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移民女性写作中的性别身份与伦理困境
2021-04-01王彦彦
摘 要:美国新移民小说的女性写作,通过对女性婚恋生活的关注,揭示她们因性别身份所面临的种种伦理困境,以此建构新的现代性别话语。作家们充分调用自身的中国资源,一方面不断反思五四以来中国的妇女解放话语实践;另一方面,她们也反抗西方女性主义将第三世界妇女看作单一客体形象的做法,从而维护自身作为历史过程真实主体的主体性。
关键词:新移民小说 性别身份 伦理困境
在美国新移民小说的女性写作中,婚恋题材占有很大的比例,作家们或是通过跨国婚恋故事隐喻不同文化的遭遇与碰撞,进而思考移民文化身份的建构问题;或是以女性视角书写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表现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过程。小说中的女性人物所面对的文化差异是双重性的,她们和男性新移民一样,面对中西文化差异需要展开文化协商,以便重新定位自己的民族/族裔文化身份;另一方面,她们还需面对中西方的性别文化差异,对自己的性别身份产生困惑并进行反思。在这个过程中,她们往往发现,无论是坚守原有的文化身份还是试图进行身份重构,她们都会陷入伦理困境之中:有的人因偏离中国性别文化规范而陷入自责与焦虑;有的人在借助美国文化重构自己性别身份时无意中落入东方主义陷阱;有的人则在个体自由伦理与性别文化规范之间被撕裂。作家们不仅再现了新移民女性性别身份问题的复杂性,其展开思考的角度也是相当多元的。
一、个体自由与家庭伦理
在新移民女性所面对的诸多伦理困境中,作家们尤为关注女性个体自由与家庭之间的矛盾。在我们的社会文化中,女性与家庭的紧密关联有着悠久的历史,虽然现代女性逐步从家庭中解放出来,但这种关联并没有完全消失。在推行一夫一妻制的过程中形成的中国当代性别文化,一方面赋予女性与男性平等的权利;另一方面从国家和社会的利益需求出发,社会和道德重要性的观点在性话题领域取得了“一定的科学地位”,从而以一种无形的方式将女性束缚在家庭生活之中。正如艾华在对中国当代性话语的研究中发现,1949年后中国社会的性别平等是“含有大男子主义倾向的性平等”,它要求“妻子支持丈夫的兴趣和满足他的要求这项义务,既是作为他的家庭事务的自我牺牲的管理者,也是他的道德指引者”a,在這一性别规范下,女性的自我价值与婚姻、家庭联系起来。20世纪80年代后,在诸多思潮的冲击下,尤其是西方女性主义思想传入之后,中国女性对那种大男子主义倾向的性别平等进行了许多的批评与反抗,“很多女性……不再接受将性描述为一种互补功能和特征的和谐的平衡。……拒绝承认她们的性行为是被动的、缓慢和反应性的,这为女性性自主和性主观的观点提供了话语性空间。……反驳了认为‘女人只有在与婚姻中的强壮男性联系起来时才是完整的这一观点” b。她们开始追求家庭之外的个体自我价值实现,并因此面对诸多困难与矛盾。这些困难与矛盾的形成既有外部的因素,也有内部的因素。当代中国女性生活的外部环境仍旧为大男子主义倾向性别平等的主流话语所支配,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的华人群体中,这一主流话语所构成的舆论环境和现实环境都敦促女性在个体自我实现与家庭义务之间选择后者,并在女性追求个体自我价值的道路上设下重重障碍。陈谦的《望断南飞雁》提供了一个典型的例子,这部小说采取男性(丈夫)视角,展现了南雁在美国寻梦的过程,生动地再现了女性自我实现过程是如何紧密而深刻地与社会性别政治纠缠在一起的。小说从“梦想的价值”这一角度切入,南雁的梦想是成为艺术家,包括母亲丈夫在内的周围人则以“天赋”为借口否决了她的追求,迫使她成为她最厌恶的实验室研究员。他们之所以无视她的真实意愿,根本原因是实验室研究员的身份符合科学家丈夫的需求,能够完成社会性别文化交予女性的辅助性的角色功能,而作为艺术家的南雁,她的目标只和她自身有关,同时这一目标的实现还要求她丈夫为家庭牺牲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她不再是一个辅助者。我们知道“梦想”是个体自我认知和选择的结果,“天赋”并非必要条件,母亲与丈夫对南雁梦想的否定,其实是对她个人性的否定。
小说叙事从丈夫济宁的视角展开,使我们清晰地看到与女性自由处境密切相关的男性的性别文化心态。济宁并未直接干涉南雁的追求,而是一再强调他不愿南雁因独立奋斗而受苦,他的成功也是“我们的”成功。表面上他用这种方式承认了南雁的付出,实际上却否定了南雁有自我实现和自我奋斗的必要。济宁用一种保护者的姿态截断了南雁追求的可能性,这恰恰体现出新移民女性所面对的外部环境的复杂性。在性别平等已成为普遍共识的今天,女性不再被强制要求留在家里,社会与文化承认她们有自我实现的权利,然而在她们真正开始追求梦想时,社会则通过价值判断来排除那些不能发挥辅助性功能的梦想。正如小说中展示的,这种判断主要从家庭能否从女性自我实现中获取新的利益这一角度进行,一旦女性的梦想不能直接有效地帮助提高家庭的幸福感,她的自我实现就被认定是一种自私的、牺牲家庭的行为,离家出走的南雁也因此深陷负罪感带来的焦虑中。社会文化对女性自我实现的这种间接的阻碍远比直接禁止更为有效,它常常采取保护或劝诫的姿态,努力唤起女性对家庭的愧疚感,并在根本上否定其梦想的价值。
女性自我实现遭遇困难的内在原因,是她们往往难以真正摆脱主流话语的影响和规定。因为已经占据主要地位的性话语及其带来的习惯做法形成了一种明确的标准,无论男女都成为这一标准的服从者,并有意无意地“通过陈述和自我陈述参与了它们的再创造”,这种再创造是“通过与在这一层面上的话语所提供的主题立场所进行的冲突和对其的投入得以实现的,同时又对消除这一话语的类别犹豫不决”c。《咸淡人生》(邵丹)通过一对好友的不同选择展示了这种心理挣扎的过程,柳欣放弃个人追求成为全职太太,在照顾家庭与新生儿的过程中筋疲力尽,小纯拒绝承担传统的女性角色转而追求事业,却在硅谷泡沫破裂时与丈夫同归于尽,她们代表了女性面对社会主流性话语时可能的两种选择:顺从或反抗。反抗者小纯失去了生命,顺从者柳欣则陷入虚无,两种选择都无法带来幸福。《诱人的红苹果》(霓芃)让事业成功的爱苓在愧疚中不断自问:她的“事业心”是否破坏了生活的幸福,因为追求事业使她不能照顾丈夫。一直推动她寻求自我实现的母亲也开始认为自己是错的。这对母女与《望断南飞雁》中因婚姻失败而忏悔自己太过“好强”的王镭,都认为个体价值的实现不足以弥补未能获得传统婚姻价值的缺陷,传统价值在人物的潜意识世界里发挥如此巨大的作用,显然与主流性话语长期的渗透密切相关。即使是南雁那种坚定相信个体自我价值的人,也一样陷在家庭职责与个体选择背离的伦理困境中。为了不让梦想最终沦为退休后的业余爱好,她不得不离家出走,在理智上她明白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并在离家前安排好子女的生活,但在感情上她却不得不与身为母亲的愧疚斗争,风雪夜长途开车为孩子们送圣诞礼物的行为,不只是母爱的表现,同时也带有典型的过度补偿特征,是她对子女的负罪感的外在体现。
这些作品都注意到,在性别主流话语的长期渗透影响下,女性在追求个体自我实现时往往陷入个体自由与家庭这两种伦理价值的冲突之中,作家们不仅写出了冲突产生的外部环境因素,更着力挖掘女性的内在心理冲突,由此对女性自身的处境进行反思,尤其是探讨“何谓幸福”。但这种思考作为起点却无法抵达终点,展示了女性的困境却没有给出解决方案。
二、重建性别主体
在《中国的女性与性相》中,艾米纠正了一个西方长期以来的错误认知,即一般认为1949至1980年间,性在中国是一个禁忌,主流话语不予谈论。她的研究指出,官方真正禁止性话题的时间是“文革”十年,在1950年代及1960年代初期,官方出版了许多关于性话题的材料,并把爱情和婚姻的问题转变成“具有社会和公共重要性的问题”,同时这些材料所形成的主流性话语虽仍具有“大男子主义倾向”,却还是在社会生活、个人生活的许多方面提高了女性的地位,增加了女性的机会。但在爱情婚姻问题被纳入公共领域里的同时,也被从私人领域中抹除了,这一空白为民间长期留存下来的传统的性话语所补足,于是造成这样一种现象:在公共生活中,男女平等、婚姻自由被确认为基本的原则,女性被鼓励更多地参与社会生活和国家建设活动;在私人生活中,传统对于女性柔弱、顺从、贞洁等规定依旧主导着大众舆论。而在这两种性话语间存在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把女性的性置于婚姻与生育的需求之内,女性的性主观被抹除。作为反抗,新移民女作家试图在自己的写作中树立起女性的性主体形象,并以此反思、批评“文革”所代表的“禁欲”年代。这类写作中,最常见的是关注禁欲年代对女性的性压抑,从受害者的角度描写女性因这一压抑导致的悲剧性故事。禁欲时期的女性或是因没有接受健全的性教育导致性意识不成熟,或是因时代对性的污名化导致心理扭曲,她们都因不善于处理婚恋关系而陷入伦理困境。《红罗裙》 (严歌苓)中的海云不能与成年男性建立关系,其情感始终停留在少女阶段,这是因为在女性的性主体被取消后,她们欲望合法化合理化的唯一途径就是婚姻,而性主流话语同时又将她们放在性被动的位置上,少女时期的爱情未必都能实现,海云从未出口的初恋成为她的心理创伤,最终陷入与继子相恋的困局中。《莲露》(陈谦)则展示了“处女情结”给女性造成的巨大伤害,因失去童贞,莲露感到自己的生命被“上了锁”,唯一能解开这个困局的只有来自丈夫的肯定与认可,婚姻成了她仅有的自我救赎手段。然而多年后丈夫还是为一个自称处女的妓女出轨了,莲露遭受的背叛是双重的,丈夫的行为不仅违背了婚姻内彼此忠诚的约定,同时也是对她婚前失贞的再次惩罚。婚姻失败直接导致莲露精神崩溃,最后自杀身亡。
程文超指出,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叙事以“欲望”为“进入主流意识形态的重要入口,并通过对欲望的重新叙述和话语转换,建构新的价值观与文化秩序”,在讲述“文革”期间的欲望故事时,着重表现“特定历史时代‘原始的本能冲击‘传统的礼教、违法的危险以及少女的羞耻心的悲剧性后果”,从而形成了“关于压抑与满足、规训与惩罚”的现实主义叙事文本,其创作目的“在于‘研究人与人性,开掘人本的主体性和自我的理性能力”。d《特蕾莎的流氓犯》(陈谦)则将这种“规训与惩罚”的模式进一步深化为“罪与罚”的模式,加深了对人之主体性及理性能力的思考。小说中两对少男少女宛如彼此的镜像:在1975年的广西,南宁的小梅因为爱而不得,揭发了王旭东的“流氓”行为导致对方服刑;融江的王旭东则畏于父亲的毒打及社会惩罚,将私下约会的责任推诿到小梅身上致使其全家流放。时间与人名的重合不仅是情节核心“误会”得以发生的基础,更说明此类故事在当时具有普遍性。多年后,南宁的小梅(特蕾莎)与融江的王旭东在美国相遇,在认错人的误会解除之后他们对彼此倾诉自己的忏悔。
小说中忏悔没有传达给真正的受害者,而是两个忏悔人之间错位的交谈,受害者的缺席使得忏悔行为无法完成。这种对忏悔行动的悬置反而为小说讨论这一主题开辟了更为阔大的空间,受害者的缺席迫使读者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忏悔本身,人物的谈话也集中在对忏悔的认知上。从“伤痕文学”开始,文学中“文革”亲历者的忏悔形成了一种固定模式:忏悔者在道歉自责的同时将悲剧成因归结于时代。特蕾莎和王旭东反对这一说法,因为将悲剧原因归结为时代因素的说法潜在地暗示了个人主体性的缺失,人只能成为时代的工具。而在特蕾莎看来,哪怕自己当时只有十三岁,也已经学会利用时代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抚平性挫败带来的心理创伤;王旭东进一步指出,“心动就是身动”,个体既是时代的受害者,同时也是时代的推动者:“那么大的一个时代背景里,那么多的悲剧……很可能就是由像我和我的家庭的人参与造成的。”这里对忏悔的思考及表现达到了以前“文革”叙事所未达到的深度,因为真正的忏悔并不只停留在后悔和自责,“而是继续向内对自我进行精神解剖和道德审判”,“不仅发端于良心的焦虑和不安,起源于对道德完善的向往,而且,还起源于爱的复活和同情心的觉醒”e。这样的忏悔才能真正建构起人的主体性。
三、困境中的觉醒与反思
一些作家没有停留在展示女性伦理困境的层面,她们进一步探讨女性在困境中觉醒的问题。对女性觉醒的表现有两个主要的面向。一个是极为常见的在文化对照的框架下描写女性情感与欲望的觉醒,在这一类作品中我们看到异质文化对新移民女性具有示范作用和启发价值。
融融在新移民女作家中以情感写作而著称,陈瑞琳说:“她笔下的故事之所以动人心魄,不仅仅是中西异国文化碰撞出的‘灰姑娘童话,而且是对生命能量的挖掘和由此发出的衷心礼赞。在北美华文文坛,以‘性爱的杠杆,正面撬开‘生命移植的人性深广,融融可说是第一人。”f长篇处女作《素素的美国恋情》描写一位新移民女性经由异国婚姻实现“凤凰再生”的故事,小说展示人性的共通之处能夠跨越文化差异,素素的美国恋人开阔了她的文化视野,这是她获得幸福的关键。在《夫妻笔记》中,异国恋人的文化示范及文化启发作用更为直接,新移民夫妻任平和佩芬都是在异国恋人的帮助下觉醒了性—爱的自我意识。佩芬是一位受中国主流性话语支配的女性,自觉地把自己放在婚姻家庭的辅助者牺牲者的位置上,她踏入美国社会的最初动机是帮助家庭渡过难关。为了应聘成功,她开始正视自己的身体,这成为她自我意识觉醒的第一步;此后在贝利和葛莱西雅的帮助及鼓励下她学会欣赏自己的身体、追求并肯定自己的性愉悦。然而佩芬的觉醒缺乏进一步的超越与升华,她停留在性觉醒的阶段被性快乐所左右,一时的欲望满足毁灭了她在其他领域里自我实现的可能,她同时失去了事业与婚姻。
西方女性主义强调“身体即政治”,认为东方女性在主宰自己身体这一点上太过落后,后殖民女性主义则反对这一观点,指出:“后殖民女性的身体与性……与殖民政治始终密切相关,性别和种族歧视这两者互相建构。……性别特征总是被用来解释所谓的种族优越性,而种族归属总是被用来解释所有的性别优越性。”g佩芬的困境正在于此:她像白人妇女一样自豪地展示自己的身体、学会追求情欲的满足,但作为在美国的第三世界女性,她想实现个体解放还必须面对种族的、阶级的诸多问题,单纯的身体解放并不能给她带来帮助,反而让她意外陷入殖民主义文化表征“失真地将第三世界女性塑造成性欲对象”的文化陷阱之中。佩芬的身体解放从做摄影模特儿开始,这意味着她在进入美国社会之初就处在被观看、被捕捉、被投射的客体位置上,而摄影模特儿的工作使她客体化程度不断加强,在主体性被抹杀后,她因为苦闷而放纵情欲的行为不但没有成为她自主性的证明,反而在马克贩卖她的裸体照片后进一步落实了她作为性欲对象的身份。鉴于佩芬是在白人女性葛莱西雅的示范、鼓励和指导下展开的追寻,这一故事恰恰证明了白人妇女对第三世界女性经验的隔膜。性解放是西方白人女性寻求自由的必经之路,但对于少数族裔女性而言,性解放帮助她们对抗族裔内部的男权中心主义,却同时将她们推进白人中心主义和白人男权中心主义的困境之中,融融对此显然有所意识,开放性结局显现的不仅是佩芬的迷惘,也是作者本人的困惑。
严歌苓代表了新移民女性小说表现女性觉醒的另一个面向,即在历史政治的框架下表现女性的真实处境及其觉醒的过程。在她的小说从“移民故事”转向“中国故事”后,多以女性为视点,重新讲述特定时段的历史,《第九个寡妇》《一个女人的史诗》借助女性视角“解构了‘革命和‘启蒙叙事所建构的宏大历史,使‘民间史和‘个人生活史走到了历史的前台”h,从而将女性从国族宏大叙事的裹挟中解放出来;《小姨多鹤》则有意让女性与国族话语遭遇,通过这一遭遇带来的撕裂经验呈现出历史的复杂性和多义性。与上述作品不同,《霜降》聚焦于一个典型父权制家庭的崩溃,以及霜降的女性觉醒如何与这一崩溃平行推进的过程。小说主要借助霜降的视角来描写程家这一《雷雨》式家庭的,她是这个家庭的外来观察者,又因保姆身份成为这个家庭的权力支配对象。作为外来者,霜降观察到这个家庭内部权力结构的复杂性:程司令作为父亲、家长,对家庭其他成员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因为“传统上,男权制授予父亲对妻子和孩子的绝对拥有权,包括肉体摧残的权力,甚至还常常包括杀害和出卖的权力”i。另一方面,这个家庭的内部权力结构并非单一的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借助于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我们可以看到被压迫者与压迫者之间为了维护家庭的特权地位还存在共谋的关系,有时被压迫者还能实现对压迫者的反向操控。而霜降在成为这个家庭的权力支配对象后,对于阶层差异之巨大有了鲜明的认识。程家是典型的封建式家庭,家庭中的服务人员与程家人的关系不是现代建立在契约之上的雇佣关系,而是封建式的人身依附关系,加上性别因素,霜降所属的小保姆群体是这一支配体系的最底层,程家的男人们可以对她们任意亵玩。霜降不愿沦为玩物,却因意识到阶层间巨大的差异而缺乏正面对抗的勇气,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中她完成了自己的启蒙过程。
这一启蒙的主要内容是性启蒙,她像德莱塞笔下的嘉莉妹妹一样,来到大城市后失去了天真与童贞,然而更重要的是,在程家她逐步觉醒了女性的自我意识。在别的小保姆被程家的社會地位、物质生活诱惑而迷失自我时,霜降从最质朴的生活经验出发,抓住了父权制支配女性的主要策略:“防止你的分析、拒绝,截断你的连续性独立思考,支离你的思维逻辑,从而使你在不理解他的意图时已执行了他的意图;在你理解他的意图而想逆反这意图时,你已完成了、成全了他的意图。”觉醒后的霜降拒绝了大江恩赐般的爱情,离开程家开始靠自己的力量在城市立足。但她的觉醒仍旧不彻底不完全,最终成为他人的情妇,这种出卖自我的生活恰恰是她在程家时竭力避免的。她的这种不彻底性,与外部环境不足以让一个来自农村、缺少正规教育的少女独立谋生有关,也和她自身的特质有关:她的批评常常因情感的干扰而被悬置,理性在欲望面前也会自我蒙蔽乃至隐退。
艾米莉在《性政治》中指出:“男权制的主要机构是家庭。家庭既是反映大社会的一面镜子,也是人们与大社会联系的纽带。家庭是男权制社会中的一个单元。家庭处于个人与社会之间,在政治和其他权威不能施以完全控制和要求绝对顺从的地方发挥作用。作为男权制社会的基本工具和基本单位,家庭及其扮演的各种角色具有典型性。”j程家是父权制的缩影及代表,霜降与它的斗争同时也是与父权制的斗争,虽然她拒绝了程司令父子并离开程家大院,但这并不是斗争的胜利;事实上,程司令威权的衰落不是因为父权制本身的没落,而是世易时移,作为极“左”时代里树立起来的英雄符号,程司令与改革年代格格不入;另一方面,赵兆的父亲这类新时代的“英雄”仍然拥有强大的父权制权威。可见程司令的父权是和极“左”年代的“革命叙事”联结在一起的,霜降的故事也就构成了对当代中国妇女解放话语实践的反思,显然父权制虽然不再具有外在的制度形式,其权力运作仍渗透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斯皮瓦克等人所代表的后殖民女性主义以反对白人女性主义为起点,并提出一种差异政治:第三世界妇女的处境与西方白人女性既有相似也有不同,理解二者的差异需要联结第三世界妇女所身处的后殖民状态。美国新移民女作家在她们的现代性别话语建构中,充分调用了自身的中国资源,她们不仅写出了中国传统文化、特定历史时期给女性造成的心理创伤,对五四以来中国妇女解放话语实践进行反思;同时在对中国女性独有处境及独有体验的书写中,拒绝成为西方女性主义话语中单一的客体形象,从而维护自身作为历史过程真实主体的主体性。
abc〔英〕艾华:《中国的女性与性相:1949年以来的性别话语》,施施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页,第203页,第16—17页。
d 程文超等:《欲望的重新叙述:20世纪中国的文学叙事与文艺精神》,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9—185页。
e 李建军:《忏悔伦理与精神复活:论忏悔叙事的几种模式》,《小说评论》2006年第6期。
f 陈瑞林:《浴“火”再生的“凤凰”:读融融的情爱小说》(见融融:《夫妻笔记》),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
g 肖丽华:《后殖民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01页。
h 吴雪丽:《严歌苓:历史重述与性别乌托邦》,《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
ij〔英〕凯特·米利特:《性政治》,宋文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2页,第41—42页。
基金项目: 甘肃省教育厅一般项目(2017A-019),甘肃省高等学校科研项目资助
作 者: 王彦彦,博士,兰州交通大学文学与国际汉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