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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伯家的苔丝》中的“马车”意象

2021-04-01周铮炜王琼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德伯家的苔丝哈代托马斯

周铮炜 王琼

推 荐 语

外国文学的经典文本已经被读者反复研究,要写出点新意是很难的。《德伯家的苔丝》和《红字》可谓经典中的经典,更是研究者众。可喜的是,这次推出的五篇学生论文,都是颇具新意。周铮炜同学对《德伯家的苔丝》中有关“马车”的不同表述进行解读,文本分析细致,论证相当扎实。高丽莹同学整理了《德伯家的苔丝》中的歌唱文本,分析了这些歌谣文本背后的伦理,颇有新意和深度。卢冰玲同学的空间研究,虽然主题不算新颖,但也有自己的独特感受。吴超同学的切入点很新,把《红字》中经常出现的“针线”同海斯特的生活经历、阶级身份以及性别角色紧密结合,既有一定的理论深度,也有扎实的文本分析。而郑思慧同学从“看与被看”的二元对立模式来解读《红字》也颇有可取。感谢《名作欣赏》对我们教学工作的鼓励和支持,得以展示学生的成果。

(王琼,绍兴文理学院教授)

摘 要:“马车”是《德伯家的苔丝》中频繁出现的一大意象。它的广泛使用使小说人物实现了地域的转移,同时也真实地呈现了他们各自的生存状态,反映出托马斯·哈代所生活的时代背景及由此所带来的复杂心态。“马车”既是作品内部的交通工具,也是外部19世纪英国群像的聚焦。

关键词:《德伯家的苔丝》 托马斯·哈代 意象 马车

《德伯家的苔丝》被卡尔·韦伯称为是托马斯·哈代最伟大的作品,它通过讲述农村少女苔丝的悲剧故事,表现了作者对维多利亚时期英国下层人民不幸命运的同情,从中也流露出对当时公众道德标准的质疑。关于各类意象的解读是《德伯家的苔丝》的研究热点之一,今笔者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作品中的“马车”意象进一步提出自己的见解。

一、呈现不同家庭及不同身份人物的生存状态

在《德伯家的苔丝》中,关于马车的表述主要有carriage、chaise、chariot、coach、waggon、cart(在作品中可以细分为spring-cart、luggage-cart与dog-cart)、gig和trap,a从同一事物的不同类别可以看出,在英国人的日常生活中,“马车”不可或缺。它是一个家庭经济状况的象征,彰显其地位和身份。从功能上看,马车可以分为载人与运货两种类型。在作品中,托马斯·哈代对德北菲尔德一家的境况这样描述:“假如德北菲尔德家的两个家长选择一条航线,要把这条船开进困苦、灾难、饥饿、疾病、屈辱、死亡中去,那么这些关在船舱里的半打小俘虏也只好被迫同他们一起进去——六个无依无靠的小生命。”b家长的生活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家庭的运转情况,而事实上,苔丝父母的不靠谱也的确使这个家庭日益窘迫。德北菲尔德一家只有一匹老马,虽然它摇摇晃晃、缺少力气,但却是这家人赖以生存的工具。苔丝的母亲在得知德北菲尔德显赫的家世后曾说:“这消息一传出去,和我们一样的贵族人家就要成群结队地坐着马车(carriage)来拜访我们了。”(德,22)“不过,即使没有大马车(coach)坐,能和坐大马车的人是近亲也不错呀”(德,28)。可见在苔丝母亲看来,coach、carriage象征着富人群体、贵族阶级,但是苔丝家只有一辆waggon(运货马车),而且在必要时刻,这辆waggon还需同时承担载人、运货的双重任务。依靠商业起家的老西蒙·斯托克拥有一座“纯粹为了享乐而建的乡村别墅”(德,40),其子阿历克·德贝维尔在接送苔丝时派了两辆马车,分别是spring-cart与a spick-and-span gig or dog-cart,前者运货,后者载人,并且后者还是“一辆漂亮整洁的单马双轮马车”(德,58),连在场最小的孩子都看得出姐姐苔丝是要去做贵夫人。安琪尔·克莱尔的父亲是一个穷牧师,他只有省吃俭用、吃苦受罪才能将安琪尔的兄弟送进剑桥大学深造,克莱尔一家也只有一辆单马拉的旧双轮马车(the old pony-chaise),因此,安琪尔即便是急于寻找苔丝的下落,他也只能“谢绝了父亲把那匹老母马借给他的建议,因为他知道家里也需要它”(德,471)。从家中拥有的马车数量及马车条件可以得知苔丝、安琪尔、阿历克三人的家庭背景:前两者朴素甚至贫寒,阿历克的家庭殷实而铺张。

马车同时也是不同人物生存状态的外在表现。当约翰得知自己是德贝维尔这个古老骑士世家的嫡传子孙后,他首先想到的是乘坐一辆马车(carriage)耀武扬威。德北菲尔德一家虽然生活艰难,但是他们的马却有一个高贵的名字——王子(prince)。这匹拉车的老马也是德北菲尔德一家的写照,他们都有一个光鲜亮丽的名字,实际上却都日薄西山、朝不保夕。作为家中长女,苔丝也是一辆“马车”——成熟性感的外表、看似荣耀的姓氏,但承担着照顾双亲及弟弟妹妹的职责,这给她带来了重重祸患。值得一提的是,在阿历克诱奸苔丝的当晚,阿历克对苔丝说“我们可以骑马到花露斯酒店,在那里我可以雇一辆马车,和我一起坐马车回家去。”(德,78)这里的“马车”在原文中用的是trap。阿历克在燧石山上疯狂追求苔丝时,他也用了trap这个词:“苔丝,我的车正在山下等着呐。”(德,416)trap有陷阱、罗网之意,阿历克用马车来接送苔丝,正对应其设下圈套来捕捉苔丝的实际想法,人物的费尽心机从“马车”的不同表述中也可见一斑。

二、隐喻社会转型时期传统事物的日趋消亡

托马斯·哈代出生于19世纪的英国多塞特郡,自幼便深受自然风光与民风民俗的熏陶,在书中,他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原生态大自然的喜爱,如未经开垦的处女地布莱克莫尔谷“虽然离伦敦只有不到四个小时的路程,但是直到现在它的大部分地区都还不曾有过旅游者或风景画家的足迹”(德,11),轻松明净、风景如画的泰波塞斯里“红色和暗褐色的母牛身上的成熟颜色,和傍晚落日的霞光融合在一起,而全身白色的奶牛把光线反射出去,几乎使人为之晕眩”(德,131)。然而19世纪也是英国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工业文明的入侵使得传统事物式微,作为从古至今始终维系人类生存的农业,它在新旧变革中首当其冲。外国廉价农产品的大量涌入、连年不断的自然灾害、不适当的国内税收政策造成了英国农业的积贫积弱,终于在1873年爆发一场农业危机,大量农民失去安身之所。据统计,“在30年内大约有30万农村劳动力离开农村”c。哈代一方面意识到城市化、工业化是社会前进的必然趋势,旧有的落后事物必然会被先进事物所代替,另一方面也对这种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存法则感到迷惘。从人类历史上看,马车的历史几乎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000年,相比经工业革命洗礼后的英国,马车是传统、落后事物的代表。在《德伯家的苔丝》中,一辆早班邮车的尖把“就像一把利剑,刺进了不幸王子的胸膛”(德,34),老马“王子”是德北菲尔德一家的生存支柱,而德北菲尔德一家是“木匠,铁匠,鞋匠,小贩和一些其他不属于农田劳动者而难以分类的工人”(德,444),即旧事物——小农经济的代表。早班邮车的出现得益于1784年帕尔默的建议:“相较于邮差骑马送信,邮政马车的速度更快,成本更低”d,它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衰老枯瘦的“王子”受到早班邮车的撞击而死亡,从文本内部看,是暗示昔日显赫一时的贵族家庭德贝维尔受到现实冲击而衰落的命运,烛照文本之外,这也符合了岌岌可危的农业社会受到资本主义的入侵而解体的最终结果。苔丝给安琪尔辩解自己的出身时,她提到“德比豪斯曾经是德·比葉大家族,现在不也是赶大车的了?像我这样的家族,你到处都找得到”(德,295),将马车与没落的贵族联系起来,因此二者具有了共通之处,它们都是跟不上时代发展的事物。安琪尔与苔丝结婚时在路边的酒店定了一辆“从坐驿车旅行的时代保存到现在的”(德,268)轿式马车,它的车夫整整二十五年无事可做,但仍然站在酒店的门口“期待旧日时光的重新到来”(德,271),由于长期受到马车车辕的摩擦,他的右腿有“一个长年不愈的伤口”(德,271)。保守落后的生活方式虽然给以车夫为代表的这一批旧人带来了物质与精神的双重伤害,但他们仍然渴望回到过去以避免被淘汰甚至灭亡的命运。

《德伯家的苔丝》中与“马车”对立的现代交通工具是火车。在马洛特村、特兰里奇、泰波塞斯、燧石山,以及桑德波恩这五个苔丝曾经所处的环境中,只有海滨胜地桑德波恩的现代化程度最高,安琪尔眼中的桑德波恩“就像是用魔杖一挥突然创造出来的神话世界”(德,476)。桑德波恩与燧石山是苔丝没有坐过马车的地方,前者东西两头都有火车站,后者则因过于荒凉而没有火车通过。在燧石山,苔丝受到农场主的残忍剥削,做着最艰辛的工作;在桑德波恩,苔丝被迫成为阿历克的情妇。苔丝是大自然的女儿,离开了“马车”这一传统事物的她在冥冥中走向死亡,同时,由于有别于周围粗俗环境中的女性(如苔丝母亲、黑桃皇后、方块皇后),苔丝对于传统观念的坚守造成她即使坐着“马车”,也将在社会的剧烈变革中,以退出历史舞台而告终。

三、暗示苔丝的悲劇命运以及哈代的命运观

作为常用的代步工具,马车几乎贯穿了《德伯家的苔丝》全书,虽然它的每一次出现都属于偶然,但都预示了苔丝的悲剧命运。特林汉姆牧师“一直在对德贝维尔家族的盛衰史进行研究,在马车上看见了德北菲尔德的名字,因而才引起他展开对德北菲尔德的父亲和祖父的调查,最后才确定了这件事”(德,7),并且,他将德贝维尔显赫的家世告知苔丝的父亲也是出于临时的心血来潮。老马之死也是偶然性事件,但正是因为这几个“偶然”恰巧先后发生,才使得苔丝的母亲坚定了让苔丝认亲的想法。在这之后,阿历克派了两辆马车分别接送苔丝与苔丝的行李,在马车上对苔丝不断骚扰,又为导致苔丝悲剧命运的关键——失贞——进一步埋下了伏笔。这一次马车经历同时也反映出了托马斯·哈代笔下马车的原型,即希腊神话中冥王哈迪斯所乘坐的马车。哈迪斯不顾珀耳塞福涅的尖叫与哭泣,将其用马车掳掠至地下。珀耳塞福涅本有机会重返人间,却因为哈迪斯的欺骗而吃了六颗石榴籽,每年有六个月得回到冥界。这与阿历克与苔丝之间不断的纠葛不谋而合,马车一开始就在无意的“偶然”中纵容了哈迪斯们的罪行,造成了被掳掠者的不幸。

德贝维尔家四轮马车的传说也是对苔丝命运的暗示。在与安琪尔结婚的当天,苔丝对安琪尔说:“我似乎从前见过这辆大马车,也非常熟悉这辆大马车。真是奇怪,一定是我在睡梦中见过它。”(德,272)于是安琪尔开始为苔丝简要讲述德贝维尔家马车的传说:“有一户姓德贝维尔的在自家的马车里犯了一桩可怕的罪行,自此以后,你们家族的人就总是看见或听见那辆旧马车了。”(德,272)即因一次犯罪而留下永恒的阴影,犹如苔丝因被诱奸而失贞,从而一生都无法逃脱“失贞”的印记一般,后来苔丝将自己的过去坦白给安琪尔,却遭到了抛弃,这一事实证明了“失贞”所造成的永恒伤害。阿历克为苔丝完整讲述了马车传说:“有一个姓德贝维尔的人绑架了一个漂亮女人,那个女人想从绑架她的那辆马车上逃跑,在挣扎中他就把她杀了,也许是她把他杀了。”(德,446)这里的“姓德贝维尔的人”可以理解为冒牌的阿历克·德贝维尔,而被绑架的漂亮女人是苔丝·德北菲尔德。苔丝因为对家庭的责任感而被阿历克两次威胁,阿历克从精神上杀死了苔丝,而苔丝则用一把切肉的餐刀在肉体上杀死了阿历克,因此“杀”与“被杀”身份不明。德贝维尔家四轮马车的传说从16世纪或17世纪流传到苔丝所在的19世纪,并且重新上演,象征了苦难的不断循环重复。令人深思的是,阿历克最初骚扰苔丝时坐的是gig,安琪尔与苔丝婚前短途旅行坐的是gig,两人结婚与分手时坐的都是gig,甚至最后安琪尔来到桑德波恩找苔丝时乘坐的也是gig。以gig为代表的马车意象不断出现,好像是苔丝自始至终无法走出的悲剧谜团。

由于偶然与巧合的大量存在,《德伯家的苔丝》被评论界认为是托马斯·哈代宿命论思想的集中体现。宿命论强调,人的命运是由看似偶然的必然事件所决定的,人的一切行为及结局都受到神秘力量的捉弄,因此人在现实面前只能坐以待毙。不可否认,在作品中以老马之死、马车传说为代表的诸多偶然与征兆都将苔丝一步步推向死亡的深渊。“马车”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苔丝的死亡,但罪魁祸首是作者及读者所能感受到的道德判断标准,上文所提出的社会转型时期“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也有一部分的原因。“马车”折射出了哈代的命运观,对此,有人表示,“他(哈代)指出了形成命运的具体原因,剥去了命运神秘的外衣,证明了人们改变命运、掌握命运和战胜命运的可能性”e。从地理位置上看,苔丝与安琪尔本可以在桑德波恩搭乘轮船直接逃往法国,事实上他们却一路步行北上,最终使得苔丝被捕。这是苔丝自杀式的反抗,正是由偶然与巧合所组成的“前因”使得苔丝这样的反抗更显壮烈,而以这样的壮烈“自杀”去对抗外在强大的不可抗力,也展示了哈代关于“命运”的思考。

综上所述,“马车”意象的大量使用凸显了苔丝在传统与现代夹缝中的艰难前行,但她最终凋零的悲剧命运也因不断出现的“马车”而得以预示。通过意象,哈代也实现了对《德伯家的苔丝》文本意蕴的多重建构,营造了一个具有丰富内涵的意象世界。

a 〔英〕哈代(Hardy,T.):《德伯家的苔丝》,上海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3年版。本文所引英文文本均出自这个版本。

b 〔英〕托马斯·哈代:《德伯家的苔丝》,王忠祥、聂珍钊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5页。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这个版本,为了行文简洁,后文所引文本只随文注出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c 刘杰:《19世纪70年代的英国农业危机及其影响》,载于《世界历史》1999年第3期,第32页,转引自希尔:《英国社会经济史,1700—1982》,第101页。

d 李迎运:《邮政繁荣与英国国家认同(1840—1914)》,《南京大学历史学院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第17页,转引自First Report of the Postmaster General on the Post Office, For 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855.pp.16-18.

e 聂珍钊、刘富丽等:《哈代学术史研究》,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252页。

参考文献:

[1] 托马斯·哈代.德伯家的苔丝[M].王忠祥,聂珍钊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

[2] 哈代(Hardy,T.).德伯家的苔丝[M].上海:上海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3.

[3] 聂珍钊 刘富丽等.哈代学术史研究[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4] 李迎运.邮政繁荣与英国国家认同(1840—1914)[D].南京大学历史学院,2016.

[5] 刘杰.19世纪70年代的英国农业危机及其影响[J].世界历史,1999(3).

[6] 王禾.《德伯家的苔丝》中“马车”的象征意义与作用[J].宁夏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2014 (2).

作 者: 周铮炜,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汉语言师范本科在读;王琼,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欧美文学和西方女性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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