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俊:由望晓星而铺产床
2021-03-19鲍雪琦俞可
鲍雪琦 俞可
编者按:为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向党的百年华诞献礼,本刊特设“献礼建党百年:一位学子与一项伟业”专栏。李汉俊是中共创建时期最有影响力的政治家、思想家之一。他早年就萌生救國救民的志向,曾表示:“我们求学是要成为有用之才,以便有朝一日为国家扬眉吐气而出力。”在留日期间,李汉俊受河上肇影响,开始接受马克思主义。1918年年底回国后,仅仅在一年半时间里,就发表宣传马克思主义和工人运动的文章和译文90多篇。1921年,参与筹备了一大,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重要创始人之一。中共一大代表董必武把李汉俊称为自己的“马克思主义老师”。共产国际代表马林评价李汉俊是中国共产党创建时期“最有理论修养的同志”。
李汉俊,建党初期我党“最有理论修养的同志”(马林语),1927年5月22日在纪念24天前英勇就义的李大钊的活动中,以大无畏精神说道:“无论何时何地,均必须有牺牲的决心。”一语成谶。是年12月17日,李汉俊遭武汉卫戍区司令以“赤色分子”罪名逮捕,于当晚壮烈殉义。毛泽东追认其为新中国首批革命烈士。为革命如此赴汤蹈火,只因李汉俊代表的留洋学子“是深晓世界的情形的,负得有指导普通一般的同胞以造中国,使中国为适今世界潮流的国家的责任的”。负笈扶桑十四载,以《星期评论》为阵地提供救国指南,以自家私宅为产床孕育百年初心,以工人阶级为对象播撒革命火种,李汉俊的“丰功伟绩永垂不朽”(毛泽东语)。
一、鸣晨:从晓星指南到《星期评论》
一第岂能酬我志,此行聊慰白头亲。写下这首诗,黄兴随即选调武昌两湖书院。湖广总督张之洞1902年5月从湖北三大书院,即其开办的两湖书院与经心书院以及源自明代的江汉书院,选派31名优秀学子赴日本东京弘文书院速成师范学习,为期八个月。与黄兴一并入选的就有来自武昌经心书院的李汉俊仲兄李书城。经乃父李金山所设私塾苦学的李书城16岁便中秀才,但此第岂能酬其志。以1903年1月29日在东京创刊《湖北学生界》,李书城首创中国留学生海外办刊历史。这份月刊以“输入东西之学说,唤起国民之精神”为宗旨,大声疾呼“我国民宜持定主义,破坏倒灭满清之政府,而自建设政府”。深受该刊影响,回国鄂籍留日学子投身反清运动,加盟吴禄贞1903年5月发起的湖北最早民主革命团体“武昌花园山机关”。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出身的吴禄贞此时对聪颖伶俐的李汉俊赞赏有加,便“极力怂恿”(李书城语)其留日深造。
留学,既是求学,亦为蛰伏。张之洞深忧武昌花园山机关举事,遂遣李书城1904年化名“丁人俊”再度留日,先后入振武学校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步兵科,又命吴禄贞赴京出任骑兵监督。离汉前,这位被孙中山誉为“觥觥吴公,盖世之杰”的反清斗士兑现承诺,资助李汉俊随兄留日。1904年5月,刚过14周岁的李汉俊抵日,先入经玮学堂。作为明治大学附属机构,位于东京神田三崎町的经玮学堂“以东亚先圣之大道为经,以西洋凡百之学术为纬”,经校长岸本辰雄与清国驻日公使杨枢商议,1904年9月特为接受清国和朝鲜留学生而设,“意在联络情谊,俾同文之国,臻于隆盛”。在刑律、警务、师范、商业等专业设普通与高等两科,具有大学预科性质,肄业可升入明治大学。在此,李汉俊修业半年有余便转入晓星中学。这所五年制私立男子中学属于由法国天主教会1888年在东京创办的晓星学园。李汉俊于1905年4月10日以学名“李人杰”(Nen Je Lee)注册入学,毕业于1910年3月29日。在这所以法语授课的精英学校,日本本籍学生以及欧美学生占主流,李汉俊依然能凭借勤勉与天赋在三年级时荣获全班“第二等优等赏”的荣誉。
外语,尤其以外语为媒所获取认识世界与理解西方文化的能力,是李汉俊在晓星的最大收获。李汉俊抵日,适逢《共产党宣言》日译本出版。随之,包括马克思主义在内的西方各类进步思潮在日本四岛涌动。1918年年底,李汉俊由日回沪,带回“许多关于俄国革命的日本书刊”(董必武语)。从教之余,李汉俊致力于翻译。社会主义研究社1920年在上海推出由其翻译的《马格斯资本论入门》(Shop Talks on Economics),列入“社会主义研究小丛书第二种”。马克思创立的国际工人协会(International Workingmen's Association)编辑米里·伊·马尔西(Mary E. Marcy)的这本著作是中国首次出版的《资本论》通俗读物,“将马格斯经济学说,说得这样平易而又说得这样得要领的,在西洋书籍中也要以这本为第一”。毛泽东创办的长沙文化书社将其列为1920年9月—1921年3月畅销书刊第一。由曾留学日本大学法科的戴季陶、曾任留日学生总会总干事的沈玄庐等遵孙中山指示,1919年6月8日联名在上海创刊《星期评论》,翌年2月其编辑部迁至白尔路(今自忠路)三益里17号李汉俊李书城兄弟寓所。李汉俊主持编务,赋予该刊以鲜明的马克思主义色彩。五四期间“最占势力的是新青年社和星期评论社”(李立三语)。共产国际来华代表维经斯基便有意将《星期评论》与《新青年》《时事新报》联合发起组建马克思主义政党。编刊亦撰稿。以在《星期评论》第10号发表的恩格斯《爱尔福特宣言》的译文为起点,李汉俊对马克思主义的阐释持续问世。譬如,李汉俊视阶级斗争学说为串联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说、社会民主主义和经济学说的“一条金线”。董必武甚而尊这位党内公认的理论家为“我的马克思主义老师”。正因为拥有马克思主义这个“择取方向时候的指南针”“我们就可以随时施设,应机修正,不至于死守盲撞了”。李汉俊遂断言:马克思学说对中国“实在是最美满的天赐品”。晓星,拂晓前夕高悬天际的星星。马克思主义犹如晓星,指向欲来之黎明。
二、天赐:从战天斗地到开天辟地
象牙塔虽为世外桃源,忧心如焚于瓜剖豆分之国运,留洋学子难以一心只读圣贤书。在李汉俊入读晓星中学后三个月,1905年7月30日,李书城在东京出席同盟会筹备会,8月20日同盟会成立之际,李书城化名李唐入盟,并举荐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追求进步的中国留学生加盟。从这些校友兼盟友中,李书城与黄兴1907年遴选佼佼者组建“丈夫团”,预回国夺取兵权。在铲除封建、创建共和的征程中,黄兴与李书城并肩作战:武昌起义后,分别出任湖北军政府战地总司令与总司令部参谋长;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后,分别担任陆军总长兼参谋长与陆军部顾问兼总统军事秘书;南北议和下南京临时政府撤销后,分别担任南京留守府留守与总参议。李汉俊深受濡染,尤其贵人吴禄贞被袁世凯雇人刺杀所激扬的革命精神,遂于1912年在南京加入同盟会。然而,读书不忘救国,救国还须读书。
李汉俊1912年9月入学位于爱知县名古屋市的日本第八高等学校(今名古屋大学),简称八高。这所建于1908年的大学预科以分科分三部:文科部、工科部、医科部。鉴于其父叮嘱李氏兄弟“各成专才,以备国家用”,李汉俊选读工科,隶属八高第二部甲。因清廷自1908年仅资助“愿习实业者”,工科生李汉俊遂纳入官费生序列。虽同班同学皆为日籍,但李汉俊1915年6月27日仍以佳绩在八高毕业,随即在选拔考试中脱颖而出,是年6月1日被东京帝国大学土木工学科录取,为同届唯一非日籍学生。李汉俊坦言,“在中学校、高等学校底时候,成绩总没有出过前十名”,但在同届入学47名而毕业仅35名的情况下,依然于1918年7月顺利毕业。在各类西方社会主义思潮日盛的日本,尤其俄国十月革命后,留日学子李汉俊自然“受日本的河上肇、山川均等人的影响”(刘仁静语)。受大阪每日新闻社之托,十月革命当年7月从东京帝国大学英语系毕业的芥川龙之介以海外观察员身份1921年3月赴华考察,是月30日抵沪,翌月下旬拜访校友李汉俊。“李氏曾在东京大学里待过,日语极其流畅。尤其是琐碎的大道理,也能让对方领会,这手本事,在我的日语之上亦未可知……李的言谈举止煞是爽快利落,致令同行的村田君浩叹‘此君脑子极灵,亦非不可思议。”这位身后被誉为20世纪前半叶日本文坛三巨匠的校友到访的李府是贝勒路树德里108号(今黄陂南路108号)。
上海《民国日报》副刊《觉悟》1921年6月24日登载《“新时代丛书”编辑缘起》:“起意编辑这个丛书”,即“想普及新文化运动”“为有志研究高深些学问的人们供给下手的途径”“想节省读书界的时间与经济”。该社“通信处”为“上海贝勒路树德里108号”,即李书城李汉俊兄弟寓所。这套“以增进国人普通知识”为宗旨的丛书由新时代丛书社的“编辑人”李大钊、陈独秀、李汉俊、李达、陈望道等15人共同负责这套“以增加国人普通知识”为宗旨的丛书。1921年7月30日晚,法租界巡捕房巡捕与密探突然闯入该址,发现15人正围桌商议,且其中2人为欧洲人。凭借晓星中学期间所掌握的法语与法国文化,李汉俊对答如流,并强调,这只是“北京大学的几位教授谈谈编辑新时代丛书的问题”(包惠僧语),巡捕与密探只得悻然而退。这两位欧洲人实为共产国际来华代表马林和尼柯尔斯基,15人围桌召开的会议正是23日开启的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晓星中学以教义培养视拯救人类为己任的全人,身为该校杰出校友的李汉俊却确信,马克思主义才真正视拯救人类为己任。上海《民国日报》副刊《觉悟》1919年9月5—7日发表节译的《世界思潮之方向》。作者山川菊荣,既是日本共产党创建者山川均夫人,也是日本社会主义妇女运动领导人。该文视十月革命以来“世界形势日日变化”为世界“向无产阶级的解放方面”“突飞猛进”的“大势”。在后记中,李汉俊提出“我们中国怎么办”,因为“中国决不在世界外,也不能在世界外”。作为“平民、民众、无产阶级”的一分子,李汉俊坚信自己“应该在这一点有切实的打算”。这个“切实的打算”,李汉俊在芥川龙之介的访谈中极为明确:“然吾人之当努力者,唯社会革命一途而已耳。”正是“没有旧的全部破坏,断没有新的全部改造”,李汉俊“向来不信局部的改良”。这封1919年10月写给董必武的长信促使其转变为“遵从马列无不胜,深信前途会伐柯”的共产主义者。李汉俊与董必武这两位留日学子携手书写开天辟地之史诗,并联袂起草大会向共产国际所作的关于中国情形的报告。1964年,毛泽东对新中国农业部时任部长的李书城说:“你的公馆里诞生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是我们党的‘产床啊!”
三、播火:从新人在望到种子在手
李汉俊写给董必武的这份长信还对发起成立中国共产党武汉早期组织予以指导。而之前,李汉俊1920年6月与陈独秀、日后留苏的俞秀松、留日学子施存统、留法勤工俭学生陈公培在陈独秀寓所共创马克思主义研究会,8月成立社会共产党,即中国共产党上海发起组。李汉俊为该组织执笔起草纲领草案,由陈公培和施存统各自誊抄一份,分别带到所留学的法国和日本。此时,李汉俊增添一重身份:上海革命局五人之一。上海革命局全称为共产国际东亚书记处中国科,由维经斯基设立、陈独秀负责,旨在指导建立中国共产党。是年年底,陈独秀赴粤,“把书记的职务交由李汉俊担任”,共同“在全国各地发起组织共产党”(李达语)并拟定《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个纲领》和《中国共产党第一个决议》的初稿。建党初期,“李汉俊在党内地位仅次于陈独秀”(包惠僧语)。这也印证芥川龙之介对李汉俊的判断:“以信条言系社会主义者,上海‘少年中国代表之一人也。”
李汉俊与芥川龙之介虽几近同时入读东京帝国大学,却并没交集。时东京帝国大学法科生宫崎龙介倒与李汉俊往来密切,且自一高以来。两人一高期间之所以成为挚友,因为孙中山、黄兴、李书城等革命者在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后流亡日本,接待者正是“为吾国之事业而竭尽全力相助”的“今之侠客”(孙中山语)宫崎滔天。在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的第二个月,尚未归国的李汉俊就亲历席卷全日的“米骚动”及罢工浪潮,即李汉俊所言之“解放运动”。日本的工会组织和左翼力量乘势而起,其中便有宫崎龙介1918年12月在东京帝国大学创建的新人会,致力于指导学生运动与工人运动。李汉俊归国后的译作不少为新人会成员所撰。对译介国外进步思想如此倾心,乃至于设在自家的新时代丛书社与他主持中国共产党上海发起组期间运营的新青年社,所出版的单行本近乎全为译作。毛泽东1936年曾说,“有三本书特别深刻地铭刻在我心中,建立起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并明确道出:“《共产党宣言》,陈望道译,这是用中文出的第一本马克思主义的书;《阶级斗争》,考茨基著;《社会主义史》,柯卡普著”。这三本书均由新青年社出版。尤其陈望道所译《共产党宣言》,以晓星中学与一高期间所习英语与德语之功底,李汉俊为校对尽心尽力。也正因为留日期间对工人运动的亲历以及与新人会的交往,李汉俊视工人为革命的第一力量,主张“从精神上打破‘知识阶级四个字的牢狱”,希冀“‘脑力劳动者与‘体力劳动者的一致团结”。
中国共产党发起组于1920年8月15日创刊《劳动界》,以“改良劳动阶级的境遇”为宗旨。李汉俊主编这本周刊。在《民国日报》1920年8月17日登载的《〈劳动界〉出版告白》中,李汉俊与陈独秀称此刊为“中国劳动阶级有力的言论机关”。在发刊詞《为什么要印这个报?》中,李汉俊直言:“工人在世界上已经是最苦的,而我们中国的工人比外国的工人还要苦。这是什么道理呢?就因为外国工人略微晓得他们应该晓得的事情,我们中国工人不晓得他们应该晓得的事情。我们印这个报,就是要教我们中国工人晓得他们应该晓得他们的事情。”发表在第二十二册的《一九二○年上海底劳动运动大事记》,李汉俊欣喜万分道:“这一年来,单是罢工运动共有四十次。”当局却畏惧该刊,“察其内容,不外煽惑劳动,主张过激,一经传播,贻害无穷”。安徽省警察厅长呈请内务部通电各省,“一体严密查禁,以免传播”。而在李大钊北大图书馆办公室举行中国共产党北京小组第一次会议上,该刊创刊号人手一份。行胜于言。以省工团联合会教育主任委员身份,李汉俊1923年领导“二七”大罢工。李汉俊亦绝不讳言革命事业之艰之难之险:“种子在手,唯惧万里之荒芜,或吾力之不逮也。是以不得无忧吾人之肉体堪此劳任否。”芥川龙之介录下此言。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正因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建党之大任降于留日学人李汉俊,由此判断,留学人员必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光辉史册之上。
编辑 王亭亭 校对 朱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