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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代杂歌谣辞的特色

2021-03-08刘馨阳

文化学刊 2021年11期
关键词:歌谣文人创作

刘馨阳

歌谣是中国古代文化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杂歌谣辞是歌谣中的一类,内容大都来自民间,部分与一些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有关,是特定历史阶段和社会环境的产物,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和浓厚的时代气息。唐代国力强盛,民风开放,诗歌创作空前繁荣,人人可为诗。在这种背景下,杂歌谣辞的创作题材广泛,内容丰富。不仅如此,由于拥有较高文化修养的诗人参与创作,杂歌谣辞在艺术表现上出现了雅化的特征。

一、唐前及唐代杂歌谣辞

郭茂倩在《乐府诗集》中将杂歌谣辞特设门类,他在序文中对杂歌谣辞作了定义:

言者,心之声也;歌者,声之文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歌咏之。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尔雅》曰:“徒歌曰谣。”《广雅》曰:“声比于琴瑟曰[1]。”

郭茂倩认为杂歌谣辞是发乎其情的歌与谣谶。杂歌谣辞具有缘事而发的特征,创作者大部分都是来自民间的普通百姓,少部分是文人及宫廷贵族。朱自清在《中国歌谣》中也提到:“(歌谣)便是由一人的力,将一件史事、一件传说或一种感情放在可感觉的形式里表现出来……很少有人能够将它造成定形[2]。”这说明杂歌谣辞坦率真诚地表达了人们群众的真切心声。不同时期的杂歌谣辞在当时特定的政治历史背景下,都有其各自的特征。

先秦两汉时期的杂歌谣辞创作者大多都是生活在民间的普通民众。先秦时代的杂歌谣辞,或讽刺,或叙事,记录了百姓所见所闻所感,这些作品不仅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俗,同时也具有传播舆论的重要功能。而两汉时期的杂歌谣辞在其创作过程中表现出了对统治阶级推崇的礼乐文明的肯定,同时也记录了两汉时期的民间文学创作活动。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杂歌谣辞作者与先秦两汉有所不同,郭沫若在《乐府诗集》中收录了一些当时贵族文人所作的杂歌谣辞,如晋傅玄的《吴楚歌》、齐陆厥的《京兆歌》等等,这说明当时的杂歌谣辞并不都来自民间,少部分杂歌谣辞来自宫廷贵族以及文人士大夫的创作。这一时期的杂歌谣辞仍主要记录当时的社会事件,反映百姓的生活状况。

唐代杂歌谣辞的作者则较前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学者指出:“有唐以前所留下来的有作者名的歌谣,其作者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人,他们所创作的歌谣能够流传下来,主要还是因其与重大历史事件的关联[3]。”而唐代由于文化繁荣,诗风盛行,杂歌谣辞的作者大部分都是当时较为著名的文人。据《全唐诗》所载,在41组杂歌谣辞中,有36组是由著名诗人所作。并且题材取向广泛,内容丰富,在不同时期,呈现的创作风貌也不尽相同。初唐时期仅有一首沈佺期所作《古歌》,没有摆脱六朝诗风的影响,风格绮丽,辞采浓艳;盛唐时期的杂歌谣辞创作开始尝试不同的风格,李颀、李白、薛维翰、杜甫等诗人进行了丰富的创作,内容或写女子闺怨,抒发情志;或借古讽今,关注现实。杂歌谣辞在中唐时期的创作最为繁荣,张志和、王建、李廓、张籍、李贺、陈羽、顾况、刘禹锡、皎然、韦渠牟、鲍溶、张祜等诗人都有创作,与盛唐时期相比,中唐时期的杂歌谣辞在题材上有了新的发展,描写个人生活、关注现实的作品增多,更出现了一些描写女性之美的作品,表现对女性命运的关注,辞藻优美、内涵丰富。晚唐时期,和凝、欧阳炯、李珣、李商隐、温庭筠、陆龟蒙、高骈、陈陶等人作杂歌谣辞,更加注重意境的营造与细节描写,表现出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关注,整体风格较为细腻。

杂歌谣辞发展到唐代,在作者身份以及表达内容上都呈现出了不同于前代的独特之处。因此,对唐代的杂歌谣辞进行深入研究,了解其中的价值内涵,是十分有意义的。

二、丰富多样的题材取向

唐代的众多文人都进行过杂歌谣辞的创作,其题材取向丰富多样,或抒发情感,表明志向;或以女性为主题,关注妇女命运;或表达对现实的关注,忧心时政民生。这些题材各异的杂歌谣辞记录了唐代独特的社会风貌,是认识唐代社会历史文化的重要资料。

(一)抒发胸臆,表明志向

杂歌谣辞的创作与作者独特的经历与情感体验息息相关,许多文人借杂歌谣辞来抒发内心情感,表明志向。在《临江王节士歌》中,李白暗喻自己虽遭人排挤,仕途艰难,但不会与权贵同流合污,而是要“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4]421,表明自己要以真才实学建功立业、忠心报国的志向和决心。在《中山王孺子妾歌》中,李白以中山王妾室自比,抒发自己仕途不通,人生失意的苦闷之情。其中“芙蓉老秋霜,团扇羞网尘”[4]421句以物喻人,形容自己是被秋霜摧老的芙蓉,被藏匿起来结满蛛网、落满尘土的团扇,表现自己不得重用的愤慨。尾句用戚夫人昔日得宠,最后却结局悲惨的典故,感慨万古以来,失意之人的悲伤都是如此相同,其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与这种表现方法相似的还有李贺的《苏小小歌》: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4]422。

李贺以钱塘名妓苏小小的故事为题材,写幽灵形象和幽冥境界。李贺表面写苏小小追求爱情不得,含恨而亡的幽怨,实则在其中寄托着自己的身世之感。他以苏小小自比,表达自己怀才不遇的孤愤之情。温庭筠所作《邯郸郭公辞》亦是如此:“金茄悲故曲,玉座积深尘……青苔竟埋骨,红粉景伤神”[4]425,用昔日貌美的邯郸妓女已成白骨表达对繁华不再的深深感慨。

(二)男女情事,女性哀怨

南朝民歌内容多涉及女性及男女情事,对杂歌谣辞的创作有着重要影响,因此唐代的杂歌谣辞中有很大一部分描写女子外貌体态以及情事的作品,文辞优美,风格细腻。有的作品写帝王与宠妃的情事,如李颀的《郑樱桃歌》,极尽笔力描写赵武帝宠姬郑樱桃的美丽与专宠。李贺、鲍溶、张祜都作过《李夫人歌》,详尽地描写了李夫人的倾城美貌,感慨李夫人与汉武帝缠绵的爱情。鲍照将汉武帝与李夫人阴阳两隔的悲痛描写地感人至深:“神来未及梦相见,帝比初亡心更悲。爱之欲其生又死,东流万代无回水”[4]420。而李商隐所作的三首《李夫人歌》则是借李夫人形象来悼念妻子王氏,自己与妻子像汉武帝与李夫人天人两隔,其中蕴含的思念之情令人动容。

在这一部分以女性为主题的作品中,亦有描写女性哀怨的作品,如沈佺期所作的《古歌》:

落叶流风向玉台,夜寒秋思洞房开。水晶帘外金波下,云母窗前银汉回。玉阶阴阴苔藓色,君王履綦难再得。璇闺窈窕秋夜长,绣户徘徊明月光。燕姬彩帐芙蓉色,秦女金炉兰麝香。北斗七星横夜半,清歌一曲断君肠[4]424。

沈佺期先从女子华丽的居处开始写起,用苔藓、明月、彩帐、金炉等意象烘托了孤独凄清的意境,表现了美人长夜难眠的孤寂与内心的悲苦。同写美人,温庭筠的《黄昙子歌》则是侧重写美人的外表衣饰与情态,用细腻的笔触描绘出一幅美人春郊骑马游玩图。

还有一些作品写妓女的哀怨之情,表达对妓女命运的感慨与同情,如张祜的《苏小小歌》,表现了对名妓苏小小一片痴心却不得善终的同情:

车轮不可遮,马足不可绊。长怨十字街,使郎心四散。新人千里去,故人千里来。翦刀横眼底,方觉泪难裁。登山不愁峻,涉海不觉深,中擎庭前枣,教郎见赤心[4]423。

妓女身在欢场,她们的身份注定了她们很难得到真正的爱情。世人都说娼妓无情,但张祜却用细腻的笔触描写了钱塘名妓苏小小的一片真心。虽然明知爱人抛弃了自己,但她依然痴心一片,不说情郎薄幸,只说车马与长街使他们分散。宁愿跋山涉水、受尽苦难,也要让爱人看到自己的心意,如此真心,令人同情动容。

(三)关注现实,忧心民生

由于杂歌谣辞缘事而发的特征,因此在唐代的杂歌谣辞中,有一部分关注现实、忧心时政民生的作品。这些作品采用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或对前代歌谣进行模拟,展现了唐代人民的现实生活。如李廓的《鸡鸣曲》则写了征人远行,妻子与其告别的场景,“妇人上城乱招手,夫婿不闻遥哭声。长恨鸡鸣别时苦,不遣鸡栖近窗户[4]419。”表现了民间夫妻分离的悲苦与无奈。

在关注现实的部分作品中,有一些是对前代歌谣的直接模拟,如杜甫模拟后汉桓帝初小麦童谣作《大麦行》讽喻时政:

大麦干枯小麦黄,妇女行泣夫走藏。东至集壁西梁洋,问谁腰镰胡与羌。岂无蜀兵三千人,部领辛苦江山长。安得如鸟有羽翅,托身白云还故乡[4]425。

杜甫痛斥了胡羌统治者抢收粮食的恶行,表现了对百姓的深切同情以及对黑暗现实的批判。与杜甫作品相似,李贺的《古邺城童子谣效王粲刺曹操》也是对前代童谣的模仿:

邺城中,暮尘起。将黑丸,斫文吏。棘为鞭,虎为马。团团走,邺城下。切玉剑,射日弓。献何人,奉相公。扶毂来,关右儿。香扫途,相公归[4]425。

这首杂歌谣辞是李贺效仿《古邺城童子谣》所作,元和十年(815),宰相武元衡主张强势对抗藩镇,被平卢节度使李师道刺杀。李贺借此歌谣表现了对当时朝廷与藩镇关系的关注。

此外,张籍拟《吴孙亮初白鼍鸣谣》作《白鼍鸣》:

天欲雨,有东风,南溪白鼍鸣窟中。六月人家井无水,夜闻鼍声人尽[4]425。

鼍,指的是扬子鳄,穴居在江河岸边,古人认为鼍鸣预示着即将下雨,张籍借此描写当时民间干旱,久不降雨的社会现实,表现了农人久旱渴望降雨的迫切心情,体现了对现实的关注,有汉魏歌谣之风。唐代文人所作的这些杂歌谣辞有的是对古时歌谣的模拟,其反映现实、批判现实的创作精神与古时歌谣一脉相承,体现了文人们对时政民生的关心以及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三、由俗到雅——唐代杂歌谣辞的雅化

唐代诗风极其盛行,杂歌谣辞受到诗歌创作的影响,体现出逐渐雅化的特征。不仅用词优美典雅,而且注重艺术技巧的运用与意境的营造。在内容与情感内涵方面,则继承了言志传统,注重展现文人的精神生活与内心感受。

杂歌谣辞是民间文学,语言俚俗,通俗易懂。唐之前的杂歌谣辞,大都在语言上表现出质朴无华的特点,在感情表达上坦率直接,不加修饰。如《乐府诗集》中记载的最早的杂歌谣辞《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1]十分通俗易懂,歌唱者直率地表达了自己安居乐业,自给自足的安然自适之情。但唐代的杂歌谣辞的作者大多是具有较高文化素质的文人,再加上唐代人人可为诗的社会风气,杂歌谣辞的语言在保留民间歌谣淳朴风格的基础上,体现出明显的典雅特征,如李白所作乐府旧题《箜篌谣》中“攀天莫登龙,走山莫骑虎……轻言托朋友,对面九疑峰。开花必早落,桃李不如松[4]425。”等句仍然有着民间歌谣质朴无华的特点,简单易懂,朗朗上口。在其他句子中穿插了严陵和光武帝不计身份相交、管叔和蔡叔容不下周公、汉文帝流放淮南王、管仲和鲍叔牙互为知己的四个典故,在民间文学的基础上又平添了文人的典雅意趣,语言流畅优美[5]。

而李商隐为悼念亡妻所作的《李夫人歌》在雕琢语言的同时,亦是更加注重艺术技巧的运用,如:

蛮丝系条脱,妍眼和香屑。寿宫不惜铸南人,柔肠早被秋波割。清澄有余幽素香,鳏鱼渴凤真珠房。不知瘦骨类冰井,更许夜帘通晓霜。土花漠碧云茫茫,黄河欲尽天苍黄[4]420(其三)。

首二句写王氏美丽的外貌,望着铸像,妻子温柔的眼眸仿佛还在人世,令自己肝肠寸断。一个“割”字将作者的痛苦表现地淋漓尽致。接着再用比兴,写自己如鳏鱼、渴凤一样思念伴侣,已经形容枯槁,夜夜思念以至于晓霜透过窗帘而浑然不觉,化用《长恨歌》“鸳鸯瓦冷霜华重”之意,或直抒胸臆,或侧面烘托,着力表现自己的痛苦与思念之情。

唐代杂歌谣辞雅化的另一个特征是注重展示文人的精神世界,有一些文人在杂歌谣辞中表明自己的生活态度与对人生哲理的思考。如张志和、李珣所作的多首《渔夫歌》,以渔夫自比,寄情山水,他们厌倦功名利禄与琐事的牵绊,他们歌渔者之事,以此表明自己乐于避世的生活态度以及对闲适安宁生活的向往,寄托自己隐逸出世的情怀。也体现了他们淡泊宁静,安然自适的心态。类似的作品还有李白所作的《襄阳歌》:

……谁能忧彼身后事,金凫银鸭葬死灰。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4]422。

作者以直率的笔调描写了大唐盛世的繁华生活,写自己醉酒当歌的潇洒人生,他以潇洒的醉汉的心理审视世界,欣赏并陶醉于自己所构建的精神乐园。充分表现了他蔑视功名富贵、及时行乐、不受拘束的生活态度;也流露了人生无常、繁华易逝的消极情绪。

唐代的杂歌谣辞记录了唐代的社会风貌,深刻体现了作者对现实问题的关注。经过作者的艺术加工,杂歌谣辞出现雅化的特征,不再是单纯地对历史事件的记录,而是成为唐代文人展示自己精神世界,寄托思想的载体。对这些杂歌谣辞进行深入探讨,体会其鲜明的创作特色,领略其中的深刻内涵,能够引发我们对生命意义和人生价值的真切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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