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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京辉戏剧的国外演出、接受与反思

2021-03-20

江苏社会科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孟京辉戏剧

内容提要 本文试图详细梳理孟京辉戏剧在国外演出的情况,在此基础上分析国外观众对其戏剧的接受,呈现不同时期、不同国家、不同文化语境下接受的内容,反思背后的缘由,挖掘戏剧与人的存在关系,以期在戏剧本质、戏剧本体、戏剧功能等方面提供有益的启示。本质上,戏剧是剧场中洋溢的浑然一体的戏剧精神,戏剧是所有的参与者——编剧、改编、导演、演员、舞美和观众等共同创造的集体性艺术作品;而功能上,笔者觉得戏剧可以创造剧场中共享的戏剧精神空间,亦可称之为戏剧共同体。从孟京辉戏剧国外演出的具体接受情况可以看出,他的戏剧极具先锋性和争议性。

在中国当代剧坛,孟京辉是继曹禺、老舍、林兆华等人之后又一位炙手可热、举足轻重的人物,其锐意创新的先锋戏剧可谓独树一帜、独领风骚。无论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还是九十年代末到新世纪初的转型发展期,以及新世纪初直至现在的多元探索期,他的戏剧都极具冲击性和争议性。孟京辉是中国近三十年来最具活力和影响力的戏剧家,他执导的戏剧不断走出国门,在世界许多国家演出并产生广泛影响,在中外戏剧交流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本文试图梳理孟京辉戏剧在国外演出的情况,在此基础上呈现不同时期、不同国家、不同文化语境下国外观众对其戏剧接受的内容,反思背后的缘由,挖掘戏剧与人的存在关系,以期在戏剧本质、戏剧本体、戏剧功能等方面提供有益启示。

本文探讨的孟京辉戏剧作品,主要指孟京辉改编、执导的戏剧。其中,有些孟京辉亲自参加表演。它们都有着明显的孟氏戏剧风格,体现了孟京辉戏剧深刻的人性关怀、普世的戏剧精神和灵动的戏剧表演。

一、孟京辉戏剧的国外演出

时间层面上,可以把孟京辉戏剧的国外演出分为三个时期,分别为20 世纪90 年代、2000 年到2009年、2010年到2019年。

整个1990年代,孟京辉一共携作品出国演出三次,所演出的三部戏剧分别是1993年赴德国演出的《等待戈多》、1994 年赴日本演出的《思凡》以及1995 年赴日本演出的《我爱XXX》。其中,《等待戈多》和《我爱XXX》都是比较敏感的戏剧作品,有心人会读出作品浓烈的政治意味。

与前一个十年戏剧的政治性相比,2000到2009年,走出国门的孟京辉戏剧具有以下两个特征:首先,这些作品更加中国化了。无论是《琥珀》《关于爱情归宿的最新观念》,还是《镜花水月》,都在舞台上呈现当下中国的面貌。即便《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尽管改编自达里奥·福的作品,但其百分之八十的戏剧元素都是原汁原味中国的。其次,这些戏剧以参加戏剧节演出为主,商业巡演很少。不过,《关于爱情归宿的最新观念》是出于康开丽与孟京辉的友谊,得以在美国演出。孟京辉只是编剧身份,康开丽才是该作品在美国演出的导演。

2000年,应“都灵艺术节”组委会邀请,孟京辉远赴意大利,执导演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取得了巨大成功,荣获“2000年度意大利都灵艺术节最佳戏剧作品”。当时,“在都灵,达里奥·福携夫人一起观看了演出,并给予非常高的评价,演出在当地也引起轰动,不少评论表示惊讶,称孟京辉赋予这个戏更强烈的人民性”[1]张爽:《孟京辉戏剧展演〈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2014年10月31日,http://news.hsw.cn/system/2014/10/31/052041052.shtml。。2005年5月,《琥珀》剧团来到新加坡,作为新加坡艺术节的开幕大戏,于5月26日~5月29号在新加坡艾斯普拉纳德国家大剧院上演。演出前,新加坡媒体充满期待,因为“孟京辉和廖一梅是中国当代戏剧的摇滚巨星”、“该剧是新加坡艺术节、香港艺术节与中国国家大剧院合作出品”、“金马奖影帝刘烨与资深演员袁泉联袂演出”[2]Hong Xinyi,“Heart 2 Heart-The rock stars of Chinese Theatre Liao Yi Mei and Meng Jinghui Share a Passion for the Arts and Each other”,The Straits Times,2015-05-21.。新加坡官方对于该剧期待值很高,新闻、通讯及艺术部长李文献,总理公署部长、财政部兼交通部第二部长陈惠华以及国家艺术委员会主席刘太格,都参加了演出前的鸡尾酒会,也在场观赏了整个演出[3]Clara Chow,“Art Fest Opens with Splendid Colors by the Bay”,The Straits Times,2015-05-27.。2006年,美国戏剧学者和导演康开丽把孟京辉的戏剧作品《关于爱情归宿的最新观念》引入美国,《莱克辛顿民兵报》(Lexington Minuteman)刊发“莱克辛顿居民执导中国戏剧”(“Lexington Resident Directs Chinese Play”)一文,“作为塔夫茨大学教授,居住于莱克辛顿的克莱尔·康开丽本周带来了与众不同的作品,她将执导英文版的《关于爱情归宿的最新观念》,该剧将于四月八日(周六)在塔夫茨鲍尔奇竞技场剧院上演”[4]Lexington Minuteman,“Lexington Resident Directs Chinese Play”,Lexington Minuteman,2006-04-06.。尽管《关于爱情归宿的最新观念》在国内演出并不成功,但是,经过康开丽的执导,在美国演出很成功,成功的原因在于“英文版的《关于爱情归宿的最新观念》有着实验性的对话、独特的美学风格和完美的舞台设计”,这些形式上的创新“给观众留下很好的印象”[5]Kate Drizos,“Commentary:From Vampires to Vaudeville,Variety Graced Tufts’Stages”,Tufts Daily,2006-06-01.。2007年10月18日至10月20日,中国国家话剧院出品、由孟京辉导演的中国当代多媒体音乐话剧《镜花水月》在墨西哥瓜纳华托市塞万提斯艺术节主会场主题剧场演出,这是中国文化部第一次派国家级戏剧团体参加拉丁美洲的艺术节,也是拉美观众有史以来欣赏到的第一部来自中国的当代戏剧作品。到了墨西哥后,当地媒体对于该剧非常感兴趣,“2007年10月17日,《镜花水月》的新闻发布会在塞万提斯艺术节新闻中心召开,原本只约请了五家媒体的新闻会议厅被来自十五家媒体的将近20名新闻记者塞满,记者们对来自中国的当代戏剧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导演孟京辉、文学策划廖一梅携全体演员和乐队成员参加了新闻发布会,这个来自中国的充满青春气息和实验艺术色彩的戏剧吸引了各界媒体的关注”[1]新浪娱乐:《孟京辉新作〈镜花水月〉纵横拉美 中国戏剧远航》,2008 年1 月15 日,http://ent.sina.com.cn/j/2008-01-15/15231877622.shtml。。

2010年到2019年,孟京辉戏剧的国外演出再次赢得了当地观众的接受和欢迎。《恋爱的犀牛》《两只狗的生活意见》等经典戏剧作品演出场次不断创造新纪录,不断更新所覆盖的世界版图。其中,《恋爱的犀牛》更是令人瞩目。首演至2017年,“《恋爱的犀牛》在全世界89个城市累计达约1900场演出,巡演里程487,800公里,观众人次达70万。它的剧本被翻译成韩文、英文、法文、意大利文、德文、罗马尼亚文”[2]孟京辉工作室:《中国当代戏剧向欧洲剧坛吹响先锋号》,2017 年2 月5 日,http://mt.sohu.com/20170205/n479972476.shtml。。众多戏剧作品在国外的成功演出,不仅仅为孟京辉自己和他的戏剧团队,也为整个中国当代戏剧赢得了荣誉。2014年,孟京辉执导的《活着》“是中国当代戏剧首次进入德国主流戏剧界的一次成功的演出”[3]中国国家话剧院:《〈活着〉赴德演出》,2014 年6 月16 日,http://www.ntcc.com.cn/hjy/gjpxhjl/201406/3ba046be010a44d99424218afa53d38a.shtml。;2015年,“由中国知名话剧导演孟京辉执导,廖一梅编剧的话剧《琥珀》日前在德国汉堡最负盛名的塔利亚剧院连续上演两场。这是孟京辉继2014年携话剧《活着》首次亮相莱辛戏剧节后,再次进入德国主流戏剧界,展现中国当代话剧的风采”[4]陈磊:《中国话剧〈琥珀〉惊艳德国戏剧节》,2015年2月6日,http://www.xijucn.com/huaju/20150206/65755.html。。2017年,“孟京辉戏剧最新作品《九又二分之一爱情》受邀参加开罗国际当代实验戏剧节,这是中国当代实验戏剧首次进入阿拉伯语主流戏剧界,向非洲观众展示中国当代戏剧实力”[5]艺海剧场:《不看不知道有多耀眼的〈九又二分之一的爱情〉》,2017 年11 月1 日,http://www.sohu.com/a/201742038_778822。。2011年,孟京辉戏剧进入世界最负盛名的戏剧节之一——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不过,只是在OFF单元演出;到了2019年,有了质的飞跃,“由孟京辉执导的话剧《茶馆》于去年乌镇戏剧节首演,随后受到阿维尼翁IN戏剧节的官方邀请,成为73年来第一部在阿维尼翁IN戏剧节公演的中国大陆剧目”[6]刘臻:《孟京辉〈茶馆〉“开”进法国,年底北京首演》,《新京报》,2019年7月14日。。

可以说,从2010年到2019年,孟京辉戏剧完成了中国当代戏剧走出去的很多“零的突破”,也为他个人赢得了国际声誉。2017年,孟京辉荣获“埃及戏剧成就金奖”。“戏剧节开幕当天,开罗国际当代实验戏剧节颁奖给了世界一流的剧院艺术,以表彰他们对世界戏剧的创新运动的贡献,导演孟京辉从埃及文化部长的手中接过奖杯。”[7]艺海剧场:《不看不知道有多耀眼的〈九又二分之一的爱情〉》,2017 年11 月1 日,http://www.sohu.com/a/201742038_778822。2018年10月,“俄罗斯副总理塔季扬娜·戈利科娃在俄罗斯驻华大使馆向孟京辉颁发俄罗斯‘普希金奖章’……普希金奖章为俄罗斯国家级奖章,专门颁发给在文化、艺术、教育、人文科学及文学领域取得的突出成就”[8]新浪新闻中心:《俄媒:中国著名戏剧导演孟京辉获俄罗斯“普希金奖章”》,2018 年10 月30 日,https://news.sina.com.cn/o/2018-10-30/doc-ifxeuwws9559856.shtml。。

二、孟京辉戏剧的国外演出接受

孟京辉戏剧走出中国,登上国际戏剧舞台,最能打动人的,是其作品内蕴的人的存在方式。就像著名戏剧学者谭霈生所说:“舞台是一座‘实验室’,艺术家把各种各样的人物送进这座实验室,以测定他(她)们是什么样的人,从而探讨人生的真谛。”[9]谭霈生:《谭霈生文集:戏剧本体论》,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年版,第244页。剧场和舞台就是一个实验室,可以创设一个逼真的社会语境,实验的是人如何生存,关注的是个人如何坚守属于自己的存在?这些在舞台上如何呈现?

孟京辉戏剧刻画了很多看似病态的人物,而事实上,正是这些看似病态的人物苦苦坚守自己的生存,也正是这样的坚守打动了观众,给了他们自己坚守的动力和理由。比如《恋爱的犀牛》中的马路。在剧中,马路的话语刻骨铭心、深入骨髓:“什么东西让我确定我还活着?——这已经不是爱不爱的问题,而是一种较量,不是我和她的较量,而是我和所有一切的较量。我曾经一事无成这并不重要,但是这一次我认了输,我低头耷脑地顺从了,我就将永远对生活妥协下去,做个你们眼中的正常人,从生活中攫取一点简单易得的东西,在阴影下苟且作乐,这些对我毫无意义,我宁愿什么也不要。”[1]孟京辉:《先锋戏剧档案(增补版)》,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322页。从马路的坦白中可以看出,重要的不仅仅是爱情,而是自我和万物之争。如果他放弃,他就会失去自我意志、自我感觉,即便过上正常日子,也没有任何意义。马路拒绝情感资本主义,拒绝自我异化,拒绝肤浅生活,通过拥抱感官和孤独,他英勇地向情感资本主义宣战。这也是他从明明身上感到的品质。明明和马路一样,执着而孤独,坚持追求得不到的爱情。在马特·伯恩看来,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恋爱的犀牛,因为“犀牛视力不好,身体高大、强壮、皮厚,雄性都有很大的犀牛角,但是,犀牛内心很柔软、脆弱。犀牛可以是对恋爱中人的阐释,脆弱,而且盲目,故事抵达人们心灵的黑暗深处。戏剧能打动人,因为我们人类都是恋爱中的犀牛”[2]Matt Byrne,“Chinese Director is Hoping to Win Over a New Audience Down Under”,Sunday Mail,2011-08-21.。

《活着》中的福贵,经历人生种种,最后家人都离他而去,形影相吊,孤苦伶仃,却又似乎与生命达成了某种和解。这种隐含的悲壮是一个人的,也可以震撼每一个人的心底。孟京辉觉得,“小说的情节只是理解这部作品的第一步,而我们在排演的时候更想突出人和命运交朋友的过程”。对于德国观众,他“希望大家在看完后不去说‘中国人活着很艰难’,而是‘人活着很艰难’”[3]王雨晨:《〈活着〉赴德国两地演出 展中国当代戏剧魅力》,《中国文化报》,2014年2月11日。。作为主演的黄渤也很好地理解了作品的深刻人性内涵,领会了导演的意图:“最根本的东西是余华原著的序里面‘这不是在讲述一个悲惨的故事,而是在讲述一个与命运为友的故事’。”[4]刘虹妤:《孟京辉话剧〈活着〉在柏林德意志剧院上演感动德国观众》,2014 年2 月10 日,http://news.cri.cn/gb/42071/2014/02/10/5931s4417145.htm。此剧在德国演出后,无论是戏剧呈现的故事、思想、观念,还是呈现故事、思想、观念的舞台表演,都赢得了德国普通观众以及戏剧界知名人士的首肯,认为该剧表现的不仅仅是一个普通人在中国的历史遭遇,也是一个普通人在任何一个国家都可能经受的遭遇:“当一个人生活在底层,不断地受到伤害,但是又一次次地站起来,获得新的力量,并且愿意继续活着继续抗争。我们都知道过去的这段历史,我觉得这部戏非常有意思。”[5]刘虹妤:《孟京辉话剧〈活着〉在柏林德意志剧院上演感动德国观众》,2014 年2 月10 日,http://news.cri.cn/gb/42071/2014/02/10/5931s4417145.htm。民族性与世界性在这部戏剧作品中交融,而中国人温柔的坚韧,通过这部戏剧的演出,触动了德国人的心弦。所以,柏林德意志剧院院长乌尔里希·库翁在演出后表示:“感谢中国国家话剧院带来《活着》这样一台戏剧盛宴。观众在演出结束后集体起立鼓掌,标志着他们对于该剧有着非常高的评价。要知道在德国能让观众衷心感谢一部戏剧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事情。这部戏通过一个人的命运讲述了中国半个世纪的历史。我们认为这部戏表述出的这段历史是可敬的、真实的,也是触手可及的。”[6]王雨晨:《〈活着〉赴德国两地演出 展中国当代戏剧魅力》,《中国文化报》,2014年2月11日。

《两只狗的生活意见》中,旺财和来福生存于无限扩张的城市世界,这样的世界等级森严、潜规则盛行。底层的出路在哪?安得烈·富尔曼认为,这是一部现实的荒诞剧,“这是一个荒诞的故事,两只狗颠沛流离,被关,被警察通缉,被黑帮欺辱,最后被殴打”。他看得比普通观众更为深入,“在疯狂娱乐的下面,潜藏着严肃的悲哀的故事,用一种隐含的方式,呈现中国民工的生活,他们离开农村,到城里打工,经常被看作低等公民。在这个层面,戏剧里萦绕的痛苦让人想起卓别林的《城市之光》”[7]Andrew,Fuhrman,“Two Dogs,Dark Chorus,and Lady Eats Apple”,https://www.australianbookreview.com.au/abr-arts/3627-melbourne-festival-two-dogs-dark-chorus-and-lady-eats-apple?tmpl=component&print=1,2016-10-14.。

戏剧的世界,除了故事、情节、动作和冲突等,还必须有合适的舞美和表演,这些是观众可以直接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也是戏剧接受的重要载体。孟京辉的早期戏剧作品《思凡》,粘合了古今中外的越界情爱故事,加上新颖的舞台演绎形式,“综合了形体、哑剧、说唱、音乐、舞蹈、叙述、装置、音响、灯光等表述手段”[1]胡星亮:《当代中外比较戏剧史论(1949—2000)》,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6页。。在很多研究者看来,它几乎可以被看作是孟京辉的巅峰之作:“在1990年代,演出场次超过任何一部其他中央实验话剧院的作品,为孟京辉赢得了最多关注,其戏剧仪式技巧成为孟京辉后来作品的典范。”[2]Bettina S.Entell,“Post-Tian’anmen:A new era in Chinese theatre,”Experimentation During the 1990s at Beijing’s China National Experimental Theatre/CNET,University of Hawaii,2002,p.173.《琥珀》在新加坡演出时,观众和学者们一致公认,该剧一方面直击社会现实,另一方面,又能以精致的舞台表现传达能够切入社会现实的戏剧艺术能量,“该剧具有MTV风格,场景自由切换,在两个平行的故事间穿行,对话和意象完美融合,舞台上展现的不仅仅是演员的身体动作,还有不断闪现的摇滚、说唱以及中国武术”[3]Cheah Ui-hoon,“Provocative class act from China”,The Business Times,2005-05-28.。难怪琦巫宏认为,“中国国家话剧院的《琥珀》激荡人心,引人入胜,才华横溢,发人深省”,因为“它的都市感,可以在亚洲、北美或者欧洲的任何一个舞台上演,与今天的后现代观众产生共鸣”[4]Cheah Ui-hoon,“Provocative class act from China”,The Business Times,2005-05-28.。《琥珀》赴澳大利亚演出后,它的舞美和表演同样赢得了赞誉。佩姬·穆霍兰深度欣赏《琥珀》的戏剧形式,认为其在写实主义与写意主义之间自由切换,“表演和舞台的情绪一样,变幻多端,忽而是深沉的现实主义笔触,忽而是布莱希特的间离,直接向观众诉说,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尽管难以捉摸,演员们的表现很精彩”[5]Paige Mulholland,“Amber”,https://aussietheatre.com.au/reviews/ozasia-festival-amber,2015-10-03.。如此,舞台上的《琥珀》已经不单单是一部话剧作品,而是有着戏剧灵魂的综合艺术作品,各式各样的技术与艺术技巧融合一起,试图共同营造戏剧的质感和灵韵。

《恋爱的犀牛》赴澳大利亚演出后,很多观众和学者非常欣赏该剧的舞美和表演,认为这是一部“史诗般、有独特中国风格的先锋、实验、狂热的戏剧作品,把戏剧艺术推向极致。可以说它轻松、清澈,也可以说它厚重、繁复,舞台设计有着半工业风格,悬着金属框架的立方体,多面镜子,升起的跑步机,坚硬的木制椅。戏剧后期,舞台上空出现实质的水,高潮处,倾盆而下,形成壮美的暴雨情景”[6]Samela Harris,“Ozasia Festival-Animal Attraction on Grand Scale”,Advertiser,2011-09-16.。在这样的舞台上,演员可以自由进出戏剧情节,向观众传递内在的戏剧精神和艺术能量。莫里·布拉姆韦尔非常欣赏该剧灵活的表演形式以及舞台上洋溢的自由精神,“演出过程中,不断穿插合唱,评价爱情,形成强烈对照,马路的朋友们取笑他的困境。同时,插入社会讽刺片段,比如电视评比文化和强行推销的消费主义。戏剧有着紧张的节拍和情绪,弥漫于集体舞、太鼓式鼓点和不时的甜腻流行音乐”[7]Murray Bramwell,“Modern China as Seen by a Lovesick Rhino”,Australian,2011-09-19.。

近三十年来,孟京辉携众多戏剧作品走出国门,登上世界各地戏剧舞台,向世界观众展示了当下中国戏剧的风采。演出之所以能取得成功,重要的原因就是戏剧自身的定位——呈现和反思“人的生存”,让戏剧舞台和剧场成为人类世界的微型实验室,呈现各种社会语境中人该如何生存。孟京辉的戏剧实践,尤其是其人性关怀的深刻性、戏剧精神的普世性以及表演形式的灵动性,对于中国当代戏剧走出去,有着极大的借鉴价值。

三、孟京辉戏剧国外演出接受的反思

孟京辉觉得他的戏剧不仅仅是讲故事,更重要的是灵魂的表演,戏剧精神的传递:“戏剧需要眼睛观察审视现代生活,戏剧需要耳朵感觉聆听世间万籁,戏剧需要鼻子嘴巴呼吸时代之气息,戏剧需要舌头发出演讲之辞,褒贬演绎人生状态,戏剧需要身心体味拥抱剧场舞台之瞬息万变。”[8]孟京辉:《先锋戏剧档案》,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第372页。二十世纪以来,戏剧有一种向精神转向的趋势,“无论是残酷戏剧、质朴戏剧,还是环境戏剧、机遇剧……艺术家们一次次地回视戏剧的源头,希望从祭奠仪式、民间节会、游艺杂耍中捡回戏剧艺术失落的生命力,寻找戏剧之所以成为戏剧的独特本质”[1]林克欢:《戏剧表现的观念与技法》,北京联合出版社2018年版,第72页。。这样的转向,在于寻找原初的浑整状态,“在祭奠仪式中,演员与观众是浑然一体的,这就是戏剧活动的本质特征”[2]林克欢:《戏剧表现的观念与技法》,北京联合出版社2018年版,第73页。。也是就说,戏剧的本质在于“戏剧共同体”的构建。剧场中,所有参与人员——编剧、导演、演员、工作人员和观众等都在戏剧之中融为一体,这样的融合才是戏剧的本质。因此,能够真正触动人心的,必然是戏剧传递的艺术情感和能量。赴国外演出的孟京辉戏剧,让观众震撼的,也只能是强烈的戏剧精神。正因如此,《等待戈多》在德国演出后,演员们得谢幕七八次,激动地在后台来来回走动;《镜花水月》在墨西哥演出后,观众们久久沉浸于戏剧之中,透过戏剧,看到当下世界每个人的精神真相;《活着》在德国演出后,观众感受到的是一个人在历史的凄风苦雨中如何无奈而又不得不坚强;《恋爱的犀牛》在澳大利亚演出后,让人回味的是商品社会中个人深层次追求的困难;《四川好人》在澳大利亚演出后,有些观众离开剧场后仍向天呼喊,那种好人难做的情绪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如果说戏剧的本质是剧场中洋溢的浑然一体的精神,那么,这样的戏剧精神何以表现出来?回答这个问题,还是得回到戏剧本体。戏剧具有文学性和剧场性双重特征,文学性主要与编剧和改编有关,剧场性与戏剧在舞台上表演时剧场中发生的一切有关。因此戏剧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集体性艺术,是所有的参与者——编剧、改编、导演、演员、舞美和观众等的共同创造。从孟京辉戏剧国外演出的接受,能看出戏剧生发过程中的诸多问题,其中最为普遍的问题是:戏剧表演有没有固定程式或者形式?

戏剧表演有没有固定程式或者形式?有没有没有形式的内容?有没有没有内容的形式?应该说,任何形式都表达或者表现了一定的内容。林克欢就认为:“面对艺术作品中形式与内容的关系这一命题,却有共识,亦即:否定传统的‘二元论’,持形式内容‘一元论’,强调内在的不可分性。”[3]林克欢:《戏剧表现的观念与技法》,北京联合出版社2018年版,第90页。在笔者看来,即便探讨形式,问题的内核其实还是戏剧精神问题,戏剧形式与戏剧内容是不可拆分的。

在表演层面,孟京辉和另一位戏剧家赖声川有类似理念,都强调即兴表演。只是,赖声川的即兴表演是有指导的、事先有要求的,演员得即兴取得什么样的效果,“所谓集体即兴创作,是指在没有剧本的前提下,根据大纲和导演的情景设定,由演员即兴发挥,导演在一旁指导,当演员找到了对的感觉之后,再加以归纳、成形。正因为如此,赖声川所有的作品,排练时间都需要几个月”[4]搜狐娱乐:《赖声川举行“戏剧开放日”请观众即兴表演》,2008 年3 月24 日,http://yule.sohu.com/20080324/n255876127.shtml。。谈到《四川好人》在澳大利亚的演出,孟京辉在接受采访时提及自己的执导方式、演员特点和戏剧导向。这三个方面以常规的视角看都存在一定的问题,但是这些问题正反映他一直在营造的戏剧作品的“召唤结构”。执导方式上,孟京辉没有明确演员该做什么或者如何做,甚至鼓励“误读”,“我跟演员的一些交流需要一些误读,通过翻译,演员就会问我很多问题,每次都会说yes,没有必要回答对还是不对,我就貌似全听懂了,因为他们说得很深,一大堆有关节奏、表演方式的,我说对,全是你对,你先做再说”。演员方面,背景和经验经历都不同,“合作的演员有不同的状况,有的演员是19岁,刚刚从戏剧学校毕业,然后参演很多戏,很有能量;也有经验非常丰富的;也有经常拍电影、电视剧的演员”,但是“他们都非常热爱舞台,有一种不怕失败的感觉”。戏剧导向上,孟京辉表现出相当大的随意性,他没有给大家一个明确的答案,“中国导演,在澳大利亚,用英语导演了一个德国戏剧,需要有国际视野,想象的四川,造成了一个普遍性,大家共同关注的一个问题。三个神灵到四川找好人,我想把好人概念模糊化”[5]Australia Plus,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T4V5JEP3Q8&t=158s,2014-07-06.。

关于孟京辉戏剧表演的先锋性和实验性,存在较大争议。美国戏剧学者康开丽觉得孟京辉很“牛逼”,并且仔细总结了孟京辉的“牛逼”之处:(一)他的语言使用。在戏剧中,洋溢着俚语、冒犯语、双关语和很多看起来无止境的互文关联;(二)工作时,孟京辉完全不顾及别人想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的“牛逼”在于先锋精神和名人光环的结合,他支持潮流、设定潮流、成为潮流。他敢于指责同行和批评家的言论;(三)“牛逼”对于孟京辉而言,也是一种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生活上,他抽烟、喝酒、说脏话、开玩笑,整个人很有趣,很给力,很酷。同时,他没有瞧不起“大众”,而是“启蒙且逗他们”,“热爱他们”,既挑战,又娱乐[1]Claire Conceison,“China’s Experimental Mainstream:The Badass Theatre of Meng Jinghui”,The Drama Review,2014(1),pp.66-70.。

伦敦大学的罗赛拉·法拉利非常欣赏孟京辉戏剧的形式感,感受到舞台上活生生肢体表达的巨大戏剧能量:“孟京辉的剧场是一个拟人化的有机体,有着具体的感觉和感官——眼睛、耳朵、鼻子、嘴巴、舌头还有大脑。这样的实验戏剧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活人在舞台上创造戏剧感、释放戏剧能量”,这样的戏剧不能完全用理性和逻辑衡量,因为“孟京辉的戏剧充分借助通感,更加强调表演性和肢体性”[2]Ferrari,Rossela, Pop Goes the Avant-Garde:Experimental Theatre in Contemporary China,Calcutta,India:Seagull Press,2012,pp.117-120.。澳大利亚学者蔡莘莘同意法拉利的观点。她觉得,孟京辉的戏剧乍看起来,“观众的第一印象就是纷乱的情节、独特的怪异的台词、即兴的表演和新颖的舞美,这些可以衍生无限的意象和多种多样的情绪”[3]Shenshen Cai,“Meng Jinghui and His Contemporary Avant-Garde Drama”, New Zealand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2014(1),pp.75-92;p.77,p.90.。她认为,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孟京辉的先锋实验戏剧是中国当代戏剧史的分水岭,他创造性地使用多元化的戏剧语言,大胆使用流行文化元素,展示了实验戏剧的后现代主义精神”。这样做的目的在于“质疑并且挑战现代主义认识论和元叙事——理性、道德、二元对立等,这样,显得更为不同寻常,更有挑战性和批判力度,绝不向世俗屈服”[4]Shenshen Cai,“Meng Jinghui and His Contemporary Avant-Garde Drama”,New Zealand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2014(1),pp.75-92;p.77,p.90.。

不过,在一些中国戏剧学者看来,孟京辉的一些戏剧却有故弄玄虚之嫌,造成戏剧形式大于内容。这样的后现代先锋戏剧,“总是以非常规的、让人难以理解、共鸣的独特方式表达,就往往使其戏剧表现让人只看到现实人生的外在表层而难窥其里”,使人感到“少有艺术创造”,“难以表现出形而上的探询人的命运、拷问人的灵魂的精神内涵,因此,也就不能深刻地反映现实人生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不能使戏剧具有那种照亮和强化人的精神的审美力量”[5]胡星亮:《当代中外比较戏剧史论(1949—2000)》,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6-377页。。

有关孟京辉戏剧国外演出的接受,带来更多讨论的可能还是戏剧的功能,也就是戏剧何为的问题。很多人以为,艺术作品应该呈现,而不是判断,判断可以留给读者、观众和学者。这样理解没有问题,诗歌、绘画、雕塑、音乐、戏剧、影视等似乎都是如此,不过,有个深层问题,艺术呈现什么?如何呈现?艺术可以只呈现问题不提供答案,但问题是这样的艺术品和我们生存的世界本身有什么区别?如果不能指出一条可能的出路,艺术作品有何用?林克欢认为,“自古以来,任何一部真正的戏剧作品,不管它是什么体裁,说到底,都是人的命运的表现,也可以说,都是通过个人命运探索人类的命运”[6]林克欢:《戏剧表现的观念与技法》,北京联合出版社2018年版,第106页。。而在董健教授看来,对于一部戏剧,说到底,还是其戏剧精神至关重要,“戏剧是公开表演的艺术,因此,戏剧精神是贯穿在编、导、演的全过程之中的,并由剧场与观众共同体现出来的。人们在‘观’与‘演’公开、直接的交流中,集体地体验生命、体验生存,超越环境,批判成规,热烈地追求自由与幸福,这就是戏剧精神。它扩大了人类的精神空间,最高境界就是人在‘自由狂欢’中进行的灵魂‘对话’。”[7]董健:《董健文集卷一·戏剧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71页。笔者觉得,对于一部戏剧的欣赏或者批判,戏剧精神或者艺术烛照的强弱相当重要。这样,再来审视孟京辉戏剧演出的国外接受,一切都显得更为清晰了。

孟京辉执导的《活着》在德国演出,基本零差评,普通观众、演艺界人士、学者和中德官方都表示赞赏,这些当然和全体演职人员的精彩演绎分不开,而最关键的恐怕还是剧末和解的画面。尽管福贵的亲人们一个个离他而去,最后他依然能够和老牛相伴,在无垠的大地上勇敢生存。这样的画面让人想起库切的小说《耻》,卢里的女儿露西被黑人轮奸、怀孕,而她还能勇敢地活着,“和煦的太阳,静谧的午后,在花丛中忙碌的蜂群;而在这幅画面的中央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刚刚怀孕,戴着顶草帽”。这中间体现出的与命运的顽强抗争精神震撼人心,更可以给人们指出可能的生存之路。

而孟京辉执导的《四川好人》在澳大利亚演出后,则被认为整体混乱、涣散,缺少聚焦的戏剧思想,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孟京辉只想抛出问题,而不是明确批判什么,也没有明确提出如何解决问题。澳大利亚戏剧评论家赫伯特之前一直对孟京辉期望值很高,但看过《四川好人》演出后,他觉得“尽管才华横溢的演职人员尽力了,分崩离析的戏剧就是无法形成一个整体,最终,戏剧演出显得混乱、老套、难以让人满意”。他批评说:“让才华横溢的演员看起来如此平庸,简直就是罪过,剧中,演员没有任何亮色,《四川好人》让人失望,没有具体形式,没头没尾,也没有展示布莱希特所想要表达的人性的腐败和贪婪。”[1]Kate Herbert,“Shambolic Brecht”,Herald Sun,2014-07-04.澳大利亚的著名演员博伊德也和赫伯特持相同的看法。在他看来,演员和舞美工作人员都很尽力,做得非常好,但是对戏剧整体,他的评论是:“整体?太闹,没有戏剧聚焦,戏剧能量散发得无影无踪”[2]Boyd Chris,“Ripping Yarn From Brecht Gets Messy Despite an Outstanding Cast”,Australian,2014-07-04.。

孟京辉的艺术表现手法似乎说明,艺术只需提出问题,呈现问题,而不需直接提供答案,这是孟京辉艺术伦理的核心所在。但是,这样的看法,在戏剧表现和呈现时往往因为形式的纷乱而影响了对观众和受众提供启蒙的可能,就会引起观众以及学者们的反感。笔者认为,这是《四川好人》被差评的最主要原因。

结语

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孟京辉携很多作品远赴世界各国,登上异国他乡舞台,向世界观众展现中国当代戏剧风采,对于中国文化艺术走出去以及中国国际文化软实力的提高,做出了巨大贡献。研究这些演出被国外观众的接受,可以让我们进一步反思人性关怀和戏剧精神的普世性特征,进一步追问世界范围内人类命运共同体建构的可能。

在当下中国文化国际竞争力不断提高的背景下,作为中国当代最具争议性并且有影响力的戏剧人,无论是20世纪90年代初的《等待戈多》,还是2019年进入阿维尼翁IN戏剧节单元的《茶馆》,孟京辉将极具辨识度的孟氏戏剧带出国门,多次打破中国现当代戏剧“零”的局面。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上,孟京辉在接受新华社采访时强调:“中国戏剧想要真正走出去,首先需要一个共同的国际语境,其次是彰显自身文化辨识度,而辨识度的建立则需站在全球视野的高度。”[3]张曼:《专访:中国戏剧走出去应在国际语境彰显文化辨识度——访北京青年戏剧节艺术总监孟京辉》,https://www.sohu.com/a/240275630_267106.2018-07-10.而这种辨识度在孟京辉看来正是“人类的辨识度”,强调人类辨识度的戏剧作品,也正是一把打开人类命运共同体之门的钥匙。这把钥匙需要像孟京辉这样的当代戏剧人将民族性、民间性与世界性融为一体的戏剧作品搬上世界戏剧舞台,减少国家、民族、文化之间存在的差异,共建戏剧层面上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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