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意中的民主:当代中国民众民主观念研究述评
2021-03-29黄敏璇
黄敏璇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北京100089)
民主是一个内涵丰富而又极富争议的概念。理论学家孜孜不倦地探寻其概念内涵,而实证研究者则不断寻找测量民主的方法。当前对民主的测量与评估主要分为客观的“民主指数评价”与主观的“民众理解与评价”两种类型,但二者之间存在的巨大张力引起不少学者的探讨①参见杨光斌,释启鹏.带有明显意识形态偏见的西方自由民主评价体系——以传播自由主义民主的几个指数为例[J].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7,(5);赵卫涛,张树华.西方民主测量的理论局限与政治反思[J].政治学研究,2016,(4);肃草.西方民主测量的局限性和迷惑性:概述与分析[J].国外社会科学,2013(6).。正如李普塞特(Seymour Martin Lipset)所言,任何一种特定民主的稳定性,不仅取决于经济发展,还取决于政治体系的有效性与合法性。这种有效性与合法性依赖于制度的生成并推动现存政治机构形成符合社会需求的价值观念与能力,民众根据政治制度的价值规范是否满足自身价值观来判断该制度是否合法[1](P55)。只有政体运行的原则与制度满足普通民众的期望时,政体才能获得合法性与正当性。改革开放四十多年以来,伴随政治、经济和社会领域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进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人民民主是社会主义的生命,发展更加广泛、充分的人民民主的目标能否实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能否获得广大民众的广泛支持和认同。因此,研究中国民众的民主观念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民主:定义与测量
理解中国民众的民主观念,首先需要厘清民主是什么以及如何测量民主等基本问题。众所周知,民主是一个多维度多层次的政治概念,不仅在理论上被赋予丰富的内涵,在实际生活中普通民众对其理解也是复杂多样,因此在实证研究中对普通民众民主观念的测量方法也呈现出日益多元化的趋势。
1.定义民主
政治学概念的界定可分为狭义定义和广义界定,也可称为“薄”(thin)定义和“厚”(thick)定义。在经验主义者的理想世界中,理论概念往往是“薄”的,即简单、清晰和客观,但是在现实中往往存在着一些具备复杂多维特征的概念,如参与、民主、合法性、权力等等,这些概念被称为“厚”概念[2]。针对概念的“薄”“厚”之分也促成了概念的狭义定义与广义定义两种路径的分野。民主作为政治学领域极具张力的核心概念,理论学家对其概念的探讨也可分为狭义定义和广义定义两种路径。
狭义的民主定义借鉴了约瑟夫·熊彼特(Joseph A.Schumpeter)的“最小程序”(procedural minimum)定义。熊彼特将民主定义为一种程序方法,民主是“某些人通过竞取人民选票而得到作出决定的权力”的一种制度安排[3](P337)。在此基础上,许多理论家争先为“竞争性选举民主”的核心概念增添更多元素。其中罗伯特·达尔(Robert Alan Dahl)为程序性民主提供了最有影响力的定义。他认为民主的标准至少包括有效的参与、选票的平等、充分的知情权、议程控制以及成年人的公民权五个方面[4](P33)。民主的狭义定义集中于选举过程上,但也暗含着公民自由的存在和公共领域的运作,这些要件构成了自由民主的核心要素。因此,在狭义定义中,民主最常被视为进行公平公正的选举以保证实现公民言论自由、集会和结社自由的制度与程序[5]。
广义的民主定义则不仅包括竞争性选举、公民自由,还包括社会正义、平等、直接参与等政治实现路径。卢梭的人民主权原则和社会契约论认为,个体为了寻求力量保障自身的人身与财富安全,将一切权利让渡给集体,通过形成社会契约获得社会性自由和道德性自由[6]。因此民主应确保政治系统的合法性与人民意志的实现。托克维尔充分肯定人民主权原则的价值和意义,他认为政治领域的民主意指人民主权原则,但仅仅依靠竞争选举这一制度性安排难以真正实现民主,民主应为“社会由自己管理并为自己管理”[7],关注个体身份平等与个体独立。马克思则进一步将民主思想扩展到经济社会领域,发展了更为激进的社会主义民主理论。
在民主两种定义路径的指引下,国内学者也围绕民主定义展开相关的探讨。有学者强调,民主问题实质是“个体型民主”和“共性型民主”两者之间的分歧与争议[8],当前应建构一种超越“左”“右”民主观,最低限度的民主政体不仅应包括程序方法的“参与”,还应包括目的理性的“回应”和“责任”[9],实现从选举民主到过程民主的民主范式转变,将民主理解为一系列价值、目的和制度、规则、方法的复杂结合[10]。也有学者提出了代议型民主(representative democracy)和代表型民主(representational democracy)的类型划分。前者偏重形式与程序,其理论基础是“授权论”和“问责制”;后者的基本假设是民主可以经由各种不同的代表机制实现,“重要的不是代议士在多大程度上为选民代言,而是政府对民众偏好的回应性”[11]。
2.民主观念的测量
与理论争论相照应,在政治认知过程中民众对民主的理解也呈现出多样化的方式,揭示了民主在不同社会中的价值与意义。那么如何测量民众对民主的理解?目前大量的跨国民意调查主要采用开放式定义、封闭式定义以及组合式定义测量三种方法(见表1)。
开放式定义测量。这种测量方法是指在不影响受访者回答的前提下,通过询问参与者“听到‘民主’一词时会想到什么?”的开放性问题,主要关注民众是否有能力定义民主以及用什么术语定义民主。
封闭式定义测量。具体包括限定式、量表式以及虚拟情景锚定三种方法,重点在于测量公民对民主的各种属性的识别能力以及公民眼中民主的最重要特征。限定式方法是指邀请受访者根据调查界定的民主涵义,从封闭列表中选择合适的答案。有些调查的列表清单包含自由民主必不可少的要素,例如政治权利,公民自由,法治,普选权和多党竞争,有些则设置了包含替代性民主概念的选项。量表式方法则通过(间接)询问受访者是否同意关于民主相关原则的陈述,如询问受访者对于民主与社会平等,经济进步、个人权利的相关表述的同意程度[12]。虚拟情景锚定则是给出虚构的情景让受访者进行选择。
组合式定义测量。由于开放式测量方法和封闭式测量方法各有利弊:开放式问题为被调查者提供了足够的灵活性和自由度,收集了所有可能的回答,最大限度地减少了问卷设计带来的偏差,但其建立可靠的类型学难度较大且研究结果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用于分析的编码方案;带有预先选择答案类别的封闭式调查工具可以简化操作,减少数据分析中的主观偏差,便于跨区域比较研究,但预先选择的答案类别可能限制了受访者其它可能的答案。因此,有些调查同时询问受访者开放式和封闭式问题,进行组合式测量[13]。
表1 民主观念的测量方法
二、中国民众民主观念的类型学分析
早在20世纪80年代,由英格尔哈特主持的“世界价值观调查”开始展开对中国民众民主理解的相关研究,这一调查覆盖范围包括全球100多个国家/地区,旨在了解世界各国/地区民众的价值观念及其变迁,但这一调查最大的缺陷是忽略了不同地区的政治文化差异。20世纪90年代,黎安友和史天健开始专门对中国大陆民众进行政治态度的问卷调查,他们主要从政府影响、政治效能感和政治宽容三方面衡量公众对民主的支持程度[14]。2000年,由台湾大学胡佛教授主持的“亚洲民主动态调查”开始启动。这一调查针对亚洲地区进行民主化跨国/地区调查研究,2002年开始对中国大陆地区进行第一波调查。亚洲民主动态调查研究主要测量民主的涵义与特征、民主正当性以及民主价值(政治自由、政治平等、分权与制衡)等多个维度。除了跨国调查之外,国内也有一些针对民主观念的全国性综合调查,如中国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从政治效能感和政治信任两个维度衡量民众对民主的支持程度[15](P100-101);2006年中国综合社会调查测量民众在民主与经济、财富以及专业知识上的看法[16];2011年中国公民政治素质调查从意识形态、政治文化和政治行为三方面对“中国人想要什么样的民主”这一问题进行调查,具体包括公众对民主的意义、民主满意度以及民主结构的看法[17]。
大量的民意调查显示,在中国普通民众眼中,“民主是个好东西”。在问及“民主意味着什么?”时,绝大多数普通民众使用积极意义的词语描述民主,例如自由自在、好的生活、平等公正等等。另外,大多数的民众倾向于将民主政体作为理想的政府形式[18]。以第四波“亚洲民主动态调查”的数据进行统计分析发现,在东亚13国/地区中,中国民众认为“无论怎样,民主体制总比其他任何政体好”以及“虽然民主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仍是最好的制度”的比值高于其它国家(图1、图2)。可见中国民众对民主的认可度较高。
图1 东亚各国/地区民众对民主体制的偏好程度
图2 东亚各国/地区民众对民主制度的偏好程度
早期东亚民主研究学者对“亚洲民主动态调查”的数据进行统计还发现,中国公民既支持民主的一般概念及其许多特定组成部分,同时也支持被西方称为“威权主义民主”的许多属性。超过四分之一的受访者将民主等同于新闻自由、信仰自由、宗教自由和一般政治自由;超过五分之一的受访者认为民主涉及政治参与,如选举投票、对决策施加影响等;超过80%的受访者同意或强烈同意国家领导人通过选举产生。基于此,史天健进一步将公众的民主观划分为社会主义民主(socialis tdemocracy)、儒家仁慈独裁民主(classic confucian ideas of benevolent dictatorship)以及自由主义民主(liberal democracy)三种类型[19](P209-237)。
伴随研究的逐步深入,东亚民主研究的学者们通过大量的实证研究发现,总体而言中国民众持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民主理解方式:程序性民主观和实质性民主观(民本民主观)。持有程序性民主观的民众更倾向于以自由、权利意识、选举以及基于权利的参与去理解民主,而持民本民主观的民众则是强调民主的工具价值,将民主理解为民众表达意见监督政府和政府考虑民众的利益诉求。通过对开放式问题的答案进行整理发现,中国民众倾向于将民主视为政府有义务听取人民意见、政府考虑个人利益等具有民本民主特征的选项(见表2)[20](P203)。当中国民众对民主的基本属性及其替代性属性——规范和程序、自由、社会公平和善政进行选择时,选择社会公平(34.9%)和善政(29.7%)民主属性的受访者比例要高于选举规范与程序(25.3%)和自由(10.2%)的比例[21]。张明澍对中国公民政治素质调查的数据进行分析也得出同样的结论,中国普通民众重视民主的实质和内容优先于重视形式和程序以及解决反腐败和群众监督政府问题优先于保障公民权利和自由[17]。
表2 中国民众的民主观念分类
当然,也有学者基于研究视角、研究方法以及研究技术的创新对中国民众民主观念的类型提出不同的看法。其一,在研究视角上,有学者从国家官方意识形态视角切入,结合定性访谈与定量分析方法发现,55.52%的民众认为民主就是“达成责任政府的制度安排”,21.36%的民众认为民主即为自由,仅有不到10%的民众将民主等同于良好的社会经济绩效,当代中国的民主在公共和私人领域被广泛理解为自决的价值,而不是实现其他社会目标的工具[22]。其二,在研究技术上,有学者通过探索性潜在类别分析(latent classan alysis)这一新方法发现,转型时期中国公众主要持“实质型”、“偏实质复合型”、“偏程序复合型”以及“无内容型”四类民主理解[23]。其三,在研究方法上,有学者认为由于以往的民意调查在指标设计上存在效度缺失的问题,难以完全覆盖不同群体的民主理解,因此根据其测量指标,何俊志将中国人的民主观分为“为民做主的民主”“实质民主”与“代议民主”三类[23]。另外,有的学者针对特定对象,如大学生[24,25]、地方干部[26]的民主观念进行测量与研究,提出富有中国特色的“作风民主”——“让老百姓说话”[27]、复合多维民主观等等。还有学者通过比较中美民众民主观念之间的差异,认为两国民众对民主的观念具有相似性,只是程度有所差异,当前中国民众在竞争性选举、权利等方面表现出一定的需求[28]。
三、“为何”与“如何”:作为因果变量的民主观念
民主观念作为衡量民众政治价值观的重要变量之一,当前学界对其形成与影响也给予了诸多的关注,相关的研究成果呈现出复杂的因果关系。一方面,学者们围绕作为因变量的民主观念形成了三种具有解释力的理论论述。另一方面,相关研究聚焦于作为自变量的民主观念,试图探讨不同的民主观念对个体的政治态度与行为产生何种影响。
1.作为因变量:民主观念来源的三种解释
目前对中国民众民主观念来源的解释主要分为现代化理论、儒家文化论以及政治社会化论三种理论。这三种理论从不同层面对中国民众民主观念的来源进行解读,从而形成全面阐释民主观念的重要理论基础。
现代化理论是解释政治态度如何形成和演变的著名理论。其主要论点认为,与工业化发展有关的因素将改变人们的政治态度与观念,人们对民主的渴望会在经济增长达到某个阶段时出现。经济增长提高了教育和城市化水平,培养了中产阶级,从而促进了民主思想和规范的传播[29]。此外,社会和经济的现代化通过社会流动性的增加、公众对经济活动的参与以及大众传媒带来的认知动员等方式,推动现代价值观(包括公民文化、民主取向)的增加[30](P5-6)。随着经济社会发展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推进,相比于老年一代,中国年轻一代更具有“亲民主”价值观,更倾向于将自身与权威关系看作是相互而非等级制、更愿意表达自身观点、更倾向于偏好民主政府以及更愿意接受差异性与多样性[31]。另外,有学者指出,经济发展带来的个体收入增加并非是民主观念的来源,但经济发展带来的职业转变和政治认知能力提升却是中国民众民主观形成的重要因素[16]。尽管专业技术人员和社会管理者等新兴中产阶级对中国民主政治建设表示支持,对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主权在民、平等权利等)表示高度认同,但不同类型的中产阶级群体对民主的理解存在一定的差异[32],体制外的新兴中产阶级更强调权利意识和竞争性选举的重要性[33],而体制内的新兴中产阶级则更认可政府的权威以及稳定社会秩序的重要性[34]。
与现代化理论不同,文化主义将文化价值观视为独立变量,认为民众对民主的理解受到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的影响[35]。几十年来,学者们一直在激烈地辩论自由民主是否适合东亚地区。为更好地探讨这一问题,许多学者转向对该地区的儒家政治文化和政治传统的研究[36]。有学者提出,中国的儒家传统文化并不能阻止人们接受民主作为理想的政府形式,但传统文化定义的理想政府类型极大地影响了人们对民主的理解方式,一些民众根据儒家民本传统对民主进行定义,他们认为政府是人民利益的捍卫者,并相信在真正的民主政体中,政府官员将通过智慧与才能来保障公共利益与维护人民的福祉[37]。有学者认为,儒家价值观和自由民主意识是两种相互对立的价值观念体系。儒家价值观削弱了公众拥有平等的政治权利的信念和对权力进行分权制衡的观念,弱化了民众对人民主权观念、政治自由观念的认知[38]。斐鲁恂、祖庆在《中国人的政治文化》一书中也强调,中国重视服从、重视秩序以及厌恶动乱的文化习性型塑人们的思想观念,对中国的现代化和民主化道路产生阻碍[39]。但也有学者认为,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中的许多理念,如以民为本、宽以待人、和谐共处等能够催生宽容、集体意识等民主品质,对中国民主政治建设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40]。
政治社会化是指个体通过学习和实践获得有关政治体系的知识、价值和规则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社会将普遍的政治规范通过适当的途径进行传播,从而影响个体的政治认知、政治情感与政治态度[41]。早期社会化会对个人的政治态度产生影响,而政党、教育、媒介接触的作用颇为明显。正规教育通过提高公民的认知能力和传播自由、平等与正义的价值观型塑公民的民主态度,而社交媒体的开放性与互动性则进一步扩大了民众对民主的认知范围,尤其是在当前经济社会快速变迁的时代背景下,社交媒体对民众民主观念的影响更为明显。有学者通过分析过去五十年《人民日报》发表的文章发现,中国政府以国家政策优先性(national policy priorities)来定义民主,并将民主与核心价值观一同呈现[42]。通过良好的教育体系和宣传系统将这种官方的民主观念灌输给民众从而对民众的民主价值观产生一定的影响,频繁接触官媒的民众更倾向于以实质性民主理解中国民主[43],而经常接触境外新闻的民众更倾向于从自由主义视角看待民主[44]。
2.作为自变量:民主观念与政治支持
关于大众的民主观念的研究日益兴盛,大量研究表明独特的民主理解对个体的政治态度和行为产生一定的影响。一直以来,中国的高政治支持引发了学者们的热议[45]。根据大卫·伊斯顿(David Easton)的分类,政治支持可分为特定性政治支持(specific support)和弥散性政治支持(diffuse support),特定性支持指民众对当前政体的具体政策绩效的认可,弥散性支持则指民众对政治共同体、政体制度与政治结构的认同[46]。因此,学者们主要通过“对央地政府的信任”、“对中央政治机构的信心”、“对中国政治体制的支持”“对中国民主的支持”等指标中国政治支持进行测量。
那么,为何中国民众对中国民主政治具有较高的支持度?中国民众对民主的特定理解是否会对中国的高政治支持产生影响?一些学者对此做了诸多探讨。有学者通过民主制度支持与政治系统支持两个维度衡量中国的政治支持,发现不同话语塑造下的民主观念对中国政治支持影响不同,越倾向于通过民本话语理解民主的中国民众,不仅认可将民主作为最佳的政府形式,同时对中国的民主发展具有较高的支持度;而越倾向于通过自由民主话语理解民主的民众则不存在这种情况,且持民本民主观与自由主义民主观的民众对法治、信息透明等方面的敏感程度不同[47]。也有学者认为,仁慈政府(belief in benevolent government)、家长式取向(paternalist orientation)和对国家至上(belief in state primacy)等中国传统政治信念才是维持中国弥散性政治支持的重要因素,民众的民本民主观对特定的政治支持(如政治信任)具有显著的正相关关系,但对中国的弥散性政治支持并没有多大影响[48]。
有学者进一步探究民众的民主理解与中国政治支持的因果机制。在政治信任方面,不同的民主观念对政府绩效与政治信任之间关系的调节作用是不对称的。对于持选举民主观的民众而言,政府的社会绩效水平越高,其政治信任度也越高,而对于持权利民主观的民众,政府的政治绩效水平越高,其政治信任度越低[49]。
四、结语与讨论
正如萨托利所言,当前我们陷入了以“民主观混乱”[50](P20)为特色的时代,生活在不同社会的民众对“民主”这一概念的看法不一。然而“任何一种特定民主的稳定性,不仅取决于经济发展,而且取决于它的政治系统的有效性和合法性”[1]。这种有效性与合法性来源于民众对现存政治制度的支持与拥护。因此了解民众如何理解民主具有重要的意义。本文系统地总结了学者对民主的两种定义、三种测量方法,在此基础上梳理学者针对中国民众民主观念的相关探讨并围绕民主观念这一变量探讨其形成因素及其对中国政治支持的影响。
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内外学界对中国民众民主观念的调查与研究层出不穷。持续的经济增长与稳定的社会秩序为中国主流的“治理绩效—中国模式”的实质性民主观念话语提供有力的证据[51],然而随着转型社会的变迁,中国民众的民主观念逐渐呈现“复合多维”的新特征。不同阶层、不同教育程度、不同出生年代的民众拥有不同的民主观念,文化价值观、媒体宣传等因素均对其产生深刻的影响。当前中国通过借鉴植根于中国历史文化传统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善政理念,将民主与民众普遍支持的善治的实质性结果相联系,从而巩固了政权的合法性[52]。
从对既有文献的梳理情况而言,当前对中国民众民主观念的研究主要是依靠“世界价值观调查”、“亚洲民主动态调查”等大型跨国民意调查数据,尽管近几年有学者结合中国本土国情进行问卷设计,但这些调查研究大多集中于大学生、官员、农民等特定群体,在概念的操作化和严谨性上也存在诸多有待商榷的问题。因此,强化民主观念实证研究的科学性与规范化十分必要:在问卷设计上要结合多种测量方式以厘清公众复杂多维的民主理解,可采用因子分析、结构方程模型等高级统计方式提高研究的精确度。
正如朱利安·李(Julian Lee)所言,调查数据对厘清中国民众如何理解民主至关重要,然而忽略对微观经验现象的深入研究,仅从大量宏观数据得出结论难免有所偏误。中国正以惯常的调查方式和指标无法捕捉的方式——民主协商、政府回应性和问责制实现民主化[53](P45-113)。仅仅依靠调查数据一方面容易陷入“个体化谬误”(Individual fallacy)[54](P39)的困境之中,另一方面则难以深入挖掘民众对民主的真实态度。因此,进一步研究中国民众如何理解“民主是什么”这一问题应将质性研究与量化研究相结合,从而推动当下民意与中国民主政治发展相衔接。
除了研究方法上的不足,在研究内容上也存在有待完善的地方。既有研究对民主观念的来源探讨主要集中在宏观的现代化理论和文化主义以及中观的制度学习机制上,整体主义的研究方法居多,缺乏微观的个体视角研究。价值观作为一种持久的信念体系,宏观视角能够厘清其发展变化的结构因素,中观视角则可探讨其中的过程机制,然而这两种视角忽略了人的思想观念、人格特征等心理要素。不同人格特质的民众对民主的理解是否一致?意识形态是否对民众的民主观念产生作用?公众民主观的生成机制是什么?这些问题值得我们进一步深入研究,以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