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潭
2021-03-11十八须
十八须
那天早上我和阿保戴着安全帽走向井口。负责安全的技术员站在那里,冲我们一个劲地喊:“别过来了。今天不上班。透水了。”
王村离白沙水库不是太远,时不时就会有煤矿发生透水事故。透水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水势不是太急,矿工都可以跑出来。
我不知道井下的透水有多严重,但今天这个早班确定是上不成啦。
工友们站在煤井底下,嗡嗡议论了一会儿,他们在议论井下有没有闷到人。闷不闷到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水抽干了,我们还是要下井上班。
站成一堆的工友们很快就散开了,一部分人选择重回宿舍睡觉,一部分人选择去煤矿附近的录像厅看电影。我和阿保不想睡回笼觉。走到录像厅门口一看当天播放的电影目录,全是看过的老武打电影,就不打算进去了。
录像厅靠着大公路。我们站在路边,看着一辆又一辆大车从我们身边飞快驶过,大多数是运煤车,也有小轿车和大客车。不管是什么颜色的车,车身一概灰扑扑,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煤灰。我们一连吃了几嘴大车扬起的煤灰,决定不再傻站着。
公路从偏东北方向过来,又向着偏西南方向延伸而去。我们自然而然地向着西南方向走。我们是从稍东北的方向坐车来到王村的,潜意识里认为路上的风景我们全都看过了。当然,这只是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们看到好几辆向着西南方向行驶的客车,车头前都挂着一个站牌,“少林寺”。
“想当大侠不?”阿保说。
“想的。”我说。
我们相视一笑。我们决定走着去少林寺。如果走累的时候我们走到了少林寺,就买张票进寺看看;当然了,门票不能太贵。如果我们走累了还没走到少林寺,就掉头走回来。
沿着公路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离王村有十几里路了,看见的风景却和在王村看见的没有任何区别。走过三个村庄,全是依着公路而建的细长村子,往往有近千米甚至一两千米的长度。看到了至少不下五十家煤窑,大多在路的西边,也有少数几家设在路的东边。所有的煤窑,不管规模大小,全都是一个造型,像出自同一个画家的拙劣作品。黑色的煤井架,黑色的煤炭堆,在煤窑里走动的人也多是黑乎乎的,全身上下,和他们的眼睛一样黑。他们吐出的痰和擤出的鼻涕肯定也是黑色的,粘稠的,像被水搅拌过的煤尘。还看到了十几座或断或连的丘陵,丘陵有的只有二层楼房高,有的则有上百米。近村的丘陵大多被开成了田地,长着快要成熟的麦子。其他的丘陵依然保持野生状态,树木杂草密密麻麻。已经是夏天了,如果没有无处不在的煤尘,这些丘陵应该都是碧油油的绿色。但产煤地带怎么可能会没有遮天蔽地的煤尘呢?所以我们看见的丘陵也全是灰扑扑的,无精打采的,像一个个被束缚在大地上无处可逃也无力逃脱的巨大灵魂。
我们继续往前走。走了两个小时,没有半点疲累的迹象。毕竟我们都是练出来的,每天在煤窑下面推着装满煤的独轮车或拉着沉重的拖车要一连跑八个小时呢。煤井架渐渐稀疏起来。暂时没看见有村庄。连绵不断的丘陵露出了些许干净的绿色。我和阿保都有点激动。我们怀疑少林寺快到了。
没有少林寺,什么寺庙都没有。公路这时已经变成了东西走向。我们站在公路北边,向着西边使劲展望,却只看见了几个若隐若现的煤井架,还有一排又一排长满松柏的丘陵。比丘陵高大许多的山脉也越发清晰。路边的沟里,积着流量不小的黑水,肯定是从地下深处的煤窑里给抽出来的。我和阿保打量着这满沟的黑水,喉咙明显有点蠢蠢欲动。我们真不知道煤窑底下的水有这么脏。
煤窑下面燥热,谁都有渴得受不了的时候。我们经常会借着头上的矿灯,寻一处废弃的或比较安静的巷道,用手捧着那些沉淀得比较清亮的地下水喝。说也奇怪,在矿灯的照耀下,地下水虽然也是黑的,但十分清澈,喝着也不是太难受。用一个下了半辈子煤窑的老矿工的话说,“这才是真正的矿泉水呢。”
只有借着阳光,我们才不会被矿灯的光线欺骗,我们终于看出了煤窑里的黑水有多黑,有多脏。
“老子就是渴死,也绝对不会再喝地下的矿泉水了。妈的,太脏了。”
阿保说完这句话,还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的唾沫是黑色的。我的也一样。我们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们不在乎。下煤窑的人都是这样的,短时间内死不了人。
“还要接着走下去吗?”阿保似乎受了打击,不再有刚才兴致勃勃的劲头了。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快中午了。”
我说:“都走这么远了,再往前走走呗。说不定等下就有少林寺的和尚从山林里跳出来,要拦着路教我们武功呢。”
阿保笑了。“真能遇见少林寺的和尚,我不练铁头功了。我要向他学点内功,运气把体内的煤毒给逼出来。”
一边瞎扯,一边继续向着西边走。公路有点缓上坡,走着有点累。我也有点不想再走了。我正准备提议掉头回去,缓上坡走完了,接下来是一个缓下坡。于是我又把说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决定再向前走一段。
下坡很快又完了,接下来又是一个缓上坡。我和阿保对视了一眼,不打算再走了。这次对视让我和阿保都笑了起来。我们的脸上身上几乎沾满了煤尘,黑乎乎的,灰乎乎的,像刚从煤窑里出来似的。我抬头看了看太阳,不经意地摇了摇头。我们在太阳底下走了几个小时路,惟一的收获还是深达地下几百米的煤窑赠予我们的东西。
就在这时,我们听见了潺潺的流水声。绝对不是路沟里黑水发出的声音。是从公路的南边传过来的。
阿保用手搓了一下脸,手心里顿时黑乎乎的。阿保说:“找点干净水洗把脸再回去。”
“这片地方哪里会有干净水啊?”
我根本不相信这片黑水横流的土地上还会有露天的干净水源。不过看阿保跑到了公路南边,我也跟了过去。
清水潭就在公路南边,和公路隔着几间房子的距离。它的水一点也没被煤灰污染,和我老家的井水一样干净。
清水潭并不大,估计顶多只有一处宅基地大小,却能勾住人的心魂,让我们的目光流连在每一寸水面上。
水并不深,最深处也不过一米有余,可以清晰地看见石头铺成的潭底,有的生了青苔,有的则没有。一群一群的小鱼在水里倏忽来去,长的有三寸左右,小的则是刚出生的样子,细得像虫子。阳光照在水面上,满眼都是乱哄哄的水光。
“哈哈,太好了。”阿保直接跳到潭边的一块石头上,坐到上面,先是洗手,后是洗脸,后来干脆把鞋子脱掉,把脚也伸了进去。
我突然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龄人产生了一丝厌恶。我没想到面对这样的一片清水潭,他竟然毫无顾忌地把脏手脏脚全伸了进去。他清洗过的那片水域明显地有点发黑,水里多了一些细细的煤尘。我担心这些煤尘会沉到水底,然后变成清水潭的永久污垢。但是没有,那些煤尘往下沉了一点,又慢慢地浮了上来,并且在水上打着旋儿流走了,流到了潭西的低处。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缺口,潭里的水不停地向外流淌,流进了一片长得很密的松树林。清水潭一面靠路,三面全是松树林。南边的松树林,是长在一片山头之上的。不是丘陵,而是石头山。山头的后面又是连绵不尽的山峰。或许,这已经是嵩山的一部分了。
阿保见我站在潭边左右张望,迟迟不洗手洗脚,顿时猜透了我的心思。他哈哈笑着。“老五,这是片活水,绝对不会这么容易弄脏的。放心洗吧。”
阿保这句话倒是让我有点惊异。在我看来,他属于那种天生对美缺乏鉴赏力对事物缺乏洞察力的人。但从他这句话里,我才知道自己对他存有偏见。他说得对,这片潭水之所以如此清澈,是因为它是活水。潭水不是从周围煤尘遍布的地段流过来的,而是从地底深处涌出来的。这是一片来自地底深处的泉水。之所以还没有被污染,是因为它每天都在更新潭水。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潭水不停地向着西部的缺口流淌,流得不快,但也不算慢。水位始终没有降低的原因,显然是因为地下的源头。
我跳到了潭边的另一块石头上,也把手脚伸了进去。潭水的确很凉,和我们在几百米深的井底饮用的水应该属于同一种水温。有小鱼在我们脚边游动。伸手去捞,却又捞不住。
“老五,你屁股下面那块石头好像一头大象啊。”
他说得对。我坐的这块石头很像一头正在饮水的大象,长长的鼻子完全伸进了水里。他坐的那块石头则像一只卧在地上的水牛。
我们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石头上,才发现这片潭水着实神奇,不只是水好,大小不一的石头竟然也各有姿态。有的石头像乌龟,有的石头像猛虎,有的石头像山羊,有的石头像大肚子的小猪,还有的石头像各种树木;各种各样的奇石,模仿着世间的动植物,不只模仿出了外形,连神态都模仿得极为逼真。
我从石头上站了起来,开始围着这片清水潭慢慢转圈,细细打量每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好多石头上都刻着字,大多数都是繁体字。潭水东边,竖着一块一丈多高的大石头,石头上部分成三部分,两边低,中间高,构成活生生的一个“山”字。石头中下部竖刻着七个大字,“天中胜景小桂林。”第一个“天”字我要踮起脚尖才能触到,最后一个“林”字离地只有一尺有余。这几个字刻得极好,有股飘逸之感。而在石头的右下角还刻着两行小字,好像是什么什么居士,写于清道光什么什么年间。好几个字我都不认识,只能连蒙带猜。
但这不重要。有这些就够了。这个什么居士的形容极为准确,我看到清水潭时只是惊讶,仔细观察这些奇石时心里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感觉自己在哪里见过这种风景,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小桂林”三个字一下子提醒了我,这不就是一个袖珍版的桂林山水吗?虽然没有去过桂林,上小学的时候可是学过《桂林山水》那篇课文的。我坐在上面洗脚的那块石头,应该就是桂林大名鼎鼎的“象鼻山”了吧?
造化真是神奇,不但在广西桂林造出了一片神奇的山水,还在中原的嵩山脚下造了一个袖珍版的桂林山水。它们都是自然形成的,就是不知道哪片山水更古老一些?天上的太阳肯定知道答案,但它不会告诉我。
起了一阵山风。山上的松林向着一个方向齐齐摆过去,又摆回来,再次摆过去,起伏间就形成了绿色的松涛。涛声传入我们耳朵时,风也从我们的身边掠了过去。这些风生着长长的无形的脚,把镜子般的水面踩得片片碎裂,乱成一团。
清水潭还能存在多长时间呢?几乎可以俯身掬饮的清水还能在煤窑的包围之中存在多长时间呢?登封的煤矿已经开采了很多年,清水潭依然还是清水潭,但我总感觉,如果有一日,潭水的自我更新减缓了一点,只需要几天时间,漫天飞舞的煤尘就能把它变成黑水潭。想到只有一路之隔的那条黑水沟,我就对清水潭的未来不抱任何希望。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阿保听。阿保愣了一下说:“老五,你可真会胡思乱想。”
“不是胡思乱想。也许过几天再来潭水边,清水已经变成黑水了。”
“管它呢。”阿保很不以为然。“变黑也正常,周围的水都变黑了。”
阿保说得对。这世间,人有人的命运,山有山的命运,而一个根脉深入地下的泉源自然也有属于它自己的命运。虽然才十六岁,我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我觉得,所谓命运,就是我们无法掌控的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结合体。每个人都会死,每座煤窑都会发生事故,这就是必然性。但并不是每个下煤窑的人都会被砸死在煤窑里,这就是偶然性。我们活在世上,更多的时候,就是靠各种各样的偶然性避开那些毫无预兆的灾难。而在偶然性里也有某种必然性的存在。在卫生条件极差的私人小煤窑里干久了的人,不死于矿难,必死于肺病。这就是我和阿保每天都要面对的必然性。无论如何,死亡总是令人悲伤,不管是突然死亡,还是缓慢死亡,不管是一片潭水的死亡,还是一个人的死亡,都会有人替他哀悼,在内心深处建一处哀悼故人或故事的坟墓。
我收起自己那些杞人忧天的想法,重新坐回象鼻石上,把手伸到清水潭里,试图逗那些小鱼儿过来。
自从来到清水潭边,阿保一直坐在那块水牛状的石头上,时而左顾右盼,但更多时候则痴痴地盯着脚下缓缓流动的清水。他似乎也在思考着什么东西。
阿保和我同龄,他已经有了未婚妻。他未婚妻腿有点不方便,走路一拐一拐的。因为这件事,我们这帮同龄人没少嘲笑他。阿保从不在乎我们的嘲笑。有一次,他甚至还推心置腹地对我说:“老五,我家里什么样你还不知道吗?家里穷,老爹懒,我妈又死得早。我自己吧,两颗大龅牙,长得又不帅。说句实在话,我认为自己这辈子可能要打光棍了。现在有一个女孩子不嫌弃我和我的家境,愿意做我的老婆,我感激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嫌她残疾呢?再说了,她只是腿不方便,脑子可比我还聪明。真的,老五,我一直觉得,我能找到这样的一个未婚妻,肯定是上辈子烧了高香。”
阿保和我推心置腹的原因我当然知道。他的潜台词就是,让我也找个残疾人当未婚妻,别想东想西的了。我当然还是嘲笑他。我很清楚眼下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下煤窑也绝对不可能成为我一生的事业。我只想用下煤窑来挣点快钱,以便渡过迫在眉睫的家庭难关。只要我母亲的病好了,或不再这么严重,我肯定就会离开煤窑,去南方的工厂里,干那些干干净净的工作,那些不会把我突然砸死或把我的肺部慢慢染黑的活计。毕竟是少年,悲观的少年也是少年,多少会有点不切实际的妄想和雄心。虽然眼下很惨,谁敢说没有前程似锦的未来等着我呢?
在清水潭的边上,我忽然理解了我的同伴。阿保那年虽然也才十六岁,但比我还要成熟。他对未来已没有了半点憧憬。他像个能掐会算的人,早早看透了未来的人生轨迹:做个普通人,在乡村结婚生子,农闲时节出门打工,农忙时节回家收割,在波澜不惊的岁月里慢慢老去,最终变成和他老爹一样的人。当然,阿保肯定比他的老爹勤快。
那天,我和阿保在清水潭边坐了足有两个小时。过了两个星期,我又一个人跑到了清水潭边,想看看清水潭是否变黑了。清水潭的自我更新和自我去污的能力比我想的要强大。它依然清澈如镜,映照着我黑乎乎的脸,以及半空中灰暗的煤尘,还有更高处的日光云影,以及整片略显阴霾的天空。它似乎将继续存在下去,直到这片地域深处的煤炭被掏空,天空重新碧蓝的那个日子。
离开王村时,我本来还想再去看看清水潭的。因为矿老板有点想耍孬种,迟迟不结算工资,我们跟在矿长屁股后面好几天,才把应得的钱要回来,那几天心情糟得很,根本没心情去和清水潭道别。拿到工资,我们背着自己肮脏的行李卷,走到公路边上,直接登上了一辆开往禹州的客车。我坐在客车的后尾,隔着玻璃打量越来越远的王村,就像在打量一个自己再也不会踏足的地方。
我的预感是正确的。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回过王村。二十多年过去,在登封下煤窑的经历早就淡忘得差不多了,唯独那片只有宅基地大小的清水潭,还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比我的老家出现的频率更高,似乎它才是我的老家。
十几年前,一次我回老家,和偶然碰面的阿保聊起清水潭。阿保一脸讶异。“有这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不可能的。煤水横流的鬼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一片清水潭?”
“也许是我记错了。”
“肯定是你记错了。你们读书人就爱胡思乱想。”
阿保斩钉截铁地给我下了一个结论。阿保有资格给我下结论。他的孩子已经上初中了。他有了一栋二层小楼,忙时种地,闲时外出打工,家里也没欠什么外债。虽然偶尔咳得厉害,但面对我这个不听劝的还没结婚的老光棍,是可以摆出教训的姿态的。在他眼里,我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