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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言大义:古代优伶谏言及其社会政治取向

2021-03-09孟明娟

艺苑 2021年6期
关键词:教化

孟明娟

摘 要: 优伶作为一个特殊的艺人群体,在演剧及与人交流中,言语呈现多面性,有常语、谀语和谏语之分。其中谏语多数有关社会政治,往往带有“弦外之音”,彰显“微言大义”。他们在祭祀、节令、宴饮等场合,利用接近帝王臣宰等政治人物的机会,以滑稽幽默的方式揭露社会政治事务中的弊端,发挥了匡扶时政、廓清仕风的作用。优伶谏言具有悠久的传统,在传承的过程中亦被历代士人反复书写和演绎,成为底层人士关切江山社稷的某种象征。在古代谏诤制度不够完善的情况下,优伶谏言作为体制外的一种“进谏”方式,影响了社会政治,也折射出优伶的家国情怀和戏剧“高台教化”的功能。

关键词:优伶;谏言;教化;社会政治

中图分类号:J80 文献标识码:A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江南戏剧的地域文化特征研究”(编号:21CB173)、西交利物浦大学重点项目建设专项资金资助项目“非物质文化遗产视阈中江苏傩文化的传承与利用研究”(编号:KSF-E-6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古代优伶虽然出身卑微,但他们“于嘻笑诙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在历史的长河中,一些优伶具有强烈的社会现实意识,他们关注时政,心系社稷,形成了讽谏的传统,其精湛的技艺和浓厚的家國情怀绽放出卓尔不群的风采。

一、优语与谏语

优伶肇始于原始歌舞者,他们有的游唱于民间以歌舞和奏乐为生,也有的被统治者蓄养为“弄臣”。春秋战国时期,周景王时的优州鸿、楚国的优孟、齐国的优施等是优伶身份的肇始。由此优伶从事调笑表演之风开始兴盛,几乎成为一种职业,这类人被称之为倡优、俳优等。优伶群体从先秦产生到汉代基本定格,属于从事歌、舞、乐以及诙谐嘲笑的艺人。宋元以后,优伶一般作为戏剧演员的专称。优伶以语言、乐舞、杂技、徘谐等技艺进行滑稽表演,戏谑娱人,供人主笑乐。他们的发语非常讲究,时常运用各种语言技巧进行捷讥笑谑或暗喻讽谏,在获得娱乐效果的同时,别有他意。优伶在反复的实践过程中,形成丰富的优语系统,并且越发受到关注。优语中有不少是关于世道人心、社会政治的内容,有的还直指帝王,经过历史的沉淀和士人反复的书写,渐成范式。

事实上,优语也是十分平常的话,它是基于当时社会上人们共同使用的语言,或来自于民间语言系统,或来自于士大夫群体,抑或受到其他语言习惯的影响。总之,优伶的发语本身并不一定多么优美,也不一定多么滑稽,而是在特定的情境中演绎所致,加之他们的长相特别(早期侏儒),并得到专门的训练,使得他们的语言在舞蹈、声音、手势及表情等多种元素的支持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戏剧学家任半塘曾对优语进行界定和解释:“指优人之口语,或散,或骈,或吐韵,或否,俱以优人自撰自发之创语,或自选自用之成语为限。……发语时,或在俳谐作伎内,或在戏剧表演内,或在日常生活内,无所限制。”[1]1优伶通过多自编自撰的语句,或是自选自用的成语,在各种场合运用诸多的语言艺术和表达形式,获得不同凡响的效果。

历史上的优语十分丰富,存在于各种古代典籍之中,对优语进行系统收集研究的主要有王晔、王国维、任中敏等人。元代王晔曾辑录从楚国优孟至金代玳瑁头等优辞为《优谏录》,其文本虽已失传,但从杨维桢对其所作的序中可以窥其大意。其首先明确指出是基于 “世道者”收集,即具有社会价值和意义,总体承袭《史记·滑稽列传》的风格,他在《<优谏录>序》中阐明了优伶讽谏的作用:“观优之寓于讽者,如‘漆城’‘瓦衣’‘雨税’之类,皆一言之微,有回天倒日之力,而勿烦乎牵裾、伏蒲之勃也。”认为优伶谏言不可缺少、功不可没。

王国维《优语录》所选优语是基于与剧语的关联,为戏剧研究做资料审思的准备,但也涉及不少优语谏言。他从历代史书、笔记、诗话杂著中辑录唐宋俳优、演员的滑稽语话共五十条,据以考证“戏剧之源与其变迁之迹”,并藉以“存唐宋之戏曲”。任中敏在《优语集》的辑录中,明确了优语的“社会意义”取向,他在书中凡例这一部分指出:“凡纯涉伎艺之传习,别无其他社会意义,或淫秽者、谗匿者、浮泛不切者、耳语无从宣达观众者,均不录。”[1]2在“总说”中说:“载籍所见,凡有关优语、谐诨与讽刺之义足资研讨者,汇录之。”他全面搜集了历代徘优言论,通过“全盘体验”“觉谀之为用,有重于谏者,常语之不可少,有重于谏与谀者。”[1]14在常语、谀语、谏语三类用语中,虽然使用情况不同,但主要选择了谏言一类,剔除和减少了常语和谀语,规避了徘优软弱、谄媚等“负面”形象,以谏语所体现的价值强化了底层艺人的抗争性,徘优形象由此得到了提纯,转变成为具有自觉的阶级立场与抗争精神的智者。[2]

优伶谏言习用讽谏方式,讽谏不仅可以获得较好的效果,而且不容易造成麻烦。西汉光禄大夫刘向大胆谏言,有《谏营昌陵疏》力谏成帝停建昌陵,做一个“躬亲节俭”的好皇帝。他著有《说苑》,其言: “是故谏有五:一曰正谏,二曰降谏,三曰忠谏,四曰戆谏,五曰讽谏。孔子曰:‘吾其从讽谏乎!夫不谏则危君,固谏则危身,与其危君宁危身。危身而终不用,则谏亦无功矣。智者度君权时,调其缓急,而处其宜,上不敢危君,下不以危身。故在国而国不危,在身而身不殆。’”[3]206与“正谏”“降谏”等方式相比,讽谏既没有违逆君臣纲常,又能起到匡扶政务的作用,还能让劝谏者保全自身。

由于优伶的特殊身份,其言语甚多,其中不乏奉承、谄媚之辞,但在历史长河中,谏语却从众多言论中脱颖而出,无论是真实记录还是选择性书写,抑或是演绎,必有其重要价值。总体而言,优伶谏言流传甚广,成为士人关注的话题,反映了他们对江山社稷的抱负和理想。进一步讲,传统的优谏传闻被士人用来宣扬“君贤臣直”的儒家之道,在书写过程中形成了一种虚实相间的题材,存在着士大夫及学者对典籍记载的创造性转化,对徘优人格的单一化处理,凸显了徘优的主体意识与抗争精神,存在着单向度的历史书写。但必须承认的是,这种对于真实或者传闻,虚实相间或者选择性地书写,也在一个侧面折射了士人文人群体的一种情怀和气质。[2]

二、优伶谏言的传统及艺术特征

优伶谏言有着悠久的历史,并一直被传承至明清。先秦时期优伶就活跃于政治舞台,《史记·滑稽列传》记载了淳于髡、优孟、优旃的故事,他们出身低微,淳于髡为赘婿,优孟、优旃为优伶,却“不流世俗,不争势利”,敢于针对帝王进行讽谏。淳于髡讽谏水平堪称一流,曾以“国中大鸟”“一鸣惊人”一语惊醒齐威王;优孟“衣冠”妙谏楚庄王“楚相不足为”“厚葬爱马”;优旃对秦始皇、秦二世“扩大苑囿”“漆城”的谏言等,都十分巧妙地表达了他们的意图。对此,司马迁赞誉道:“岂不亦伟哉!”在这些记载中,优伶谏言警醒了帝王,并且得到了他们的认同。

这一传统被不断延续,优伶谏言不仅直接针对帝王,还涉及地方吏治、国家赋税、社会民生等诸多方面。如三国时期的优人云午唱“青头鸡”以讽刺魏帝,而刘备使倡家假作相殴状以调侃许慈与胡潜不和。这种方式被后世不断运用,后赵高祖石勒令徘优穿“黄绢单衣”,以讽刺参军周延为馆陶令时贪污官绢,北齐高祖令优伶石董甫穿尉景的衣服以刺尉景贪财纳贿;南唐伶人申渐高以“雨惧抽税,不敢入京”的戏言曲谏减轻赋税;南宋洪迈在《夷坚志》记载了优伶通过演绎孔子、颜子、孟子与王安石座位排次问题,暗讽王安石女婿蔡卞的权力之大。

随着戏剧的发展,优伶群体人数不斷增多,地位也更加突出。汉代百戏的兴起促进了优伶群体的壮大,众多优伶被征入宫或被权贵士大夫蓄有。不仅如此,汉武帝起用倡优李廷年担任乐府的协律都尉,招收童男童女训练歌唱,建立专门机构培养年轻的歌舞艺人,这种做法开启后代优伶“科班”的先河。[4]魏晋南北朝时期,优伶以歌舞演故事,开创了一种新的“戏剧”样态。与此同时,在沿袭先秦“优谏”传统的基础上,优伶谏言范围也有所拓展,由帝王扩大至朝臣及地方官吏,渐渐形成借优伶演剧鞭策和警示官吏的风气。

唐代歌舞戏、参军戏兴盛,戏剧的演出和管理等方面亦步入了正轨,渐趋制度化。唐玄宗设立“梨园”“教坊”等,为优伶表演提供了制度支持。到唐庄宗时,他甚至与徘优一起演出,进一步推动了优伶剧的发展。由此帝王与优伶同演之风不断蔓延,李隆范、杨隆演、李继岌等人也纷纷加入表演。与此同时,各类皇亲国戚、达官显贵粉墨登场。优伶演剧之风盛极一时,优伶的地位被大大抬高。优伶的表演方式亦为唐代参军戏和宋金杂剧的滑稽表演提供了借鉴,宋元南戏及元明杂剧、传奇的插科打诨对徘优的调笑取乐方式亦有着一定的沿袭和传承。[4]

宋代市井文化勃兴,大量民间艺人充实到优伶队伍之中,为戏剧的普及进而形成雅俗共赏的艺术奠定了基础。以杂剧为代表的诸如杂技、傀儡、影戏、说唱等民间艺术形式异彩纷呈,杂剧表演中的优伶继承了唐代参军戏与歌舞戏的传统,将演、唱等技艺精华糅合于一体。他们技艺卓绝,与剧作家、诗人、画家等士人交往频繁,文化修养较高,如珠帘秀、刘婆惜等人可谓诗、词、散曲皆精。明代以后,杂剧渐衰,南戏抬头,优伶群体的数量和质量均超越前代,其谏言传统继续保持。虽然明清时期戏剧戏曲受到官方的一定管制,但优伶戏言进谏始终不断。

优伶谏言独辟蹊径、滑稽幽默,在进谏方式、情境场合、语言技巧等方面颇具特色,优伶在插科打诨的表演中使帝王听出“弦外之音”,这亦是获得青睐的重要原因。优伶谏言因“顺耳”而被“悦纳”,其中蕴含了诸多经典艺术特征。

其一,丰富的进谏方式。《孔子家语·辨证》认为,忠臣进谏主要有“谲谏”“戆谏”“降谏”“直谏”“风谏”等“五义”。进谏方式不同,效果也不一样。优伶的谏言方式极其丰富,除了上述“五义”,还赋予谏言以别样的风采。他们将所谏事项经过“包装”,采以说唱、装扮等方式进行演绎,做到寓庄于谐。如在《史记·滑稽列传》中所记载的“优孟衣冠”故事中,优孟在劝谏楚王厚待贤相孙叔敖家眷时,通过模仿、编词、唱咏等方式以情动人,达到了很好的进谏效果。

其二,灵活的情境运用。优伶谏言对于具体的情境把握是获得成功的关键。他们在审时度势、即情即景、随机应变的基础上,灵活编排演出,机动运用所处的情境进行谏言。如《新五代史·伶官传》所记载的优伶敬新磨谏唐庄宗之事。庄宗猎于中牟,践踏了民田。其县令拦马为民请谏,庄宗欲下令杀之。陪同狩猎的伶人敬新磨知道庄宗此行不当,故意斥责县令曰:“汝为县令,独不知吾天子好猎邪?奈何纵民稼穑以供税赋!何不饥汝县民而空此地,以备吾天子之驰骋?汝罪当死!”[5]262这番极其巧妙的语境设计使得庄宗不禁大笑,县令因此被豁免。还有如优伶申渐高针对烈祖“畿甸雨,都城不雨,何也?”的问题,以“雨怕抽税”的巧妙说法,使得皇帝李昪大笑之余免除了一切额外税。

其三,巧妙的语言表达。优伶善于运用夸张、隐喻、谐音、双关等语言,在谏言中往往能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任半塘认为优伶用同音或近音相替,使得“演员在舞台之上口说如此,而实际意义则在于彼”。语言技巧的运用赋予谏言“谈言微中,意在言外”的效果。如《酉阳杂俎》记载黄幡绰运用“泰山之力”这个双关词汇巧妙讽刺了张说利用“封禅泰山”的契机提拔女婿这一徇私谋权的行径。优伶黄幡绰在唐玄宗身边善于察言观色,往往能妙语解颐,他“平日侍从亦常假戏谑,警悟其主,往往解纷救祸,世称‘滑稽之雄’”。[6]1049以黄幡绰为代表的优伶擅于运用各种语言技巧表明意图,使人主理解其言外之意,取得较好的效果。

三、优伶谏言的社会政治性

古代官场贪赃枉法者大有人在,他们为了谋取自身利益,其言其行对国家造成诸多损失。而优伶虽然身份卑下,但其谏言却是微言大义,对江山社稷多有裨益。故此,马令在《南唐书》中赞叹:“呜呼!谈谐之说,其来尚矣,秦汉之滑稽,后世因为谈谐,而为之者多出乎乐工优人,其廓人主之偏心,讥当时之弊政,必先顺其所好,以攻其所弊,虽非君子之事,而有足书者。”[7]165优伶谏言的作用大到廓清是非、辅佐正气,小到惩治官吏、惠利百姓。正如刘勰所言:“优旃之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8]75优伶具有朝臣无法比拟的优势,在谏诤制度以外,另辟蹊径,在狭窄的等级缝隙间敢于谏言,是朝臣谏言的重要补充。

优伶谏言是帝王了解民情、警戒权臣的重要途径。帝王之所以能够容忍优伶讽谏时政,其重要原因是基于维护自身统治的考虑,他们需要一种方式来敲打臣子,而优伶谏言可以起到警戒朝臣的作用。宋朝的伶人批评时政几乎是一种常态、一种潮流,也为士大夫所认同。徽宗对此持有“弗以为罪”的态度,默许了优伶箴谏的行为。优伶对于时政的讽谏可被帝王视为一种舆论力量,如优伶对于奸臣史彌远的讽刺,使得史弥远“二十年不用杂剧”,足以表明其被优伶“诙谐”折磨以及对为政不善遭遇揭发的恐惧。这对于帝王来说,往往是求之不得的,优伶谏言成为帝王对大臣的一种特别的舆论监督形式。

优伶上能接近帝王,下能接触底层百姓,还游走在士大夫之间,由于他们讽谏的传统和自身的担当,他们搭建了百姓与帝王以及权力主导者(朝廷大员、地方官吏)、思想(士人)引领者之间的桥梁。优伶传达信息、匡正扶道,为江山社稷做出了贡献,作为社会底层的“贱人”所具备的社会政治功能在皇权统治下确实有着特殊的意义。

优伶谏言在揭露施政弊端和贪污腐败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其社会政治功能不言而喻。潘光旦肯定优伶的才华,并认为优伶具有重要的社会贡献,其言:“一般民众所有的一些历史智识,以及此种智识所维持着的一些民族的意识,是全部从说书先生、从大鼓师、从游方的戏剧班子得来的,而戏班子的贡献尤其是来得大,因为一样叙述一件故事,终究是‘读不如讲,讲不如演。’”[9]89任半塘对优伶给予高度赞扬,其言:“东方古优有不但不以邪淫换取衣食者,且溅颈血以伸张人间之正义,牺牲自身以争取大众之存荣。东方古优能使危者振,惫者兴,昏暴者醒,不但自己有灵魂,且赋统治者以灵魂。人讥笑古优者在形,若古优讥笑人者在心,生死以之,正大光明!”[6]387冯沅君阐明了优伶对帝王政治的影响:“古君王既和优人们相近,优人们又善以诙谐的方式使他们的主人言听计从,所以这些看去是无足轻重的人物,却能给时政以意想不到的影响。”[10]43总之,优伶谏言构思巧妙、内容多样、蕴意深刻,以其独有的方式,体现了古代优伶的杰出的智慧和真挚的社稷之思。

在传统政治背景下,宫廷优伶享有一定的地位。至清代,戏剧商业化程度不断提高,一批色艺兼备的名优成为民众的偶像和明星,由于“明星崇拜”现象的出现,优伶被“魅惑化”,并在一定的层面具有相当影响力。特别是一些优伶获得“内廷供奉”的待遇,他们从“贱民”脱胎进入宫廷被赋予政治荣誉,优伶演剧的政治性达到登峰造极程度,对整个社会带来深刻影响。此外,明清之际,士人与优伶的关系颇为复杂。他们既有知音之遇,又可结为命运共同体,甚至形成一种新型的商业关系。士人与优伶之间的互动,对于整个社会文化而言,发挥了一定的引领作用。在戏剧发展中,文人士大夫和优伶艺人是剧本创作和舞台演出的主要参与者,他们一方面承担着“编戏”和“演戏”的角色,一方面这两个身份差异悬殊的群体需要合作和整合,以保证“有戏演”和“戏好看”,以此维系其商业化的抑或是戏剧化的内在需求。士大夫群体大多对江山社稷具有情怀和责任,优伶的角色及其表演为他们“忧国忧民”提供了“谏言”契机。同时,在浓烈的政治氛围中,优伶自身的权力/权利取向渐渐被唤醒,他们在表演中也不完全落入士大夫(剧本创作)对他们的单向度灌输的窠臼,会自然地不失时机地体现其权力意识。久而久之,那种体现权力意识的话语权泛化为该群体的普遍意识,成为演剧的题外之意。由此,优伶演剧的政治性取向是帝王将相、士大夫与优伶之间的多向整合而成。

在一定意义上讲,讽谏是中国戏剧的核心元素之一,优伶谏言是其集中体现。优伶借助特殊的情景进行谏言,对帝王、时政、社会弊端等等进行揭露、讽刺,具有劝谏或改良作用。他们在某些场合,甚至担当了主流思想的引导与社会底层民众的呐喊和宣泄、寓教于乐、实现戏剧“高台教化”的作用。

四、结语

古代优伶通常是帝王休闲享乐、歌功颂德、祭祀祈福的附庸,也为士大夫所不屑。但优伶几乎天然地具备了心怀天下的精神,他们传承了巫、傩的一些特质和功能,自走上历史舞台起就持有忧国忧民的气质。他们在早期的祭祀、祝祷等活动中娱神祈颂,以求驱邪禳灾、国泰民安。这种对“国”和“民”的情结在其成长过程中愈发清晰地“从仪式的驱鬼祭神转变为艺术的惩恶扬善”[11]。优伶的起源、成长和壮大都沿袭着对于家国的使命感,弘扬了情系社稷、正义精忠的精神,优伶谏言在回应民声、辅助国家治理、关照社会生活等方面有着重要的意义。

优伶作为传统戏曲的演出主体,在中国戏剧史中具有重要的社会教化功用,这亦是中国戏剧绵延不息的一个重要原因。如新文化运动中,陈独秀针对戏剧的教育教化功能,给予戏剧和优伶以极高评价,他指出:“惟戏曲改良,则可感动全社会,虽聋得见,虽盲可闻,诚改良社会之不二法门也!……戏园者,实普天下人之大学堂也,优伶者,实普天下人之大学教师也。”[12]陈独秀将优伶之于社会改良的作用比作“教师”。作为戏剧演员的优伶,在不同的社会阶层中间游走,联络着“大传统”与“小传统”之间的互动,既满足精英阶层的某种需要,又满足了民间百姓的欲求。

优伶通过表演获得生存之需,他们在献媚迎合的同时,或许可以找到一种特殊的方式,满足生存之外的需要,比如身体的展示、艺术的追求、欲望的满足等,舞台为他们的需求提供了特定的场景和机会。他们具有多重性格,有时自甘奴役、趋炎附势,有时不慕富贵、反抗权势,甚至有时还诬陷报复,扭曲的心灵中也包含着对权势的渴望,他们的表演及谏言不仅限于社会政治性的一面,还可能起到“多欲统一”的作用。在诸多欲求中最需要表达和实现权欲,在这个意义上讲,优伶谏言是通过帝王至高无上的权力在无形中实现自身的权欲(表演话语),体现自身价值。优伶讽谏的传统自然进入戏剧,在戏剧的民间性转型中,权欲的话语被带到民间,衍变为底层百姓的信念和对未来生活的一种寄托和希望。

优伶谏言在传统时代具有重要的社会政治功能,但是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在其拥有积极性影响的同时,也有其消极性的一面。如唐五代时期,优伶被过分青睐,以至于出现“伶官干政”的政治危机。此外,对于优伶讽谏的政治影响亦不宜过于夸大。在封建专制时代,君尊臣卑,优伶身份卑微低贱,随时面临大臣、地方官吏的惩处,从优伶被处死到戏剧遭禁演,都体现了封建统治者对优伶及戏剧的轻率态度。在某种层面上讲,这可能体现了古代官方文化对民间文化的权力胁迫和禁治,反映出戏剧活动与时代政治、道德、文化之间对峙与渗透的关系。[13]因此,无论怎么看待优伶,也无论他们曾经发生过多大作用,他们毕竟还是政治的附庸,也总是在政治、文化的接纳包容下生存发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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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祝鹏程.史实、传闻与历史书写——中国戏曲、曲艺史中的徘优进谏传闻[J].民族艺术,20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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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冯沅君.古优解[M]//冯沅君古典文学论文集.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0.

[11]汪晓云.重构戏剧史:从戏剧发生开始[J].文艺研究,2006(9).

[12]陈独秀.论戏曲[J].俗话报,1904(11).

[13]丁淑梅.明清优戏的弄孔侮圣与正典禁戏[J].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1).

(责任编辑:万书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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