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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慎言”观的形成、传播及现代意义

2021-03-08马丽娅

文化学刊 2021年11期
关键词:慎言言语

马丽娅

尊奉“慎言语”“讷言敏行”“谨言慎行”等诫训是中国古人的传统,历史上“因言获罪”或“口舌得功”都不乏其例。上至帝王将相、达官贵族,下至布衣百姓,无不对“口舌”之事介怀于心,又铭诫于言行。“慎言”一词所负载的文化意义,从构词用字本义即可见。《说文解字》释:“慎者,谨也。从心真声。”《尔雅》又云:“慎者,诚也。”《说文》 注谨、慎“二篆为转注,谨者,慎也。未有不诚而能谨者。故其字从真。”杨伯峻《论语译注》说:“寡言叫作谨”[1]。谨从言,故在言为谨;慎从心,故在心为慎。孔子也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以“慎”为准则观人之言行,则上升为“德”,“慎,德之守也”(《国语·周语》),“僶勉就善谓之慎”(《贾子·道术》),“刚、毅、木、讷,近仁”(《论语·子路》)。人们以“慎”作为对言、行、思或态度的规约,构组了负载相同文化意义的类似词,如“慎言”“慎行”“慎思”“慎独”等。

传统的“慎言”文化心理形成于特定的民族成长时期,同时也是政治语境对言语进行规范约束的结果。谨慎言语的观念伴随着中华民族生存的历史,一方面有官方渲染“慎言”与否的不同结果,另一方面也有文人仕宦以自身经验警示后代及他人,通常以诉诸文本的“箴”“铭”“训”“诫”等文体形式广泛传播;同时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以口头训诫及行为暗示等教育方式传承“慎言”观念,通常会形成具有家族性或地域性特征的“慎言”文化。现代语境中,传统“慎言”观并非完全过时,我们通过对词义文化负载的延展释读,仍可挖掘其现实价值。

一、“慎言”文化形成与长育的生态基础

古代“慎言”文化的形成与长育有着特定的社会生态基础。贾谊《新书·容经》(卷六)曰:“言有四术:言敬以和,朝廷之言也;言文有序,祭祀之言也;屏气折声,军旅之言也;言若不足,丧纪之言也。[2]”规约特定语境的“言语属性”及特征,表明人们在社会生活各方面都要重视“慎言语”的态度。

(一)在书面语言不发达的时代,普遍存在言语崇拜与禁忌

在科学认知低下的时期,当人们对自然现象的本质不能解释时,便会在心理上产生对某些事物的崇拜、对危险事物的畏惧和对不洁事物的憎恶,因而在言行上便规定“不能说”和“不能做”。人们认为语言与事物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并且必然关联人的命运。不吉祥的话语能招致不吉祥的事发生,这就使人们对不吉之事的禁忌心理转化成了对言语用词的回避。但在言语须有禁忌的大环境中,人们最重视的不是“言语”本身的好与坏,而是出言“不慎”会引发祸端。通常口舌之祸会带来人生命运的变化,这种教训不能不令人对“言语”愈加顾忌。

古人认为“口者,机关也。所以闭情意也……古人有言曰:‘口可以食,不可以言。’言者,有讳忌也。众口铄金,言有曲故也。可以食,不可以言”(《鬼谷子·权篇》),“口者关也,舌者机也。出言不当,驷马不能追也”(《说苑》卷十六)[3],都强调出言须谨慎,“口”用来吃饭即可,最好不要多说话。并且还有以近似官方的行为用“缄口铭背”之法发布告诫,《说苑》卷十载:

孔子之周,观于太庙。右陛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诚不能慎之,祸之根也,口是何伤?祸之门也……戒之哉!戒之哉!”孔子顾谓弟子曰:“记之,此言虽鄙,而中事情。行身如此,岂以口遇祸哉?”

《老子》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善言无瑕谪。”孔子认为“慎言”不是不言,而是在言与不言之间作出智慧的选择,见机行事。如孔子答学生问,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孔子特别强调“言”要合于“礼”,即“非礼勿言”。谨慎而不多言,言则合乎礼义,如此则免于“以口遇祸”。又,《说苑·敬慎》卷十载:

齐桓公为大臣具酒,期以日中。管仲后至。桓公举觞以饮之。管仲半弃酒。桓公曰:“期而后至,饮而弃酒。于礼可乎?”管仲对曰:“臣闻酒入舌出,舌出者言失,言失者身弃。臣计弃身不如弃酒。”桓公笑曰:“仲父起就坐。”

管仲作为一国之“相”,身居高位,对于“言”也是慎之又慎,他从仕宦经验出发,能够在“口腹之欲”与“口舌之祸”之间保持清醒并作出理智选择。

《史记·项羽本纪》载秦始皇游于会稽,渡浙江。项梁与项籍俱观。项籍说:“彼可取而代也。”项梁掩其口曰:“毋妄言!诛族矣。”在当时,项羽这种贸然而出的“口不择言”,应是“非礼”之言了,所以项梁想到可能会惹来“诛族”之祸,于是立即阻止。但言之出口,犹水之泼出,所谓祸从口出,避所不及。所以古代民间也流传着“使口如鼻,至老不失”的谚语,社会生活各方面都为“慎言”文化提供了生长的土壤。

(二)先秦时期以“说”为主的外交需要,强化了言语的政治功能

先秦“慎”字主要用以训作重视的“重”。如《吕氏春秋·节丧》:“慈亲,孝子之所慎也。”高诱注:“慎,重也。”言谈时用语的委婉曲意、隐晦虚指等手段,成为言语高明的表现。春秋之世,诸侯卿大夫于外交场合,多以“不歌而诵”的方式“赋诗言志”,即引用“《诗》”句以间接、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心志和目的(意在言外,并不明说)。《诗经》“赋”法亦是言在此而意在彼。赋诗是手段,言志才是目的,无论是宫廷乐工所赋民间之诗,还是卿大夫所赋经典之诗,其旨多在以微言相感,其意与原诗的联系已有所折扣。“赋”法虽直陈其事,然透过直言铺陈,则蕴含着委婉含蓄的讽喻之意。对所铺陈之事来说是直言,而对隐藏之意的传达,则是曲言或寓言。

《庄子》文章“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庄子·寓言》)所谓“重言”即援引或摘录前贤、古人的谈话或言论,来旁征时论。庄子在文章中常常借重黄帝、老聃或孔子来发表言论,表达自己的见解。历史上的重要人物不足用时,他便另造出许多古代的“乌有先生”,让他们谈道说法,互相辩论,或褒或贬,让这些先哲时贤为自己代言,以增加言语的说服力和权威性。自己不说,而让重量级的人物代自己说,这也是“慎言”的一种表现手段。“重言”的功用亦在于此。

“隐言”也是“慎言”的一种表现。许慎《说文解字》释:“谜,隐语也,从言迷。”《类篇》:“谜,言惑也。”《文心雕龙·谐隐》篇:“谜也者,回互其辞,使昏迷也。”先秦典籍里谓之“隐”(或讔),又称为“廋”。《国语·晋语》:“有秦客廋辞于朝,大夫莫止能对也。”韦昭注云:“廋,隐也。谓以隐伏谲诡之言,问于朝也。”扬雄《方言》:“廋,隐也,又匿也。”宋人周密《齐东野语》云:“古之所谓廋辞,即今之隐语,而俗谓谜也。”隐语出之以隐晦的语言,故意藏匿意旨,致使意在言外,言近而旨远。先秦时的政治生活中已普遍流行隐语。刘勰《文心雕龙·谐隐》中就列举了很多史实:

昔还社求拯于楚师,喻眢井而称麦麴;叔仪乞粮于鲁人,歌佩玉而呼庚癸;伍举刺荆王以大鸟,齐客讥薛公为海鱼,庄姬托辞于龙尾,臧文谬书于羊裘。隐语之用,被于纪传。大者兴治济身,其次弼违晓惑。盖意生于权谲,而事出于机急,与夫谐辞,可相表里者也。[4]

隐语的技法,主要是着力刻画和渲染谜面所意涵的事物,劝诫或讽喻往往隐伏于对事物的刻画和渲染中。战国时由于结盟、攻伐需要,一批舌辩之士应运而生,他们朝秦暮楚,纵横游说,以自己的口才、辩才和综合智慧服务于听者(主)。因为“客”位,所以即使自己是绝对的“正”方,也要以委婉的方式进言,同时要把抽象的道理形象化,这就需要隐语、寓言发挥作用。例如:齐相邹忌以“比美”讽齐王,陈轸以“画蛇添足”说昭阳,庄辛以“蜻蜓、黄雀、黄鹄”劝楚襄王,汗明以“伯乐识骥”说春申君等等。就说理、劝谏、讽喻目的而言,寓言和隐语的功能是相同的,所以刘勰也认为它们都可叫作“隐言”。隐语游戏走进战国时期的政治生活,是政治的特殊需要,因为“政治”总是有一些不便明说的情况,以“隐”为“慎”,是言语表达中趋利避害的一种技巧。

(三)人为的“避讳”致使“慎言”扭曲

讳,即名讳,帝王或尊长的名字。“避讳”是一种人为的、扭曲的语言文化现象,为中国传统文化所特有。“讳”始于周,“周人以讳事神名,终将讳之”(《左传·桓公六年》),(孔颖达)〔疏〕:“自殷以往,未有讳法。讳始于周。”《礼记·檀弓》云:“死谥,周道也。”“卒哭而讳。”(孔颖达)〔疏〕:“以殷尚质,不讳名故也:又殷以上有生号仍为死后之称,更无别谥。尧、舜、禹、汤之例是也。周则死后别立谥,故总云周道也。”可见,自周朝开始,人们有了讳避称谓的习俗。周朝讳事初兴,做法规约并不具体。“名子者不以国,不以日月,不以隐疾,不以山川”(《礼记》)。 秦汉时代,避讳渐臻完备。《史记·秦始皇纪》中已有“秦俗多忌讳之禁”的记载。

避讳习俗强化了人们的“慎言”意识。避讳的方法有书写时改字、空字、缺笔等,口语避讳时则要改音。“避讳”这种人为的对言语扭曲的方法,一方面形成了特有的汉字文化现象,强化了文字的“神秘感”,同时也造成人们对诉诸声音的言语的“恐惧”。入门问讳,对君王、尊长避讳不仅仅是“礼”的表现,在某些朝代还是严格的法律制度。唐五代《唐律疏议》卷十载:“诸上书若奏事,误犯宗庙讳者,杖八十;口误及余文书误犯者,笞五十;即为名字触犯者,徒三年。[5]”因不“慎言”而忽略避讳,就会触犯刑律,轻者受刑,重者则会丢掉性命。可见“慎言”与否的确直接关系着人的生死命运。

二、古代箴、铭、诫、训等文本对“慎言”观念的显性传播

古代士人无论仕宦为官,还是乡居布衣,总是面临选择的矛盾:即“说”与“不说”。一方面,知识分子所接受的儒家文化教育,有普济天下苍生的责任;法家、墨家等思想意识中也都有施展抱负、实现人生理想的高级需要。而士人发挥才能的途径之一便是以言语表达自己的志向或为主政者出谋划策,耿直的即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诤言、谏言来表达,以期获得主政者赏识,从而一展胸襟抱负;矜持缜密的也会以委婉曲笔、虚指隐言表达自己的心志,以待明主。什么都不说,不符合古人“立言”的志向,所以有人专门反对“缄口铭背”的告诫,如《孙楚反金人铭》:

晋太庙有石人焉,大张其口,而书其胸曰:“古之多言人也。无少 言,少言少事,则後生何述焉。夫惟立言,名乃长久。胡为块然,生钳其口?”(《艺文类聚》卷十九)

另一方面,历史上各种因言获罪的惨痛教训又时刻闻见于耳目,令人不寒而栗。因而“说”与“不说”的矛盾、“直言”或“慎言”的选择常常不可避免。《隋书》(卷五十二《贺若弼传》)记载:

贺若弼,字辅伯,河南洛阳人也。父敦,以武烈知名,仕周为金州总管,宇文护忌而害之。临刑,呼弼谓之曰:“……且吾以舌死,汝不可不思。”因引锥刺弼舌出血,诫以慎口。

这是以自身教训告诫后代要慎口慎言、莫蹈覆辙的例子。也有耿直人并不重视“慎言”的告诫,宁可放弃生命,也不放弃说话的自由。《新唐书》(卷一四二《柳浑传》)记载:

宰相张延赏怙权,嫉(柳)浑守正。遣亲厚谓曰:“明公旧德,第慎言于朝,则位可久。”浑曰:“为吾谢张公,浑头可断,舌不可禁。”卒为所挤,以右散骑常侍罢政事。

为了使人们时刻意识到“言语无忌”的祸患,从朝堂到民间,人们通过各种途径渲染“慎言”的必要性,并形成各种规诫文本、布告传播。历代以箴、铭、诫、训等文本形式最为显见,这几种文本形式都是古代以告诫规劝为主的文体,多是韵文,便于记诵。“箴”字从竹从咸,引申义之一即为“规诫”,凡规矩、告诫总是要使人感到刺入肌理的痛楚。陆机《文赋》曰“箴顿挫而清壮”,点明这种文体的功能特点。“铭”则常刻在器物或碑石上,兼用于规诫、褒赞等,如周朝太庙陛前的金人“缄口铭背”。《说文解字》释“诫”:敕也,从“言”,戒声;“训”,说教也,从“言”,川声。说教必顺其理。历史上以“忌口舌”“慎言语”为主题的箴、铭、诫、训类文本多引金人“缄口铭背”为由,广布历代,并有传承。

西晋傅玄曾作《口铭》:“(傅子)拟金人铭作《口铭》:神以感通,心由口宣。福生有兆,祸来有端。情莫多妄,口莫多言。蚁孔溃河,溜穴倾山。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存亡之机,开阖之术。口与心谋,安危之源。枢机之发,荣辱存焉。” (《艺文类聚》卷十七)。南北朝时齐竟陵王萧子良作《口铭》:“惟口是慎,慎乎语笑。三箴是戒,事重周庙。戒之戒之,无贻厥诮。”(《全齐文》卷七)。南北朝时宋谢惠连作《口箴》:“宣纳之由,实伊枢机。唯舌是出,驰驷安追。差厘千里,君子慎微。何用口爽,信在甘肥。”(《全宋文》卷三十四)。以上诸篇强调口舌为“机关”,需严加把守。心想之事、所感之情皆由口出,切莫多言,方可保全。梁孝武时北中郎参军苏彦,曾作《语箴》:“……战国纷扰,争霸称强。尔乃游说纵横,骋技时王。衔刃怀毒,吐膏示芳。利动春露,害重冬霜。四纪若驰,七都剪亡。爰兹末俗,扇风簸飏。先意承旨,原情察乡。摈尔笾豆,和乐且康。”(《全晋文》卷一三八)从正反两方面彰显口舌言语的功力,舌辩之功既有春暖风和,也有“雷动风骇”,甚至“衔刃怀毒”。因此,言语为人所用,则应顺时顺事,该说时就说该说的话,不该说时就禁口无言,这样才能“和乐且康”。

唐代天授年间,在朝廷任职的姚崇,鉴于“时王公大臣多以言语不慎密为酷吏周兴、来俊臣等所陷[6]”,为规诫时人和自己的言行,他写了一篇《口箴》作为座右铭:

“君子欲讷,吉人寡辞。利口作戒,长舌为诗。斯言不善,千里违之。勿谓可复,驷马难追。惟静惟默,澄神之极。去甚去泰,居物之外,多言多失,多事多害。声繁则淫,音希则大。室本无暗,垣亦有耳。何言者天,成蹊者李。似不能言,为世所尊。言不出口,冠时之首。无掉尔舌,以速尔咎。无易尔言,亦孔之丑。敬之慎之,可大可久。敬之伊何?三命而走。慎之伊何?三缄其口。勖哉夫子,行矣勉旃。书之屋壁,以代韦弦。”(《全唐文》卷二百六)

《口箴》曾被刻于碑石,代代相传。《全唐文》载大中元年(847)二月,唐武宗名相李德裕被贬至东都洛阳时,到慈惠坊拜访了姚崇的玄孙姚勖,并特意前去观瞻姚崇的《口箴》石刻。《宋史·西蜀世家》也载,“太子玄喆,字遵圣。幼聦悟,善隶书,年十四封秦王,尝自书姚崇《口箴》刻诸石。”

唐代有关“慎言”的箴、铭、诫类文本众多。如李纲《言箴》、高登《言箴》、李德裕《舌箴》等。韩愈《言箴》:“不知言之人,乌可与言?知言之人,默然而其意已传。幕中之辩,人反以汝为叛;台中之评,人反以汝为倾。汝不惩邪!而呶呶以害其生邪![7]”韩愈为人耿介、为官刚正,敢于言辞。《言箴》并无告诫“慎言”之意,而是明确表明自己只跟“知言之人”对话,而那些“不知言”的人,则不屑于与之言语。刘禹锡有“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的经历,让他认识到如此命运波折,除政见之争外,还因为自己平素“语多怨刺、以言获罪”,所以写《口兵诫》:“五刃之伤,药之可平,一言成疴,智不能明。……舌端之孽,惨乎楚铁。……我诫于口,惟心之门。无为我兵,当为我藩。以慎为键,以忍为閽,可以多食,勿以多言。”(《全唐文》)。在深刻的教训中反省自己,人之口舌如同兵器,用之不当,伤人害己。兵器之伤尚可药愈,言语之伤则无药可救。

宋代刘敞有《畏言箴》,程颐也作“视、听、言、动”《四箴》以自警。关于“慎言”的铭诫之文历代皆不鲜见,尤其文人士子以亲身经历为由,多发“谨言慎语”反省并告诫世人。自古以来,中华民族性格特征中的“隐”“藏”“敛”等性格表征和心理内蕴的形成,“慎言”观念起了很大的作用。

三、“慎言”观在古代民间教育中的自行传播

中国人普遍受到传统儒家文化的熏陶,儒家所倡导的中庸之道、含而不露、隐而保全、藏智守拙等,既主宰着人们的心理意识,又影响着人们的生活行为。尤其对言语之事的重视,则更是自上而下的自觉行为。前人的经验教训、或当时人普遍的习惯,一般都会被人念之不忘、诫而慎之。民间百姓的做法通常有异于官方或文人,他们可能不会以文字、文本形式来传递“慎言”的训诫,而通常以口头训诫或谣谚传诵等传播手段来达到目的。以家族为单位的行为主体,又常常通过制定“族规”“家训”“家诫”等,把“慎言”观念渗透到“家风”中,以实现其文化的传承。

颜之推《颜氏家训·省事》篇也引用了“缄口铭背”“铭金人云:‘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至哉斯戒也!”意图把此告诫传于自家子弟。又特别提醒如果在一定的职位上,职责所需不得不说话的时候,必须把握说话的“时机”和言谈的“度”:

谏诤之徒,以正人君之失尔,必在得言之地,当尽匡赞之规,不容苟免偷安,垂头塞耳;至于就养有方,思不出位,干非其任,斯则罪人。放《表记》云:“事君,远而谏,则谄也;近而不谏,则尸利也。”《论语》曰:“未信而谏,人以为谤己也。”(《颜氏家训·风操》)

强调有了可以“说话”的资格再说,不能越职权而说;既是言官,不闻不问不说也是失职,必须恰当地“说”,以尽自己的职责。

宋代袁采撰《袁氏世范》,告诫子孙曰:“言语贵简当。言语简寡,在我可以少悔,在人可以少怨。” “古人谓伤人之言,深于茅戟是也。俗亦谓打人莫打膝,道人莫道实。[8]”强调说话宜简不宜繁,少说并且说得得当,于人于己都有益处。又从古人经验出发,告诫子孙言语之处应“藏”“隐”,凡言谨慎出口,切莫恶语伤人。

清代曾国藩治家、治身,谨严可法。其《五箴》“序”云:“……继是以往,人事日纷,德慧日损,下流之赴,抑又可知。夫疢疾所以益智,逸豫所以亡身。仆以中才而履安顺,将欲刻苦而自振拔……作五箴以自创云。”《五箴》为自警自箴所作,从中可见其严于治身,并以身作则,广严教于子弟。其四《谨言箴》曰“巧语悦人,自扰其身。闲言送日,亦搅女神。解人不夸,夸者不解。道听途说,智笑愚骇。骇者终明,谓女贾欺。笑者鄙女,虽矢犹疑。尤侮既丛,铭以自攻。铭而复蹈,嗟女既耄。”表达了对于个人日常言谈的态度,鄙视“巧语”“闲言”,凡语务“谨”。

古时历代家训中,多有关于“谨言慎行”的训诫,无论是经历过官场沉浮的士夫文人,还是普通的民间士子,他们为家族后代立德、立人、立言时都会把“慎言”告诫作为重要内容,而这些告诫不仅在自己的家族中历代流传,有些有威望的家族,通常也会成为周围人的榜样,其告诫族人子弟的言语也会被周边百姓扩散、遵行,乃至形成民风。

“慎言”观在民间的传播有时会发生“语义偏误”,尤其是口传演绎中的各种“警句”,往往会夹杂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如民间流传甚广的《增广贤文》,应是明代万历年间编写的蒙学书,又名《昔时贤文》《古今贤文》。此书集结了从古代到明万历年间流行于民间的各种格言、谚语,内容包括为人处世、待人接物的方方面面。多对仗、押韵,便于上口记诵。其中有很多条目告诫人们要“慎言”,如: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圣贤言语,神钦鬼伏;守口如瓶,防意如城;酒中不语真君子,财上分明大丈夫;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人贫不语,水平不流……

古代民间重视孩童发蒙,《增广贤文》自成书后即作为儿童启蒙的记诵读物广泛流传。但《增广贤文》中的有些内容充满了浓厚的世俗味道,用以教导孩童,除了使孩子从小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外,还培养了他们“圆滑”“世故”,甚至“狡诈”的品性,这也成为有些中国人性格中比较普遍的杂质。

四、“慎言”文化在现代语境中的阐释及意义

古代所谓“慎言”,实质上是人们对言语致祸的避忌。就历史而言,“慎言”观念及其所形成的文化环境具有时代特征及一定的局限性。在现代语境中,“慎言”观并非完全不合时宜,其文化内蕴仍有可取之处。

(一)“慎言”指向更高层次的个人修养

言语素养是个人修养的重要构成,言语表达能直接反映一个人的素养高下。孔子曾说“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论语·子张》),即指君子的言语直接反映其个人修为。一个人在言语表达时闪烁其词、曲意逢迎,或夸夸其谈、口无遮拦等,不仅是表现于外在的“不慎言”,而且皆可照见其内在素养的底板。

(二)众媒时代,需要“慎言”以把握言语自由的“度”

当今自媒体时代,人人皆媒体。网络构建了“言论自由”空间,每个人都是“发言人”。但人们若“慎言”意识淡薄、信息素养缺失,则会造成“道听途说”“言语暴力”的不良现象泛滥,人们要么口出诳言,要么粗俗秽鄙,甚至妄自发出有悖国家律法或公序良俗的言论,带有明显造谣生事、煽动目的等言语失当的表达会充斥视听空间。尤其是有些所谓的“名人大V”随意发声,扮演着“意见领袖”角色,擅带节奏,造成舆论漩涡,致使受众产生短暂或长久的“精神迷失”。因此,呼吸着“言论自由”的空气,更需要自省的“慎言”观和意识自觉。

综上,传统“慎言”文化在历史上特定的言语环境中形成和传播,对人们的思想观念、人生态度及生活方式等都有不可忽视的影响。“慎言”观念有其时代的局限性和“品质瑕疵”,但其中析出的有益成分,如适时适地、适事适人而言语,真诚而不虚夸,自然而不肆意,仍有值得接受的现代价值。在当今言论自由的文明空间里“慎言”而非“禁言”,并由己及人,使受众能够通过听觉、视觉获得“适宜感”,从而推动创设良性的言语文化生态环境,需要每个公民的身体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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