的当代重述紧紧围绕着这三个叙事要素,着重渲染源自传统程式故事中环环相扣的招亲情节、热闹排场的迎亲场景和运思巧妙的哲思型结局。从民间性重述的价值来看,图画书可以说是对故事内部隐而不表的传统文化记忆的唤醒,是集体记忆在图画书中的激活和重构。
(一)结构的游戏化:程式叙事的取用与移植
鼠婚故事最基本的情节就是老鼠成亲,在早期的故事类型学研究中,对鼠婚故事的关注重点在招亲情节的连环叙事结构。汤普森曾总结AT2031C型的名称是“老鼠给女儿挑选本领最大的丈夫”,与《五卷书》鼠婚故事[6]198情节相同:
静修院的苦行者,一位族长,抓住一只老鼠,把它变成一个女孩当女儿养大。女儿十二岁的时候,他要把她许配给世界上最有本领的人。
程式化叙述的内容是:他要把女儿许配给太阳神,女儿不愿意;云彩比太阳强,他要把女儿许配给云彩,女儿不愿意;风比云彩强,要把女儿许配给风,女儿不愿意;山比风强,他要把女儿许配给山王,女儿不愿意;老鼠比山强,而且女儿找到了她的同类,就说愿意嫁给老鼠,同时要求父亲把她变回老鼠。
印度《五卷书》中以老鼠嫁给老鼠为结局的故事构成了首尾相连的闭合结构。这种程式叙事在印度故事中十分普遍,又与中国鼠婚招婚型故事情节高度相似,其情节为图画书增添故事幽默感和趣味性的游戏元素。在中国鼠婚图画书创作中,为了满足儿童阅读的娱乐需求,将程式叙事作为叙事重点或主体,连续招亲的内容不断推动情节发展直至高潮。鲁风、俞理的《老鼠嫁女》属于招婚型复合一式,书中重复两次招亲情节,同时增添老鼠父亲推理思索的台词:“太阳怕乌云,乌云怕大风,大风怕围墙,围墙怕老鼠,老鼠怕谁呢?”用问答的方式将情节自然引向了猫吃鼠的结局,图画书成功地将知识性与趣味性结合在一起引起了儿童的阅读兴趣。鲁风和许玉安合作的《老鼠嫁女》同样采用复述情节策略,通过绘制程式图画,从视觉层面加深和丰富了故事内容。图画书都关注到的程式性招婚情节,作为可以稳定传承的情节,背后往往存续着“人类共享性的基因密码”[7]9——集体文化记忆。这种集体文化记忆中既有印度故事中哲理性的叙述方式,也包括农耕社会禳灾信仰与习俗文化。图画书对程式性招亲情节的描摹可以说是对文化记忆中固有信息的积极取用,又通过加强故事的游戏性,很好地适应了儿童读者的阅读兴趣和审美需求,完成了接受美学层面的重新建构。
(二)寓意的本土性:鼠嫁猫式的选用与传承
根据《五卷书》的记载和季羡林等学者的早期研究,鼠婚故事的循环招亲情节应该起源于印度。印度记载的鼠婚故事有鲜明的训诫和寓言意味,寓言“是一种形象性的比喻”[8]55,有借动物之口讲世间道理的特性。印度鼠婚故事中的鼠是具有人格象征意义的形象,首尾相连结构背后是“循环”和“回归”的文化规训。故事在“回归本真的道德训诫目的”[9]167方面十分明确。印度故事中的鼠女说自己只关心同类和自己族类中特有的事务,短诗写道:
有那么一只小小的老鼠,
不愿做太阳、雨、风和山;
它又恢复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跳出自己的族类,实在很难[6]198。
对比印度《五卷书》的记载和中国普遍流传的鼠婚故事,最明显的差异在于老鼠最后嫁给谁。这不仅影响到故事的整体结构,还会引起主旨和内涵的变化。中国鼠婚故事的结局是猫作为最强者被选中做女婿,以猫最后吃掉鼠妻收尾,在主旨上与《五卷书》中具有宗教性、哲理性的鼠婚程式故事大相径庭。印度故事中环环相扣的情节在中国故事中失却了规训功能,传统中国鼠婚故事的俗信特征更为突出。根据马昌仪的研究和民间剪纸、年画等资料的佐证,鼠婚中的猫吃鼠情节源于中国人禳灾厌胜、驱鼠嫁祸的民俗心理。猫吃鼠的情节属于最传统的中国民俗型鼠婚故事,起初具有禳灾驱鼠的含义,在民间年画和剪纸中,老猫蹲守在鼠婚队伍旁的画面极为常见。中国鼠婚故事植根于农耕社会,猫吃鼠结局的选择更贴近生活,同时也与民众以猫克鼠禳除鼠灾的期望相契合。
在图画书中,猫吃鼠的情节被放大和发挥,荒诞无稽的老鼠葬身猫腹,老鼠四散逃窜或在猫腹中潸然落泪的样子,猫吃鼠后洋洋自得的姿态是书写和绘画的重点,结合招亲情节讽刺并惩罚了老鼠的虚妄,真正做到了不言而喻的讽刺和教育。李蓉在《老鼠嫁女》的最后两页分别绘制了老鼠夫妇去老猫家探望女儿,和它们最后落入猫爪的情节。猫的表情从暗自窃喜变为了满目狰狞,面对突然发起攻击的“女婿”,老鼠夫妇跌倒在地,害怕地只能紧闭双眼乖乖接受被吃的结局。配合着这样的画面,老猫说道“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把她放到肚子里最能保护她”。这样的画面和台词搭配几乎已经成为图画书中鼠婚故事的经典情节,在俞理和许玉安的作品中也有出现。故事中老鼠连环招亲被描绘得热火朝天,最后被吃的结局就越显得落魄可笑。中国鼠文化中禳灾和祈福的观念作为稳固的文化记忆,不但没有在交流中弱化消失,反而在融合中激发出了新的故事情节和内涵,始终位于故事的中心位置。图画书创作者选用的鼠婚故事类型综合了中国文化底蕴和印度寓言智慧,体现了中国鼠婚故事强大的包容力。
(三)民俗性与儿童性并重:招婚型简式的图画书重述
自20世纪90年代本土图画书创作鼠婚型故事以来,不仅激活了以猫吃鼠为结局的招婚型复合一式故事,鼠鼠成亲的招婚型简式也在图画书中焕发了活力。张玲玲、刘宗慧合作的《老鼠娶新娘》其主旨是为儿童讲述中国年俗文化中祀鼠习俗的由来。作者在故事中大量取用中国年俗文化资源,在封面设计中,老鼠乘坐的花轿非常特别,看似非常气派且有皇族意味的步辇,细看形貌酷似草鞋,这一细节与老鼠成亲时会把草鞋拖去做花轿的民间传说有关。在正文的开头部分,作者设置了老鼠娶新娘年俗童谣,“年初三,早上床,今夜老鼠娶新娘”。童谣配合着大红色的封面和传统婚礼场景,营造出中国春节热闹红火的文化氛围。结尾处呼应开头,将为什么“年初三,早上床”的原因再次用童谣唱出来。中国民间鼠婚习俗近些年来正在被遗忘,或者说蛰伏,这本图画书成为中国农耕文明时期集体记忆在图画书中的激活和重构的载体。书中的程式故事和《五卷书》中的鼠婚故事属于同一类型,却与“回归本真”的印度故事大异其趣。书中的圆形结构不再具有规训意味,而是变成不畏强大,能以弱胜强,又努力又真挚的有情小老鼠终成眷属的大团圆故事。该书最后阿郎和村长女儿情投意合的画面,和阿郎努力追求幸福的形象,使鼠婚故事结局中的“嫁鼠”失去了“嫁祸”的民俗含义。作者对爱女儿的父亲、坚持行动的阿郎给予充分肯定,在激活民俗文化记忆的同时,为儿童树立了健康向上的情感观。
庄予瀞的《新老鼠嫁女》绘本是改编力度最大的案例,她用现实与梦境穿插的叙述手法,将女孩儿植入老鼠王国被抢婚的历程当中,用抢婚情节替换了鼠婚故事中的程式叙事,同时,更丰富地植入民俗文化意象,如绣球、民谣、俗语等,同时用鼠意象突出传统文化中期盼瓜瓞绵绵、人丁兴旺的内容。在随着主人公历险的过程中,突破鼠婚故事范式,营造了更容易引起儿童对中国传统习俗和文化兴趣的氛围。
综上所述,图画书主要从两个层面对鼠婚故事情节进行了重述:一是保存传统故事的基本情节结构,以重复旧的故事模式来观照过去并再次确认群体记忆,巩固文化认同;二是在传统的框架中建构新意,在图画书形式的约束下,不断激活鼠婚故事中尚未点亮的文化记忆点,并在适应儿童读者需求的过程中实现了意义内涵的重新建构。从整体上看绘本作品更倾向于中国传统鼠婚故事的重述,在此基础上进行了不同程度、不同角度的解构与建构,既强调对传统文化内质的激发与传承,还有为儿童的审美意识巧思。
三、图像文化记忆:民间美术与传统绘画艺术的联手
继承与新意并存是创作者绘制中国民间故事图画书的普遍态度,图画书中继承与创新是一体两面的辩证关系,挖掘、利用和激活传统故事中的文化记忆,并以当下为立足点进行有选择地使用和重构是作品成功的关键。鼠婚故事图画书是通过图像和文字互动营造出具有感染力的故事。中国民间工艺美术对鼠婚型故事展演的载体和类型众多,有剪纸、年画、刺绣、蜡染、扎染、泥塑、石刻、壁画等等,它们构成了中国传统鼠婚型叙事的资源库,是鼠婚故事图画书创作的重要参照系。在这10部鼠婚故事图画书中,直接使用剪纸艺术作为图画书绘制艺术手法的作品有2部,于平、任凭的《老鼠嫁女》和庄予瀞《新老鼠嫁女》的新式剪纸与水彩结合型。选用水墨画作为图画书绘制手法的有3部,杨永青,金波、李蓉和李建的《老鼠嫁女》。俞理的作品使用版画手法创作;吕莎、刘宇的《哈皮童年》使用漫画卡通手法创作;张玲玲、刘宗慧使用彩铅加水彩进行创作;鲁风使用彩铅加水粉创作。其中,鼠婚剪纸依然是最具辨识度且最能唤起认同感的鼠婚故事标记。10部作品中有8部选择在封面使用“老鼠抬花轿,新娘坐中央”这种明显脱胎于传统鼠婚剪纸的对称图案。选用剪纸作为主要表现艺术的同时,剪纸艺术符号也自然得到运用,就中国传统民间鼠婚故事中招婚型故事的极具本土特色的图像艺术进行分析,一是鼠界热闹排场的送亲场景,二是变成女儿身的老鼠,三是猫女婿与热闹排场的送亲场景。
从文化记忆的视角来看,热闹排场的送亲场景和变身女儿身的老鼠这两类绘画母题都是源自古老的生育崇拜。鼠婚剪纸中老鼠新娘身坐花轿,位于中央,前后排列着抬轿和吹打的送亲队伍,场面红火热闹。之所以呈现如此声势浩大的婚嫁场景,主要起到求子的目的,这源于民间对鼠的强大生育力和生命力的古老崇拜。于平、任凭的《老鼠嫁女》剪纸绘本在100页的作品中用了70页来表现鼠婚的壮观场面,送亲队伍中拖家带口的鼠亲戚竟有300多只,其中还有母鼠哺乳、怀孕,公鼠的担子两头挑着小鼠等具有明显求子寓意的形象,在绘本的文字部分还提到了“择定初七为婚期”(2),而正月初七正是人日节。在中国许多地区,人日节与老鼠嫁女日是同一天,鼠婚曾是人日习俗的组成部分。在鼠婚剪纸中体现为大量与生育崇拜和生命崇拜有关的图文样式。对比人胜和鼠婚剪纸的构图方式,可以发现老鼠与人胜剪纸中的连体小人的排列十分相似,这种象征“多子”的图案有多子多福的吉祥寓意。
鼠婚剪纸中的老鼠新娘也是象征求子的吉祥图案,新娘的花冠或模仿人类梳起的发髻是胜纹的一种变形。“胜”是一种常见的民间纹饰,据学者考证,胜纹的原始依据为人形,后演化出倒三角的蝉纹,古代女子佩戴发髻头饰也称为“戴胜”,带有可婚配生子的含义,胜纹在民间演变成为“富贵不断头”“梳髻娃娃”等象征生育的图案,常被用作装饰婚房。在许多民间剪纸中,老鼠新娘的形象和生育神“梳髻娃娃”如出一辙。庄予瀞的《新老鼠娶亲》着笔于人鼠关系,讲述了小女孩巧婷在梦中嫁给老鼠的故事。在图像表达方面,小女孩巧婷在现实里头梳双髻,造型与“梳髻娃娃”十分相似,进入梦境后,她头戴华丽凤冠被老鼠抬上花轿,而此时迎接她的新郎是一位英俊潇洒的青年而非老鼠,这样的设计与传统剪纸图案大同小异。在经历了娶亲途中的重重难关之后,巧婷跟着花猫离开了梦境。老鼠娶亲失败了,但是作者将小女孩的梦境嵌入在一场婚礼之中,梦醒之后,巧婷去参加表姐的婚礼,婚礼蛋糕上赫然站着成双成对的老鼠先生与新娘,巧婷举杯祝福新人:“祝你们生好多好多小孩,像老鼠一样多!”这个结语正与传统民俗文化内涵呼应。文章讨论的10部作品中,有3部作品中的鼠妇或是人,或是鼠变为人。张道一与何红一是研究鼠婚信仰和鼠婚文化的两位重要学者,他们在研究中提到了22幅民间鼠婚剪纸作品[10],其中新娘为人形的鼠婚剪纸有15幅之多,从民俗角度解释,鼠婚剪纸中盛大的婚礼、变形为人、人胜等情景设置主要为人类祈求多子多福。
在传统剪纸和年画作品中,老鼠出嫁本身具有驱鼠媚鼠的含义,而猫作为鼠的天敌一口将鼠吞掉则象征着嫁祸厌胜和“代人受过”[11]。在老鼠嫁女图画书中,与穿着举止高度拟人化的老鼠形象相比,猫的形象则更接近自然动物形态。猫吃鼠的画面中,猫一口吞掉老鼠露出得意表情的画面充满讽刺意味和喜剧效果。老鼠一家被猫女婿吃掉是贪得无厌最终自食其果。传统民俗生活中作为旁观者的猫女婿与送亲场景的描摹更趋向于对驱鼠习俗和文化内涵的图像展演,同时猫戏谑性的吃鼠样貌深得大小读者们的欢迎。
民间鼠婚剪纸和年画中具有象征意义的图像符号在图画书中被大量继承,图像符号本身具有多义性的特点,相对稳定的传统艺术在不同作者的笔下被诠释出充满民俗生活气息,又各具特色的作品。鼠婚习俗始终和人的生命母题的同构性联系,这些因素既是影响民间鼠婚剪纸图案构成的主要原因,也是影响中国鼠婚图画书创作风格和风格、素材及元素的主要来源[11]。从中国民间故事绘本的创作语境来看,民间文学艺术品依然是民间故事类图画书创作的重要灵感源泉,也是本土图画书建构民族风格的重要本土资源。
四、结语
1910年阿尔奈关注到印度《五卷书》中的鼠婚故事,并对其进行了类型整理。1937年后钟敬文、季羡林、马昌仪、刘守华等多位学者对鼠婚故事的历史发展脉络、文化影响进行过深入细致的研究。特别是钟敬文先生和季羡林先生在对中外“猫鼠型”故事进行比较研究的过程中,整理东方故事藏量巨大的原型和异文,揭示东方各国故事自身的文化特点,促使传统故事资源成为现代国家知识的组成部分,为故事的文化意蕴和民族特点的认识开掘了空间。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鼠婚故事又成为图画书中最热门的传统习俗故事题材之一,寄存在鼠身上的文化记忆也随着鼠婚故事一起参与到了图画书的创作之中。
文化记忆具有现实重构性和成型化的稳定保存形式[12]26,口头文化的记忆会借助仪式、舞蹈、图案等形式被储存起来,在历史演进中又不断地从当下出发,产生与社会文化相适应的新形态。鼠是具有原型意义的意象,鼠的文化形象早在神话中就已经形成,老鼠创世、造人的神话,以及传播文化的神鼠故事在我国的多个民族中都有流传[3]。对老鼠又爱又恨的辩证观念在中国老鼠嫁女型故事中得到了集中体现。中国人祀鼠习俗、生育观念等被固定在鼠婚剪纸中流传至今,当鼠婚图案和鼠婚故事跃入图画书之后,繁殖生育和禳灾衍生的巫术色彩逐渐淡去,传统剪纸鼠婚图案中头戴花冠的鼠新娘和盛大的鼠婚典礼成为指向过去的线索,相对稳定地保留在了图画书中,成为创作者再造传统的有效资源。
一切“被保留下来的‘传统’都是出于当时的需要而被创造出来的”[14],传统是指向过去的集体文化,也是不断适应当下需求的创造过程。面对新时代的需求,这些口耳相传的传统民间鼠婚故事在图画书创作中依然夺目,在当代文艺工作者重塑民族艺术风格的过程中,强大的传承性和灵活的流变性使鼠婚故事展现出了游走在传统与创新之间的艺术张力。在图画书蓬勃发展的今天,大量以民间故事为题材的图画书正影响着下一代对传统的认知和理解。儿童喜欢看与自己相似却又不同的形象,在一个奇异的环境中演绎有趣的故事[15]102,老鼠这样的小生灵刚好符合儿童阅读喜好,求子求育的习俗信仰在加工润色后转化成了梦幻场景和寓教于乐的素材。创作者抓住了最具文化代表性的故事类型和图像元素,并立足于儿童本位,重塑了鼠婚故事的传统价值,使深藏于民族文化记忆库中鼠婚故事穿越了时空,不断在群体记忆里被重复、建构、激活。值得肯定的是,近年来以传统习俗文化为主题的图画书在确认集体文化记忆和重构民族认同感的过程中,正展现传承着独特魅力。
注释
(1)于平,任凭,老鼠嫁女,北京:华语教学出版社,1993。吕莎,刘宇,老鼠嫁女,成都: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1997。张玲玲,刘宗慧,老鼠娶新娘,南昌: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08。鲁风,俞理,老鼠嫁女,武汉: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11。金波,李蓉.老鼠嫁女.济南:明天出版社,2013。杨永青,老鼠嫁女,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哈皮童年,老鼠嫁女,福州:福建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李建,老鼠嫁女,合肥:安徽美术出版社,2017。庄予瀞,新老鼠娶亲,长沙: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2017。鲁风,许玉安,老鼠嫁女,北京: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8。
(2)于平、任凭创作的《老鼠嫁女》中提到“老鼠与猫定吉日,择定初七为婚期。初七夜里闹嘈嘈,老鼠嫁女真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