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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马斯符号矩阵视阈下《一日长于百年》研究*

2021-03-22

菏泽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艾特马斯荒原

陈 敏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是苏联吉尔吉斯斯坦作家,曾多次获得列宁奖和苏联国家奖。他的小说创作视野开阔,取材广泛,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浪漫诗意。艾特玛托夫的代表作有中篇小说《白轮船》《花狗崖》,长篇小说《死刑台》等。其中《一日长于百年》是他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该小说讲述的是在苏联中亚荒漠地带的小火车站布兰内工作的普通铁路工人叶吉盖为好友卡赞加普送葬的故事。艾特玛托夫在此小说中把宏大的时空浓缩到送葬的一日一夜里,在这一日一夜不光有主线故事的呈现,也包含着关于过去的神话传说和未来的科幻想象的描写。就像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道:“对诗人来说写作就是要打破隔板,发现在它后面藏在阴影中的某种不变的东西(诗)。”[1]对于艾特玛托夫而言,他通过表现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维度中存在的冲突,向读者展示了一幅人可能经历的生存境遇的图景,而这图景正是人类精神状态的一种再现。

本文借助法国著名结构主义语言学家A.J.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理论,从《一日长于百年》的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两个方面切入,对小说故事进行分析与解读,探究小说文本的深层意蕴。

一、符号矩阵下的表层结构:延宕的悲剧性

A.J.格雷马斯在俄国学者普罗普的故事形态学基础上总结出了6个行动模型,并且认为文本内容可分成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两部分。表层结构主要指的是叙事层面上的行动模式,即“产生欲念、具备能力、实现目标和得到奖赏”四种,通过这四种行动模式,叙事语法得到了建立。这四个阶段不是孤立的, 它们之间是具有逻辑关系的, 其中实现目标是它们的核心[2]。而“实现目标”是指一个使状态发生转换的行为,实现目标有两种类型,即从拥有到失去或从没有到拥有。如果写成函数形式,则是:

F(S)[(S∨O)→(S∧O)或F(S)[(S∧O)→(S∨O)

(其中F表示采取的行动,S表示人,(S∨O)表示失去关系,(S∧O)表示拥有关系。)[3]

在小说《一日长于百年》中,无论从神话传说、现实还是科幻任何一个维度来看,作家遵循的都是同一种叙事的行动模式。为了更好地呈现,分析和理解小说的内涵,可以做成表格归纳。见下表:

人物(主体)产生欲念具备能力追求的目标结果乃曼-阿纳(曼库特的母亲)乃曼-阿纳在与外地商人闲谈时,听到可能是关于自己儿子的消息,怀疑儿子没有战死沙场而是被柔然人抓走,在残暴的酷刑下丧失记忆,成为曼库特。乃曼-阿纳在山谷里找到变成了一个曼库特的儿子。希望儿子若拉曼能恢复记忆,跟她回家。若拉曼在柔然人的指示下,向自己的母亲射箭,夺去了母亲的生命。

续表

从表格中可以看到,为了实现故事主体所追求的目标,乃曼-阿纳不仅失去了一个健康的儿子,更是失去了自已的生命。歌手赖马雷为了与白姬梅相爱失去了他曾经拥有并引以为豪的自由。叶吉盖想遵照传统将好友葬在阿纳贝特,经过努力之后却得知阿纳贝特墓地将被填平用来建造新的火箭发射场。“均等号”空间站的两名宇航员希望发现的新文明能与地球文明建立联系,等来的却是美苏两国实行“环”计划,他们的计划被抛弃。通过以上归纳,基本可以梳理出《一日长于百年》的叙事模式。四个故事在“实现目标”阶段都遵循了同一个叙事转化公式:F(S)[(S∧O)→(S∨O)(从拥有到失去的关系),并且四个故事都终止于目标没有实现这一阶段。

这种叙事方式突破了格雷马斯在表层结构中对行动模式的四种概括,颠覆了传统“产生欲念——具备能力——实现目标——得到奖赏”的叙事结构模式。艾特玛托夫把实现目标这一环节无限地延宕了,并完全否定了“实现目标”的可能性,故事的发展更不可能达到“得到奖赏”的环节。小说中主体注定的失败切中加缪所言的西西弗斯滚石上山的荒诞意境。在神话里西西弗斯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在《一日长于百年》中四个故事主人公的失败结局也都印证着生活的荒诞与虚无。生活就像是一出正在上演的悲剧,到处都充斥着令人落泪的情节,圆满与欢乐定居在西西弗斯永远也抵达不了的山顶。但值得深思的是,无论是西西弗斯的神话,还是《一日长于百年》中的四个故事,都不是用来向读者讲述彻头彻尾的失败是什么的。在这里,反抗精神披上了失败的外衣,西西弗斯虽然无法将巨石滚到山顶,但他在虚无的重复中不断的坚持,就是他对荒诞的人生最好的回击。同样的,在艾特玛托夫笔下,故事中的主体也是凭借自身的行动与选择向荒谬的世界与人生宣战。主体所体现的反抗性在叙事上正体现在行动模式无限延宕所生发出来的悲剧性上。正如加缪曾言:“如果这神话(西西弗的神话)是悲剧,那是因为它的主角有意识。”[4]如果乃曼-阿纳身上没有无私的母爱的话,她不会深入险地企图带回变成曼库特的儿子,如果歌手赖马雷没有体验深刻的爱情的话,他的结局不会是被绑在白桦树上还继续吟唱,叶吉盖如果没有和朋友之间那真挚的友谊和对吉尔吉斯民族传统的坚守的话,他不会坚持将卡赞加普葬到阿纳贝特。苏美两国“均等号”空间站的两名宇航员如果没有为全人类未来着想的大局意识的话,就不会踏上林海星。小说中四个故事的主体作为反抗斗争的英雄,在绝望的境地中积极地反抗,向我们诉说着的意义便是遵从自我意识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

艾特玛托夫的创作实现了在叙事模式上对格雷马斯行动模式的反叛,失败的结局使他的小说天然地蒙上了一层悲剧色彩,虽然小说中传达出来的是一种悲戚徒劳的人生况味,但也蕴含了不屈不挠的斗争意识。《一日长于百年》在表现时代症候,描绘现代人荒诞境遇的同时,也是作者描绘的一段负重前行的朝圣之旅。

二、符号矩阵下的深层结构:存在的冲突

“格雷马斯文学符号理论中最著名的是‘符号矩阵’,它源于对亚里士多德逻辑学中命题与反命题的诠释。格雷马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扩充,提出了解释文学作品的矩阵模式。”[5]

如下为符号矩阵图:

图中的S1和S2之间是对立关系,S1和非S2之间、S2与非S1之间是矛盾关系,S1和非S1之间以及S2和非S2之间是互补或者蕴含的关系。

借助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可以将小说主人公叶吉盖置于主体S1的位置,通过建立图示模型,分析其与文本中各要素之间的关系,表明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

(一)人与自然的符号矩阵模型

代表人的叶吉盖与代表自然的荒原之间存在着两种关系。第一种是人与自然的斗争关系,如小说一开头就通过描绘一只瘦小的狐狸沿着铁路干线觅食的画面,向读者展示了荒原上恶劣的生存环境。小说中写道:“现在每一只母狐狸都孤零零地走遍草原为自己寻觅食物,它们现在孤孤单单,仿佛狐狸崽子已经断绝了似的。”[6]形单影只的动物形象本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但加上性别的暗示,便显得意味深长。母性是无论人或动物都具有的伟大天性,但小说中的母狐狸却孤零零的,看不到它身边的幼崽。这种情况只能说明,在荒原残酷的环境中,母狐狸已经无法保护身边的幼崽,使它们生存下去。而生活在荒原上的不仅仅是动物,还有在布兰内小站中工作的铁路工人和他们的家人。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工作,生活,抵御着暴风雪等恶劣的天气,自然不会因为他们是人就对他们手下留情。所以在荒原上人与自然之间存在着一种斗争关系,人要在恶劣的环境中求生,自然要磨灭人的痕迹。然而一味宣扬人与自然的斗争关系并不是作者的本意,小说通过对叶吉盖的形象塑造,揭示出人是可以超越人与自然的对立,与自然达成和解的。叶吉盖并不是在布兰内小站上长大的,他是从海边搬到荒原上的。海边温暖潮湿,适宜生活,而荒原寒冷凄清,直接面对着狂风的嘶吼。但在小说的描述中他从不后悔举家迁到荒原,并且他对这一片土地有着深沉的热爱,这显示了人类是可以凭借精神上的超越,最后达到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同时小说中还有一段描写,揭示着人与自然的另一种关系——永恒与易逝的对比关系:

“在这个地方,列车不断地从东向西和从西向东的行驶……

在这个地方,铁路两侧是辽阔无垠的荒原——萨雷-奥捷卡,黄土草原的腹地。”[7]

在这一段描写中,艾特玛托夫把读者带入到了一个几乎没有视觉落点的环境中,唯一存在的物体就是运动着的列车,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列车的行驶方向。这不光营造出荒原广阔无垠的感觉,还让苍茫的草原与在布兰内小站工作的渺小的人们形成了对比,从空间上,荒原看不到边界,从时间上,荒原自古就屹立在地球之上。而布兰内小站上的人,也不过是匆匆百年的生命,最后的归处,也只是一抔黄土而已。作家的描写体现的是永恒与易逝,浩大与渺小,不变与变化之间的对比。但尽管人在自然面前是渺小的,但人身上却具有跟自然一样不朽的东西——人的精神。叶吉盖对传统文化的那种执着与坚持就是精神不朽的一个体现,同时也是一个民族的历史,一个民族的气节,在一个渺小的人身上的一种投射。

(二)人与社会权力的符号矩阵模型

小说中写道:“在他讲述的时候,叶吉盖注意地观察着中尉唐塞克巴耶夫脸上的表情,心里明白了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军官站在横木那一边,只是做做样子听听这些外来人的申诉而已。叶吉盖见此情景心中绝望了。为了操办卡赞加普的丧事所费的心血,他出发前所进行的筹备,他为说服年轻人同意把卡赞加普葬在阿纳贝特所做的一切努力,他的一切想法,他所认定的那些把自己同萨雷-奥捷卡的历史联在一起的东西,这一切顷刻间化为泡影,在唐塞克巴耶夫面前变成了徒劳无益、微不足道的玩意儿。”[8]

这一段的描写表现了叶吉盖想要将卡赞加普安葬在阿纳贝特的愿望与中尉唐塞克巴耶夫的不允许之间形成的强烈的对立关系,从中体现了叶吉盖的无奈与绝望。拉康认为,“主体的欲望是朝向他人的欲望的,而朝向他人的欲望归根到底指的是得到他人的承认,即主体希望自身所代表的价值亦即他人所欲望的价值。”[9]当叶吉盖一直以来的努力最后得不到承认时,主体的欲望就落空了,这也造成了叶吉盖的痛苦。而主体欲望与他人欲望之所以不同的根源在此处是建立在个人与社会权力的冲突之上的。中尉唐塞克巴耶夫是社会权力的象征,而叶吉盖代表的就是大多数普通人。当个人的考量与社会权力的考量发生冲突时,社会权力以一种毋庸置疑的高姿态位居其上,这种高姿态甚至凌驾于古老的历史传统之上。个人得不到社会权力的承认,甚至与社会权力相互对抗,这不光是个人在社会中的主体性缺失,同样也是绝望的根源。但是在小说中,艾特玛托夫反思了这一点,他认为需要有与社会权力拥有者不同的声音去提醒他们所做事情的错误。填平阿纳贝特墓地后要建造的不是别的而是火箭发射场,这与小说中的“环”计划相联系,便是作者留下的暗示:社会权力拥有者做出的错误决定,不光拒绝了人类与高等文明接触的机会,也可能会因为“环”计划的落实,造成代表高等文明的“林海星”对地球的报复。艾特玛托夫于此借助了科幻的想象,揭示了人类未来可能会发生的悲剧,也让读者开始反思个人在社会中的作用。

(三)传统与现实的符号矩阵模型

在卡赞加普的安葬问题上,叶吉盖与卡赞加普的儿子之间一直存在分歧。叶吉盖坚持按照传统将卡赞加普葬到阿纳贝特墓地,而萨比特让则觉得沿铁路线找个土岗,挖个坟就能安葬父亲。在葬礼观念上的差异,是一个坚守着吉尔吉斯民族传统的老人与在城市生活的年轻人之间的冲突。在一次对无线电和火箭的讨论中,萨比特让的傲慢可见一斑:“你懂吗?即使飞船上有宇航员,火箭的运行也都是靠无线电指挥。宇航员要干什么事,先要得到地面的同意……这可不是骑着卡拉纳尔走草原,大叔,可复杂啦……”[10]被坚持传统的父辈养育接受了先进科学教育的年轻人回过头来瞧不起同样坚持传统的老人,艾特玛托夫在这里通过人物形象的塑造反问了读者,科技的进步是以抛弃传统为代价的吗?一味追求科技的先进,而忘记了自己民族精神的根,真的是一件益事吗?在对待这个问题上,艾特玛托夫站在了传统的立场上,坚持延续一个民族自古以来的精神寄托。叶吉盖对将卡赞加普葬到阿纳贝特墓地的执着,不仅仅是希望完成老朋友的遗愿,更是表现他对吉尔吉斯民族传统的一种坚守,是以守护者的姿态在全球化科技化潮流席卷下的当今世界中,为吉尔吉斯民族精神的流传保有一片净土。

在格雷马斯符号矩阵的视阈下,作品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的丰富内涵都能得以显现,小说叙事模式中因延宕而产生的悲剧性是作品的表层结构,小说建立的人与自然,人与社会权力,传统与现实之间的冲突是作品的深层内涵,体现了更复杂,更深刻的意义。《一日长于百年》是艾特玛托夫在艺术上对人的使命、人与自然、民族与世界等问题上的又一次拷问,点明了人一直在一条痛苦的道路上求索的人生真谛,同时小说也帮助人们塑造了“肯定人、赞扬人”的精神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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