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据异化思想的主线索厘清“异化”的发展逻辑
2021-03-25王震
王 震
(广西师范大学,广西 桂林 541004)
“异化”一词来源于拉丁语alius,在经院哲学中表示为精神与肉体脱离从而与上帝合一,启蒙运动时期表示为疏远、让渡、转让等朴素的含义。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异化”与消费结合形成了一种社会现象,即消费异化。“异化”是消费异化的开端。从霍布斯和谐的“异化”到卢梭对抗性的“异化”,“异化”由理性转为非理性并在非理性中不断演绎。“异化”的哲学性从费希特的“自我”到黑格尔“绝对精神”,再到马克思的“劳动异化”,最后发展到卢卡奇“物化”过程中得到巨大发展,哲学家们以不同的切入点展开了理论,揭示了“异化”的演变与发展逻辑,揭露着其对主体精神和行为的束缚。在人类社会的发展历程中,“异化”的脚步从未停止,在资本主义发展阶段“异化”与劳动相结合,从对思想的控制转向对行为的控制;在消费社会全面到来的时代,“异化”更是与消费相结合并向全球蔓延,在个体、社会乃至生态层面全方位地展开了消极而深刻的影响。“异化”是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过程。
一、“异化”的理论萌芽阶段:费希特“自我——非我”的异化土壤
费希特是康德哲学的狂热追随者,从起初对康德哲学的膜拜到批判与发展的转向,都确证着这一点。在康德哲学基础上,费希特站在主观唯心主义立场通过“自我设定自我”“自我设定非我”以及“自我与非我的统一”这三条原则构建出其知识体系,试图通过如上的正题、反题与合题来攻克康德哲学“悬拟的自在之物”的难题,即自我与客观实存的割裂困境。费希特虽未明确提出异化的哲学概念,但从“自我”与“非我”的对立统一中已初见端倪。
“自我设定自我”。自我是先验的、绝对性的客观实在,不受任何外在事物的决定和支配,是不依赖于他者而独立自存的我自身。这一最基本的原则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不能够被否定的,是其哲学的基础支撑。既然自我是第一性质的东西,那么其他一切经验知识都要依靠自我才能得以实现,这里的自我被费希特赋予了主体性,在某种层面上承认了人的主体地位和主观能动性。自我无条件地证明着自身的存在,然而自我的“为所是”不能仅通过这一条命题来被全面的论证。“他之所以为他所是的东西,首先不是因为他存在,而是因为在他之外有某种东西。”[1]费希特的自我兼具意识主体和实践主体的双重特性,一方面由先决独立的我自身设定,另一方面需要发挥能动性通过对自我所设定的除自身以外的他物的把握和作用来实现。
“自我设定非我”中的“非我”可以理解为康德哲学中的“自在之物”,通过对我以外的物的认识从而更加明晓我的存在方式。这里,自我的思维、存在、意义和价值需要对非我进行能动思考和实践。从非我被自我意识创设出来以后,便有了独立性并不断壮大,因为自我要肯定自身是何物和以何种方式存在,就必然要途经否定之路,即描述自身非何物和不以何种方式存在,越清晰的否定,越能有力地说明其肯定性。“就绝对自我设定非我而言,自我具有能动性;就自我是某种东西而言,必定受非我的限制。”[1]自我与非我不再是单向隶属关系,而成为互相对立又制约的矛盾统一体。自我本身的意识能动地规定自身而且设定出了它的对立面,这个对立面受第一性的自我所创设进而处于客体地位,却又反过来对主体的自我进行约束和限定,自我对我自身的复归离不开对非我进行必要的认识和实践活动。然而这种活动是无止境的,自我作为能动主体需不断设定出非我并对其进行把握,才能保持自己之所是、所存、所为,这么看来,自我渴望的自由并不会通过对非我的征服而获得,相反会在征服非我之路上疲惫不已。“自我——非我”的关系已在费希特哲学土壤中孕育了异化种子。
二、“异化”的思辨发展阶段:黑格尔“绝对精神的异化”演绎
黑格尔在前者们的基础上立足于主体与实体的关系明确提出了异化概念,即“绝对精神的异化”:绝对精神作为异化的主体能动地自我演化与发展,绝对精神通过否定和否定之否定的两次否定达到自我归复。即首先进入异化的产生阶段,外化出异己的“非我万象”,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皆是绝对精神异化而来;其次进入自我意识对外化对象的认识和反思的阶段,即主观精神对客观精神的异化发展阶段;最后进入消除自我与对象之间差别的扬弃阶段,又叫异化克服阶段,从而达到绝对精神的同一。从异化产生、发展到扬弃,绝对精神的最终目的要靠异化和与异化之物发生作用的形式方能实现。
精神在这里分为相互区别又有逻辑联系的主观精神、客观精神和绝对精神三个部分。主观精神即自我意识,是最初的我自身,这个我先天无条件地具备主观能动性,能意识自我并对自我进行外化;客观精神则是自我意识对自身进行外化的产物,整个非我的全部事物成了我的对立面,成为与我相矛盾的对象,这个对象需要也正等待着被再次否定;绝对精神需要主观精神发挥作用,通过对客观精神的二次否定实现,是自我意识想要追求的最佳也是最终的状态。“精神所以变成了对象,因为精神就是这种自己变成他物、或变成它自己的对象和扬弃这个他物的运动。”[2]可见黑格尔的异化是必然性的,是精神本身或者说自我意识本身就包含的异化能力和异化理性。我知道这个我是我,我却仍然要也理应要外化出与我相矛盾的对立世界,并将那个对立世界人化,我才真正成为完满的我。黑格尔的异化也是思辨性的,原先的自我意识是基本的、朴素的“一”,而绝对精神是自我的螺旋上升的高层次的返回,这个理想自我意识的回归建立在对对象的扬弃的双重否定之上,是自我的肯定性。我们不是通过自身直接说明自身是什么、如何存在,而是设定出自身的反面,这个反面是被特殊化和对象化了的,作为异己的力量存在,既是自我内涵的又是自我派生的。也就是说我不但对我的认识而且对世界的认识都是通过异化来实现的,异化成为认识的手段和中介。
黑格尔“绝对精神的异化”与对象化混为一体,是历史的、辩证的,整个过程都在思维意识中进行,因而也是观念上的。同时,从异化产生、发展到克服的全过程来看,黑格尔哲学中精神的最高阶段——绝对精神的抵达说明了异化必然产生也必然被消灭。
三、“异化”与劳动结合的中级阶段:马克思“劳动异化”的资本主义工人状况
马克思批判继承了前人的理论成果,在继承了异化思辨性的同时,将异化与对象化、现实的异化和观念的异化区分开来,在资本主义社会经济背景下以工人的劳动为切入点,将“劳动异化”的根源与表现真实深刻地揭露出来并予以批判。
资本主义经济社会中资本家雇佣大量劳动力以维系他们的利益和社会运行,资本主义私有制下,“劳动为富人生产了珍品,却为劳动者生产了赤贫。劳动创造了宫殿,却为劳动者创造了贫民窟。劳动创造了美,却使劳动者成为畸形。劳动生产了智慧,却给劳动者生产了愚钝、痴呆。”[3]工人作为劳动创造和生产的主体,不但没能实现自身价值反而迎来被劳动异化的悲惨命运。同时,资本主义也必然地走上异化劳动的发展道路,并不可避免地深陷其之中。马克思的“劳动异化”表现为以下四个层面:
劳动者与劳动产品相异化。资本主义经济中资本家与工人是纯粹利益性的雇佣关系,工人在出卖自己廉价劳动力的同时,也意味着他们要被资本家驱使,为资本家生产劳作。资本家对工人和产品的绝对占有,使得工人的劳动产品并不属于其自身而完全归属于不从事生产劳动的资本家。工人生产的产品数量与资本家的财富形成正比关系,产品越多,资本家的经济实力越强,对工人的奴役越严重。可见在这一现象中,劳动产品充当了劳动者与资本家之间恶性关系的媒介,劳动产品从被劳动者生产出的那一刻起便与劳动者分离,资本家借助劳动产品的数量、价值与所有权逐步加强对劳动者的压榨。如此劳动产品并没有为劳动者服务也没能实现劳动者价值,却成为工人的异己力量,使他们沦为资本家的奴隶,并且只要工人还在劳动,这种异化就一直存在。
劳动者与劳动本身相异化。合理的劳动应该是人为满足自我需要的生命活动,这是马克思对劳动的定义,即劳动的本来样貌应是劳动者利用自己的智慧发挥创造性,主观能动地直接或间接创造劳动产品,透过这些劳动的产物,人们能发现劳动创造的快乐、价值与满足。但如前所述,劳动者与其劳动产品之间是相异化的关系,合理的劳动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工人被强迫从事生产劳动,劳动服务的对象转为与工人对立的资本家,工人在被强制进行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过程中,丧失了主体的自由自觉性而饱受精神的摧残和肉体的折磨。劳动本身与劳动者的关系由理想型统一变成了异化型对立,将劳动者推向了无奈牺牲的痛苦深渊。
人与其类本质相异化。马克思强调人是类的存在物,人的类本质的特性在于能自由自觉地劳动,这种劳动有其物质基础,即在满足最基本生存需要的基础上进行生产活动。在异化的劳动情景下,一方面,劳动是被迫的非自觉自愿的劳动,人的类本质在此无从确证;另一方面,劳动产品是不被劳动者而被资本家占有的异己对象,劳动者不但无法通过创造物证明自身是类存在物,且劳动只能沦为维持个人最基本生存的手段,自由自觉便彻底失去了可能性与现实性。失去类本质特性的人无意识地、机械地、盲目地活动着,与动物别无二致。
人与人相异化。资本主义下的劳动是异化的劳动,劳动者与劳动产品、劳动本身、类本质都形成了鲜明的绝对对立,这些异化都决定了人与人的关系会走进相异化的窘境。人与人的异化在阶级内和阶级间都有所体现:在工人阶级内部人们必然会被迫将自身降为动物的存在,为争夺稀少可怜的生存利益而互相争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疏远、产生矛盾,最终形成对立;在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间,工人的生产劳动为不从事生产劳动的资本家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和统治力量,形成了工人与资本家的对立。
对劳动异化的剖析最终是要达到克服劳动异化,实现人的解放和自由全面发展的目的,马克思明确指出这一目标唯有靠无产阶级革命斗争才能实现,在他看来共产主义是对资本主义腐朽的非理性的劳动异化的扬弃,共产主义下人的本质得以回归,能自觉自由地从事创造性劳动,人与自然、人与人的抗争性关系得到解决。劳动异化的克服即共产主义的抵达和资本主义的灭亡。
四、“异化”与商品结合的高级阶段:卢卡奇“物化”理论的资本主义社会状况
卢卡奇的“物化”离不开对《资本论》的深入研读,是马克思笔下商品拜物教思想的延伸。劳动生产创造了代表人的价值和社会关系的商品,商品是人化的载体,可如今的商品却脱离了这种属性,呈现出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正如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对物化的定义: “人自己的活动,人自己的劳动,作为某种客观的东西,某种不依赖人的东西,某种通过异于人的自律性来控制人的东西,同人相对立。”[4]卢卡奇还结合了韦伯的合理化理论,批判了资本主义经济下社会生产的可计算性,以及劳动被纳入异于劳动本身的机械的理性生产的合理化模式中。物化已不仅仅在单一领域内泛滥,而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政治、意识形态领域的全面物化。
卢卡奇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问题出发,指出物化的根源在于生产活动被科学理性、计算化和机械化所异化。生产实践活动在本质上是人类得以生存、人类社会得以发展的能动基础,推动社会历史的不断向前发展,因而生产的原初面貌是积极的、能动的、体现人的主体性和价值的实践活动。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没能表达生产正向意义,却将投身生产的人的地位从主体替换为客体。由于商品的目的在于交换盈利,故人的劳动价值只能通过被交换的数量和价值量具体地量化和计算化,商品成了生产的目的和动力,人们从事生产不过是为了在这种无法逃脱的资本主义生产理性中维持生计,劳动者思维被物化限定走向麻木。合理化原则的引入、科技的发展和工业化大生产更是加深了这种境况,人的客体化、数字化和原子化愈演愈烈。生产越专门化、机械化,其规定性的约束力越强,人作为生产的部分被纳入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大机器中,仅仅作为一个部件而存在,人的生产行为取决于机器体系的安排,成为随时可被替换的数字符号。生产过程作为一个整体被理性原则划分为承担不同分工的部分,人与人之间的劳动和社会关系的有机统一和联系随之泯灭,代之以原子形态的割裂关系、零部件间的机械关系和商品间物的关系。人的生产活动被物化且整个生产过程都被禁锢在“现成的、完全不依赖于他运行的,他不管愿意与否,必须服从于它的规律”[4]的机械系统中。
建立在物化经济基础之上的上层建筑自然也无法摆脱物化的命运,我们可以从国家制度和国家职员这两个层面窥探到物化的浸染。资本主义政治制度在表面极其合理的经济运转架构影响下,更加依赖生产,为维护资本的储蓄与增殖,形成了与之呼应的分化的、孤立的、被计算的空心化结构。公民不再是国家制度关注、服务与发展的对象,相反,人们生产生活的目的和方式都被国家制度牢牢地规定着。这一过程像一张无形的巨网,以至于不管是实力雄厚的资本家或是大权在握的官僚都无法逃逸,都在为他们一手打造的制度效劳,都在被这个物化的客体化世界奴役。国家职员在不互通的独立职位上工作着,整个国家如同一台机器,国家职员与国家的关系如同工人与资本家、劳动与整个社会生产之间的关系——是被奴隶的、被限定的关系。
卢卡奇的物化不光浸染了生产和制度,还入侵着人们的意识领域。物化现象的烙印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越来越深,使人们仅习惯于直观地看见商品间的价值,不能够也不愿去考量其背后凝结的人的劳动、人的关系。物化现象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全面展开,人们在意识上就已屈从于物对人的统领而处于被动地位,使整个社会的物化程度不断加深。不单黑格尔、马克思等哲学家提到过异化的扬弃,卢卡奇也指出物化的扬弃路径。卢卡奇认为物化的扬弃需要靠总体性原则的建设、辩证法的运用和无产阶级革命意识的唤醒来实现。
五、“异化”与消费结合的现代化阶段:鲍德里亚“消费异化”的全球性蔓延
上述探讨的异化作为消费异化的理论与现实基础,对消费异化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异化的内核展示出主客体关系的颠倒和客体对主体反作用的增强,从属性的客体被主体从自身中外化出来,形成异己的力量与主体对立。消费异化的本质,则需要我们从消费和异化两方面来探究和理解。
消费异化是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今天,在我们的周围存在着一种由不断增长的物、服务和物质财富所构成的惊人的消费和丰盛现象……我们生活在物的时代。”[5]作为人类生存发展基本条件的消费,以异化的姿态广泛存在并影响着人们的生产生活、价值观念以及社会自然,资本主义的消费异化不断蔓延至全球,我们在推进社会主义经济文化政治建设的进程中有必要看到这一点并加以深刻批判。生产社会到消费社会的质的转变,为消费异化提供了物质条件;科技与工业衍生出的极端技术理性是其催化剂;大众传媒运作的失范对消费异化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消费主义价值观通过操控人的意识持续加深了消费异化的程度。可见消费异化的原因是具体的、历史的、复合多维的。
真正的需求应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而消费异化中的需求是虚假的,表现为依据被给予的欲望而不是符合自身的渴望和必须去消费。“为了特定的社会利益而从外部强加在个人身上的那些需要,使艰辛、侵略、痛苦和非正义永恒化的需要。”[6]人们的消费行为不将自身实际状况纳入考量范围,不考虑自身经济能力范围,只想按照消费社会设定的消费观念进行消费。消费异化表现为消费目的由使用价值向符号价值的转向。符号变成了象征身份地位品位的东西,“人们从来不消费物本身使用价值——人们总是把物用来当作能够突出你的符号,或让你加入视为理想的团体,或参考一个地位更高的团体来摆脱本团体。”[5]符号消费成为消费目的和原则,人们的一切消费都受到符号的控制,消费场面变成了符号的聚集。人们在消费中失去理智,盲目跟风,失去判断力与主体能动意志。消费者“为了他们的商品而生活,他们把汽车、高清晰度录像机、两层双向宽敞阳台住宅、厨房设备作为他们生活的灵魂”[6],单纯为了消费而消费的异化状态成为普遍的社会现象。“产品起着思想灌输和操纵的作用……这种思想灌输不再是宣传,而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6],异化的消费是一种精神匮乏、背离自由、理智缺失的架空消费,人们真实的消费想法、意愿和需求被淹没。人由有意识、有革命、有批判、有理想的状态降为单向度的人,且消费异化的全球性蔓延带来了人本层面的自我迷失、社会层面的代内代际消费不公以及自然层面的生态环境破化等困境,如不加以抵制批判最终会迎来自我毁灭。
“异化”从纯粹思维阶段演进到实践活动阶段,从简单思维阶段上升到辩证思维阶段。这一过程伴随着物质生产条件和社会生活状况的发展而发展。这不仅反映了哲学自身的螺旋式前进,更揭示了现实的人的生产生活状况的变化与矛盾。任何思想理论都是时代的产物,都是尘世物质生活的问题,在思维领域唯物辩证地和历史的把握“异化”及其发展逻辑是本文题中应有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