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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的童谣
——王棵印象记

2021-03-11徯晗

星火 2021年2期
关键词:味道作家文学

徯晗

印象中大约是2005年吧,也许还要晚一点,在广东省作协召开的一次会议上,会议应该比较重要,青创会或者作代会?因为是在珠岛宾馆举办的,一般的会议不会来这里开。会议开始之前,我在礼堂前的荷塘边看荷花,那天的日光特别好,好到可以称作炽热,正值盛夏,在广州,这样的炽热是可以灼伤人的。我立在荷塘前,躲在遮阳伞下看荷花,其实是为了离人群远一点。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头看见一位熟悉的朋友向我走来,在他身边还有另外一个男子,我不认识。朋友说,跟你介绍一个人,王棵。我微笑着点头,顺着朋友的手势看过去,男子背对着阳光站在我面前,五官十分俊朗,皮肤黝黑,是那种过度的日光照射形成的健康红黑,脸上还闪现着青春的余晖。很年轻的样子,像个大男孩。脸上的微笑略带些腼腆,但眼神是宁静的,深邃的,温和的,像烈日下的海水。一侧嘴角微微翘起,带着某种自信与俏皮。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那不是普通的白衬衫,两边的肩章上分别有一道杠和三颗星。看来他是一名军官。当时的日光太烈了,我戴的近视眼镜没有变色功能,迎面直射的日光灼伤了我的眼睛。并不是我的记忆力惊人,是那一刻恰好被一旁的朋友拍下来了,照片强化了我的印象。

现在,我仍然记得当时他脸上的笑,那笑中的腼腆。是的,腼腆,即使是十多年后的今天,王棵脸上的笑依然是腼腆的——这是他人格特质的某种折射。那一次,他把刚出版的新书《守礁关键词》赠送给我,书封上清晰地印着“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2005年卷”。我的内心是惊讶的。这套丛书是由中国作家协会、中华文学基金会主办,中华文学基金会策划,由专门的编审委员经过严格程序编选出来的青年作家作品集。扉页上编审委员会和出版委员会的名单几乎囊括了全国最权威的文学评委。我知道这套丛书的入选标准和入选难度——文学新人,首次出版,文学作品必须有影响力。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参加过这套丛书第一卷的评选,我落选了,落选的理由是送选篇目太少,单篇内容太长,不适合结集出版。我选送的是两个十万字左右的中篇,那时刊物对篇幅有严格的字数规定,三万字以上十万字以下含十万字都称中篇,三万字和三万字以下都叫短篇。评选结束后,我看到寄还给我的作品中,不管是杂志封二的照片、目录页还是作品正文,我的名字都被涂黑了。可见这套丛书评选是严谨的,严格的,也是严苛的。它一卷只出十本,有时两年才出一卷,到2005年这一卷也才是第七卷。与王棵同列第七卷的还有余泽民、徐则臣、张楚、于晓威、习习等人。如今,徐则臣已经是茅奖得主,而余泽民也是有影响力的翻译家和作家,张楚等人更是七零后作家中的翘楚。可见担任这套丛书的编委们的眼力和预见性。

果然,这次会议上,作为青年作家代表之一,王棵上台朗读了他的发言稿。其时,王棵还在海军南海舰队服役,是一名上尉军官,住在湛江。也是在这次会上,我知道了他守礁的经历。正是这段特别的经历,成就了他的写作。

会议结束后,我把王棵的《守礁关键词》带回家,进行了认真仔细地阅读。如果说此前对王棵的重视还只是来自于一种外部力量的作用,那么在读过他的这部小说集后,我的内心已彻底被他的作品征服。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想说,因为懂得,所以相惜。作家之间的情谊,往往基于对彼此文字的阅读、领会与体悟。我当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王棵的中短篇小说极有可能在N年后成为中国文学的经典之作。这么说并非空穴来风。但凡读过他的中短篇小说的人,都会从中读出一种特别的味道,这种味道是由多种味道复合而成的;在我们日常看到的一些作家作品中也可能嗅到其中一两种或几种,但绝对不是王棵的那种组合味道。这种味道是只有在阅读一些文学经典,譬如《老人与海》《第二十二条军规》《墙》等时,你才会嗅到的。这是一种特殊的味道,它扑面而来,你会沉入其中,被吸引、被征服、被主宰。我不能说王棵的小说就是这样一种效果,但你会感受到这种似曾相识的味道——我把它称为经典的味道。这种味道无疑是当时众多中国小说所缺失的。这种缺失,肯定不止十年了。在先锋小说发展到最成熟的时候,我们曾经在一小部分作家的作品中感受过这种味道。在此,我要特别申明:王棵的小说,绝对不属于以往的所谓先锋。他的小说有一种天然的敞开的空间,就像他笔下频繁出现的海,非常的宽广,开放,自然,你会非常自如地进入对他作品的阅读。它不会让你产生陌生与隔离感。我曾试图分离和图解王棵中短篇小说中的这种复合构成,但是,非常遗憾,我发现一旦剥离这种构成中的任何一种,他的小说就会失去魅力。比如我后来读过的他的某些长篇,就缺少这样一种完美的复合。在这样的写作中,他不自觉地做出了某种剥离。我想王棵一定是一位存在主义者。我愿意相信这一点,正如我从不怀疑自己的存在主义倾向。这从他的一部分中短篇小说的标题就可以看出,比如《如影随形》《透不过气》《摇晃》《对鱼说话》《寂寞如此之猛》……我们从中可以窥见王棵作品所要表述的那种存在状态和对这种存在状态的哲学表达。正如我们一看到萨特的《厌恶》、加缪的《局外人》就能想到这几乎就是他们的哲学标签。

读过王棵这些小说后,我们的联系逐渐变得频密起来。那时,我们交往的方式主要是通过博客,我们在彼此的博客里潜水,偶尔评论,偶尔电话,偶尔邮件,聊。或者不聊——期待下一次在某个会议上见面。一般聊他的小说居多,也聊其他朋友的小说,主要是好小说。我曾经与他一起探究过他小说内容与形式之间,以及它们与标题之间的关系,我认为王棵是一个具备成熟文学理念的写作者。他的清醒与强大的叙事能力和天才的语言相结合,注定能成就他小说的经典品质。这是作为同行的我自愧不如的。他叙事的冷静与耐心,也是令当下许多与他同时代的作家相形见绌的。到2008年前后,王棵已经是很多重要刊物的重要作者,他的名字不断出现在一些大刊的醒目位置,大量小说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权威选刊选载,入选各种重要的年度选本,他进入了一个全面收获的季节,前前后后获得了不少奖项,包括2006年评出的《小说选刊》2003-2006年度全国优秀小说奖,《十月》2007年度新锐人物奖等。对此,我既为他感到高兴,又感到嫉妒——那几年就好像是文学的王棵年,又好像是王棵的文学年。照理说,王棵写出了这么多优秀的小说,他应该得到更多更大的关注,但似乎也就止于此了。他不再与文坛靠得更近,就像始终存留在他笑中的那种腼腆,他似乎并不热衷于站到聚光灯下,那会使他感到拘谨与不安。和他交往几年,我已经觉出他性格中的某种退守与被动。他性情中那种与生俱来的避世情结,使他离名利和荣誉越来越远。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说他要离开广东去成都了。我虽然感到突然,也并不感到吃惊,那时他已经是一名校级现役军官,这种调动在部队里再正常不过了。但是他接下来告诉我,他是自己主动申请调动的,他说他要去的那个单位更适合当下的他。我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在那边有了女朋友?

在我看来,除非他想去那里安家,否则离开广东,尤其离开广州(据我所知,广东作协当时正有意向要调他,只要他愿意转业)去成都还是有些让我不解。我记得他的回答有些含糊,但应该不是我以为的“女朋友”,如果真是,我倒是要祝福他的,毕竟我一直都想要给他当一回月老,为他促成一桩婚事。

他就这么去了成都,在《西南军事文学》杂志做编辑,后来又做了副主编。我很遗憾我们以后再见面就比较难了,大家虽同在写作,毕竟分散各地,处不同行业,朋友们能够相聚的机会多拜会议所赐。同一省份,这样的机会就多了很多。所幸我们还有网络,便一直时断时续地保持着联系。他去成都后不久,我写了我的第一篇战争题材的小说,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他,就把稿子寄给他了。稿子很快就发了,标题是他改的,叫《赎无垠》,果然好,这一点,我信赖他,就像信赖他的小说标题一样。至于他在成都的生活怎样,我只能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去问。当然有些动向他也是会主动提及的,比如新买了房子,比如去北京写电影剧本了,其中的一部是给著名导演张艺谋先生担任剧本统筹,就是那部著名的《金陵十三钗》,又比如买了更大的新房子……犹记得有一年,具体哪一年不记得了,他突然给我来电话说他要离开部队了,他说他的军龄足够让他用自主择业的方式转业了。他给我解释了什么叫自主择业,然后戏谑地说,我选择了“退休”。当然,并不是真退休。当了二十多年兵,他终于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了。换句话说,他成了一名领取固定薪水的自由职业者,也等同于退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一年,他应该还不满四十岁。三十八或者三十九岁。因为我当时还和他开了一个玩笑,说了一句,三十多岁的退休老军人啊!

过一段时间,他告诉我,他接了一个剧本,要来一趟广州,想请我和魏微一起吃饭。我开心地打电话告诉魏微,说王棵退休了,他要来广州,请咱俩吃饭。魏微一听就扑哧笑了,说,什么叫他退休了?我把他给我做过的解释也给魏微做了一遍,然后我们就一起期待他的到来。三个人很快见面了,见面了他也没跟我们多客气,还是那么腼腆地笑着,说一些我们感兴趣的事儿。关于他的生活,他依然谈得不多,我们也没有多问,反而是聊起他新发的一个中篇。我正好刚刚读过,就有些不留情地说,你现在的语言风格似乎有些轻佻了。他很震惊地看着我,说是吗?你怎么会有这个感觉?

他眼神里流露出受伤的神情,让我骤然想起与他第一次见面时,我逆着阳光看到的那双眼睛:宁静,深邃,温和,像烈日下的海水。我有些后悔说出了这样的话,但说出来的话已经没法收回——其实那是一篇极好的小说,发在某个大刊的头条,只是我不喜欢他叙事语调中暗含的那种戏谑与反讽。我一直不喜欢那样的语调——不拘是谁的作品。但显然他对我的评价有种强烈的不解和失望。我只好有些尴尬地表示,我不喜欢,并不意味着它不好。事实上,根据题材的需要,作家有选择叙事语调的权力,那是叙事的自由,而不是阅读的自由。尽管后来我们把聊天转到了别的话题上,但我猜那天王棵是有一点不开心的,他一定有一些迷糊,他的叙事语调怎么就轻佻了?他肯定不能理解我心中对他的期盼,在我看来,一流的作家不应该用这种叙事语气,我希望一直能读到他在大海系列小说中的那种经典味道,无论是《守礁关键词》里的诸多短篇,还是他后来发表的一系列与海峡和海洋有关的中篇——那种严肃的,深广的,高尚的,静穆且纯粹的叙事精神。

事后,魏微批评我,说徯晗你太尖锐了。是的,我是一个尖锐的人,一直都是。但我希望王棵不要介意我的尖锐,毕竟相比于对他作品的偏爱,这种尖锐更诚实。其实,那以后我又读到过他更多的好小说,尤其是之后发在《长江文艺》上的一个中篇《黑暗中挣扎的闪电》,在我看来,真是难得一见的上上作,尽管我印象中没有一家选刊选过,但这不是选刊的错,是时间的错,或者说是概率的错,也许有一天,会有人从时光中把它重新打捞出来。有意思的是,我看到他竟然马上就要出一套11卷的个人全集了,他在朋友圈晒出了这套书的封面。想必这篇小说也在里面吧?

那次广州一别后,我们在成都又见过一面。先生去成都出差,我跟随着去了,一半是为了去玩,还有一半,是去看王棵吧。那是2017年的早春,西南的天空中飘着微凉的细雨,从成都双流机场出来,王棵和他的朋友开车来接我们。见到我先生,王棵开玩笑地对我说,明明可以拿出来展示的啊,怎么还一直藏着?我先生笑了,我知道他心里正暗藏着某种得意。

那天,除了给我们夫妻俩接风之外,他和朋友一起陪我们玩了一整天,陪我们逛宽窄巷子,带我们吃成都最好的小吃。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王棵给从不过生日的我买了一个小蛋糕。我于是得意地对我先生说,瞧,还是男朋友对我好!我先生笑了。那天,他亲手给我和王棵拍了好多张合影,其中的一张,我挽着王棵的手臂——照片上,王棵难得不腼腆地笑着。回去的路上,我先生悄悄地对我说,你这“男朋友”还真不错!我故意反问,是小说,还是人?我先生说,人和小说都不错,特别是人。他早就看过王棵的多篇小说,对小说的肯定早已说过多次,我要的回答其实是后者。我知道先生不笨,一个人的行为举止里写着他的品格。

我们的友情之所以保持得这么长久,这么纯粹,更多的原因其实是王棵纯粹。王棵的人格精神投射在他的诸多小说里:严肃,深广,高尚,静穆且纯粹。他不是那种人一阔就变脸的人,阔不阔,他就在那里,不尊也不卑。他也从不是那种势利之人,更耻于攀附,否则他就不会把自己小成一个标点,沉默地藏进他的文字里。而这文字是如此有力,乃至没有阐释它的声音。但我知道,它们就矗在那里,形销骨立。而时代就像一场大雪,大雪无痕,我们很多人的足迹都会在融雪里消失。我相信王棵的不会,他的某些文字肯定会成为融雪下幸存的峰峦,肯定不会是全部,但一定会有那么一小部分,也许数量很少,但不会绝迹。

在王棵的中篇小说集《河之唇》扉页上有这样一句话:“在去往永生的路上,我遇见一条河。它已经走了很久,直到被我的目光收留。”他把它称为“多河地区的童谣”,但我知道,这是一句虚构的童谣,它只存在于王棵的虚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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