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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谏诤意识与唐传奇的创作及传播

2021-03-25王福元

贵州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唐传奇史官传奇

王福元

(贵州师范大学 贵阳 550025)

“谏诤”是古代政治的重要内容,早在尧舜时代已有之,“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1]。“谏诤”主要是指臣下匡正君主朝政之得失,“夫谏诤者,所以纳君于道,矫枉正非,救上之谬也。”[2]中国的谏官制度历史悠久,自周代设立“掌谏五恶”的保氏以来,各朝皆有谏官设置。唐代谏官制度完善,隶属门下省的给事中、左散骑常侍、左谏议大夫、左补阙、左拾遗、起居郎和隶属中书省的右散骑常侍、右谏议大夫、右补阙、右拾遗构成唐代谏官体系。中唐士人寻求复兴,参政热情高,谏诤氛围浓厚,谏臣辈出。阳城、崔玄亮、韦温、独孤郁、独孤朗、张仲方、孔敏行、柳公权、宋申锡、白居易等都有谏诤行为。唐人的谏诤意识在某种程度上有所泛化,其旁溢到文学领域,不仅推动了诗歌和散文的革新,也促进了唐传奇的兴盛。

一、唐传奇作家泛谏诤意识的生成

唐代浓烈的谏诤意识造成了“唐代士人追求谏官身份、以谏官的思维方式对待君臣关系和朝政得失的社会风气;而中唐文人在这一点上表现得更加强烈和迫切。”[3]士人超越朝廷谏职的谏诤意识是谏诤意识泛化的结果。中唐时期,文人的泛谏诤意识十分强烈。古文运动的先驱独孤及、梁肃都任过谏官,其谏诤意识自不待言。韩愈、柳宗元虽未任谏官,但却具有极强的谏诤意识。韩愈的理想是做一名谏官,其《争臣论》对谏官居其职而不言事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其《龊龊》诗“愿辱太守荐,得充谏诤官”则表达了做谏官的愿望;元和十四年(819)谏佛骨是韩愈谏诤意识的典型体现。柳宗元永贞革新时加入“二王”集团,做了许多革除弊政的实事:“罢进奉、宫市、五坊小儿,贬李实,召陆贽、阳城,以范希朝、韩泰夺宦官之兵柄,革德宗末年之乱政。”[4]而他对谏官也是特别敬仰,其《祭穆质给事文》对谏官进行了褒扬。柳宗元的政论文也具有极强的讽谏色彩。倡导新乐府的元稹、白居易不但担任谏官,而且践行了自己的谏诤主张。元和元年(806)四月,元、白应“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制科考试,元稹以三等及第授左拾遗,白居易以四等授周至尉两年后授左拾遗。元稹在谏官任上所作《论教本书》《论谏职表》《献事表》等文表达了谏诤观。白居易《初授拾遗献书》表明了他继承和发扬谏诤传统的决心,其在谏官任上弹劾王锷、严绶、李师道等权贵则以实际行动践行了自己的主张。马自力《谏官及其活动与中唐文学》提出:“唐代存在一个谏官的文学设计传统。”即“文人以谏官的身份或角度,去思考和设计文学发展方向和文风构成的要素等。”[5]中唐元、白的新乐府运动,韩、柳的古文运动正是他们谏诤意识在文学领域的一次实践。元、白“用谏臣的心态来衡量文学,要求文学发挥经世致用的作用,承担起讽喻美刺的使命。……韩柳古文运动是将谏臣意识延伸到散文领域”[6]。从这一角度看,中唐文学革新运动是泛谏诤意识向文学创作的渗透,用谏政形式来要求文学,从而掀起了新的文学创作高潮,而唐传奇的兴起也离不开这种文学谏诤的风气。

唐传奇作家具有强烈的泛谏诤意识。一方面,某些唐传奇作家本身有谏职经历。沈既济、张荐、杨嗣复、白行简等人都曾任过谏官,有强烈的谏诤意识。沈既济在建中初年被召为左拾遗、史馆修撰。建中二年(781)夏,朝廷置待诏官三十员,世人以为此乃冗员,沈既济上疏谏止,使事情未得实行。张荐在德宗还宫之时授左拾遗,贞元十一年(795)授谏议大夫。史载:“时裴延龄恃宠,谮毁士大夫。荐欲上书论之,屡扬言未果。”[7]杨嗣复早年曾为右拾遗,白行简在元和十五年(820)授左拾遗。

另一方面,一些唐传奇作者中虽未曾任谏职,但由于与史官、史学的密切联系,仍有较强的泛谏诤意识。唐传奇作者与史官有着天然的联系,史官的“不虚美、不隐恶”“劝善惩恶”意识需要找到表达的出口,如果不能在史书中规谏,那么唐传奇不失为一种好的方式,这在某种程度上增强了传奇作家的泛谏诤意识。笔者从《新唐书》《旧唐书》中辑出唐代史官名单,将之与李时人先生所编《全唐五代小说》中的唐代传奇作者进行对比,得出既任过史官又有传奇作品流传于世者共六人,即张说、沈既济、张荐、韩愈、牛僧孺、杨嗣复。史官与文人身份的重叠,加深了传奇作者“劝善惩恶”历史意识。“中唐传奇作家历史意识的形成,既有学术上的递续承传,也有社会变迁等其他因素。……‘假小说以寄笔端’在某种程度上可视为反思的过程和结果,另外,唐代素以修史为贵……。传奇作者……以个人创作补国史之阙,遂于传奇中申明王道、寄寓劝诫。”[8]传奇作者以传奇补史之阙,在传奇中寄寓劝诫可视为谏诤意识的体现。另外,史官本身大多有任谏官的经历。据笔者统计,中唐史官66人,曾任过谏官的有43人,占65.2%。谏官经历无疑会加深史官的谏诤意识,由于史官与唐传奇作家的密切联系,谏诤意识无疑可以通过史官传递给传奇作家,从而进一步增强后者的谏诤意识。

中唐文坛上浓烈的泛谏诤意识氛围,使传奇作家不自觉染此风习。唐传奇作家的谏官经历促使谏诤意识生成,而与史官、史学的密切联系进一步加深了泛谏诤意识。传奇作家正是带着这种泛谏诤意识在进行创作。

二、泛谏诤意识下的唐传奇创作意图

传奇作者有强烈的泛谏诤意识,然而中唐的谏诤途径和效果已远不如初唐、盛唐。马自力在谈及中唐谏官时,对当时谏诤环境总结为三点:“首先,中唐谏官的进谏依然体现了对君主日常言行的规诫意义,不过,与初唐时太宗的鼓励进谏和虚心纳谏形成对照的是:对于谏官的这方面言论,中唐的君主或者采取两面手段,即表面上接受,而实际上并不采纳;或者干脆就拒谏不纳,能够虚心纳谏的情形越来越少见了。……其次,中唐谏官的言行与当时的时事政治紧密相关,但由于面临藩镇、朋党、宦官三大社会矛盾,能在如此严峻的情势下直言进谏,已属难得和不易,更何况自己的进言还往往难以奏效。……其三,在承袭谏诤传统的前提下,中唐谏官的‘谏诤意识’己经有了变化:即更加强调守住谏官的本职,而在某种程度上把‘越职言事’视为畏途。”[9]中唐君主纳谏越来越少,谏官更守本职,士人的进谏变得更加艰难。士人进谏不仅很难被采纳,而且还可能遭受祸端。元和三年(808)四月,试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牛僧孺、皇甫湜、李宗闵三人登第。三人皆直言极谏,指陈时政之失,言语切直。其后三人皆为贵幸者所恶,而考官杨於陵、韦贯之、王涯等还因为此三人而坐贬。士人既然不能手请谏纸,难免不把这种谏诤意识泛化并发之于诗文。而唐传奇“非必真有是事”的特点,则更适合蕴含谏诤。

唐传奇多有寓意,与社会政治有一定的关系,一些传奇作品可以直接看成作者的一纸谏文,在写作时已有明显的谏诤意图。《任氏传》就是沈既济为杨炎辩护,批判刘晏失节的产物。其结尾部分云:“异物之情也有人焉!遇暴不失节,徇人以至死,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10]可见,其写作目的集中在节操观的宣扬,以此来讽刺士人的变节。“任氏”遇暴不失节,反向影射宰相刘晏的失节。刘晏、杨炎均为元载集团的人,而元载被杀,杨炎遭贬,却是由于刘晏的“讯鞫”,在元载集团看来刘晏即是失节。元载、刘晏、杨炎之间的恩怨历史有明确记载。“大历十二年三月庚辰,……命左金吾大将军吴凑收载、缙于政事堂。……命吏部尚书刘晏讯鞫。”[11]“辛巳,制:中书侍郎、平章事元载赐自尽。”[12]四月癸未“贬吏部侍郎杨炎为道州司马,元载党也。”[13]其后,杨炎复官并升为宰相,有意谋划使刘晏被赐死。建中二年(781),杨炎受卢杞谗毁被贬,随后被缢杀。史官沈既济曾受到杨炎的提拔,与杨氏关系非同一般,自然要为杨炎辩解。但是沈既济手中无权,不能直接报仇,只能用笔来雪恨。于是作《任氏传》以讽刺刘晏之失节背叛,斥责他连异物都不如。卞孝萱先生也认为:《任氏传》“描写雌狐变化为‘丽人’任二十娘,对郑六忠贞不二,以讽刺刘晏背叛元载,人不如‘妖’,正是他亲元载、杨炎而敌视刘晏的立场观点的表现。”[14]陈鸿《长恨歌传》云:“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15]这句话表面上看是对唐明皇与杨玉环之事进行批评,但是当我们联系陈鸿所处之宪宗朝便能发现其中的深刻用意。史载宪宗“多私爱”,不立皇后,后宫无首。显然陈鸿写作《长恨歌传》的目的在于以杨贵妃之祸规谏宪宗,望皇帝放弃私爱,早立皇后,维护后宫稳定。陈鸿虽然未曾任过谏官,但有很强的泛谏诤意识。他曾撰《大统纪》,其序曰:“臣少学乎史氏,志在编年。贞元丁酉岁登太常第,始闲居遂志,乃修《大纪》三十卷,正统年代,随甲子纪年,书事条贯兴废,举王制之大纲。天地变裂,星辰错行,兴帝之理,亡后之乱,毕书之。通讽谕,明劝戒也。”[16]由此可见,陈鸿修《大统纪》目的在于“通讽谕,明劝戒”。那么,可以推测当具有强烈泛谏诤意识的陈鸿不能面谏宪宗皇帝时,便将女祸之事发之而为文,写作《长恨歌传》以“明劝戒”。

不但从政治时事可以推测传奇作家的谏诤意图,在唐传奇的文本中也可以发现作者的泛谏诤意识。陈鸿《东城老父传》有云:“玄宗在藩邸时,乐民间清明节斗鸡戏。及即位,治鸡坊于两宫间……上之好之,民风尤甚。诸王世家,外戚家,贵主家,侯家,倾帑破产市鸡,以偿鸡直。都中男女,以弄鸡为事。”[17]“倾帑破产市鸡”非社会之正常现象,而是因为“上之好之”。老父贾昌以弄鸡而得富贵,但终不能长久。此处陈鸿对皇上好斗鸡而祸及百姓的现象进行了大胆地讽谏。杜光庭《虬髯客传》篇首描绘杨素的骄奢云:“素骄贵,又以时乱,天下之权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贵自奉,礼异人臣。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踞床而见,令美人捧出。”[18]杨素的骄奢与李靖“以布衣上谒,献奇策”形成鲜明对比,可见作者杜光庭对骄奢的规谏之意。吴兢《开元升平源》盛赞开元名相姚崇“献事十条”,并把“开元升平”之源归于“姚崇十事”。“十事”涉及政治、军事、经济、用人、刑法、修史等众多方面,其中特别指出“触龙鳞,犯忌讳”[19]的谏诤行为要允许存在。十条建议实际是一种以古喻今进行劝诫的做法。卞孝萱先生认为:“《升平源》是用玄宗‘开元之治’的成功经验来开悟宪宗。”“《升平源》以开元之初,玄宗能排除张说的干扰,任用姚崇,来开悟宪宗要知人和能用人。”“传奇用玄宗能接受姚崇十点建议,为‘开元升平’之‘源’,来开悟宪宗纳谏。”[20]作为文人,无法像大臣一样以历史兴衰向皇帝面谏,那么只能在自己的文学作品中进行规劝,《开元升平源》这种 “开悟”方式显然是作者泛谏诤意识的体现。

要之,唐传奇作家的创作意图及其文本都渗透了泛谏诤意识。士人不能通过正常的渠道进行谏诤,在其胸中形成的不平之气发之于传奇,必使传奇作品增多,也使传奇染上浓重的泛谏诤意识。

三、泛谏诤意识下唐传奇的传播

泛谏诤意识下的唐传奇,要实现其规谏对社会的影响就必然要向外传播,因此在这种意识下传奇作家都非常重视作品的传播。唐传奇的传播基本上是先在文人圈中进行,有时通过行卷扩大范围,最后逐渐扩展到大众圈。

唐传奇不少篇章是文人“征异话奇”的产物,这些异奇故事本身蕴含丰富劝诫的意义。《任氏传》篇尾云:“浮颍涉淮,方舟沿流,昼宴夜话,各征其异说。众君子闻任氏之事,共深叹骇,因请既济传之,以志异云。”[21]《庐江冯媪传》文末云:“元和六年夏五月,江淮从事李公佐使至京,回次汉南,与渤海高铖,天水赵儹,河南宇文鼎会于传舍,宵话征异,各尽见闻,钺具道其事,公佐为之传。”[22]《李娃传》云:“贞元中,予与陇西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国之事。公佐拊掌竦听,命予为传。”[23]这种“征异话奇”之说或许只是传奇作者的托辞,但其所体现出来的唐传奇文人圈传播却是可信的。元人虞集也说:“盖唐之才人,于经艺道学有见者少,徒知好为文辞。闲暇无所用心,辄想象幽怪遇合,才情恍惚之事,作为诗章答问之意,傅会以为说。盍簪之次,各出行卷,以相娱玩,非必真有是事,谓之传奇。”[24]正是友人相聚各出所作,以相娱玩,使传奇在文人圈中得以传播。其实,传奇作品要得到文人圈的认同,讲述者对故事必然要进行选择,在泛谏诤意识的影响下,那些蕴意丰富的传奇作品更能得到亲睐。《任氏传》所言“请既济传之”,《庐江冯媪传》“公佐为之传”,《李娃传》“命予为传”,《长恨歌传》“使鸿传焉”,牛僧孺《玄怪录·张老》“命余纂而录之”,其或言“传”或言“录”皆体现出强烈的传下来的意识,也可以看成一种传播意识。

对于“知善不录,非《春秋》之义也”[25]的传奇作者来说,还有一种将唐传奇传播出去的方式,那就是行卷。赵彦卫《云麓漫钞》云:“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26]“行卷”也称为“温卷”,源于唐代科考不糊名以及主试官可以依据举子平时的成就来决定去取。行卷的对象主要是政坛、文坛上有地位的人或与主考官关系密切的通榜者。行卷的内容可以是诗文,也可以是传奇小说。举子用自己的传奇作品行卷,无疑将传奇通过名人传播出去了,扩大了其作品规劝、谏诤的影响力,从而达到影响社会的目的。《幽怪录》原名《玄怪录》,它极有可能是牛僧孺用来行卷的作品。程千帆先生认为:“《玄怪录》既写于作者应举时,而作者又非常热心于科第,贞元则是传奇小说勃兴的时代,就此三个方面参合推断,牛僧孺以《玄怪录》来行卷,并且带动了后进以传奇小说行卷的风气,是全然可能的。”[27]程先生据牛僧孺热心科举、《玄怪录》写作时间在应举时及传奇的勃兴时代三方面推断《玄怪录》是行卷之作,这种推断有一定合理性,其结论基本可信。李复言《续玄怪录》是效仿《玄怪录》而作的。“如果《玄怪录》曾由牛僧孺用来行卷,如《云麓漫钞》所载,则《续玄怪录》也是行卷之文,就更为可能了。”[28]《玄怪录》《续玄怪录》《传奇》都是非常优秀的传奇作品,它们借助于行卷这种方式扩大了自身的社会影响力,从而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谏诤的效果。

唐传奇形成文字之后,很快超出文人圈在大众圈子中传播。其传播方式或以“抄本”或以“说话”的形式。《尼妙寂》云:“太和庚戌岁,陇西李复言游巴南,与进士沈田会于蓬州。田因话奇志,持以相示,一览而复之。录怪之日,遂纂于此焉。”[29]可见《尼妙寂》是抄得的。事实上《尼妙寂》就是李复言据《谢小娥传》抄写改编的,而且只是将故事的时间和人物姓名进行了改变,其它一概沿用。这样的改编虽然过于简单,但对扩大传奇传播范围仍有一定帮助。有些唐传奇的故事经过改编扩充,以“说话”的方式传播于大众,例如张鹫《朝野佥载》中有唐太宗入冥的故事,话本《唐太宗入冥记》就是以此为素材创作的。不管是抄得还是改编扩充,唐传奇只有在大众圈中传播才能真正实现其社会功用,其谏诤才能产生更大的效果。

唐代浓烈的谏诤氛围使士人谏诤意识泛化,唐传奇作者的谏官、史官经历及史学意识促进了他们泛谏诤意识的生成。泛谏诤意识下的唐传奇在娱乐之外增加规谏的社会功用,以期实现作者的谏诤理想。这又进一步使作者关注传播,而作品在文人和大众圈中的传播又加速了传奇的创作,从而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唐传奇的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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