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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忆者终将与幸福有染

2021-04-07秦羽墨

湖南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法师助手教授

秦羽墨

乙未年秋的一个午后,泥城大学生物系教授平生是和大悲院住持明瑞法师相约垂钓。船行至湖心,水面寂然无风,两人各持一竿,背对夕阳枯坐,突然,鱼竿轻微抖动之后,教授不及解衣,纵身一跃,跳进了湖中。事后,人们问住持,教授怎么回事,怎么掉湖里了。住持法师三缄其口,不予回答。那段时间,教授常去钓鱼,他只钓一种鱼,一种身体扁平,肉质敦实,形态近似于糍粑的鲫鱼,其他鱼即便上钩,也会放掉。鱼钓上来后,被教授拿到岸上一条一条从头颅正中切开,准确无误地一分为二,他手中的解剖刀娴熟得叫人可怕。出家人有好生之德,住持法师佛学精湛,声名远播,按理更应爱惜生灵,可他不但不加劝阻,还为教授提供各种便利,这让人们不得其解。法师解释说:

“生命自有归宿,死亡是其中一种。”

大悲院的那片湖,面积不大,十来亩的样子,但水质好,水量也丰沛,山上竹林四季有定量活水注入,湖中鲫鱼,味道之美,远近闻名。据周围百姓说,湖不知什么时候有的,有生以来他们从未见它干涸,这类事不单祖辈没有提及,地方志上也无相关记载,因此,无人知道它的深浅。从泥城大学到大悲院四十公里,车程不过一小时,教授亲自驱车前往。他在寺里前后住了一个多月,杀了一个多月的鱼。夫人郑兰图有时会过来给他打下手,只不过,她的手法比较笨拙,教授三个鱼头切好了,她一个都没完成。

平生是教授是泥城的大名人,尽管没有一官半职,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身上有两样东西为同事所羡慕:一是,其貌不扬的他,有着一位长相出众,跟自己极为恩爱的夫人;二是,头顶一颗硕大无比的脑袋。他能将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两百多位,上万幅动植物标本图片如数家珍,人人都说那颗头颅简直是一台容量巨大的计算机。那颗头颅让他成就卓越,四十多岁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从生物学角度说,他完全够格列为国家重点保护动物。不过,毛病也不少,比方说,性格孤僻,不拘小节,生活粗心大意,经常丢三落四,除了教学和科研,其他事概不放在心上。

对于教授身上的种种毛病,夫人郑兰图不分巨细全部容忍,把他的生活照顾得妥帖有加,至少表面看是这样的。在学界,长相丑陋的权威教授,娶一名貌美妻子,似乎成了标配。而教授自己,对边上貌美如花的夫人好像并无察觉,他没意识到自己拥有的财富,或者说,意识到了,但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倒不是说,夫人仅仅是个花瓶,郑兰图也是高学历的大学老师,只不过没有突出成绩,因为她把主要精力放在了相夫教子上,在学校主要负责学工部工作。儿子今年二十六,继承了两口子的优良基因,在国外留学。

为了给丈夫帮忙,中秋节郑兰图和教授一起在寺里过,吃了几天斋。可她毕竟有自己的工作任务,所以,多数时间将照顾教授的事交给了他的助手蒋芸。

这位助手是三十出头的女博士,戴一副粗框眼镜,面目姣好,斯斯文文,甚至有一点妩媚之气,没想到却是个钓鱼高手。教授和明瑞法师用的是从市面上买来的饵料,捏成一小团,粘在钩尖,助手用的是传统的蚯蚓。她带来了家中种花用的小锄头,去地里刨蚯蚓,只要筷子粗的大蚯蚓,小的扔到一边。刨出来后,烧一蓬野火,将蚯蚓放进火灰,翻两个来回,原本粗大的身体迅即缩成了一小条,肉质紧密,气味浓烈,如同经过了油炸。这种蚯蚓不但能吸引鱼,身体也很有韧性,不容易被咬断,更不容易脱钩,一钓一个准。那股焦香扑到鼻子里,别说鱼,人都想去咬上一口。看起来,助手这么多年在学校修的不是生命科学,而是专门研究如何钓鱼了。

第一次看到蒋芸,法师眼皮一跳,掠过一道精光,似有神谕降临,他手握念珠盯着女助手的脸庞看了整整一分钟,弄得蒋芸不知所措。女助手问,有什么问题吗?确实有一点问题,她长得太像某位故人,不过,这不能怪她。去年学校招聘青年教师,跟她一同進面试竞争同一岗位的有五个,五选一,她的专业能力并不占优势,教授力排众议,选择了她,毕竟是给他当助手,学校要充分尊重教授的意见。是不是很像?我当时也吃了一惊,教授说,一个女博士,能到泥城这种小地方来算是很难得了,她完全可以留在北京的。法师说,你好像是在弥补当年的遗憾。对此,教授不置可否。

教授不会平白无故驱车四十里去看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人,他跟住持法师是大学同学,两人当年都是北大生物系的高材生,由一个导师带,属同门。离开学校三十年了,谁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面,连接他们的不是滚滚红尘,而是一群鱼。

那个月,教授说不清劈了多少条鱼,根据助手蒋芸的统计,事后,他们共获得两百七十二张结构完整的鱼的头颅剖面图。那些鱼,教授没有吃,也没拿到市场上去卖。明瑞法师就地挖了一个坑,为它们修了一座鱼冢,将尸身埋在里面。为了防止猫狗前来掘食,那个坑挖得不浅,土擂得严严实实,此外,他还专门做了一场法事超度,给它们立了一块碑。教授说:

“毕竟,它们是为科学献身的。”

明瑞法师过去在北方一个大寺院出家,两年前偶然来到大悲院的。大悲院是禅宗祖庭,唐代高僧惟俨禅师在此驻锡二十年,让它声名大噪,成为曹洞宗的法脉源头,只可惜民国之后,彻底衰败了。上世纪末,有日本佛教人士漂洋过海来此参拜,推门一看,满院尽是荒草,没有几位像样的修行者,他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这件事被媒体报道出去,造成国际影响,当地政府顿感脸面无光,被迫进行了一些保护性修缮,然而,没有大德高僧的入住,香火终究不旺。两年前,当地宗教局向明瑞法师发出了礼请,他修行了二十多年,师父觉得他的佛学造诣足以独当一面,于是,他便点头来到大悲院当住持。

如今,大悲院面貌一新,偌大的竹林禅院修得雅致而气魄,而当初,它是那么破败不堪。“第一次进寺,感觉好像闯入了某部古装片破败的拍摄现场。”他如此描述自己当时的心理感受。法堂是一间低矮的旧瓦房,释迦的塑像严重褪色,胳膊上掉了好几块肉,断裂的石杵和石柱陷在蒿草之中,唯一看得过眼的,只有寺前那一片小竹林。寺院的荣耀掩在那些破碎的瓦砾之下。明瑞法师到来后,一方面感到复兴寺院的艰难,另一方面,对南方生活也不适应,小寺院的修行百无聊赖,于是,便经常去后面的湖边钓鱼。不断钓上来,又不断放生,那些鱼成了每日必念的经文。有时候,他鱼也懒得钓,直接把饵料撒到湖里,慢悠悠转两圈,然后走回寺中。他承认:

“这里真是修行的好地方啊。”

法师发现,那些鱼通人性,记忆力非常好。它们享受,并且乐于上他的钩,似乎知道即便被钓上来,最终还是会放生的,为了贪图那一点饵料,鱼甘愿忍受针扎之痛。不仅如此,时间一久,法师发现即便不下钓竿,只要从湖边走过,鱼群也能辨别出他的身影,像认识主人的狗,在水中跟随他的脚步前行——一群体型与众不同的鲫鱼。教授口吻坚决地说:

“那是一种记忆力超群的鱼。”

教授兴奋得大叫,好像他不是来见故人的,而是专门为鱼而来。

教授在进行“鱼类记忆研究”,这项课题已经持续多年,各种深海鱼、湖鱼、喀斯特地貌幽暗洞里尚未被命名的鱼,解剖了上万条,但他总也不满意,觉得囊括的种类不够,怕出纰漏。几年来,他的足迹遍布全国,调动所有人脉,四处搜罗,法师口中的鱼,让他产生了柳暗花明的感觉。

它们的记忆力很好,因此才乐此不疲地咬法师的钩;也正因为如此,一旦察觉敌意和圈套,便不会再上钩。教授那天就遭遇了一条脱钩之鱼,情急之下,直接扑到水里去抓。

“当时,他看上去像被一条鱼给钓了。”

很久以后,明瑞法师谈起那天的情形时如此说道。

中秋节那晚,月色清朗,法师和教授坐在庭院,有过一次深入交谈。教授坚信,自己的“鱼类记忆研究”,对鱼类进化史,乃至人类的起源有着重要意义,因为,据说人最早就是从海里爬上岸的。他说:

“我们的祖先很可能是一条鱼。”

对此,明瑞法师不以为然,觉得教授的研究没有多少意义,在他看来大脑记忆远不如身体记忆可靠,相对脑袋中逐渐淡化的悲痛,身体上的创伤才会伴随我们的一生。“灵魂流转,寄存于六道之中,不减不灭,它们居住的身体才是独一无二的,”法师说,“这也是活着的意义所在。”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法师特别举出一个例子,洄游鱼,一出生就知道从大海返回故乡,这到底算不算记忆?教授认为,那是种族惯性,不能算记忆,就好像人一出生就会吃奶,完全出于生存本能,绝不能说他记得上辈子吃奶的事。“不记得不代表事情没有发生,”法师反驳,“因为鱼可能会记得,它记得,但跟你我一样,没意识到这一点。”教授没再辩驳,他们一个说的是宗教,另一个说的是科学,这两样东西,有时趋向统一,有时却南辕北辙。在寺里住了那么久,两人只谈过一次。后来,明瑞法师回忆说,早知道他会变成哑巴,我就跟他多说说话。

法师跟教授的看法有异,但依然支持他的科研举动,甚至帮他杀生。

根据教授的研究,湖里的鲫鱼之所以拥有超常的记忆力,是因为它们生活的环境所致。这个湖是个完整的封闭系统,这种鲫鱼,很可能几十万年,甚至几百万年前就生活在这里,从未离开过,它们的基因未受到玷染和破坏,保持了物种的原始性,笨拙的身体也是因为长时间身处静流。待在原处,没有进化,反而比别的同类智力更高,这绝对是对达尔文《进化论》的颠覆,一旦论证成功,将是生物科学的重要收获。

说起来,教授的这项研究很有戏剧性。那天,他难得清闲,一个人在家打开电视机,电视里在播放一档娱乐节目,其中有一个提问环节,关于鱼的记忆问题,嘉宾回答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答案竟然是对的。教授气疯了,打电话到节目组质问,那个编导说,听说是七秒,听说而已。听说怎么可以当成真,还通过节目扩散,误导观众。事后,教授翻阅资料想查找这个说法的出处,他发现古往今来没有任何科学家作过如此结论,它的始作俑者是诗人徐志摩,其来源是作品《阿诗玛》。如此谬误的东西竟然有人信,还广为流传,可见文人没有常识,一部坏的文学作品影响有多恶劣。谬误待的时间久了,会成为真理,进而统治人们的头脑,记忆的存在只会推波助澜,成为谬误的帮凶。他本来就有些排斥文学作品,自那以后更讨厌了,那个節目开启了他的“鱼类记忆研究”。

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唯一能做的是别轻易忘记。只是,很遗憾,法师说,记忆带给人的往往是痛苦。他说的是解脱之道。

那时候,他不叫明瑞,叫李春来。一米七八的北方大汉长着一张南方人的脸,意气风发,仪表堂堂,两条剑眉轻轻一横,透出挡不住的青春魅力。他是学生会里最耀眼的明星,广受女生喜爱,追求者难以计算,不过,他早心有所属,谁也没答应。而教授,也不是现在这样的小老头,他个子虽矮,人却很精神,思想活跃,口才也好,有过目不忘之功,平日不认真上课,考试回回排第一,奖学金拿得手软,同学们都喊他“小达尔文”。那时候,他们常聚在一起,谈个人理想抱负,谈国家和民族的未来,誓要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放手一搏,开创自己的时代。临近毕业,北方发生了一桩大事,至今无人说清,两人都很心仪的那位女生也死于意外。大家受了不同程度的打击,平生是去美国留学三年才回来,而李春来,直接出了家。

从那以后,世上少了一个李春来,佛门多了一位明瑞法师。法师醉心于参禅悟道,日复一日扣问生命的真谛。平生是到泥城教书,致力于教育和生物学研究。他们都在破解生命的密码,只是方向不同。三十年来,同学们有的活着,有的死去,有的一直在海外漂泊,像明瑞法师这样出家为僧的,只他一人。

大悲院只有五位僧人,另有七八个人是带发修行的居士,他们以前就是明瑞法师的信徒,法师走到哪,他们就跟随到哪,不远千里,只要有空,比方说五一、十一,或者休年假,来寺里小住一段。别看现在寺里僧人少,以前却是南方禅宗圣地,东面山坡的小树林里散布着很多矮石碑,都是唐宋以来在寺里圆寂的高僧之墓。蒋芸钓鱼用的大蚯蚓就是在那个林子底下刨来的。那一片是阔叶林,长年累月,叶子落下腐烂后,形成很厚一层肥土,蚯蚓也肥,随便扒拉几下,便像跳跳虫一样蹦了出来,泥土蓬松,它们藏得很浅。只不过,到那里刨蚯蚓,要经过一户农家,那户农家养了一条大狗,长期蹲在门口,人一靠近,便狂吠不已。那些长眠在地下的大师助手不怕,但她怕狗,所以,隔两天就让教授陪她去一趟。

秋日黄昏,月亮出得很早,淡淡的,像带着白色花纹的石块。助手手里拿着锄头,捏了一只塑料袋,跟在教授后面,像下地干活的父女。大黄狗果不其然在他们经过的时候叫了起来,而且在他们走了很远之后,还亦步亦趋不紧不慢地跟着。直到教授做了一个下蹲的姿势,狗才吓得飞跑。它不再叫了,折身跑回家,然后,站在门口朝他们张望,它以为教授要捡石头打它。

到了林子,助手埋头刨蚯蚓,教授俯身查看石碑上的字。树林里光线不好,加上年代久远,那些碑文漫漶不清,大多已无法辨认,他抬头信手点了一下,数到四十三的时候,听见助手一声大叫,坐在了地上。助手刨到了一根巨型蚯蚓,其粗壮程度跟人的小指相当,那么粗的家伙从锄尖上跳起来,蹿到她手上,她没看清,以为是一条蛇。她的惊慌失措不但让自己摔了个跟头,也把教授吓得不轻,要不是有这么多高僧大德坐镇,还以为林子里出了夜游的鬼魅。教授回头去拉她,她一只手撑着锄头慢慢站起来,另一只手搭向教授,凭空一抓,抓住了一条更大的蚯蚓。教授触电一样,呆立在那,一动不动,那里在迅速膨大。助手站起来,朝教授轻松一笑,暮色的掩护下,她迅速拍了拍胸口,又拍了拍教授的裤子,那个地方沾上了一块泥迹。助手的手很柔软,她脸上的笑容跟记忆中的完全一样,真真假假,难以分辨。教授享受这种混沌。

几天后,他们离开寺里回学校了,教授想要的东西已经全部到手。

从大悲院回来,教授发现自己的记忆力骤然出现衰退。每次出门都会丢东西,剃须刀、手机或者别人送他的礼物,累计下来不知几何。后来,夫人郑兰图想了个办法,给他买了一条链子锁。她说:“不管走到哪,收拾好东西后,全部装进行李箱,然后锁在什么固定的物体上。”那么大的箱子是不容易遗忘的,只要不把箱子忘了,其他东西就会安然无恙。这个办法看起来着实不错,甚至称得上万无一失,然而,没想到,第一次就出事了。

臺北要举行一场名为“全球生态与物种大变局”的国际学术交流会,教授是泥城大学的学术带头人,又刚刚完成一项重要研究课题,学校自然派他去,先坐高铁到广州,然后从广州直飞台北。国际性的学术交流,郑兰图怕他像平日一样大意,帮他收拾好资料后,特意将准备好的链子锁交给他,临行嘱咐,慎重非常。确实,这回他没丢东西,但很遗憾,下了火车,他发现手里提着的并不是自己的箱子,它们只是长得很像而已,都是黑色的,并且都中等大小。教授自己的行李箱,此刻依然在列车上,以时速三百五十公里的节奏飞速奔跑,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上车时,他将箱子锁在座椅腿上,等到下车,提的却是邻座的。教授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火车早已开远了。

那个看起来很像,却并不属于自己的箱子,很容易打开。它是一个没设密码的密码箱,满满一箱全是维生素B族、倍立健、深海鲑鱼胶囊、蛋白粉等安利产品,显然,这是某位直销员的货箱。他伸手翻了一下,保健品下面压着一本书,叫作《百年孤独》,那本书和它的名字一样,孤零零地淹没在大小不一的瓶罐之中。赴台学术交流自然泡了汤,他的入台通行证放在箱子里,没有通行证就算赶到机场,也登不了机。教授拖着一箱来路不明的保健品打道回府,对此,他一点不觉得遗憾,那箱保健品价格不菲。世上没有哪个科学发明是交流出来的,教授说:

“所谓学术交流,通常并不会交流出什么结果。”

回到家,他将保健品清理好交给夫人,然后躺在沙发上翻起了那本小说。以博闻强识著称的他,对这种人文类图书,从来都是一目十行,不到一个小时就翻了几十页。当他看到马孔多小镇的居民得了失忆症,还彼此传染,顿时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些小说家,真是胡闹,完全不符合生物学逻辑,失忆症又不是细菌感染,怎么可能传给身边的人。他是搞科研的,最看不起这种无根据、荒诞不经的事,翻了几下,再也看不下去,便随手丢在了床头。他不知道,潘多拉的魔盒就此打开。

耻辱性的一幕发生在第二年夏天,像被人按了快门,永久地定格在那。

闷热多雨的天气,不断从窗外涌进来的知了声,昏昏欲睡的学生们的脸庞,以及夏日午后淤塞不堪的大脑血管,这些都不应该成为犯错的理由。那天下午成了教授漫长教学生涯中最为黑暗的一页,他竟然将鱼的大脑剖面图和青蛙弄混了。如此简单机械的事,过去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是的,他从来没错过,只是记忆出了点问题——但下面的学生不这么看。讲台下那一张张错愕的脸和随之而来的满堂轰鸣,让他倍感羞辱。画面就定格在那。

平生是教授是生物系的一块宝,活宝,拥有众多学术成果,同时也给大家提供各种段子。那些段子像细小的河流,流经大家的嘴唇后变得丰沛妖娆,甚至险恶起来,不过,总体而言大多是美谈。某天早上出门,教授的脖子上挂着夫人的吻痕;学校发给他的商场优惠卡,他存了两年,想起来时,那家商场已经倒闭。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对于这些,无论善意的调侃,或者略带讽刺的揶揄,教授一概坦然纳之,并不介意,因为它们都处在生活层面。

在教学和科研上,他从未出过差错,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仔细想想,其实早有征兆。一个月前,也就是拿错行李箱后的不久,那天,他问夫人郑兰图,楼下电梯口怎么站了个姑娘,是谁啊,笑得那么放肆,卖弄风骚。郑兰图说,什么姑娘,中年大妈了,比我小不了几岁。教授说,没有吧,看着挺年轻的,他们为什么把她贴在电梯门上,还是那么低的地方,走过去她的脸刚好对着裆部,瞄着那儿看,手上还配有攻击动作,要上去掐一把似的,太难为情了。夫人说,她叫某某某,一个卖空调的,我们家的空调就是她家的,要卖东西,肯定矮人一等,装孙子嘛。即便这么说了,教授还是觉得别扭,像有什么隐私被人窥见了。自那以后,每次坐电梯他都念叨一下那个名字,却总也想不起来,挠半天头都想不起来。等走出电梯,用钥匙开门时,他发现自己下错了楼层,插进的是别人家的锁孔,险些被当作小偷抓起来。

课堂出错似乎是个节点,自那以后,教授发现自己的脑袋越来越不好使了,很多浅显的知识都想不起来,好像有人趁他睡觉不注意时,偷偷在他脑袋上做了个开颅手术,将里面的存储取走了,用力摇晃,能清晰地感到头颅空空如也,越来越轻,很多东西在弃他而去。到底是什么呢,他问助手蒋芸,蒋芸不知如何回答。现在,好多事都要助手反复提醒他才能捋清,至于教学和科研,已感到力不从心,在有意识逃避了,把助手推到前台替他。好在,助手没跟外人泄露丝毫隐情,将一些事尽量保密,教授要做的任务她也主动承担起来。但同事们似乎都有所察觉。

对那些一步步远离自己,日渐淡薄的往事和各种科学数据,教授很是留恋,却又毫无办法。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哪出了问题?

泥城大学最有学问,以脑容量著称的教授得了失忆症,这简直太荒唐了,太不可思议了。但这就是最后的医学鉴定。那些像字典一样在脑子里排列有序的数据,成了一群惊弓之鸟,一下子跑得干干净净。要是把那些数据刨去,他空壳的身体还有何价值可言?教授很难过,但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这样至少能挽回他三十年来所积攒的名声。

医生告诉他,他身上出现的问题大约有两种可能。一是病毒性感染,大脑中枢神经被什么东西入侵了,触电一般,那么,过去储存的内容就可能被烧坏。再就是家族病,这属于遗传学范畴,再聪明的脑袋,如果家族有这种病,后代患病的可能性会很大,教授发病的时间只不过来得早了点。

对于医生的说法教授非常惶惑,他不觉得自己会出现以上情况中的任何一种。他的身体一直很好,多年没进过医院了,每年学校组织的例行体检,除了血压稍高一点,其他再无别的不正常。但他又清醒地知道,医生下的结论是有科学依据的,否则,没办法解释自己身上出现的情况。毕生奉行唯物主义,标榜科学至上的教授,突然想起了什么。是的,那本小说以及小说里被失忆症日夜折磨的马孔多居民。他拿起小说,擦干净表面的蒙尘,发泄似的用力击打了一下,扔到走廊对面的杂物间里。然而,为时已晚,失忆如同一项被启动的程序,根本停不下来。他终于开始相信发生在马孔多镇上的事,失忆不但能在人群中传播,还能通过书页抵达它的读者。过去的记忆不断淡化,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本书的内容过目不忘,随便翻到哪一页都能顺畅地背下去——他完全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已经将那本书读完。忍无可忍,教授拿出打火机,在走廊上将书点燃。即便这样,依然无济于事,书中的故事和人物在脑海深处无限繁殖,飞速膨胀,挤占着他的脑容量,往昔岁月成了末路英雄,被压缩在狭窄的空间里,喘不过气来。他沮丧地坐在客厅里,喃喃自语:

“我这是在跟自己诀别啊。”

无奈之下,教授向出家的老同学明瑞法师求助,法师跟他说:

“记忆并没有离开你,很可能是你不需要它们了。”

得知儿子的情况,年过八旬的母亲前来安慰他。这些年母亲一直跟弟弟住在乡下老家,听说儿子出了事,才进城看看。教授记得,母亲曾告诉过他关于父亲的事,当时,她说父亲是在多年前的一次批斗中意外死去的。可现在,母亲却说,事实并非如此,他是在某日清晨出门买菜时走失的,他忘了回家的路。

“我撒了谎。”母亲大人对他说。

老家是一个很小的县城,总共就十字交叉的两条街,怎么可能走失呢,一定是犯了失憶症。平生是的祖父是严重的老年痴呆症患者,从六十岁到九十岁,糊里糊涂过了三十年,像一具活尸。只可惜,当时平生是还小,没注意到这一点。父亲走失是在一九七四年,那年他五十六岁,刚好是平生是现在的年龄。

母亲如此说,是为了让儿子免于恐慌。她没想到,事情适得其反,学校很快知道了教授的情况。为了他和学校的双重荣誉,校方经过研究决定,让教授提前退休。夫人郑兰图也从学工部提前退了,以便更好地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想来教授的一生还算完满。夫妻俩恩爱非常,多次被评为市里的书香之家。也可能是太恩爱了,两人的性格、脾气相互传染,渐趋一致,都说两个人更像是兄妹。他们一直在同一所学校教书,没挪过窝,彼此肝胆相照,知根知底。他们每年暑假都出门旅游,被同事们所羡慕,如今,大半个地球都留下了他们的脚印。儿子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毕业在即,他的提前退休除了年龄上有点不甘,没有别的可遗憾的。

教授决定整理自己的私物,他担心有一天彻底失忆,自己的一生会成为空白。抛开所供养的肉体,生命的本质是记忆在替我们活,一件东西如果不记下来,就等于从未发生,这也是史书的意义所在,教授如是想。对于群体,它们的后代不必事事亲历,最重要的记忆通过基因足以传递,但对个体而言,一切只能靠自己的脑袋,这是几十年的生物学研究告诉他的。

当他着手处理屋子里的东西,才发现自己的一生远比想象的丰富,或者说庞杂。这么多年都去过哪里,哪一年发生了什么事,到何处领了什么奖,一共出了多少本学术著作,论文发表的时间顺序是怎样的。一一整理妥当,差不多花了一个礼拜。

“没想到我的一生已经如此漫长。”教授说。

他独坐书房,内心空洞空无,难受极了。他总觉得缺了什么,有什么事没做完,到处找,拼命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教授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每天的事要用纸条写下来贴在房门上,即便如此,还得夫人在旁提醒,否则必有遗漏。

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那天早上,教授起来后,和夫人对视了五六分钟才认出对方。第二天,时间更长,花了差不多十分钟。到第三天,一刻钟过后,他们才确定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另一半。终有一天,教授从睡梦中醒来,对身边的妻子发出了终极质问:

“你是谁?从哪来的?怎么住在我家?”

教授没想到郑兰图也会被自己感染,开始出现失忆症状。他们的生活处境跟《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小镇别无二致,那本被烧成灰烬的书,还在对他们产生作用。难道这就是文学的伟大之处?搞了一辈子科学研究,抵不过一本捡来的小说?

过去,教授沉迷于工作,对生活琐事漠不关心,口头禅是“记不清了”,因为,他压根没去记过。患病后,很多日常句子从他嘴里纷纷逃逸,只有那句话他一直拥有它,他们的友谊牢不可破,如同患难相交的兄弟。

两个人坐在一起,回忆彼此的往昔,遗漏的地方由对方补充。

郑兰图问,还记得我的四十九岁生日吗?教授说,去大悲院吃斋饭了吧?郑兰图说,不是。那就是待在家哪都没去?她说,也不是,那个生日是我自己过的。教授问,那么,我呢?夫人说,你那天出差开会去了。教授说,哦,我记不清了。夫人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教授又说,哦。夫人说,但你并没去开会,而是跟系里的同事以出差的名义旅游去了。教授笑着问,跟赵峰还是李明月?郑兰图说,不,是蒋芸。蒋芸是谁?教授吃惊地问。夫人告诉他说,你们系的女同事啊,当年是你把她招进系里的,北京大学的高材生。教授又说,记不清了。就在这时,郑兰图不知从哪拿出了几张照片,是他和蒋芸的,当然还有系里其他老师。有张照片他和蒋芸站得很近,目光柔和地看着对方。郑兰图把那张照片翻过来,后面有淡去的数码日期,正是她四十九岁生日的那天。教授拿着那张照片,想了半天也想不起那人究竟是谁,也想不起那是个什么日子,他和那个女人站在什么地方。他定定地望着照片说:

“可能是哪个毕业了的学生吧。”

郑兰图将照片撕碎,点火烧了,屋子里冒了一阵浓烟,教授呛得直咳嗽。他们很少过问对方的事,一直以来都很尊重对方的隐私,这也是他們这么多年能恩爱如初的原因。

八月的一天,教授夫妇手挽手上了一趟街。

刚走到街上两个人就后悔了。泥城在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商业活动,到处人山人海,脚往哪搁都不知道。据说,活动当天除了房子,全城什么东西都打折,两个人站在汹涌的人流前不知所措。后来,不知从哪蹿出来个身体强壮的小伙子,没头没脑地乱撞,还用力沉肩,把他们撞成了原地旋转的陀螺。等彼此反应过来,两个人已经在人群中失去对方。

对于失散,教授并不慌张,自从发现自己患上了失忆症,他经历过各种尴尬局面,他担心的是夫人,刚进入失忆状态的她还没来得及适应自己的角色。教授穿过人流,挤到路边站定了。他掏出裤兜袋中事先准备好的纸条,那上面有自己的住址。问了几个人,居然没人晓得那个地方,就连出租车司机都摇头,他们上个月搬家了,那是一个新建的小区,小区环境很好,但有些偏僻。再问的时候,有个人表示自己知道,可他指的路绕来绕去,根本没办法记清。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身穿青布碎花外衣的女人像他一样在焦急地问路,那个女人看起来有些面熟,一定是在哪里见过的。教授不由自主走过去问,天鹅湖小区怎么走?天鹅湖小区?我也去那啊。那我们同路啊,教授很庆幸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他们遇到了一个心地善良的的士司机。在司机的护送下,两个人很快到了天鹅湖小区,他们发现双方居然住在同一个单元,等到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又发现还住在同一个门牌号。女人感觉不对劲了,警惕地问,你也住在这?教授说,这里是不是一栋二单元五号?女人点点头。教授说,那就是我家。女人说,怎么可能,你肯定是个强盗,大坏人。年纪已经不小的女人身手却很是矫健,她突然用钥匙打开门,转身将教授关在了外面。但她没想到,没过多久,教授也把门打开了,大大咧咧走进去,坐在客厅中央。女人吓了一跳,冲进厨房,手握菜刀对着教授,同时用另一只手打电话报警。教授很想阻止她,却无能为力,他是一个文弱书生,而那个女人,虽然长得漂亮,看起来却绝不是省油的灯。

教授说:“一个人可能走错门,但绝不会拿错钥匙。”

女人反驳:“一个人可能拿错钥匙,但绝不会走错门。”

他们对峙了很久。

警察总算来了,一老一少一共两位,年轻的是个小伙子,身材魁梧。他们进门就将教授摁在沙发上。年长的问,老实交代,你是谁,从哪来的?教授挣扎着想了半天说,我就住这啊。女人当即反驳,不,他不住这,不知道从哪逃出来的窃贼,跟了一路,可把老娘吓坏了。两位警察见他身体瘦弱,目光茫然,不像是什么犯罪分子,就把他的双手放了。教授伸手去摸口袋,那张写有家庭住址的纸条已不知所终,他抬起头,欲哭无泪地看着那个女人和盘问他的警察。年轻的说,看来是个走错门的老年痴呆。年长的说,我看也是,有病就在家好好待着,现在的年轻人也是,不知道是怎么给人当子女的。年长的警察说,你是不是跟家人走丢了,仔细想想。年轻的警察说:

“好好想想,想想你的家,想想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平生是教授呆坐良久,终于记起一个地址,把它告诉了警察。警察很有责任心,开着车将教授准确送到了他提供的地址。教授伸手敲门,屋里很快出来一个穿旗袍的少妇,她看了教授一眼,上去一把将他搂住。两位警察对视一眼,算是放了心。临走时,年长的警察提醒说,以后出门要一起啊,千万别再走错小区了。

第二天,泥城电视台的社会新闻栏目播放了一则奇怪的新闻,著名教授平生是失踪了,她妻子找不到他,跑来求助,报社也刊登了寻人启事。

十五天后,人们在大悲院发现了教授,那时他已经剃度成了一名和尚,而且,谁也不认识了。他好像完全失忆,妻子郑兰图站在跟前大声喊叫,他不为所动,没听见一样。助手蒋芸去的时候,他也只皱了一下眉,嘴里一直念着不知道什么经。儿子听到消息,从日本匆忙赶回,那时候,他已经闭关,谁都不愿意见。儿子叩门三日,教授背过身去,面壁而坐,像一具圆寂的肉身菩萨。

到如今,平生是教授已出家半年,仍一言不发。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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