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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华裔女性小说研究述评及展望

2021-03-25盛周丽

关键词:女作家族裔华裔

盛周丽

(安徽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合肥 230036)

一、引言

以家族故事讲述在美华人生存境况的美国华裔女性小说自出现便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它们不仅受到主流评论界与读者的肯定和青睐,也是美国华裔文学研究的焦点。仅从超星中文发现系统提供的数据来看,以“美国华裔女性小说”为关键词搜索,研究者不难发现:近十年来(2009—2020(1)截止时间为2020年5月。),国内公开发表关于美国华裔女性小说研究的期刊论文有350多篇,其中22篇被CSSCI收录;还有8本学术专著、11篇博士论文相继问世。研究者们持续的热情、多角度及多元化的分析与解读,说明美国华裔女性小说具有独特的学术价值。细致梳理以往的美国华裔女性小说研究,找出问题与不足,并结合华裔女性小说的创作特点,对今后的研究展开深入思考与合理展望有着一定的意义。

二、美国华裔女性小说研究现状述评

在数据统计的基础上,系统分析与解读上述关于华裔女性小说的论文和专著,发现依据现有的文献,美国华裔女性小说研究大概可以分为“身份”问题、性与性别问题、自传书写和记忆研究四个方面的内容。

“身份”问题。国外学者认为,通过个体化的家族记忆故事,华裔女作家开启了在美国社会与文化的边缘努力发声的主体建构行动:一方面,描摹与再现华人移民的移动轨迹、生存形态和族群经验,从中思考个人情感、族裔历史等问题;另一方面,正视种族压迫与性别歧视造成的历史创伤,探索自己的文化认同与身份定位[1-4]。近十年来,国外学者多是在全球化的语境中,以跨学科的视角评析华裔女性小说中的移民经验书写与华裔的在地认同,亦反思与身份问题紧密相连的华裔文学的未来发展方向[5-7]。国内学者则多从文化研究出发,基于文化、认同与族裔三者间的关系来考察美国华裔文学[8-10]。对于华裔女性小说,学者们主要关注以下三点:一是解读中国故事、移民历史和华裔女性对“自我”的追寻[11-13];二是探讨华裔女性小说的东方主义书写方式和后殖民批评理论的适用性问题[14-16];三是由作家的叙事模式解析华裔的族裔性[17-19]。近年来,国内学者多探求族裔性和文学性在华裔女性小说文本中的结合与嬗变,并在美国文学的场域中展开综合性研究[20-22]。

性与性别问题。国外学者主要是从社会历史与文学创作两个方面解读华裔女作家的移民故事,认为作品中的女性或性别议题与华裔的“族裔认同”具有一体两面性。首先,基于中美历史,学者探析了华裔作家间激烈的性别对立现象背后的种族、政治、社会权力关系[23-24]。其次,检视小说文本中性与性别主题的变化过程,研究华裔男女在生存经验上的巨大差异,指出置身女性主义与族裔政治之间的华裔女作家的两难处境[25-26]。最后,就小说的书写方式、华裔刻板印象、故国往事的真伪等问题探讨华裔女作家再现策略的得与失[27-28]。目前,学者多辩证地论述华裔女性的跨界言说技巧,阐述成功地将华裔文化、华人与华裔真实的移置经历带进主流读者视野的华裔女性小说对于美国华裔文学发展的重要性[29-31]。国内学者以女性主义批评介入美国华裔女性小说研究,一是在女性谱系之内找寻族裔政治对华裔性别经验和文化认同的影响,从不同侧面分析这些女作家勾勒华人移民史、重塑自我的策略与方法[32-35];二是将华裔女性小说放置在中国或美国的女性文学脉络中,综合评价其主题、叙事及文学艺术魅力[36-38];三是从性别政治、女性生态主义、创伤等多维视角探析小说中的女性议题[39-40]。

自传书写。国外的研究源于亚裔文学的“真伪之辩”和华裔作家对族裔历史再现方式的分歧。面对大量的华裔女性自传体小说,学者们争论的焦点在于传记创作的真实性、小说的主题、华裔的精神和情感世界的演绎等问题,华裔文学史上的“赵汤之争”便是明证[25,27]。之后,学者指出华裔女性小说的内容选择与主流读者的认知偏见之间的关系[41-42]。学者们还认为,女作家追溯族裔历史、改写华裔女性命运并重建其主体性的创作意图,既挑战了中美社会的父权体制,也是其在社会边缘挣扎落地的体现[43-44]。目前,逐渐跳出性别对峙思维的华裔文学研究,试从复杂的中美历史关系、两国传记文学的异同等方面入手重释华裔自传书写[45-47]。国内的相关研究主要集中于三个方面:一是评述华裔女性自传体小说中的意识形态、族裔与性别问题[48-50];二是分析女性自传书写的言说功能及其文学书写的艺术性所在[51-53];三是结合美国的社会历史及华裔文学的发展历程,解读华裔女性自传书写的意义与价值[54-55]。

记忆研究。对于依托个人身世、家史叙说的华裔女性记忆书写,国外学者主要从两个方面评论:第一,探讨口头叙事形成的回忆空间在言说华人经历、追溯华裔历史、重建华裔女性主体性方面的重要作用[56-58];第二,从社会(或集体)记忆视角检视华裔个体记忆的“对抗叙事”,继而探讨华裔文化记忆的代际传承问题及其对华裔集体自我的确立[59-61]。目前,学者们是从跨国或跨文化角度探讨华裔女性回忆的真实性、对于历史或情感创伤的事后记忆,以及作家为平复心理创伤而进行的记忆叙事[62-63]。相比较而言,国内研究关注的是华裔女性家族叙事折射出的中国情怀,即作家在文学想象中流露出的故国回望及其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思考[11,64-65];藉由华人与华裔形象的塑造,探讨“西方语境的中国故事”在主流文化边缘展开历史建构与反思批判的创作实践[15,66-67];从性别、再现方式、文化建构等分析华裔女性历史(或经验书写)的艺术特色与文学价值[68-70]。目前主要的研究趋势是融合其他文学批评理论,分析小说中的个人记忆,如精神创伤学、心理学、文学伦理学等[71-73]。

目前围绕华裔女性小说而展开的各项研究大多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学者们的持续关注、高质量学术成果的不断涌现,以及研究角度和深度的拓展与加强,都是华裔女性小说研究成果丰硕的有力证明。然而,反思已有的研究,研究者应当意识到华裔女性小说仍有值得进一步开拓阐释的空间,即现有的华裔女性小说研究存在一定的不足。概言之,从现有文献资料的内容看,目前华裔女性小说研究的不足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研究多以小说文本中的族裔意识或作家在性别问题上的权利诉求为基点开展论述;第二,研究者们较少从国族重构的角度关注女性的故事讲述,而后者作为一个特定的场域,具有诉说华裔经验或记忆、标识并建构华裔生存空间的功能,或是经由故事深入探讨跨国生命经验的文本再现对华裔地方精神、意义的诠释;第三,少有研究者从生存故事的视角考察华裔女性小说的艺术再现,解读交织于自我、性别与族裔之间的华裔个体或群体生命诗学,探讨其历经移置谋求安身之地的历史与文化深意。

三、华裔女性小说研究的新维度:生命书写研究

美国华裔女性小说大多采用了“说故事”(talk-story)的书写策略,因而作家本人或家族的移民经历、反映华人或华裔生存境况的各种历史故事在华裔女作家的创作实践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回顾美国华裔女性小说的发展历程,从黄玉雪(Jade Snow Wong,1922—2006)的《华女阿五》(FifthChineseDaughter,1945)到伍慧明(Fae Myenne NG,1957—)的《望岩》(SteerTowardRock,2008),女作家们均选取个性化、多样化、感人至深的故事来描写华人或华裔的美国生存经验:异域谋生的艰辛、身处社会边缘的窘境、文化认同的困惑,以及不同代际之间的矛盾冲突。透过人生的悲欢离合,华裔女作家不仅刻画了华人或华裔面对中美两个世界不知如何自处的焦虑与挣扎,也呈现出该群体历经世事沧桑之后重建自我的勇气与决心。换言之,小说中所占篇幅众多的家族故事实为华人或华裔(大多是女性)的生存故事。借助个人的想象叙事,华裔女作家以家族故事勾勒族群的移置经历,在历史与记忆的缝隙之中陈述和书写华裔群体失去自我、找寻自我、重塑自我的奋斗过程。其实,在积极探寻与深刻反思自身生命历程的背后,是华裔女作家试图向主流社会渗透的努力:在异质文化的对话与碰撞中,女作家们希望种族与性别的差异可以得到尊重,被双重边缘化的自己能够获得平等的权利,而小说中切实反映华裔生存境况的故事就是她们以文学实践获取适合自身发展的社会及文化空间的策略与方法。倘若研究者以生命书写为轴,诠释并再写华裔生活的华裔女性家族叙事,亦是作家们建立自身和群体主体性的重要途径之一。

首先,华裔女性小说中的家族故事演绎的是隐藏于历史、记忆与空间的复杂关系之下的华裔生存压力,族群多舛的命运和随之而来的各种伤痛是作家们关注的重要话题。华裔女作家笔下的家族故事屡遭质疑:一是聚焦于族群伤痛经验的家族故事略显程式化,从黄玉雪的《华女阿五》到伍慧明的作品《骨》(Bone,1993),在生活重压之下的华人与华裔女性无法走出以代际冲突、家庭矛盾为核心的创伤情境,始终在愧疚与忏悔中苦苦寻求自我救赎的可能;二是故事刻画的人物大抵会与美国主流文化设定的、具有异域风情的传统华人形象相符,似乎只有以美式幽默反讽见长的任碧莲(Gish Jen,1955—)稍显例外,由此造成的故事内容和情节的失真与夸大是华裔女性小说遭受批评、指责的主要原因之一。但是回到美国文学的传统,华裔女性小说中受制于主流文化的私人故事反倒会转变为华裔女性再现历史、凝聚族群意识和进行文化再造的重要工具。从历史的角度看,不论是在美国社会开始接受华人与华裔的20世纪40年代,还是在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渐趋流行[74]、华裔族裔意识觉醒的20世纪60年代,华裔作家都会在作品中向“读者解释中国的社会习俗与文化传统”,作家本人则扮演着“向美国公众阐释中国文化的角色”[75]300,对华裔女作家而言更是如此,哪怕她们的初衷是为“争回美国”[76]26(reclaiming America)。族裔之外的种族主义、族裔内部的性别歧视注定了被无情边缘化的她们只能长期保持缄默。选择从母女或两性关系入手的华裔女作家既能以自己熟知的题材来诉说自己的家庭关系与生存状态,更可以乐观与调和的笔调,循着个体的记忆回溯本族群的移民境遇与经历,于是在美国主流社会和白人读者的期待视野中,华裔女作家实现了对华裔女性乃至整个族群的言说。也就是说,支离破碎的家庭关系、不幸的个人情感背后交织的是整个华裔群体的集体记忆与历史经验,这些饱含伤痛的日常点滴汇聚起来也是华裔女性和整个族群在移置过程中艰难地融入美国社会的有力见证。从故事的内容看,以创伤呈现华裔女性和整个族群跨界生存的现实,华裔女作家的真实意图并不仅仅在于释怀长久以来郁积于胸的个人情感或经历,或找寻被压抑太久而逐渐迷失的自我意识,她们不断地叙述自己家族的过往,唯有如此,身为土生族的她们才有可能通过个体的寻根溯源去回望曾经的故国家园,在与华人先辈的跨时空对话中重新认识华裔在美国建立家园、落地生根的坚强意志。无论是藉着个人的身世诉说华人移民的历史,还是通过家庭关系与文化的差异来探讨华人或华裔在适应美国的过程中出现的情感归属和身份认同问题,华裔女作家终究是在美国的历史文化脉络中运用文学创作的方式思考与反省自己的“美国梦”,在字里行间透露出她们对华裔女性话语的建构和对族裔历史文化的创造。例如,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1940—)的代表作《女勇士》(TheWomanWarrior,1976)获得巨大成功,不仅“标志着华美文学真正进入了美国主流社会的视线”[15]1,其对美国华人与华裔经历的重述与改写更是“创作出一部美国华人的生活史诗”[75]267。因此,当华裔女作家试图借助断裂的记忆追根溯源、以文学创作转化曾经的生命创伤时,个体的经历与族裔的历史相交,共同编织出华裔群体的集体记忆,其作品对于华人与华裔融入美国的历史经验的艺术再现,折射的是女作家们内心对于华裔美国人的理解与想象。

其次,在成功打破静默、构建族群历史感(sense of history)的同时,华裔女性小说依托家族的记忆图景,描绘了华人与华裔于中美两个不同时空中的经验与认知:无论是对祖籍国的跨域想象,抑或是对美国唐人街内外华人生活的介绍,女作家们都试图在以离散与创伤为题的家族故事中重温血脉亲情、书写物是人非,这些记录着族群的跨界经历和关系网络的生存故事不仅标记着华裔的迁徙路径,更是以文学的方式创建出一个可供华裔安置内心的情感依附(attachment),并阐明其在美国的合法性的独特生存空间。第一,就华裔女作家偏好的中国故事而言,私人家庭记忆的倾吐、女性自传式的书写将华裔女性复杂的人生际遇与典型的生活场景相结合,遥远而又陌生的故国随着不断浮现的家族往事而由隐渐显、由虚向实,逐步从文学空间转变为“有意义的区位”[77]14(a meaningful location)。以华裔作家谭恩美(Amy Tan,1952—)的作品为例,从《喜福会》(TheJoyLuckClub,1989)到《接骨师之女》(TheBonesetter’sDaughter,2001),作家意欲通过时代的悲剧去赞颂华人女性移民愈苦难愈坚韧的性格,可是由记忆而生的故国书写,与其说是谭母个人悲情故事的展演,不如说是身为土生华裔的谭恩美对祖籍国的风情地貌,先辈们的生活环境、生活模式,以及生存智慧的理解与诠释。尽管家庭之内的性别压迫、家庭之外的社会动荡与战祸迫使华人女性不断移动,以寻觅自己的栖身之所,但是,由此而形成的记忆空间和累积的重要的家庭回忆都是她们与周围生存环境相互依存的结果,一如素云的“喜福会”、茹灵的沙盘与手稿。这一段苦涩却宝贵的生活经历将通过母女之间的亲缘关系而代代相传,为身处美国社会边缘的土生华裔提供一种情感的支撑。时空转换,那些故事化了的生活点滴、移置路径藉着华人移民家庭内部的血脉亲情而走进土生华裔的现实生活,进而因为后者对祖籍国的好奇、联想与不断关注,形成一个独特的空间结构。在这一过程中,与想象的故国之间渐趋增多的互动,让曾经遥远的“中国”逐步转换为土生华裔生命中一个具有独特意义或感觉价值的中心,影响着这些华裔的情绪、记忆乃至文化认同。也就是说,在谭恩美的小说中,由母亲的生活故事拼凑出的文本中国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地方”(place)。第二,逐步跳脱性别界限的华裔女作家还以在地生活为切入点,书写华人或华裔群体在美国艰难谋生的故事,从耐人寻味的故事中探寻他们不尽相同的在地经验。不论是《千金》(ThousandPiecesofGold,1981)、《骨》《中国佬》(ChinaMen,1980),还是《木鱼歌》(WoodenFishSongs,1995),华裔女作家既为早年间被囿于唐人街或“中国城”的华人与华裔鸣不平,又分别采用纪实与文学想象的方式,重现整个华裔群体的百年金山梦,在个体与家族的命运背后思考本族群长期以来不得其所(out-of-place)的现实。华人男女的移民初衷及其在美国的人生际遇或许略有不同,但是他们为求生存而进行的各种努力与坚持,表明华人移民自进入美国的那一天起便与居住地的社群网络产生互动。在之后的一百多年中,华人移民及华裔长期参与美国的发展和建设的生活经验最终变成华裔族群的历史,虽酸楚,却深深地嵌入美国的地理空间中,一如上述小说中提及的各种历史事件,它们串联起华人移民栖身美国的记忆与情感。因为华人移民及其后代孤悬于主流社会边缘的辛酸经历,华裔女作家在作品中塑造了众多华人移民曾经涉入的场所、区域与景观,由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描写华人移民的在地生活体验,从而说明华人移民对居住地美国产生情感联结及依附的可能。换言之,华裔女性小说中的家族故事以有限的日常生活空间为华人移民及其后代提供定位自己“置身那儿”的感知[77]15,这种美国在地性能够从根本上解决华裔群体所遭遇到的人—地错置问题,从而为弱势的人们开拓新的生存空间,这恰恰是金惠经(Elaine H. Kim)所说的“创造美国认同”[76]46(the invention of an American identity)的重要体现。

四、结语

综上所述,将家族故事视为对华裔个体生存的叙写,由此切入美国华裔女性小说,经故事重探华人与华裔的移置经历和生命经验,并从中挖掘华裔群体的主体建构策略,有着独特的现实意义。第一,美国华裔文学的自传传统表明华裔女作家所擅长的华人或华裔故事是一种“自我书写”,其中,有关生命经验的述说实为作家对华裔历史、族群文化和个体生命价值的探寻,其书写方式展示了华裔主体性的逐渐强化。第二,对华人移民网络的地理想象与作家的自我意识发展密切相关,汇聚群体经验的跨国空间是演绎华裔奋斗史、见证其社会融入的重要场所,即依托于生命表述的跨域文化地理场域乃华人与华裔生命意义之所在。第三,解读华裔的生命书写与自我形塑的关系,有望为华裔女性小说的家族叙事研究增添一个新的视角——生命图景的诗学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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