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雨衣
2021-04-07王威
王威
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俩是警察,我以为他们跟其他人一样,是来找我看牙的。从潍坊医学院毕业后,我在德村中心街贷款买下这套上下两层的沿街房,开张“改改口腔诊所”,到现在已经有十年零十一个月了。这四千个日日夜夜,每天只要我开门,带着病牙进来的人就络绎不绝。
看到他俩一起走进诊室,我说一个一个来。他们一左一右站到我身边。胖矮个说,你叫冯改改吧?我点点头说,是啊。高个掏出证件在我面前晃了晃说,我们是市刑警大队的,找你了解点情况。我振奋起来,我接待过杀人犯还是越狱犯?那个胖矮个大概是领导,高个看了他一眼对我说,是这么回事。没等说下去,老范进来了。他昨晚给我打电话说这次回云南老家,给我带回了好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他是空手进来的。眼前的状态显然吓了他一跳。从他的角度看,我是被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挟持着。我看到他的右手僵硬地塞进了裤兜。
老范有个毛病,一紧张右手就打摆子,前后摆,他自己控制不住,只能稍有苗头就赶紧把它塞进裤兜。说到这里就顺便介绍一下老范,他是我高中时的政治老师,现在的男朋友。他教我们的时候就离婚了,据说是闪婚闪离。从我回德村开诊所那天起,他有事没事就在我眼前晃,这一晃就把我晃到了三十多岁。我妈现在也认命了,不再嫌弃他离过婚,多次跟我说,我也不管你了,赶紧跟那个范什么领证去吧,再靠下去我死了都没法下去跟你爸交代。她以为这么说我会高兴得一蹦仨高,没想到,她的警戒一消除,我反而觉得跟老范在一起索然无味。
我紧紧盯着老范的右裤兜,生怕里面有什么激烈的动作,被警察当袭警逮起来。高个略微尴尬地看矮个,用眼神请示下一步怎么办。矮个有点不耐烦地说,跟我们走一趟吧。没等老范有进一步的行动,我抢上前跟他介绍两位警察同志。显而易见的,老范全身的肥肉呼啦放松下来。
改改诊所一共九个人,两个前台,四个实习生,还返聘了人民医院两个退休的老牙医。我出去跟他们交代了一下,就和老范坐便衣的车去了公安局。老范在刑侦科外面的排椅上等我,并且很硬朗地说不用怕,我们都是良民,良民你怕个鸟!看到他的右手又塞进裤兜,我在心里干笑了几声。
冬天天黑得早,太阳快落山了,我才出来,没想到在里面待这么长时间。老范很着急,我一露面,他就蹿上来,上下打量我说,没事吧。我摇摇头,强忍着不让老范看出来异样。老范是个聪明人,我没有主动开口,他也就不问了。他说给你从云南带回来的普洱,放在诊所二楼的茶室了。我说我不要。他拽着我的袖子快步走出了公安局大门口。
我们一路没有打到车,现在是下班时间,公安局门口的路堵成了山。老范说,改改,我带你去吃烤鱼吧,就在这条街南头。我说老范,你还记得今年夏天来诊所找我补牙的诺米吗?老范脸上显出痴肥的呆样。他思考问题的时候脸上就会显出这副样子。我等了没有几秒钟,他赔笑说,我想不起来了。我说高中时他比我矮一级,一毕业就去德村大酒店干保安还是修理工去了,你不是教过他吗?老范还是呆呆地望着我,我耐心地说,他来诊所补牙,每次都戴着一个黑口罩。老范恍然说,你早这么说我不就想起来了。是不是天天不说话那个?我说,是,老范,他死了。我以为老范会跟我一样沉痛或者吃惊,至少得问问怎么死的吧。可是老范脸上的表情是莫名其妙,他说世界上哪天不死人,他死不死的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话音未落他又说,警察是为这事找你?我点点头,警察问我他来补牙的情况,问他那颗牙齿是蛀牙还是被人打坏的。老范愣怔了一下。有个送外卖的摩托车呼啸着从我身边飞过去,差点把我掀翻在地。老范及时出手拽住我,对着外卖消失的背影,出口就是一串方言,估计是他家乡骂人的话。
我们走着回的德村,到诊所的时候,晚上九点多了,诊所里黑漆漆的。我妈发来两条微信,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吃饭。我说吃了。
老范问我诺米怎么死的?我说昨天从涓河里打捞上来的。不知道是失脚滑进去冻死的还是被人害死的。我打开电暖气炉。老范说,警察怀疑他不是正常死亡?我叹口气,走上前靠在老范怀里,把手插在他的腋下。这个姿势很暖和很舒服。
老范抱着我有一段时间没说话,我以为他在想诺米的事。想不到他还是在惦记烤鱼。他说明天我去把烤鱼打包回来吃吧。我用头蹭了蹭他隆起的肚子,示意他别说话。我们抱着听了一会儿外面的风声。电暖炉逐渐升上温来,我还是感觉冷。不知道諾米在结冰的涓河里是怎样度过最后的时光。老范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即使想寻死,多的是办法,用不着大冷天跑去投河吧!
今年夏天,诺米来找我补的是左边的牙齿。他每次来诊所都戴着黑口罩,穿着印有德村大酒店字样的工作服。今天警察问得很详细,来时穿的什么衣服,神态怎样,那颗牙齿因为什么原因补。我的回答几乎是不假思索。诺米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不只因为他是我的校友,还因为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即使处在很多人中间,他也能让人一眼注意到他。我为他做了仔细的检查。其实不只给他,对待其他人的牙齿,我也是这样认真仔细。所以来我这里看牙的人特别多,让我这些年挣了很多钱。补牙的时候我问过诺米,你这颗牙受过伤?他不吭声。我说你的左边腮受过重击?他还是不吭声。我就不问了。如果知道他会死,当时怎么着我也会逼他说上几句。给他补牙的过程延续了两个月。他牙齿上有一根神经怎么也找不到,费了我很多劲。
说完这些我问过警察,他的死与牙齿有关系?当时那个高个警察严肃地说,不该你问的就闭嘴!他这样怼我,我很生气,如果不是为了诺米,我当时就站起来走了。我跟老范说时,老范说,跟他们倔什么,在里面拘留你个十天半个月,诊所损失会多大。我白了他一眼。有时我觉得老范赖着我,是因为我开诊所有钱。可是真要找这方面的证据,我又找不到。
很快整个德村传遍了涓河里淹死人的传闻,有好事者不怕严寒还跑去涓河边看。据说是个淘气的孩子先发现的尸体,开始他以为是件谁不要的破棉袄扔河面上被冰凌挂住了。
我期待警察再次登门,好问问事情的进展,可是他们没来。
快过年了。诊所里的人倒是不减分毫,每天还是排队来看牙。我妈采购年货路过这里几次,每次看到我忙得顾不上抬头看她,很快就走了。我了解她,耽误我挣钱的事她从来不干。我爸在我上初中时就去世了,她带着我吃了很多苦,对贫穷的惧怕增加了她对金钱的渴望,这种渴望像鞭子赶着我围着诊所这个磨盘转。买沿街房的贷款早就还上了,前几年我又在德村现代城全款买了套复式楼跟她搬了进去。每年清明节去给我爸扫墓,她就嘱咐我到坟前多说说我是怎么给老冯家争脸的。我一次也没说过。眼下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元旦这天早晨,下了一场很大的雪。诊所放假一天。吃完早饭,我安排老范在家里帮我妈收拾肉菜,晚上吃饺子,我一个人去诊所看看。老范现在跟我妈特有话说,说说菜市场的菜,骂骂猪肉涨价这些,就像他们才是真正的母子,我不过是个局外人。
雪很厚,踩在脚底咯吱咯吱的很有情趣。每年下雪后,我就不再开车上下班,就这样咯吱咯吱从家走到诊所,再咯吱咯吱从诊所走回家。今天我远远看到有个人站在诊所门口,近前才发现是那个高个刑警。他看到我咧嘴笑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朱地笑。没错,他说自己叫朱地,跟明朝第三位皇帝的名字音同字不同。这次见我,他的态度比上次温和多了,像熟人一样。
我刚拿出钥匙,他就很自然地从我手里接过去,替我打开了卷帘门。我说你来咋不打个电话,我要是今天不来呢?他说,你会来的。说得很笃定。他替我打开诊所里的电暖气炉,调好温度。
我带朱地到楼上的茶室,边招呼他坐边思忖老范从云南带回来的普洱放哪儿了。说实话,我有点兴奋。在这样大雪封门的日子,能跟一个叫朱地的刑警说说话,喝喝茶,过过与往常不同的日子,是我没想到的。我喜欢这种未知有期待的生活。
泡好普洱,看到朱地还在看窗外,我也跟着看过去。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上连只麻雀都没有,他看什么呢?我没有问,我不习惯问别人的内心,我喜欢分析,就像分析一颗病牙。我觉得他是遇到什么事了,会跟诺米有关吗?当我们喝到第三杯普洱时,朱地说,姐,你觉得活着累不?我说累,怎么能不累。我问他什么时候放年假,他没有做声。窗外又开始下雪了,隔着窗玻璃,似乎能听到簌簌的声音。朱地摊开手边的本子说,我们工作吧。姐,你见过诺米的老婆吗?我精神一振,诺米的案子有眉目了?朱地说,他今年来看牙,他老婆陪他一起来过吗?我想了想说没有。朱地掏出笔记在了本子上。这次朱地问得很仔细,全部是朝着诺米的老婆去的。
中午朱地在诊所吃的饭。我让隔壁的淮扬菜馆送了醉虾、炒蝴蝶片和翡翠鸡粥过来。看到这些菜,朱地的眼圈骤然红了。他说姐,谢谢你。我莫名其妙地看他。他说早上我在门口等你,接到我妈的电话,问我今年回不回去过年,我就感觉特对不起她。等他说完我才知道,朱地是江苏扬州人。原来歪打正着点了人家的家乡菜,也算做了件好事。我又打电话让隔壁送来一罐他们家自酿的米烧。朱地没有推辞。他说小时候在家,每逢过节,妈妈就会做鸡粥喝米烧。他说,麦烧不如米烧甘美,所以我们家一直酿米烧。看得出朱地的情绪上来了,脸上有了些光彩。他说今年是他在潍坊过的第三个年,逢年过节对刑警队来说,就是过坎。朱地仰起脖子把杯里的米烧一口干了。
随着罐里的酒越少,朱地的话多了。他说,姐,我讲个前阵已结的案子你听吧。我说好,你讲完我也讲个故事你听。
下面是朱地讲给我听的。
那次老五带我去死者家搜查,老五就是上次跟我来诊所找你那个,他是我们的副大队长。去死者家之前我们没有想查他老婆,只是想查看他的遗物,找点线索。然后在装死者衣服的纸箱里我们看到了那摞本子。他老婆说那是她的记账本。他老婆在一家小快递公司当出纳,人又瘦又矮,可是眼神又亮又硬,像太阳底下闪闪发亮的冰凌。她试图阻止我们带走本子,被老五厉声警告了。她说是她的记账本,其实更像日记。我在资料室整整看了三天。我挑选几天说给你听。
2011年3月24日,晴
今天他打电话让我到小区门口,说他在那里等我。看我过去,他骑在摩托车上没有下来,也没有摘头盔。我俩就那么站了一会儿,谁也没主动说话。风在旁边刮来刮去,我们都不在乎。最后他隔着头盔跟我说,我爱你。说完骑摩托车就走了。我看了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旁边的柳树冒芽了。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个大风天跑来跟我说爱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出租屋,就像喝醉了一样。
今晚要早睡,明天去织袜厂报到,但愿这次能干长久。
都凌晨两点了我还是睡不着。我不敢相信他白天来跟我表白了。我的心怦怦跳得很厉害,我想告诉他我也爱他。
2013年10月1日,阴
我们单位放一天假,他不但没有放假,还比平时更忙。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照着说明书用电饭锅给他做了个生日蛋糕。蛋糕出锅后不好看,像个扁平的饼子,可惜了那些鸡蛋。我又花四十八块钱去买了一个真正的生日蛋糕。我本想买个生日礼物给他,可是想想结婚要用很多钱,就给他用硬板彩纸叠了一瓶子的小星星,手指都被戳破了。
他今晚不来过生日了,说是单位楼顶的水箱漏水,他们还在抢修。我带着蛋糕和那瓶小星星去单位找他,遇见他正在挨训。一个个子很高的女人在路灯下大声呵斥他,指着他的鼻子让他滚蛋。我知道那个女人,是他的经理。他一声没吭。我赶紧躲起来了。
抱着蛋糕和那瓶小星星,往回走时我哭了。我以后要对他好。
2017年12月3日,雪
下了一整天雪。上午他去敬老院給他妈送棉衣去了,我躺在被窝里看《甄嬛传》。家里很冷,还不如去上班暖和。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问他,你妈没再叨叨要抱孙子?他摇摇头。我知道他在撒谎,他妈不光催他,肯定还得骂我。他对他妈百依百顺,搞得她以为自己是皇太后。天天催命似的要抱孙子,送去敬老院还不清净。住这么破的筒子楼,家里又没有钱,孩子生下来怎么养?
我就絮叨了这么几句,他在旁边盯着我,眼神就像要杀了我一样。我一气之下,把饭菜全部划拉到地上去了。有本事搞钱去,对老婆这么凶有用吗?
2018年6月27日,雨
昨晚发奖金,他拿回来的比上个月少。我问他,他说买了件蓝雨衣。雨衣才花几个钱,我怀疑他在外面有人了。今天上午我给他打电话还是不接,去他单位找也不在。
晚上他回来得很晚,穿着件蓝色的雨衣。外面满天的星星,他穿雨衣做什么?!鬼知道他干什么坏事去了。我没问,他也没说。自从他妈在敬老院死了以后,他天天拉着一张死脸给我看。
半夜我起来去卫生间,看到他穿着蓝雨衣坐在客厅发呆,像个鬼一样。我几乎吓掉了魂。
我越来越不能忍受他了。
2018年8月13日,阴
今天我用捶背的乳胶拍子把他的嘴打出了血。我本来就是挥舞着吓唬他一下,谁能想到他死杵在那里不走?乳胶拍子啪地甩上去,声音大得吓我一跳。他左边的腮立时肿起来,嘴角出了很多血,还吐出半颗牙来。我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其实我心里也挺不得劲的。可是一想到他为了件蓝雨衣居然要跟我离婚,又觉他该死。
自从买了那件蓝雨衣,他经常半夜穿着坐在沙发上发呆。不管我怎么打他骂他,他就是不跟我说为什么要这样。今天早上,我趁他上班走了,把蓝雨衣给他扔垃圾箱里了。就为这,他要跟我去离婚。
我情愿他死,也不会去离婚的。
2018年9月19日,晴
今天我去他单位,大个子女人跟我谈了很久。我听她话里话外,单位从来没有给他们这些修理工发过奖金。这我就有些搞不懂了,他每月拿回家的那些工资之外的钱是哪里来的?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刚把这事提了个开头,他居然把碗摔了。
这几天我在网上看了很多种治死人的办法,我觉得哪一种都可以用在他身上。
2018年10月27日,晴
真希望他死。
2018年12月11日,阴
他死了。
我和朱地不约而同地举杯把米烧喝了。外面天阴得厉害,雪还是簌簌下。远处不时传来闷闷的鞭炮声。老范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饺子快包好了。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问朱地,诺米是他老婆杀死的吗?朱地摇摇头,已经结案了,是自杀。可是姐,我不死心,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看看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桌上的鸡粥遇冷凝固了。我努力回想诺米来找我看牙的那些片段。姐,你说2018年6月27日死者买了件蓝雨衣,并且经常半夜穿着坐在客厅发呆,他在想什么?那件蓝雨衣在他的生活中充当了什么角色?还有,他每个月拿回家的那些工资之外的钱是哪里来的?我想了许久才说,也许蓝雨衣代表某种回不去的记忆吧。
我俩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朱地把杯子里的米烧一饮而尽,站起来开始穿大衣戴手套。我说等我还给你个故事。
按照慣例诊所每年腊月二十六放假,今年也不例外。腊月二十六这天,诊所里喜气洋洋的。凡是有玻璃的地方都被老范和实习生们贴上了大红剪纸,这些剪纸有老鼠娶媳妇、十二生肖下凡……眼前的情景,就像回到了小时候有爸爸在的日子。我满脸笑容,其实内心很悲伤。
刚吃过午饭,我就遇见了麻烦。这个麻烦就是元旦那天,我欠朱地的故事。还他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大年夜。他在单位值班室,我在开车离开德村的路上。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丝毫没有影响我们通话。还完这个故事,我把电话卡拔下扔出了车外。没人知道我去了哪里,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反正我要离开,去寻找自己的生活。
现在回到腊月二十六午饭后。麻烦开始的时候,老范正戴着口罩跟实习生们一起楼上楼下打扫卫生,干得很起劲。大年夜我给朱地讲到这里,朱地问我,你爱老范吗?我停顿了一会儿。因为我不知道爱不爱老范,跟他交往最初是因为反抗妈妈,现在妈妈不阻止了,老范就变成了我身边的习惯。
老范从我身边经过,摘下口罩说,改改,你嘴起皮了,赶紧喝水。那两口子进来的时候,我正往玻璃杯里续热水。玻璃杯的底子忽然毫无征兆地脱落了,水流了一桌子。男人有些发慌,想找东西擦,被女人呵斥住了。女人厉声说,你个二百五!男人尴尬地朝我笑了笑。我随手拿起一个没用过的棉纱口罩,边吸桌上的水边说,今天开始放假,不接诊。女人的嘴唇很薄,像两片刀片镶嵌在下巴上。当她嘴角上挑,冷笑的时候,整张脸显得清冷萧条。看着这张脸,我知道麻烦来了。过去的这十多年,每年我都要接待几个这样嘴角上挑、朝我冷笑的男人女人。他们的出现不只让我损失很多钱,更重要的是会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很无趣。
女人走到我跟前,用两根手指掀开上嘴唇,朝我露出暗红的牙床。我看到在她第二小臼齿的地方牙床空荡荡的。我刚拉过来钠灯,女人合上嘴退了回去。我说你到诊疗床上躺好,我看看。女人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外面炸开的爆竹,什么?你看看?你再看看我就不用过年了。老范闻声第一个堵在门口,然后他身后是实习生和前台。很多目光齐刷刷射向她。男人说,大夫,是这么回事,我媳妇前天在这里镶了一颗牙,是烤瓷的,花了很多钱。今早起来就没有了,可能,被她咽到肚子里去了。女人得意地看着我,似乎把牙齿咽到肚子里去是一件壮举。我说,你躺下我看看,才能判断是怎么回事。女人伸了个懒腰说,我现在不信任你,也不会再让你动我一下。如果你不赔偿的话,我就去卫生局告你,还会让人到网上去说,再在你门口拉横幅,反正我有很多办法打垮你。我看老范,老范的眼神软塌塌地垂下去了。我对女人说,多少钱?女人得意洋洋地伸出三根手指朝我晃了晃。我拿出手机说,好,转账给你。老范发出一个叹词阻止我,他没想到我今天这么怂。我也没想到自己今天会这么快就投降。上次有个染紫头发的年轻人拿刀要砍死我,因为他妈拔牙后疼了一晚上,腮都肿了。我一听赶紧把脖子伸到他跟前真诚地说,谢谢你成全我,快动手吧。所有人都以为我很勇敢,包括那个紫头发。其实我跟他说的是心里话。紫头发想了想收起刀,规规矩矩地跟我谈起了条件。
女人找出手机上的支付宝收款码,脸上挂着莫测的微笑,就像事情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老范赶紧说,拿出收款单据和镶牙凭证看看,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在这里镶的牙。看着突然勇敢起来的老范,我想他终归还是心疼钱。女人没理他,只是警告我说,你可想好了,不是三百,也不是三千。现在轮到我发愣了,不是三千?对,三万,这颗牙的十倍赔偿。
屋子里陷入沉默。女人把手机收回去说,不舍得?门口起了一些骚动。老范挤进来试图趴在我耳朵上说什么,被我躲开了。我挺直身子和女人对视。
男人悄悄拽了拽女人的衣袖,没等开口,女人忽然就势倒在地上,随之而来的是她跌宕起伏的哀号。女人哀号得很突然,把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女人哀号着变换了很多姿势,有时坐着,有时躺着,中间还打过几次滚。我仔细看过,她脸上全是真实的泪水。男人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巾递给她,她接过去胡乱擦在脸上,一团又一团纸巾很快就被泪水浸透了。所有人围着她,就像在看一个笑话。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悲伤的事情了。
老范蹲下说,大嫂,你停下我们谈谈。女人就像一直在等待这刻,哀号戛然而止。她用手背抹了两把眼泪,坐在地上红肿着眼皮跟老范开始了谈判。他俩就跟在拍卖那颗牙齿一样,一个蹲着一个坐在地上,把价码一百一百地往下降。屋子里的电暖气烧到了最高温度,每个人的脸蛋都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烁着灼热的光芒。当天黑下来,屋子里的白炽灯亮了时,老范和女人的谈判静止在六千上,谈不动了。女人拒绝继续降价,她掰着手指头哀伤地说,我家里什么年货也没有,孩子的衣服没买,鞭炮的影子没见,你居然还要我落价?你以为我是大款?你以为穷人的牙就不是牙?你问问你的大款老婆,她一颗牙值多少钱?她舍得拔下颗牙咽到肚子里去,我这颗牙就不要钱了,立马站起来走人!女人像一个有担当的侠女,坐在那里挂着满脸的泪水,不屑地望着我。老范脸上堆着软绵绵的笑,刚要搭话,被我打断了。
我说,我拔下颗牙齿还你!屋子里安静下来,他们都以为听错了。我又重复了一遍。
大年夜我跟朱地说,我不希望看到一个女人拿着用自己牙齿换来的钱,去操持家里的年货,那样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会变本加厉地把身体拆散了去换生活。朱地说,有些人到死连副骨架都剩不下。
我让站在门口的实习生小王过来实施手术。老范呵斥我说,胡说八道!女人从不屑到惊讶用了很短时间,她大度地说,算了,我不是个狠毒的人,我再减一百,你给我五千九百九,我们都取个好彩头。
我第一次用病人的身份躺在诊断床上,看着额头上方的钠灯,身体从未有过地轻松和愉快。我说,小王,你知道拔牙的步骤吗?小王很老实地说,知道。第一步先局部麻醉,第二步将牙龈和牙齿分离,若牙齿埋在肉或骨头里要切开牙龈或去除一部分骨头暴露牙齿,第三步松牙齿,第四步是拔牙,第五步是搔刮牙槽窝。这个老实孩子,就像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一样。
大年夜朱地在电话里担心地问我,你不会真的拔掉一颗牙齿吧?我说,拔了,并且咽下去了。
那天我是最后一个走的,我没让老范留下来陪我。锁上卷帘门后,我把钥匙抛进了白雪皑皑的黑夜。德村的大街上空荡荡的。我咬着带血的棉球,开车找遍了所有的超市。我要买一件蓝色的雨衣。我想试试,穿上蓝雨衣的感觉是怎样的。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