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性物感
——论蔡国强的烟花艺术
2021-04-14罗艺
罗 艺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
一、时间中的物感凸显:流动、爆炸、转瞬即逝、凝结
现代艺术的发展,一个是“物”的连续性出场,物感的不断凸显,还有一个是时间意识的改变。传统艺术中对时间的忽视源自其永恒的时间观和基于透视法的空间观,而当下时间的不断加速和压缩导致了艺术中呈现出的对时间感知的丰富多样的探索,比如循环时间观、澳大利亚土著的梦幻时间观(Dream time)、时间断裂、同步时间观等等。
“曾坐着马车去上学的那一代人面对着自由天空下的风景:除了天上的云彩,一切都变了,在这一风景的中央,在毁灭和爆炸的洪流力场中,是微不足道的衰弱人群”,本雅明曾这样描述现代社会,除了云彩,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而在蔡国强的烟花艺术那里,就连云彩也成了艺术和改变的对象。虽然中国古代就存在火树银花,但是蔡国强是一位把烟花爆破艺术现代化并推向世界的艺术家,烟花似乎成了他独有的媒介。烟花艺术为何在当代重新复兴并被认为是一门艺术?这种于任何传统艺术门类都不同的媒介——光、烟、火是其空间形态,诞生与毁灭于瞬时是其时间性。
波德莱尔曾意识到“艺术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任务并且不再‘与功利难解难分’,不得不把新奇作为最高价值”, 而“后现代新奇物的爆发性出场仍然是属于自印象派以来感性现代性自我确证的持续”,新奇在艺术上意味着对物感和感性的突破,以及对于永恒时间意识的打破,烟花不断变化的形态、色彩和光芒的特性,正是新奇与前卫艺术所需要的,也是对人感性解放所需要的。所谓的物感,是“物之微粒对于感性生命的直接给予和穿透,它直接漫过身体上情绪和本能相交织的那个部分,”,以往的物限于二维和三维之中,而当再加上一个时间维度的物感时,其物感表现为流动、爆炸、转瞬即逝、凝结(瞬间的映照,第一关注的特性是时间性,这个概念区别于静止)、飘浮、熔化等时间样式。一个物的改变过程即是物感的时间性。时间性是我们当代艺术赋予每一个艺术门类的新维度,孔拉德(Peter Conrad)声称“现代性所牵涉的,就是时间的加速”,艾力克森(Thomas H. Eriksen)也认为“现代性就是速度”,阿帕杜莱(Arjun Appadurai)认为社会世界变为由闪烁的液晶屏幕所再现的文化流,只能点状地结晶化为种族景观、科技景观……媒体景观和意识景观。当把时间之流赋予到艺术上时,我们就会立即意识到烟花媒介是时间艺术的最好表达(电影只有二维,而且没有宏大的世界感)。所谓的时间性-物感,本质就是德勒兹所谓的“流”,而爆破行为则是流的加速,凝结则是流的静止,转瞬即逝是流的消失。哈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曾认为现代社会中所有的事物(或者说现象)都加速了,而我们对于物的内感觉也在不断刷新。如果说“流”是艺术的表达,那么液体、固体的流动已经司空见惯了,(五颜六色的)光、气、火的流动成了新艺术的语言,这种当代性正好被蔡国强所把握到。
2018年蔡国强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所实施的爆破艺术《空中花城》(City of Flowers in the Sky)中,五万发烟花在城市的上空爆炸,其灵感来自文艺复兴时波提切利的《春》,烟柱、烟幕、闪光与火焰随着气流的爆炸而摆动,居民仰望这座巨大的“奇观”,所感受到的物感——是一种物的流动,色彩的迸发,光芒的明灭,这同时也是物自身的解放——它不再有固定的形体,不再被困于底座之上,不再受人的操控,而是以一种自由勃发的姿态绽放于时空之中。这是物解放的进步,是当代美学在时空领域的突破。蔡国强的另一个作品《春夏秋冬》由几百块陶瓷拼接成四幅立体陶瓷画,在平面中矗立的是“立体花鸟”,蔡国强在这些陶瓷上撒上火药然后爆破,他说道:“我的预想是,这件写实的作品在遇火后,是否会有一丝写意的效果。”在写实的“物”加上时间的瞬间凝结——脆弱的陶瓷被火药熏得粉碎,重要的不仅是结果,更是燃烧的时间,也许百年才能留下的痕迹在短短的数个小时之内完成,我们对物的感觉由纯净、精致瞬间被摧毁得只剩下毁灭和杂乱时间的压缩——也许正反映了当代时间意识。
二、蔡国强烟花艺术的时间意识
蔡国强的烟花艺术更是一种集中于现时的艺术,把永恒压缩到极限,让人在极短的时间内体验到“历史连续性的打破”。烟花,作为一种不完全受艺术家控制的艺术,传统艺术中存在的“线性时间观”(未来的确定性)在这里不复存在,未来的随机性在这里开启,“现在不是某种过渡,现在意味着时间的停顿和静止。”通过把存在于后现代的碎片时间的人们停下生活的加速节奏而驻足观看烟花,把人从特定的时代、国家、种族、历史中解放出来,一种纯粹的审美和物感的震撼,把时代进步中断的同时,它也通过自己本身的“流”和闪光绽放自己。
在这道曾在(what has been)与现在(the now)结成的闪光中结合而成的就是本雅明所谓的星丛(constellation)关系。烟花艺术是一个凝固了的辩证方法(dialectics at a standstill),蔡国强在其中赋予的意义必须在曾在中去找寻,“或者说‘现在’借助‘曾在’的‘再生’而充实自身的意义”。蔡国强曾说自己在创作中一直有一个艺术史系列(“一个人的西方艺术史之旅”),他在莫斯科普希金美术馆做了前卫主义和现实主义,又在普拉多美术馆做了与西班牙黄金时代的对话,在乌菲齐美术馆中展现文艺复兴时期的花草主题艺术。
所谓的星丛类似于“平行四边形”,独立的行星们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但是整体上互相关联,蔡国强把西方艺术史的著名作品与诞生地的意义赋予到自己的作品上,形成一种对话,是古代艺术在当代的复兴,蔡国强也通过对过去意义的刷新在重新书写着历史。这些艺术品被重新附义之后,人们对历史的回忆和感觉也会随之改变,对于艺术品的直观“物感”也会被附于一层厚重的历史背景——尽管这么做并不“前卫”,但是这也是对历史回忆的再生,其作品的时间意识也变得丰富多彩,这恰恰回应了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所谓的不合时宜的当代性,而不是只停留于“现在”。
蔡国强作品中的时间意识不仅关注当下时间的流动,还具有历史的重新阐释的意义。传统艺术家通过对瞬间的把握,展现了时间中“永恒”的存在,在丹托(Arthur C. Danto)看来,当代艺术家则总是充满了个性,当代艺术仿佛一块块碎片,艺术史的宏大叙事被终结了,但“物感”把这些艺术家联系在一起,“物性凸显”把艺术潮流往前推到现代性感性的自我确证,而时间性物感则是这一阶段的补充和完善,“流”和历史意义的交织让物有了生命感。
注释
:①[德]本雅明.经验与贫乏[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53页.
②[德]本雅明.巴黎,19世纪的首都[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16页.
③吴兴明.论前卫艺术的哲学感:以“物”为核心[J].文艺研究,2014,(第1期).
④同上.
⑤[德]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⑥同上.
⑦“装置是一种艺术类型的创新:它把物性的凸显从对象升格到空间,使孤零的物展示具有了世界感”,吴兴明.论前卫艺术的哲学感:以“物”为核心[J].文艺研究,2014,(第1期).
⑧以文艺复兴花草为精神,蔡国强为佛罗伦萨点燃“空中花城”http://culture.ifeng.com/a/20181119/60167448_0.shtml.
⑨蔡国强现场爆破《春夏秋冬》当陶瓷经过火焰洗礼,http://art.china.cn/huihua/2014-07/22/content_7083548.html
⑩[德]瓦尔特·本雅明.《爱德华·福克斯:收藏家和历史学家》,见《经验与贫乏》,王炳钧、杨劲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414页.
(11)《论历史概念》:历史的辩证意象 — —兼论本雅明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思考,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 2 期.
(12)蔡国强.在文艺复兴中寻找绘画与自由,http://art.ifeng.com/2018/1122/3456395.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