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亚文化热词:词源、意义及情感结构①
2021-03-08马中红吴熙倡
马中红 吴熙倡
一、折射时代文化特征的两套“热词”
“热词”是特定社会时空中生成、演绎和广泛使用的语言。之所以称之为“热”,有两层意思:一是流行度高,接受度广;二是具有流动性、短暂性、易逝性。也就是说,“热词”通常出现快,消失也快,如昙花一现。但毋庸置疑,“热词”即刻描摹了稍纵即逝的社会生活、媒介事件、群体情绪和社会心理,反映了此时此刻最真实的社会百态和真实情状,折射出不可复制的时代文化特征。为此,许多代表性机构基于自身的立场和视角,依据不尽相同的标准,从一年一度的海量词汇或语言中,筛选值得记录的“热词”,并以“十大”冠之,在一年将尽时通过大众媒体或社交媒体正式发布。“十大热词”的评选与发布迄今已成为年末重要的文化景观,颇具文化仪式的意蕴。本文遴选了2020年度一些代表性机构发布的“十大热词/流行语”加以对照(见下表):
代表性机构发布的2020年十大热词/流行语
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直属教育部语言文字信息管理司,自2006年起,与商务印书馆合作推出年度“汉语盘点”,包括年度字、词(国内、国外)、十大流行语、中国媒体十大新词、十大网络用语。2020年度的主办方增加了人民网和腾讯公司,评选结果由央视著名主持人敬一丹主持,中宣部宣传舆情研究中心、学习强国、教育部语言文字信息管理司等相关部门和企业负责人现场揭晓并点评。发布仪式规模之大,规格之高,为评选结果的权威性进行了背书。《咬文嚼字》由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主管,自2008年起发布年度“十大流行语”,因其在汉语言方面的专业程度,评选结果得到社会普遍认同。2020年评选“十大流行语”,强调社会学价值、语言学价值,侧重反映时代特征、弘扬正能量和引导语文生活。《语言文字周报》隶属上海市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和上海教育出版社,2020年“十大网络流行语”的评选,经过读者推荐、网络海选、专家评议,既考虑到了流行度、创造性,更意识到主流媒体“应倡导充满阳光的数字化生存”。《青年文摘》杂志由共青团中央主管,中国青年出版社主办,创刊历史悠久,是青少年类流行刊物的翘楚,评选2020年度“十大热词”旨在“探究青年们的精神世界和背后的文化延伸”[1]。新媒介与青年文化研究中心隶属于苏州大学,与上述政府机构和主流媒体、出版机构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这是一家致力于媒介与青年文化研究的学术机构,2020年度“十大亚文化热词”评选依据百度指数、微信指数、微博热搜、微博话题以及词语流行度、“出圈率”、语义生成及转义过程中的创造性、叛逆性、戏谑性,尤其是否具有亚文化气质,评选结果在该研究中心的微信公众号正式发布。
这些榜单一经发布,便引起广泛转发和热议。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咬文嚼字》《语言文字周报》均背靠国家政府机构和主流出版社,且面对社会大众,因而年度热词/流行语的评选充分考虑了榜单发布后所引发的社会意义和价值导向,特别强调政治意识形态的正确性,因而虽然评选标准各不相同,但都在不同程度上融入了官方或主流话语的标准。《语言文字周报》的消息稿中提到,网民在海选环节提名较多的“年轻人不讲武德,耗子尾汁”“一起去爬山吗”因为缺少正能量没有上榜;“网抑云”虽然流行度很广,但语文智慧不足,也没有入选[2]。《咬文嚼字》主编黄安靖接受媒体采访时同样强调宣传抗疫成就,颂扬抗疫精神应当成为评选流行语的“中心思想”[3]。与此不同,“十大亚文化热词”则突出了“亚文化气质”,强调与主流媒体、主流意识形态不完全一致的价值和风格取向,且面向青少年群体,从而使得评选结果与“中国媒体十大新词”“十大流行语”有相当大的差异,与同为“网络用语”评选的其他榜单接近度更高,充分体现当下青少年在互联网社交媒体中所热衷使用的流行语/热词的特征,以及与主流意识形态之间的差异。
综合以上榜单,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到2020年度的两套自成体系的热词:其一,代表主流意识形态,体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反映全民积极抗疫,由主流媒体创造的流行词语,如人民至上、生命至上、新冠疫情、无症状感染者、方舱医院、健康码、数字人民币、无接触配送、云监工、逆行者、复工复产、民法典、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双循环、光盘行动、夺冠,等等。这些词汇上至政府政策文件,下至百姓日常口语,均被频繁使用;其二,在网络流行,由青年网民创造并广泛使用的热词,如网抑云、打工人、工具人、内卷、一起爬山吗、尾款人、爷青结、耗子尾汁、凡尔赛、集美,等等。通常主流媒体不会直接使用这些词汇,一般社会大众不明其意,也不会使用,真正频繁使用的是青少年网民。
语言是人类特有的符号系统,它既是人表达思想情感、与人交流的主要手段,也是人认识自我、了解他人、认知客观世界的工具。20世纪哲学领域语言学转向之后,语言更是被提升到了无以复加的重要地位,维特根斯坦直言:“思想是有意义的命题,命题的总和就是语言。”[4]思想是用语言进行的,因此,“凡是可以说的东西都可以说得清楚;对于不能谈论的东西必须保持沉默”[5]。也就是说,语言在描写世界的同时,也构造了世界的逻辑形式,语言的界限由此成为世界的界限。海德格尔的“语言是存在之家”更是言简意赅地表明人与存在相遇在语言之中。语言是人的存在状态,言说是存在自身的本体显露,因此,语言的贫乏显示人的存在的贫乏,语言的丰富意味着人的存在的丰富。受海德格尔影响的哲学家加达默尔同样认为,语言不仅是工具或表意符号系统,而且是我们认识和体验世界的方式。人永远是以语言的方式拥有世界,语言给予人一种对于世界特有的态度或世界观,语言决定了人的思维、感情、知觉和意识的格局。由此,我们可以说,语言之外的世界是难以想象的,语言就是我们的世界。尤其是在众声喧哗的互联网世界中,语言具有“命名”的力量,语言是群体呈现自我最重要的方式和手段之一。
后现代思潮中有话语理论认为语言或书写体现出信仰、价值,构成了人们看待世界的一种方式,话语即是意义、符号和修辞的网络,与意识形态一样,致力于使现状合法化。因此,在福柯的理论中,话语被置于“机制”的名目下,与制度、法律、行政管理措施、科学陈述以及哲学、道德等命题起着相同的作用。简言之,话语的基础是语言,话语建构人与世界的关系,而话语的本质是权力。如此看来,不同利益群体参与流行语、新词汇、热词、网络词语的创造、传播和使用,不只是满足人们交流信息、表达思想的需要,不只是停留在丰富人类交流的符号和意义系统,究其本质,更是不同利益群体参与社会和文化的形构、知识生产和积累、集体记忆形塑,乃至文化表达权、创造权和话语权争夺的一种策略。
二、亚文化热词的词源及意义
热词是亚文化风格构成的重要组成部分,英国伯明翰学派学者菲尔·科恩认为 “形象、品行和行话”是亚文化风格的三要素[6]。这里所说的“行话”指特殊群体使用的特殊语言和表达方式,“对‘行话’的研究是青年亚文化永恒的话题,因为它集中体现了不同青年亚文化之间的差异性,也表征了与社会主导文化的异质性,故而格外引人关注”[7]。本文对2020年亚文化热词加以研究,一方面还原它们产生的特殊语境,交代背景和相关事件,还原热词背后的故事;另一方面将这些词汇所蕴含的隐喻、象征和转义揭示出来,共同感受语言的魅力和力量。总体而言,2020年亚文化热词来源延续了往年的惯习,即主要来源于大众媒介产品、社会热点事件、二次元世界、社交网络中偶得性原创以及流行语的二次创作。按照不同的使用语境和表意实践加以分类,热词大体可归纳为文化认同型、情感表达型和言辞狂欢型三类。文化认同型热词包含着社会认同或身份认同;情感表达型热词用于抒发或传递某种强烈的情感;言辞狂欢型热词属于二次加工创作,在转义或赋予新意的过程中解构原意,制造狂欢。
(一)文化认同型热词
互联网空间的特殊性是以趣缘凝聚群体,拥有相同趣缘或需求的个体很容易在网络空间中寻找到彼此,能够主动而迅速地达成共识,形成社会认同[8],而网络社会的认同又呈现出多元化的特点,既包含现实空间中的社会认同和自我认同,也包含网络空间的虚拟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9]。对趣缘群体而言,具有鲜明风格化和区隔功能的语言是促成认同的重要条件,“区隔首先表明的是与众不同;其次是共同体的建构;最后是身份认同”[10]。青年群体在互联网环境下以匿名身份参与到亚文化语言的创造中,同时,亚文化语言也成为青年群体在网络空间互动交流的识别符号,用于区隔其他群体。
2020年度亚文化热词中可归于认同型的主要有“打工人”和“后浪”。“打工人”一词源自二次元大本营B站的某位博主,他在视频中做出要出门打工的样子,对着镜头说:“勤劳的人已经奔上了塔吊,你却在被窝里伸了伸懒腰,你根本没把自己生活当回事儿。早安,打工人!”此后又连续发布了几条类似的视频对自己加以自嘲和调侃,从而使“打工人”成“梗”走红。网络词语走红有其偶然性,如果加以追溯,或许更利于我们发现必然性。以“打工人”为例,该词是“打工”“工人”两个常用词汇的组合。“打工”是改革开放以来逐渐进入日常社会生活的用语,主要用来指称进城务工的农民,蕴含着背井离乡到经济发达的地方去谋生的艰辛。“工人”则正好相反,改革开放之后逐渐淡出我们的日常用语,取而代之的有白领、蓝领、码农、技术人员、专家等等混杂的称谓。“打工人”将两者合二为一,成为不分地域、职业、地位、年龄、性别的职场青年群体的集合式自称,既解构了政治化语境中“工人”作为领导阶级的自豪感,也强化了对农民工阶层“隔岸观火”般的嘲弄和调侃,从而传递出自称“打工人”群体的极度尴尬处境:既无法视自己为工作单位的主人,又不甘心沦为进城务工的打工仔!
以“打工人”为基础,职场青年创作出了系列“打工人语录”:“我要悄悄打工,然后惊艳所有人!”“打工不仅能致富,还能交友娶媳妇!”“打工人,打工魂,打工人都是人上人!”“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打工才是。”“打工可能会少活十年,不打工你一天也活不下去。”“打工累吗?累。但是我不能哭,因为骑电动车的时候擦眼泪不安全。”“不是工作需要我,而是我需要工作,我打工,我快乐!”“打工赚不了几个钱,但是多打几份工可以让你没时间花钱。”“只要我努力,老板很快就能过上他想要的生活!该起床奋斗了!”等等,诸如此类的情感表达手法较为复杂,故意用显然不恰当的比喻、颠倒因果关系、故作轻松或夸张地表达乐观情绪,使我们产生一种矛盾冲突的感觉,很容易就意识到所讨论的事物与所用的语言是多么不调和,由此产生一种新的复杂的感觉。事实上,黑色幽默、自我讥讽、无奈感伤等等,这类极其复杂细腻的感受,大概只能用这些方法才能引起强烈共鸣。在“打工人”走红后,网络上先后还出现了许多以“XX人”为模因的流行词汇,如干饭人、工具人、考试人等,形成了意思相似的一组词群,青年人以现实身份对号入座,通过自我嘲讽、自我打趣的手段审视自身的现实处境,在无奈否定自我价值的层面达成集体认同——大家都是打工人!
“打工人”是青年群体主动构建并认同的当下身份,“后浪”则是被父辈赐予的青年人的集体身份。2020年5月4日,B站推出演讲视频《后浪》,将B站“拜年祭”“跨年晚会”的混搭风格发扬光大,将二次元基因包裹在红色外套下,以“你们”“我们”分别指代父辈和年轻人,引发了代际之辩。演讲者以父辈的口吻向中国年轻人表达羡慕、感谢、致敬,给予多种肯定性评述,一反以往对20世纪90年代以降青年人的贬低、排斥和怀疑。视频发布后,父辈一代由衷地欣赏,并积极转发,而许多青年人却不领情,表示自己与视频中那些出国留学、上名校、环游世界、追逐梦想的“年轻人”的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自己不想“被代表”,并对被寄予厚望的新时代青年人这个身份符号加以排斥。在“后浪”与“打工人”的冲突性身份中,很显然青年人在现实环境中更偏向于认同后者。
(二)情感表达型热词
日常使用的语言,既有说明的功效,又有情感性功用。说明性的语言具有大家公认的客观意义,情感性语言则更具有开放性,能在不同听众心里唤起各种情感气氛。大部分热词,由于短小精悍,不足以说明任何事情,因而更偏向于表达说话者的情感和情绪,在听者一方,更能引发的是内心的触动和感动。社会学家柯林斯特别强调情感在人类交互中的重要性,他将人们的情感表达归结为“情感能量的理性选择”[11]。塞缪尔·早川从另一个角度强调了语言使用中人的主体性:“符号并不就是其所代表的事物;地图并不就是其所代表的地区;言辞并不就是事实。”[12]在网络互动环境中,许多词语可任由使用者参与意义的修正和加工,从而因语境不同而表达出多种含义。也就是说,感动人的语言就是一种力量,但它并不一定代表了使用者真实的想法和思想,而以往有关网络流行语的研究往往忽略了这一点。
2020年亚文化热词中用于情感表达的主要有“网抑云”“爷青结/爷青回”“内卷”和“一起爬山吗”。“网抑云”是音乐App网易云的谐音。长久以来,与网易云音乐同等重要的是音乐评论区的用户留言,而2020年音乐评论区集中出现抑郁性情绪的留言,引发大范围的共情。如:“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这么晚还在听歌的人,你一定也很寂寞吧?”“自己有多伤心,歌单知道,枕头知道,你不知道。”“人间真好,下次不来了。”诸如此类,可谓铺天盖地。这些留言的情况极其复杂,既有音乐用户真实情感的宣泄和低落情绪的倾诉,也不排除假装抑郁、无病呻吟、伪文艺般的情感创作。无论青年人所抒发的抑郁情绪是真是假,但能引发情感共鸣,表明他们在这种特殊的社交仪式中获得了互动的满足感。
“爷青结”是“爷的青春结束了”的缩略词,大多数情况下用来表达一件自己喜爱的或关注的事情结束了。“爷青结”也引申为惊叹或嘲讽一些违背正常规律的事情的发生。与此对应的词“爷青回”,最早出现在LPL圈(英雄联盟职业联赛),用来表达重温青春岁月经典事物的一种悲喜交集的感慨。“爷青结”“爷青回”两个词既包含着浓重的怀旧情绪和青春一去不复返的感慨,但更多是参与到情绪表达的互动仪式中,通过发布类似的弹幕评论,营造出一种情境化的集体意识与集体兴奋的体验。一再重复同样的言辞能够产生感动人的力量,当满屏都是“爷青结”“爷青回”时,就会调动人们的情绪,留下深刻的印象。虽然这只是一种短暂的情感刺激,但当这种情绪刺激达到高度契合状态,对于青年群体来说这是最理想的互动状态[13]。
与“爷青结”“爷青回”适宜集体情感表达不同,“一起爬山吗”更适合表达个体之间的亲密关系。该词来源于悬疑电视剧《隐秘的角落》,剧中主角张东升为了加害于人,常常设计带受害人一起去爬山,趁机行凶,因此“一起爬山吗”被引申为蓄意谋杀。影视剧中的人物和台词往往被做成表情包加以传播,既蕴含剧中特定的情境,又在传播中异化。类似“一起爬山吗”这样带有威胁式暗喻的“梗”,在传播过程中成为青年网民所热衷创造的玩笑话体系,他们借用“典故”——虽然来自当下的电视剧,但当它被说出来时,表明我们是有着共同兴趣爱好、共同记忆的朋友,“典故”在此被用作一种非常精巧而有效地传达感想和情感的方法。正是在这一点上,“一起爬山吗”跟“爷青结”“爷青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即只有懂得流行热词来源和词义时,才能理解并参与自己群体内的思想情感交流,从而完成“一伙人”的情感表达和身份认同。
(三)言辞狂欢型热词
无论是文化认同型热词,还是情感表达型热词,在传播过程中,但凡能“出圈”的词语,多多少少都染上了娱乐狂欢的气息。只不过在亚文化热词中还存在一些被广泛使用却又不具备原初文化意蕴的词汇,如专业团队、凡尔赛、集美、内味儿、耗子尾汁等等。
“专业团队”是一个常用词,广泛用于表达“专业”和“团队”的场景中。2020年的网络热词却完全改变了该词的使用场景。“专业团队”源自电视剧《爱情公寓5》,剧中主角是一位法务工作人员,为增加气势,他把自己一个人身着西装的照片P成了一个“专业团队”,但这一用法仅限于小圈子。“专业团队”的“出圈”流行,缘于火爆全网的“黑人抬棺”视频。该视频展示了加纳国举行丧葬的场景:身着黑色西装的抬棺队,鼓掌跺脚,用欢快狂野的舞蹈送别逝者。异域视野中独特的生死观引发围观,专业的抬棺团队与《爱情公寓5》的专业团队两个“梗”融合在一起,于拼贴造“梗”中建立起无形的“话语壁垒”,在强化趣缘群体身份认同的同时,将非我族类排斥在外。至于他们是否因为使用“专业团队”“黑人抬棺”就认同迥异于传统的生死观,大体上是“言辞并不就是真实”,因而娱乐狂欢的意义远远大于价值认同。
“凡尔赛”,又称“凡尔赛文学”“凡学”,指一种通过先抑后扬、自问自答或第三人称视角,以平静淡泊的口吻不经意间露出贵族生活痕迹的创作文体。“凡尔赛”原词为法国城市名,凡尔赛宫以富丽堂皇著称于世,却不宜居,被视为华而不实。现今的“凡尔赛文学”作为一种特别的文体,在圈子内流行。豆瓣小组“凡尔赛学研习小组”最先挪用了这个词汇。2020年11月,借助微博上一名情感作家的炫富言论,“凡尔赛”出圈成为热词,被广泛使用于社交媒体中自我表演式的炫耀。“早上起来称体重,哇,竟然瘦了十五斤。正当我欣喜若狂准备出门时,才发现原来是忘记戴我老公给我送的大钻戒了。嗨呀,真是白高兴一场。”网友们通过创作这种煞有介事的文体,对那些拐弯抹角的炫耀行为进行讽刺,形成了“凡学”的变体“反向凡尔赛”,以拆穿“凡尔赛文学”的华而不实。与“凡尔赛文学”相仿的 “XX学”在网络极容易流行,这些“XX学”往往带有特定的使用规则,且容易模仿和复制,具有语言模因的特征。比如两年前流行的用于讽刺黄晓明霸道总裁式话语的“明学”,以及同样源自豆瓣小组的“糊弄学”等,大有一种“为说话而说话”的刷存在感的意味,对于不属于这个团体的人而言,这种话语毫无意义,而同道中人往往把语言当作仪式,激发共同的反应,从而获得愉悦的快感。
“集美”和“耗子尾汁”也属于言辞狂欢型热词。“集美”的意思是姐妹,出自土味网红主播“迷人的郭老师”,她在直播中通常会以一句“集美们”作为开场白。集美原本是福建省厦门市所辖的一个区,寓意“集天下之美”。因为这位郭老师拥有怪诞的口音和独特的个人风格,这种带有浓重口音的语言被网友称为“郭语”,“集美”是郭语中最出圈的一个词。“耗子尾汁”,出自浑元形意太极拳掌门人马保国之口,原意为好自为之,因为其不标准的普通话听起来很像“耗子尾汁”。2020年底,网络上流出一段马保国自己录制的视频,在视频中他怒斥两个找他切磋的年轻人不讲武德,劝他们“耗子尾汁”。这段视频被B站网友们制作成各种鬼畜作品,使马保国爆红网络,却遭到主流媒体痛批,甚至封杀。近年来,青年群体争相模仿这些土味且带有闹剧色彩的语言,满足了部分人的另类审丑心理。
言辞狂欢型的热词虽然文化意义较弱,但在网络上却十分流行。从词语创造角度看,这类热词大多具有以下两个特征:其一,借用现代汉语中已有的字、词和语句,通过挪用、拼贴、戏仿等手段进行再创作,并赋予新义。虽然在意义上并不增加新的内容,但由于独特、个性化、风格鲜明而大行其道。其二,通过词语或语句的谐音、缩写、语言模因进行模仿与再创作,创作难度低,成本小,且传播速度极快,极易复制传播出圈流行,满足了一部分青年群体的创造欲和表达欲。
三、亚文化热词的情感结构
“亚文化热词”虽然是一种新的提法,但具有亚文化气质的网络热词早就进入研究者视野。早期这类词语以网络技术用语、在线交流图文工具、网民和媒体共同创新并约定俗成的网络用语为主。网络术语是网络专属的语言,比如浏览器、e-mail等;在线交流图文语言如BF(男朋友)、666(乐)、小黄人表情包等,使在线交流更便捷、更有趣、更畅通。真正具有创造性文化意蕴的是网民和媒体共同创造的语词,它的创生不只是为了交流的需要、沟通的便利,而是蕴含着异常丰富的文化内涵,折射出特定时期社会的矛盾状况和复杂关系,也充分体现了网民的人生智慧和话语特色,具有雷蒙德·威廉斯所提出的“情感结构”功效。这类语言在网络空间的情境中产生和使用,但通常会很快超越小众圈子,甚至超越网络语境,在更大的时空范围内产生影响。
“情感结构”由威廉斯在《电影导论》(1954)中提出,主要强调文学、艺术和文化作为社会意识与人的日常经验紧密相关,而非互不相关,或谁高于谁。此后,在《文化与社会》(1958)、《漫长的革命》(1961)、《马克思主义与文学》(1977)等重要著作中,威廉斯不断补充和完善对这一概念的阐释。尽管如此,何为“情感结构”迄今未有定论,但威廉斯提供了一种具体的可操作的文化分析模式,“我建议描述它的术语是情感结构:如同‘结构’一样,它是稳固的和确定的,但是它却作用于我们的活动中最微妙和难以捉摸的部分。从某种意义上说,情感结构便是一个时期的文化,是一般组织所有因素的独特而鲜活的结果。”[14]也就是说,文化既是结构性的,需要遵循其惯例,但时代和社会变迁势必催生新的经验形式,促使文化的创造者超越旧的惯例。在这样的更迭过程中,威廉斯特别强调对个人体验的收集和分析,强调日常生活中“活的”语言、文学、艺术的重要性。换言之,在当下技术更新频繁、社会加速发展的时代,“情感结构”在有助于我们在把握社会文化整体性的同时,也关注那些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却代表了社会群体“共同经验”的新文化形态和新文化惯例。
(一)“丧”属性热词生成的情感结构
“丧”作为一个热词、一种流行文化,大约起始于2016年“葛优躺”表情包的流行,随后很快发展成为一种包含颓废、绝望、自我贬低等情绪在内的,由语言、文字或图像传递的悲情主义文化。国内学者普遍认为以消极、负能量情绪为底色的“丧文化”,直接挑战了主流文化,是对主流文化的一种颠覆[15],或者认为是通过娱乐化的消费快感形成一种对主流话语的温和抵抗[16]。2020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新冠疫情在全球肆虐,大封锁、全民隔离、特大洪水,天灾人祸持续不断,国际交往、社会、经济、文化遭受全方位冲击,这些社会结构性的变化真实而深刻地影响了青年人如何看待世界、看待社会和看待自我。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0年年初受新冠疫情影响,中国城镇失业率飙升至6.2%,疫情稳定后失业率虽然有所回落,但近两年高校毕业生人数不断增加,预计2021年将突破900万,招聘岗位的不足与求职需求上升之间的矛盾无法在短时间内调和。如此,一批情绪低落、自我贬低的“丧”属性热词被生产出来,并得到社会强烈共鸣,上文所说的“打工人”词群以及“网抑云”等便是最真实的情感写照。通过这些热词,而不只是主流机构和主流媒体发布的“十大新词汇”“十大流行语”,我们才能更好地把握和理解这个时代的“情感结构”。
面对巨大的社会压力和激烈的竞争态势,青年群体倾向于通过故意矮化、贬低自己进入一种“防御性悲观”心理状态中。从2020年年初的“太难了”到年末的“小丑竟是我自己”,以及“内卷/内卷化”热词高接受度,我们显然可以感受到面对外部环境的重压,以及未来的诸多不确定性,青年人的复杂心态:一方面,由于群体内部竞争加剧,每个人不得不持续为自己加码,渴望超越竞争者获取极有限的社会资源;另一方面,又深感努力不一定有结果,力有不逮时,只能通过贬损自己,放低期待,寻找“同是沦落人”,抱团取暖。“防御性悲观”描述的正是这种介于乐观与悲观之间的心理状态,当前众多青年人选择以戏谑的风格进行自我矮化,选择扮演防御性悲观的社交角色[17],虽然不甘平庸却也只能在自嘲与戏谑中慢慢接受平庸的自己。
当然,我们也必须看到“言辞并不就是事实”,真实情感和情绪的表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由网络社交属性所带来的言辞狂欢。弹幕区和评论区是最为典型的社交空间,人们来到此,并不是为了获取或传播知识,而是为了建立交情。因此,只要打破沉默,说些什么,哪怕只是发一串毫无意义的字符,都能产生存在感,也符合社交礼仪,而没有人在乎你在说什么,发声大于表达。事实上,我们在B站弹幕区经常性看到同样的内容刷屏、霸屏,参与者在乎的是一起发弹幕本身,是“我”参与营造出的这种气氛,至于谈些什么并不重要。因此,在网易云音乐App评论区充斥的“青春伤痛文字”、无病呻吟等很丧的情绪,未必都是真实的,并不排除一部分内容只是为了获得点赞及求关注。同时,一些青年用户喜欢选择“深夜”这样特殊的时间节点,发表“网抑云”类的音乐和评论,以触发更多用户一起卖惨取乐,那就是纯粹为娱乐而娱乐,与“丧”无关了。
(二)青年群体变化着的情感结构
面对当下频繁创造出来的网络热词和新一代的青年人,考察他们变化的情感结构或许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个时代。“情感结构”是一种随时代发展而不断变化的有机体,这种结构会自动适应已经改变了的环境并熔铸在一代人的情感塑造过程中,因此情感结构常被用于考察特定社群的意识或心理结构[18]。威廉斯用“情感结构”来描述某一时代的人们对于现实生活中共同的价值观与社会心理的普遍感受,他认为人对世界的认知是通过经验感知而获得的[19]。总的来说,情感结构是特定历史时期社会共同体成员的相同社会经验,作为一种超越个体经验或感受的稳定结构,能够被社会成员所习得和认同并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发展而产生变化。从情感结构的角度来观察青年群体使用网络热词的内在情感动因,应当深入思考的问题在于:青年群体与父辈两代人之间的情感结构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青年群体情感结构的变化又呈现怎样的趋向?这些变化和趋向又会对青年群体的身份认同或话语体系的建构造成什么影响?
首先,当代青年群体与父辈之间的情感结构变化与社会体制的改革密切相关,社会宏观结构的差异对两代人情感结构的形成会造成不同的影响。2020年流行的“打工人”是职场青年赋予自身的一种带有黑色幽默的身份符号,折射出职业环境中青年人大多数处于消极被动、主体性被剥夺的角色意识中,缺乏工作所带来的成就感和获得感。从“不干活,就没饭吃”“我出来打工,我不惦记钱,我惦记什么?”这类反讽的流行语中,我们可以捕捉到青年一代对仅仅为赚钱、求生存而工作的状态极其不满,这与他们求安稳,求踏实的父辈情感结构相比,有比较明显的区别。其次,当代青年群体的情感结构较为明显地趋向于娱乐化。作为“网络原住民”,他们能够在去中心化、碎片化、多元化特征的网络环境中如鱼得水地生存,娱乐化、戏谑化的表达已经浸入到青年人的情感结构当中。从2020年年初“郭语”大肆流行,到年末马保国鬼畜视频的二次创作,比起规范的、正统的语言和视觉表现方式,那些另类的“土味文化”或模因化、粗俗化的热词和流行语显然更受追捧,审丑式狂欢无处不在。甚至可以说,在青年群体的网络社交圈中,土味情话、审丑,力求每句话都能引爆所有人笑点已经成为话语目的和独特的情感结构。正是这种情感结构的变化,导致了青年群体在应对社会事件、公共议题时会呈现出更具娱乐化与戏谑的态度[20]。
四、结 语
青年群体不仅仅是社会的主体人群,也是未来希望所在。透过2020年亚文化热词解读,可以感受当下青年群体的喜怒哀乐、欲望需求和认同归属,同时也可以窥见一代人比较典型的情感结构,尤其是在新冠疫情和社会竞争白热化的多重压力下,形成了普遍的“丧”属性情绪。与此同时,在全社会陷入低迷状态时,青年群体已经借由自嘲、戏谑、矮化等方式宣泄情绪,主动降低期望值,以防御性悲观的方式应对生存焦虑和未来不安全感,并在集体认同中达到自我疗愈或娱乐狂欢的目的。这既是当下时代社会情感结构的折射,也是青年群体变化了的自我情感结构的真实呈现,两者一起构成了2020年青年群体最真实丰富的社会共同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