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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解放”话语的内嵌式建构及互动张力
——基于中国共产党早期刊物《妇女声》的舆论场域

2021-03-25张小玲

关键词:阶级妇女革命

张小玲

(重庆科技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重庆 401331)

福柯认为话语作为同属言说构成的陈述集合,具体体现为意识形态领域的某种符号、某类印痕[1]。不同视角的话语言说“体现了复杂的社会权力关系,从而导致让人意想不到的历史内涵和政治后果”[2]。妇女解放与阶级、社会解放不是相互割裂的话语体系,两个“解放”之间具有辩证统一的内嵌性互动关系。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之际,李大钊、陈独秀、李达等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在民族民主革命情境下,结合当时中国的具体实践,对妇女解放与阶级、社会解放的辩证关系进行了思考,提出了“妇女解放与无产阶级革命相统一”的初步设想,进一步提出了“去与平民为伍”[3]携手广大劳工阶层妇女进行阶级、社会革命的实践主张。1921年12月10日创刊于上海的《妇女声》,既是第一个由中国共产党独立领导⑴的专门播扬妇女解放理论的舆论宣传阵地,也是“第一个系统阐释马克思主义妇女观”[4]的女性刊物。在“专以宣传被压迫阶级的解放,促醒女子加入劳动运动”[5]办刊宗旨的指引下,《妇女声》每半月出一期,以评述、译介、调查、谈话、演讲、通信、小说、诗歌等形式分别对女子劳动、教育、参政、生育、妇女运动等主题进行讨论、发表见解。《妇女声》竭尽全力为探寻妇女彻底解放之路而发声,“社会主义的完成期,就是女子得到光明的纪念日”[6],其论述充分体现了妇女解放与阶级、社会解放两个话语的内嵌式融合,为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如何在革命自觉与女性自醒之间找到着力点和平衡点发挥了重要舆论影响,在早期中国共产党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妇女观推动妇女解放历程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历史研究具有多元性、关联性、具象性。不管是革命历史的考察,还是妇女解放历史的考察,不能仅对某个主题进行一元视野的单一考察,需要在体系性构建中呈现变革情境下阶级与女性、社会与女性之间的互动关系,需要在具象实践中发掘阶级因素、社会因素、性别因素在民族解放情境中的辩证融合。刊物作为积淀了最原生、最芜杂状态的话语之“域”,对梳理、分析、研究妇女解放与阶级、社会解放的互动关系具有重要意义。因此,本研究试图从“历史的内在视域”⑵出发,立足历史,贴近当时,在“历史的内在脉络中”探寻中国共产党早期女性专刊《妇女声》如何在阶级、社会革命的“大纲”与性别革命的“小纲”互动之间,对两个“解放”话语进行目标、任务、路径的内嵌式融合,以及如何将阶级视角引入性别分析,通过女性关切平衡两个“解放”互动构建中“和而不同”的内在张力。

一、早期马克思主义论者的两个“解放”相统一言说

妇女解放与人类社会发展密切关联,妇女在社会中获得自由的程度是确定历史未来发展向度的重要影响因素。傅立叶在论及妇女解放问题时,觉察到妇女解放不仅是关涉到女性群体全面发展、自我实现抑或消除性别歧视实现男女平等的性别革命,而且是将对人类社会发展历程产生决定性影响的社会革命。他指出“在女人和男人、女性和男性的关系中,最鲜明不过地表现出人性对兽性的胜利”“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标准”[7]。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傅立叶关于两个“解放”辩证关系论说破解了妇女解放的密码,他们立足于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和实质,通过对原始社会、奴隶制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不同社会形态中性别问题和阶级问题的历史考察,进一步论证了性别对立和阶级对抗两组矛盾之间涌动的内在张力。两组矛盾之间的内在张力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性别压迫与阶级压迫都是私有制下强者对弱者的盘剥,二者具有同构性,哪里有阶级压迫,哪里就有性别奴役;二是“没有妇女的酵素就不可能有伟大的社会变革”[8],性别和阶级的双重桎梏让女性遭遇更多的不公平对待,妇女解放是全人类社会解放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女性社会地位状况也是衡量人类社会进步程度的重要尺度。

早期马克思主义论者们将性别话题纳入阶级解放的宏大目标之下,突破了资产阶级将女权运动拘囿于性别范畴的局限,既“自下而上”地将妇女解放视为社会解放的重要组成部分,又“自上而下”地肯定了社会革命在改善妇女社会地位、实现性别平等过程中产生的巨大能量。20世纪初,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并以星火燎原之势在华夏大地广为传播。在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感召下,中国共产党的早期领导人李大钊、陈独秀、李达等勾画了民族民主解放情境下的中国妇女解放蓝图,初步构建了将妇女解放问题与阶级、社会解放相统一的妇女解放理论体系。

1919年2月,李大钊在《新青年》上发文,号召要将中国拖出“半身不遂”的泥沼,要实现中国全体妇女的彻底解放,其必由之路是动员全体进行阶级、社会革命;要联合全体妇女进行性别革命,打破男尊女卑、抑阴扶阳的旧式社会制度,也要联合无产阶级妇女进行阶级革命,打破有产阶级的专断剥削制度[9]。1921年1月,陈独秀在广州就女界运动发表专门演讲,从女子问题的发生根源出发阐释了妇女问题与社会主义的互动关系。陈独秀认为不平等的社会制度是导致女性人格不独立、经济不独立的主要根源,而社会主义是“帮助弱者抵抗强者”、彻底破除男尊女卑和阶级不平等的最优方针,因此,“女子问题,实离不开社会主义”[10]。李达认为妇女解放运动具有思想革命和社会改造的双重属性,用历史唯物辩证法分析女权运动的动因、目的和路径,会发现妇女问题不是单纯的性别解放问题,而是交织着政治、经济、社会等诸多因素的复杂问题[11]153。从主观层面而言,女子解放运动是女性的自醒,具体体现为女子对个体权利的追求和个人价值的实现;从客观层面而言,女子解放运动是女性的自觉,具体体现为女性在外力推动和自我调适合力之下以“适合现时经济组织”。纵观英、德、法、俄等国的女权运动,均经历了由纯粹的妇女运动向劳动运动的转向,中国妇女解放的核心问题同样是劳动问题,必然“受同样的社会进化的原则所支配”,要由资产阶级的女权运动转化为无产阶级的劳动运动[11]153。作为《妇女声》创刊人、实际负责人和撰稿人,李达与陈独秀等携手开展“平民女学”等一系列打破阶级门户、教育门槛、职业限制,实现两性平等、社会平等的社会主义革命实践活动。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论证了妇女解放和阶级、社会解放相统一的必要性和必然性,为中国共产党第一个女性刊物《妇女声》的诞生提供了科学的理论支撑,他们身体力行的妇女解放实践也为《妇女声》提供了实践路径的指引。

二、《妇女声》中两个“解放”话语的目标内嵌

“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12]26,同仇敌忾进行民族民主革命,推翻三座大山的压迫是近代中国妇女解放与阶级、社会解放要共同承担的时代担当和民族重任。民族民主革命既是阶级、社会解放的直接目标指向,也是近代中国女性解放所图目标之一。阶级、社会解放所载的民族民主革命担当毋庸置疑,问题在于如何搭建具有性别解放特性的女性革命与具有阶级、社会解放共性的民族民主革命之间的必然联系,进而在“和而不同”中实现两个“解放”话语体系里民族民主革命共同目标内嵌,让女性解放与阶级、社会解放为民族独立和民主革命砥砺同行。近代中国女性革命与民族民主革命的关系是辩证统一的,既不能笼统地用民族民主革命的宏大叙事来兼并性别革命中女性追求权利的声张,也不能将女性解放事业单纯视为女性群体的个人事业,将其与寻求阶级、社会解放的民族民主革命大业割裂。前者如清末女权启蒙运动中的“兼并主义”,女性角色被定位为“国民母”“女国民”,性别革命有被绑定、被从属、被定义的嫌疑,将妇女解放功能化、工具化被视为近代女权启蒙的先天不足。后者“割裂主义”的代表是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旗手维吉尼亚·伍尔夫,她的名言是“作为一个女人我没有国家。作为一个女人我不想要国家。作为一个女人我的国家就是整个世界”[13]。割裂女权运动与民族国家关系的论说不仅不会促动妇女解放运动的前进步伐,反而压缩了女性解放的空间和力度,因此备受学界诟病。

将民族民主革命内嵌于妇女解放和阶级、社会解放目标体系中,作为两个“解放”的共同目标指向是《妇女声》的创刊初衷。《妇女声》创刊宣言中明确指出女性不应该被永远贴上“贫者”“饥者”“被掠夺者”的标签,女性要改变弱者的屈从地位,就必须认识到自身在人类社会中的主体性,要走出家庭步入社会,要在时在地地融入到阶级、社会革命实践之中,为民族民主革命发挥女性的力量[5]。鼓励女性走出屈从、附属的阴影,加入民族民主革命的队伍,与男子协力推翻强权压迫的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也是《妇女声》撰稿人们的共同体认。如撰稿人毓本认为妇女问题不是单独可以解决的问题,也不是现在的“社会组织”能够自行化解的问题,仅凭妇女的自觉之力和细枝末叶的社会变革是无法实现女性彻底解放的;解决妇女问题的根本途径是将女性问题纳入阶级、社会革命的框架下,推翻现“社会组织”,妇女问题迎刃而解[6]。毓本所指的要推翻的“社会组织”既包括体现陈腐的旧伦理、旧道德的旧政治制度体系,也包括滋生剥削和压迫的经济组织体系。毓本还憧憬了未来要建立的性别友好社会就是“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社会”“到了消灭那种过去的社会组织以后,建设一个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社会,那么,就是女子真正人生路的日子到了”[14]。

三、《妇女声》中两个“解放”话语的内容共建

自私有制出现以来,阶级划分、等级分明成为人类社会存在的普遍样态。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对私有制下人类社会的差等性、阶层化及其普遍存在性进行了描述:“在过去的各个历史时代,我们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社会完全划分为各个不同的等级,看到社会地位分成多种多样的层次。在古罗马,有贵族、骑士、平民、奴隶,在中世纪,有封建主、臣仆、行会师傅、帮工、农奴,而且几乎在每一个阶级内部又有一些特殊的阶层”[12]26。等级社会里充斥着压迫与被压迫,阶级之间、阶层之间的对立、对抗、斗争无处不在。作为被压迫者的平民、农奴、帮工与作为压迫者的自由民、贵族、领主、行会师傅进行着持续不断的,或公开,或隐蔽的斗争,而“每一次斗争的结局都是整个社会受到革命改造或者斗争的各阶级同归于尽”[12]26。实现“一切人的自由发展”是阶级、社会解放的根本任务,从性别视域而言,这里的“人”既包括男性也包括女性,“一切人的自由发展”即每个男人或女人的自由发展。“各种权力体系形成的不平等结构之中,阶级、种族、性别构成了三种最为重要的压迫类型”[15],阶级压迫、种族压迫、性别压迫三者往往交相重叠,相互强化,妇女受压迫尤甚。妇女解放要回答“怎样实现性别平等”的问题,阶级、社会解放需要回答“建立什么样的国家”的问题,两个“解放”在“和而不同”的互动与融合中,不管是消除性别差等对待,还是消灭阶级差别实现“一切人的自由发展”构成了妇女解放和阶级、社会解放的根本内容。在“解放”的内容上,“性别”与“阶级”殊途同归拥有了同等的意义,二者在“解放”的话语共通下形成了内容共建。

在革命实践中,实现“一切人的自由发展”具体体现为对政治、经济、生存等基本权利的求索。作为中国共产党早期妇女解放理论的主要发声平台,《妇女声》的宣传中既蕴含了“革命的中国女性主义”[16],也体现了“中国女性的革命主义”,从根本任务和实施路径两个层面将女性解放和阶级、社会解放的内容汇聚融通。一方面,《妇女声》主张妇女解放的根本任务是彻底推翻以私有制为核心的旧经济社会制度及其组织以建立社会主义社会;另一方面,《妇女声》号召广大女同胞自觉行动起来,从阶级、社会解放层面探寻实现女性自由全面发展的新手段,“抛弃过去的消极主义,鼓起坚强的意志和热烈的精神,在阶级的历史和民众的本能中寻出有利的解放的手段,打破一切掠夺和压迫”[5]。“妇女解放”即“劳动者的解放”是《妇女声》向广大民众宣扬的女性解放的基本理念。《妇女声》撰稿人们通过对女性受压迫根源的分析论证了为何妇女解放和阶级、社会解放的根本任务能够达成一致。如《妇女声》负责人兼撰稿人王会悟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对当时中国妇女运动发展趋势进行了分析,指出家庭与资本制度是妇女受压迫的根源所在,“我们女子从古就是劳动者,先前做家庭中无报酬的劳动者,现在做资本家的工钱劳动者”[17]。王会悟提出女性解放要担负双重的历史使命,“我们女子有女子的历史的使命。这历史使命是什么呢?就是依据阶级的觉悟为阶级的结合去推倒资本制度。无产的妇女若不是自己起来掌握政权和奴隶制度开战,即是社会主义不能实现的时候,真正的妇女解放就不能达到目的”[17],真正的女性解放既要有性别觉醒又要有阶级觉悟,要将性别觉悟和阶级觉悟联合起来,去推翻压迫人的资本制度,才能获得女性的真正解放。

四、《妇女声》中两个“解放”话语的路径融合

既然妇女解放已经竖起“赤色的旗帜”,具体解放路径也是《妇女声》探讨的重要话题。《妇女声》号召“女权运动的中心,要转移到无产阶级来”,开展无产阶级妇女运动是女性彻底解放的最优实施路径。《妇女声》第5期的读者来信对无产阶级妇女解放路径选择表示了赞同,“妇女的运动,非从无产阶级中创造出一条唯一的大路不可”,在旧的社会体系里,女性不可能获得与男性同等的地位,所以妇女解放都要“移到这无产阶级革命的路径上来”[18]。具体而言,如何进行无产阶级妇女运动?《妇女声》在第8期《各国妇女运动的状况》、第10期《俄国妇女解放与中国妇女运动应取之方针》等文章中介绍了世界各国妇女运动实况,尤其是对十月革命后苏俄妇女运动实践和苏俄女性解放成效的推介,既鼓舞了广大女性实现全面自由的信心和勇气,也为当时中国无产阶级妇女运动提供了国际经验借鉴。

结合当时中国女性解放实践,《妇女声》就无产阶级妇女解放运动提出了具体方案。首先,“中国妇女运动之意义,根本方面是‘运动妇女’——工厂妇女与穷苦农妇”[19],即中国妇女运动要“与平民为伍”,“不与无产阶级的妇女携手的妇女运动不是真正的妇女运动”[3]。近代中国女权运动自启蒙以来一直是“第三阶级”(中产阶级)的女权运动,“第三阶级的女权运动是因为受了外部虚荣感而起的”[20],其主观上缺乏解放的自觉性和自主性,客观上容易受到外界因素干扰。1919年2月,李大钊在《新青年》上发文,认为第三阶级女权运动参与主体的局限性限制了妇女解放的彻底性,其“权力声张”只与中产阶级女性有关,与“哪些靡有财产、没受教育的劳动阶级的妇人全不相关”。实际情况是,穷困的劳工妇女群体是多数,中产阶级女性群体是少数,“少数中流阶级的妇女断不能圆满达到女权运动的目的”,仅有第三阶级妇女参与的女权运动不能实现“妇人全体的解放”[9]。女性解放是“最漫长的革命”,“女性的权利只能是阶级斗争全面获胜之后的战利品:在阶级社会中,这种权利只能使少数中产阶级妇女受益;而大多数妇女就像大多数男人一样遭受压迫,直到资本主义的经济体系被共产主义所取代”[15]。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体系下,无产阶级“最容易阶级觉悟”且“最有革命性”[19]。因此,要打破妇女解放运动的阶级局限性,动员鼓励广大的工厂妇女与穷苦农妇参与到妇女解放大业中,第三阶级女性与第四阶级女性需要携手共建最广泛的妇女解放同盟。

在妇女解放实践中还要辩证对待女子参政运动,既要通过女性参政议政促进妇女解放,也要警惕女性参政议政沦为为“军阀张目”的工具。就女子是否应该参政议政,《妇女声》撰稿人各抒己见。王会悟认为,可以进行附条件的女子参政议政运动,女性可以在宣传“无产阶级革命”的目标下要求选举权、被选举权及其他政治权利,但要注意不能为了自我虚荣而做女政客出风头为“军阀张目”[17]。王剑虹则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女子参政议政。她认为女子参政运动局限于为第三阶级女性谋取利益,忽略了底层女性艰难的现实处境和诉求,第四阶级妇女“经济不独立,无从得到教育,未曾受教育,更莫想向政治上去立足。食的问题没有解决,难道要枵腹去参政?知识还未充足,难道要去做盲目议员吗?”[21]王剑虹主张女性解放任务有轻重缓急之分,通过无产阶级革命让女性接受教育、经济独立,是其他权益得以实现的前提,只有女权运动的中心转移到无产阶级,才能“从根本上去改造社会,建设自由平等的、男女协同的社会”[21]。

五、两个“解放”话语互动构建中的内在张力

马克思主义理论认为妇女解放和阶级、社会解放在受压迫根源层面具有同属性,在革命对象层面具有同类性,二者共同目标指向都是推翻资产阶级私有制及其社会制度的压榨和剥削。德国马克思主义者倍倍尔在分析妇女解放问题时指出“推翻资产阶级统治并完成生产资料的社会主义公有制改造”是妇女完全解放的唯一路径[22]。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框架里,妇女解放被赋予性别属性、政治属性、社会属性,性别、政治、社会之间发生着辩证的互动关系。妇女解放与阶级、社会解放在根源、对象、路径等方面具有同构性。但值得注意的是,妇女解放具有特定的群体属性和特殊的权益诉求,在阶级、社会解放宏观话语架构下,应该关注到妇女解放的“女性特质”与政治属性、社会属性之间的“和而不同”。日本学者须藤瑞代认为,在近代中国民族国家建构途中,“近代中国的女性形象在‘人权’与‘国家’的张力中被构建”[23],换言之,中国妇女解放“始终在个人和国家之间的张力中生存”[24]。但有观点亦认为,民族使命赋予了近代中国妇女解放更广阔的话语空间和行动空间,“‘国民—国家’的结构使女性得以摆脱‘家—国’结构下个人对家族的依附而成为独立的个人”[25],近代中国妇女解放独辟蹊径地探寻到一条“性别—民族”相互促动的解放路径。

妇女索权言说和具体行动中女性作为主体的人与政治、社会革命之间存在着何种张力,是妇女解放的革命性塑造,还是妇女解放的“去革命性”?如何在“和而不同”中平衡性别革命、政治革命、社会革命之间的互动张力?“革命之所以必需,不仅是因为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能够推翻统治阶级,而且还因为推翻统治阶级的那个阶级,只有在革命中才能抛掉自己身上的一切陈旧的肮脏东西,才能胜任重建社会的工作”[26]。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逐渐吸收了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妇女解放学说,强调妇女解放的政治、社会革命属性,将妇女解放运动目标归置于政治、社会革命框架中。中国共产党早期妇女运动纲领性文件《关于妇女运动的决议》明确指出:“妇女解放时要伴着劳动解放进行的,只有无产阶级获得了政权,妇女们才能得到真正解放”[27]。妇女解放与阶级、社会解放密切结合既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实现女性解放的信念坚守,也是妇女解放实践的行动路径选择。两个“解放”的内嵌式融合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但在妇女解放与革命伟业各赋异秉的“和而不同”中,需要在女性关切的视角下平衡两个“解放”互动间的内在张力,而非简单地强调妇女解放的革命属性,抑或粗暴地要求妇女解放的“去革命性”。前者有“国家主义挤压女性权利生存空间”[24]的嫌疑,后者将导致女性解放事业与社会脱节,陷入自娱自乐的困境。

《妇女声》作为中国共产党早期妇女解放理论及实践的舆论宣传平台,将性别视角引入阶级分析,既承认男性女性受压迫的阶级共性,也承认女性群体受压迫的特殊性[28],其刊发的文章中既可见无产阶级革命宏大目标下妇女解放的指导方针、具体路径、施行方案的初步设想,也有“他者”视野下对女性个体权益的特别关切。在革命的共性和妇女的特性之间,从现实情境出发,《妇女声》也在努力平衡两个“解放”互动间的内在张力。这些女性关切主要体现在倡导平民女学、宣传生育节制、呼吁废除娼妓3个方面。

倡导平民女学,培养平民女性的自立精神。1921年12月,陈独秀、李达等在上海创办平民女校,该校的办学宗旨是向平民女子和年长失学女子提供求学机会,使她们获得谋生的必备知识技能,“专造就一班有觉悟而无力求学的女子,使其得谋生工具,养成自立精神”[29]。 1922年3月,《妇女声》专设“平民女校特刊号”,由陈独秀、李达、沈泽民、王会悟等平民女校师生撰专稿11篇,主要探讨了平民女学的必要性、主体、目的、前途等问题,同时还刊发了上海平民女校工作通报、平民女校学生就读心得体会等。这些论述、通报、心得向社会公众传导了两个理念。一是接受教育是平民妇女改变经济社会地位的重要手段,“妇女要想解放,必先谋职业;若谋相当职业,必要有相当的知识,就势必先受相当教育”[30]。二是教育不是贵族精英的专属特权,“资本社会里贵族教育制造出来的人才,虽非原料,却是商品”[31]。教育应当具有“平民精神”,人人应当拥有平等的受教育机会,平民女校便是“平民求学的地方”“平民精神的养成所”“平民女学是到新社会的第一步”[32],而非贵族小姐们消遣光阴的地方[33]。平民女学的倡导和实践,为中国共产党早期妇女运动提供了人才准备,而《妇女声》的大力宣传则对平民女校的办学推广产生了推动作用。

宣传生育节制。1922年4月,美国著名妇女运动领袖和人口研究专家桑格夫人到访中国。她先至北京发表了关于生育节制的演讲,当时听众上千,反响强烈。《妇女杂志》《妇女评论》等期刊设专栏介绍了桑格夫人的生育节制理论和实践,在当时社会各阶层尤其是新兴知识分子群体中引发了不小共鸣[34]。传统中国社会崇尚“多子多福,家大业大”,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育节制论撼动了根深蒂固的传统生育观。有心之士更是从妇女解放角度对生育节制问题进行了分析,认为过度生育限制了妇女解放的前途,生育限制“对于图谋妇女的解放,改良未来种族,提高文化程度,消除饥馑、灾荒、战争、疾病、疠疫的祸害,根绝堕胎、弃儿、杀婴的罪恶,以至消弭战争,改造社会,都是最有利而且最必要的”[35]。

1922年4月27日,王剑虹等代表中华女界联合会和《妇女声》接待了到访上海的桑格夫人,与桑格夫人的访谈交流中,王剑虹等获得很大触动和启示。随后,王剑虹撰文《节制生育与保持恋爱》,王会悟撰文《我对于产儿限制的意见》,刊发于《妇女声》第9期。王剑虹批判了将女性视为“延续种族的机械”的传统生育观,认为要使女性摆脱生育工具的命运、实现经济独立、过上幸福婚姻家庭生活,就必须使女性从“像母猪一样,终日昏昏沉沉带着许多泥滓汗秽的孩子”的困境中摆脱出来,妇女要像男子一般走向社会,参加工作[36]。王会悟的观点更为激进,她认为要通过妇女避孕消极限制资本主义,“不替资产阶级生产再生产的劳动者,使他们不能无限制的掠夺剩余劳动”[37],王剑虹、王会悟二人的生育节制论述,从社会人口发展全局来看稍显偏颇,从无产阶级革命策略来看也是不成熟的;但不可否认的是,二人公开倡导生育限制论关照到了当时女性在婚姻家庭中的现实苦衷,对于妇女权益的争取未尝不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

呼吁废除娼妓。废除娼妓是近代中国妇女解放历程中的重要课题。娼妓淫业被新兴人士视为社会之毒瘤、男女平权之阻滞,必须彻底革除之。1912年2月,蔡元培等牵头组建社会改良会,该会发起章程中,“不狎妓”居需改良的社会陋习之首[38]。1918年,北京大学《进德会旨趣书》将“不嫖”列为甲等会员必须遵守的戒律[39]。1920年,《新人》月刊专门出刊“上海淫业问题”号,宣传废娼运动,《妇女杂志》《民国日报》等随后跟进,对废除娼妓进行了舆论宣传。1921年起,废娼运动以上海为中心开始辐射到广州、天津、浙江等地,全国各地“四方风闻响应”,掀起了大规模的废娼运动[40]。《妇女声》也注意到废娼运动对于妇女解放尤其是底层妇女解放的意义,在第7期刊登了王会悟撰写的《废娼运动我见》一文,指出私有制滋生卖淫制度,娼妓恶习下最大的受害者是无产妇女,娼妓现象的消灭与私有制的消灭必须同行并举,“废娼是救济那班度着显然的奴隶生活的女子的治标办法”“根本上固然要从事废止私有制度,却不可忽略了这种于无产女子有益的废娼运动”[41]。《妇女声》第8期、第9期追踪报道了广州、浙江废娼运动实况,对促进废娼运动发挥了积极的舆论推力。

六、结论:阶级、社会革命镜像中的女性重塑

“我们差不多都是生而为民族共同体的一员,生而为国家的一位公民。国家的历史与命运,对我们来说都是共同的”[42],“生而为人”抑或“生而为国家”并不相悖。近代中国的民族主义政治文化在重构社会阶层关系的同时也重塑了女性在国家、社会、家庭中的身份地位,“革命以许诺、号召、命令等特有言说方式,表现对家国的强烈激情与热爱”,一方面,妇女被整编入革命序列,性别话语是中国革命话语宣传不可略过的话题;另一方面,女性又被视为身体政治的符号体牵引着民族命运,改变民族命运的阶级、社会解放实践也在“妇女的精神及身体上形成一个重要的基址”[43]。正如向警予所言,在外来入侵者和北洋军阀双重压迫下的中国妇女解放运动必然携带国民革命运动的基因,性别革命的国民革命属性又决定了中国女性的解放之路不能“东施效颦”照搬欧美女权运动样板:“非将人权民权首先争回,女权不能有存在的根据”[44]。1921年12月至1922年6月,《妇女声》办刊半年,出版10期,虽然持续时间、发行量、发行范围、社会影响稍逊于同时期的《妇女评论》等女性专刊,但在激扬动荡、思潮涌动的变革时代,该刊以别样的视野展示了性别议题与政治革命之间的互动关系,延展了妇女解放与阶级、社会解放的内嵌空间。《妇女声》作为中国共产党面向大众的话语表达平台,将性别革命与阶级、社会革命相关联,在马克主义阶级分析语境下形塑了中国妇女解放的全新面貌,劳工妇女群体从底层泥沼中走向公共场域,进行社会制度革命成为解决妇女社会问题的必然选择。《妇女声》在面向广大妇女进行革命动员的同时,也向社会公众宣传了中国共产党早期的政党理想、政治理论和革命实践。进一步而言,《妇女声》不仅是妇女解放言说的舆论载体,其将妇女解放与阶级、社会解放进行内嵌式建构的舆论宣传中也生动体现了中国共产党早期的政治符号,传播了中国共产党早期的社会主义革命思想,强化了社会民众对中国共产党的政党感知,促动了社会民众对中国共产党的认同和接受。

注释:

⑴《妇女声》借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之名办刊,实际上由当时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局宣传部负责人李达领导,王会悟(李达妻子)、王剑虹(瞿秋白妻子)为编辑及主要撰稿人,陈独秀、沈泽民等早期中国共产党人曾为该刊撰稿。1921年12月至1922年6月,《妇女声》办刊半年,出版10期即停刊。

⑵宋少鹏认为对妇女解放运动思想史的研究要从“历史的内在视域出发”,即从历史行动者出发、从在地的问题出发进行在史在时在地的研究。参见宋少鹏《立足问题,无关中西:在历史的内在脉络中建构的学科——对中国“妇女/性别研究”的思想史考察》.载妇女研究论丛,2018(5):3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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