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依归:“三和大神”是如何形成的
2021-12-31张锡明程福财
张锡明 程福财
一、引 言
2018年5月6日,日本NHK电视台播出了一部名为《三和人才市场 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们》的纪录片,引爆了国内外舆论对聚集在深圳市三和人力资源市场周边的一群特殊青年的关注和讨论。国内学者田丰和林凯玄率先在2018年对这个群体进行了系统的调查研究,并在2020年出版了《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一书。该研究通过白描的手法具体、生动地展现了这群青年的生活状态,探索了这个群体形成的原因。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该研究深刻地指出,三和青年是经济社会发展变迁、“三和”特殊环境与城市管理模式、代际文化差异等综合影响形成的产物[1]。毋庸置疑,这是我们理解“三和大神”青年(简称三和青年)、底层青年生活世界的一部重要著作。它不仅提供了系统扎实的数据,亦为读者理解三和青年及其生活的城市提供了来自三和青年自身的视角,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巧合的是,2019年初,我们不约而同地进入三和青年生活的现场,展开了参与式观察。我们的实证调查之发现,大量印证支撑了田丰和林凯玄的研究发现[2]。两项研究的交互印证,是对研究本身的验证,也是关于田野研究方法在现代城市底层青年中应用可能性的确认。我们的研究侧重于关注“三和青年”主体的人生经历、行动决策逻辑和过程,以及由此形成的“三和青年”的身份建构。为了获得“三和大神”自己对于其生活世界的认识、理解与阐释,本研究主要采用定性的田野研究方法来展开研究。田野调查从2019年3月持续至同年11月。在参与式观察中先后正式或非正式访问、观察的调查对象122人,写就47万余字的田野笔记。基于对这些田野材料的分析,我们得以发现“三和大神”身份建构过程的一系列有趣特点。
本文将着重讨论“三和大神”是如何滑向三和并成为“大神”的。毋庸置疑,这是一个关于青年身份认同的议题。按照社会建构理论的主张,身份是社会结构与主体互动建构的,人们在日常生活中通过言语、话语、权力等形式在社会实践活动中建构着不同的身份[3-6]。随着生理、心理的成熟与稳定,正规教育的接受和自身经历的不断丰富,青年能够清晰地认知自己和社会的关系,并能动接受他人对自己的角色定位,从而实现由个体角色认同向群体角色认同的转变。[7]但当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不符或者冲突时,他们则会面临着身份认同的危机并寻求解决方法。部分青年主体往往会采取营造亚文化的方式来寻求身份认同,如伯明翰学派对英国青年亚文化的研究,芝加哥学派对美国青年亚文化的研究,以及近年来关于亚洲“佛系”“丧”等青年亚文化的关注[8-11]。在青年身份的社会规定性正在淡逝和受到挑战的当代[12],对于另类于主流社会的“三和青年”,对他们何以滑向三和并成为“大神”的问题的讨论,有助于了解当代底层青年的身份处境和应对策略。这样的研究可以补充、回应已有的底层青年身份研究理论,也能对国家从公共政策层面回应青年的身份危机与生存发展需要提供一定的参考价值。
二、“三和大神”生成“三步曲”
调查发现,从个体层面看,来三和之前遭受的人生挫败经历、三和区“轻松自由”生存方式的吸引以及三和区本身的濡化作用,是“三和大神”得以形成的三个主要原因。
(一)来三和之前的挫败经验
每一位长期聚留三和的青年,都曾有着一段挫折的人生经历。他们或是在正常就业或婚恋过程中遭遇挫败,或是在泥潭失足后迷失前程,或是在追求自我中遭遇困境。
正常就业与婚恋是青年迈向成年的重要过程。在这个过程遭遇挫败,则是诸多三和青年曾有的共同经验。调查发现,三和青年大多是低学历(初中学历以下)、低技能、低资本(包括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的“三低”青年。他们为了寻求“能挣钱”的工作而来到城市务工,却在就业市场中面临重重阻隔。这些青年被限制在普工(1)普工工作是指在就业市场中要求最少的简单体力工作,主要包括物流、工厂普工、配送、保安、工地杂工等工种,三和青年经常把这些工作简称“普工”。就业市场的底端,并偶尔还因为智识、体能、形象等弱势而被排斥在普工市场之外。而由于普工工作的枯燥辛苦、底薪、缺乏晋升空间、压制式的严苛管理、易遭受劳动权益侵害,三和青年往往很难在普工工作中“稳住”(2)“稳住”是指能在工厂工作中长期坚持。。此外,普工的职业身份也让他们很难建立、维持自身的婚恋关系。由此,三和青年逐渐对这些普工工作感到厌倦、绝望,并开始主动排斥这类工作,也经常在婚恋情感的打击中陷入人生动机的失落。周叶(1991年出生)的经历和感受便是这类青年遭遇的典型:
“来三和区之前和一个酒店小姐谈朋友,后面没有成,她遇到更有钱的了。社会是很现实了,失恋之后我失落了有段时间……之后工作很久也赚不到钱,买不了房子,娶不上老婆,自己觉得工作没有什么意思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说赚钱,有个稳定生活,但是现在都没有了,就是放弃了,啥都放弃了……打工打得太累太辛苦了,就不想工作了。之后很多工作都干不久,在厂里干不会超过四个月,保安久一点,也最多半年,我就是坚持不住,感觉都绝望了,工作太累了,赚那钱感觉看不到希望了,没有前途,然后自己也没有什么能力,就是这样。”
和周叶他们不同的是,更有不少年轻人是因越轨犯罪之后,或主动或被动隐匿在三和。他们或是因为欠债累累而在尽量弥补或躲避,或是入狱释放之后遭到社会文化排斥,或是因为不愿承担刑事责任而在逃。他们的具体失足经历各有差异,但都无力、不愿或不敢面对这些失足经历的后果。因此,他们在现实生活中面临重重困难,很难回归正常的家庭和工作生活。中专学历的司马(1990年出生),便是在长期工作无所成就之后,因为受周边同辈朋友的影响而开始参与赌博,随即输光了工作积蓄且欠债四十多万,并对未来生活几乎失去了信心。他仍然把希望寄托在赌博活动中:“唉,赌博,你知道一个人看不到希望就只能这个样子拼的时候,其实很绝望。赌不是贪图钱来得容易,而是你人生根本就没有什么希望,只能这样子拼一把。我身上唯一的办法可能就是回去赌钱。”而刑满释放的刘成(1987年出生)很少愿意谈及自己过去的经历,一次喝酒聊天时,在酒精的催化下,他才开始吐露自己难以回归社会的痛苦经历:“进去的时候父母弟妹帮了很多,之后出来回家一段时间,因为给家族带来了污点就被家族人看不起和排挤。我自己也很惭愧,就离开家了,也不想要他们的任何帮助……我想自己找工作、生活,但有案底很多单位不要,所以就这样混吧。”
另一部分滑向三和的青年,则是在自我价值与理想的追求中不得意。这部分青年原本对自己的人生有着强烈的追求。他们或是追逐着自己的梦想,或是探寻着自己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或是想寻求自我的自由。虽然他们自我追求的目标和方式并不相同,但是都受着生活的束缚和限制。他们尽力脱离了家庭的束缚,逃离了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但是同样很难达成追求自我的愿望。小武(1994年出生)便属于这类青年。他从小便喜爱武术,曾经还自己偷偷进过武术学校学习。但是,他的武术梦想得不到家人、父母的理解,而且不富裕的家庭经济状况也很难支持他的梦想,他与家人的关系因为观念的冲突而变得不好。他说:“一个人安于现状不累,但是环境中你有其他想法的时候就累了。我有武术的梦想,不过经济状况不允许啊,我家里人又不知道我在练这个,这些鬼东西……所以,我和家人关系不太好,他们逼着我做不喜欢的事情。不是逼,但是也是一种压力嘛,他们就是那种思想,年纪大了,要找工作挣钱,成家立业啊。我也不是逃避,我就是在选择我的生活方式。”
由于不愿受家庭期望的束缚,小武最后不辞而别,独自离家,开始追逐自己的武术梦想。但是,摆脱家庭的小武很快发现,追逐梦想需要经济支持。他带出来的钱很快被耗尽,但源于对工厂工作的厌倦感和不忍工厂工作模式对自己时间、精力、梦想的消磨,他坚持不进厂务工,只能纠结地停滞在梦想和现实之间。对此,他这样解释道:“我不需要进工厂的能力,如果我的梦想是进工厂,那我就可以积攒能力,但是做我不想做的事情,那就是浪费时间,分散我的注意力……我不想进工厂,进厂每待一天都是一种煎熬……这个苦不是体力的苦,是心理的苦啊,之前工地背水泥那个更苦,但是我觉得那个还好些……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梦想,因为没有放弃,所以我才这么累。”
三和青年大多有着不一样的挫折经历,但他们都同样因此丧失了人生的动力、奋斗的目标,并沉溺在困惑的当下。三和青年网络社区传递的一首小诗便形象地描述了他们如此落寞的处境:“十三载岁月,两手不再空空,握满了岁月的痕迹,再也无力握紧命运,或许一天倒下,至少,奋斗过,坚持过,再也没有目标,活下去就好。”
(二)三和不可抗拒的“轻松”“自由”
这些对人生或多或少缺乏目标、动力的青年,为了生存随着务工人流来到了深圳最大的人力资源市场“三和”。他们原本是打算来这里寻求工作机会,但因“找工作”进展不顺,他们转而很快被这里的“轻松”而“自由”的生活所吸引。
三和区地处城中村,周边居住区的原居民早已离去,留下的居民楼都转租给了外地人经营旅店、网吧或者各类小店。由于城中村的房价低廉和周边的大量人力资源公司的集聚,这里聚集了大量的流动人口,也带动了周边的廉价消费服务经济体系。在三和区路边巷内遍布着餐饮店面、网吧、行李寄存店、小超市、简易旅馆、直销廉价衣服店、二手衣物等生活用品摊和周边各类餐饮推车摊贩等,三和青年能在这里以每日50元以内的标准解决自身的衣食住行等日常基本消费(3)周边小餐饮店的快餐、炒饭、炒面等饭食售价在8元左右,还有一些5—6元/份的廉价粉面馆,早晚的饮食摊车还销售2—3元的简单饭食、小份零食和水果。三和青年一般可以在20元以内解决每日三餐的需求。而加上15—20元/日的床位费,偶尔的烟酒水,以及偶尔换件10多元的新衣服,约估50元左右就可以基本满足日常生活所需消费。。而周边低廉的上网费用(4)三和区及其周边遍布着廉价的网吧,平时消费价格在1.7—2元/小时左右,包夜消费价格在8—12元左右。,也能为三和青年提供容易维持的长时间娱乐消费。如此低廉的生活消费,虽然有着“脏乱差”的低质代价,但却为对生活品质没有太高要求的三和青年提供了维持“轻”压力生活的理想生活场所。对此,三和青年周叶曾经这样说道:“先是来找工作的,暂时没找到,不过一来这里,网吧很多又很便宜,就来这里先上网。当时就想待几天再说吧,先不找工作了,烦得很,就不找了……然后就玩了3个月游戏,梦幻西游什么的,反正消费很低……之后玩得没有钱了就开始做些临时工,然后就没有离开过这里了,离不开了。”
而三和区周边的临时工市场,更是为这些青年维持日常生活消费提供了自由而契合的工作模式。三和区聚集了大量的职介公司,它们为周边青年务工者提供正规普工类的正式工和派遣工就业。同时,正规就业市场外围,大量的非正规劳动中介也为务工者提供了各类非正规普工类的临时工就业。这类临时就业是三和青年主流的就业选择,包括各种按月、按周、按日结算工资的灵活工作,工资一般按小时核算,亦被统称为“小时工”。这些临时工作时间越短,平均工价越低,各类劳动保障也越差,且处于普工就业的最底端。但是,临时工作却有两点吸引三和青年长期就业的优势。一是由于这类工作的非正规性和短期性,临时工的招工要求低、管理较松、就业和工资结算方式灵活。由此,三和青年能经常在不同的临时工岗位中进行自由的就业选择,用“脚”投票“好”工作,并在其中消减普工就业的枯燥、管理严格、工资克扣风险等问题。这是对普工工作产生厌恶心理的三和青年在生存压力下的妥协选择。二是临时工工价波动性的诱惑。临时工市场的工价随着劳动力市场的供需变化波动,当劳动力市场需要大量临时工时,临时工的工价就处于旺季(5)三和区的正规就业市场在下半年一般工价比较高,尤其是8月到9月和临近过年的12月到2月左右。,这时的工价有时能高达30元/小时甚至以上,远高于正规就业的工价。所以,大量的三和青年就被临时高工价所吸引,在工价高的时候从事临时工作,工价低的时候休息不工作。但在身无分文又迫于生计时,三和青年还是会再次进行临时就业。此时,他们也会从事100元左右甚至更低的8小时日结工作。关于此,可以从三和青年周叶和李生(1990年出生)的如下陈述中获得理解:
“日结比长期进工厂好多了,管理更轻松,也更好一点。因为你今天去了(后面)就不去了,对你很好,客客气气,不像正式工那样子更严。叼(训斥)也不敢叼你,骂也不敢骂你,骂怕你揍他,不给工资又怕你揍他,因为你就干一天,无所谓,这钱我不要了,是不是?而且你干日结,人家都不知道你是谁,也不会太说你。”(周叶)
“我发现一个问题啊,工价越低抢的人越多(活少人多),工价越高东挑西挑(活多人少),还没有什么人。以前SF物流110、120(元/8小时)的时候都不用叫,人家直接过来,哎,算我一个,哎,哎,哎。因为很多抢不到活的就只能饿肚子。”(李生)
(三)三和的濡化力量
调查发现,从接触三和区到真正融入三和青年的生活世界,大概需要经历数周到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他们在日复一日的劳动、生活中逐渐习得新的生活方式,在同辈群体的亚文化中获得新的认同与归属感。
三和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它会在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身处其间的人。这正如小晖(95后(6)受访者的出生年份信息收集中,部分受访者不愿告知其具体的出生年份,则主要以其确认的大致年龄段划分。其中,“70后”指出生于“1970—1979”年龄段的受访者,“85后”指出生于“1985—1989”年龄段的青年,“90后”指出生于“1990—1994”年龄段的青年,“95后”指出生于“1995—1999”年龄段的青年。)所述:“融入过程一般是这样的:最开始先找工作,暂时没找到,然后开始做日结,但日结也不一定能找到,缺活或者不满意;而且日结物流很累,第二天就想休息,第二次就不太想做;后面没钱就开始借钱,借不到了,就卖东西,这里什么都能卖,然后做日结,后面不断循环,就这样简单……这样有吃有睡,进什么厂?第一次感觉这个地方氛围很重,像习俗一样,入乡随俗。刚几天,最开始吃饭擦嘴、擦完扔垃圾桶,然后随地坐,地很脏,但是后面我也习惯坐了,因为站久了很累。不工作没人说你,没人管你。”在三和特殊的环境中,长待的务工青年很容易受周边人群的影响而养成三和青年的生活和劳动习惯,他们都无奈地感叹“在这里待久了就越来越懒了,心态变了,怕累了,不想动了”“第一次感到丢人、落魄、脏,现在就习惯了”“自由惯了,厂里坐不住了”。
在三和,一种独特的同辈亚文化广泛存在,深刻影响年轻人的价值认同。源于共同经历的交流、文化符号的生产和传播,三和青年中形成了“抵抗劳动”和“挂逼”的文化。前者是因为三和青年在务工中大都有过被一些工厂过度压榨、苛刻管理和被中介过度克扣工资的劳动经历,以及在务工生活中难以获得社会流动,并很难达成“成家立业”的社会文化期待。他们对城市务工生活充满了挫败感,也由此形成了“黑厂、黑中介”(7)“黑厂”主要是指具有不按劳动法发放工资福利、无限制加班、随意解雇职工、管理严苛、劳动强度大、押工资不易辞工等问题的工厂。“黑中介”主要是指以低工价、乱收费、招工欺骗、克扣工资等方式过度汲取务工者工资的劳务中介。这些文化符号引起了三和青年的广泛共鸣,以致在他们眼里几乎所有工厂、中介或多或少都有一点“黑”。的文化符号和“打工、努力无用”等文化观念。小韩(1994年出生)便是在三和区接触了这类文化符号和观念之后,开始排斥之前能长期忍受的普工工作,最后也因此长期停留在三和区:“我现在受这些想法影响深啊,之前不知道这些就没有想这么多。后面进了一些厂又发现他们并没有说错,也不想做了。”后者是因为三和青年经常处于没钱维持日常生活消费的经济窘迫状态,他们称此状态为“挂逼”,而这也成了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象征词汇(8)“挂逼”在三和青年日常生活的言语中有着更多的外延应用,成了三和青年群体中的象征词汇。如“挂逼了”本身可以指死掉、倒地不省人事的意思,也简称“挂了”。此外,“挂逼”还衍生出很多名词,如“挂逼女”指的是处于没钱“挂逼”状态的女性。“挂逼”时所能买到的最廉价的商品则被称为“挂逼X”,包括5元1碗的“挂逼面”,15元1晚的“挂逼床位”,8元1份的“挂逼快餐”等。日常生活中,三和青年除了经常使用“挂逼”言说周边的一些事物,还经常进行“挂逼”式的打招呼或者询问。。由于周边同辈经常处于“挂逼”状态,他们也在“挂逼”的自嘲和互嘲中形成了安于现状的乐观氛围,但同时也矛盾地明白这只是一种自我欺骗的安慰:“就是自我安慰嘛,你看他们每天很开心那样,他们真的开心吗?”(赵明,1992年出生)
流动、窘迫的生活使三和青年维持着脆弱的社交关系,他们彼此没有深交,只是面熟的陌生人。但大量三和青年的聚集和大量的闲散时光又让他们乐于相互闲聊、打闹、起哄、围观,他们在长期熟悉的生活环境中也渐渐对三和产生了类似“家”的依恋感:“这个地方待着熟悉了,感觉就像我第二个家一样。就这个环境、这个风气,包括这里的人、地形,包括一切,都是很熟悉啊!”(周叶)“虽然不喜欢这里的人,很懒、很垃圾,但我还会来这里,这里是我在外待得最久的地方,也几乎是我的第二个家,这里人多热闹,公园跳舞好玩,在三和转都找我聊天,虽然有时候逗我,大家也都很开心的样子,也有一些认识的人。”(杨哥,1986年出生)同时,这些三和青年也经常自称“三和来的”“三和的”。
背负着挫折经历的三和青年,依托着三和区特殊的经济和社会环境,他们在日常的生活世界中生成和再造了“三和大神”的青年身份。三和青年挫折的生活处境与生活欲求依托三和区得到了暂时的平衡。这些青年不愿工作,而三和区丰富的非正规就业机会和低成本生活让他们获取了一定的劳动“自由”,同时生成着个体的“惰性”。三和青年脱离了家庭的束缚和支持,他们在热闹的闲散时光中收获当下的“快乐”“轻松”,并在这里产生“家”的归属感。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在低质、孤独、不稳的生活中经常处于“颓废”的生活状态。此外,三和青年共同生产的同辈亚文化也通过文化观念的作用维持着他们当下的日常生活。“三和大神”青年身份在三和区的就业、生活、文化环境中生成和再造,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呈现“自由”与“颓废”交织的生活状态,并在这样的生活世界中越陷越深。
三、制造“三和大神”的结构性因素
在对这些青年主体的人生经历和决策选择的分析中,我们还可以窥见三和青年群体生成背后显见的结构性因素的影响。
(一)劳动博弈下的零工经济
全球快速流动的经济越来越普遍,经济因此有更大的波动性,零工经济(9)零工经济为非标准形式的就业,雇主通常不承担员工的社会保障和养老金缴款、工作空间和工作设备、病假和年假等劳动福利保障。越来越普遍。金融危机、经济危机再加上技术的发展与扩散的叠加作用使得失业人数剧增,刺激了一系列更具灵活性的工作安排的增长。多样化、非标准的零工经济正在成为越来越多青年的主流就业形式。青年尤其是农村青年面对的工作越来越灵活,同时也越来越不稳定,他们从事着更多的不安全就业,承担着更大的压力风险和相对较低的工作保障[13]。三和青年也是如此,他们缺乏良好的教育和后续的工作培训,因此难以获取体面的稳定工作。他们被卷到了日趋波动的劳动力市场,没有技术的他们处于劳动力市场的最底端。这些工作底薪、没有前景,三和青年也开始对务工生活感到厌倦,并不愿再长期忍受“专制型”和“霸权型”的工厂劳动[14]。他们开始抵抗着工厂劳动,并形成了抵抗“劳动”的文化,但迫于生存压力的妥协又不得不在“自由”的零工经济中求生。所谓零工的“自由”和“灵活”似乎也只是生存压力和身心惰性的拉锯战,这样的零工状态更不可能为三和青年将来圆满地过渡到成年提供良好的基础。
三和青年在逃避劳动时因为生存压力契合了零工经济的需求。这是一种主体选择,也是结构性需要使然。他们流动无“家”的状态意味着这将是不可持续的病态模式。
(二)城乡流动中断裂的社会网络
三和青年的生成和中国当前城乡流动的务工模式息息相关。城乡的经济发展差异促使务工青年流动,三和青年在城乡长途流动中,失去或者脱离了以往的社会网络,并很容易脱离家庭和亲友的制约和束缚。大多数三和青年有留守经历,他们和父代的关系本不亲密,而开启成年期工作、生活的三和青年往往也不愿接受父代的管束,独自逃离家庭到城市流动务工,这便更进一步疏离了他们和家人的关系。三和青年对家庭普遍呈现弱亲密感、弱责任感,家庭也很少能对他们产生有效约束。“家本位”是支撑中国流动务工者进行城乡摆动打工行为的价值基础,家庭对务工者的日常生活非常重要[15]。但大多数三和青年却早已与家庭长期失联,缺乏家庭束缚的他们进一步丧失了务工耐心。
而在城市之中,三和青年很难在流动中建立紧密的社会网络。尽管务工青年经常在城市中聚集形成非正式空间,但这样的社会空间却是流动不稳的陌生社区。三和区更是一种极端的流动空间呈现,这里聚集了大量临时旅店,居留人口流动迅速,而相应的“老乡”社交网络在这里非常脆弱,三和青年大多有被老乡坑骗的经历。如在三和区经营支付宝、微信非法买卖的三和青年说,这项经营他们不会在家乡从事,因为周围都是熟人,而对于城市中流动的务工者,他们便不会顾忌这么多了。三和青年经常调侃“老乡骗老乡,两眼泪汪汪”。流动的城市社会中,很难融入城市生活的三和青年更难建立起稳定的社会网络,他们更容易遇到信用网络脆弱的危机,生活中面临的大多是基于利益的、相对隔离和脆弱的社交关系。
城乡流动中断裂的社会网络让三和青年与家庭的管束脱离,也让他们在城市中容易变成孤立无助的个体。这些流动务工青年缺乏完善的社会防线网来保障和约束他们的人生发展。
(三)代际期待的差异和艰难的阶层流动
三和青年有着不同于上一代农民工的高职业期待。三和青年基本都是80后、90后的青年农民工,成长生活处境较为丰盈的他们不像老一辈农民工那样能长期忍受各类劳动问题,这些青年对工作有着更高的要求和更多的权利意识[16]。工厂工资一般按照城市最低工资标准制定,普工一个月按正常工作时长一般可获2000—3000元左右的工资,拼命加班的普工工资在5000—6000元左右。但三和青年对工作薪酬有着更高的期望。在不加班的情况下,期望较低的少数三和青年对5000—6000元左右的月工资感到满意(如杨哥)。但大多数的三和青年则期望能达到技术工的8000—10000元左右的月工资(如唐哲)。所以,三和青年不愿意做正式工。同时,他们又希望能获得有更高晋升空间和更好劳动保障的工作。此外,还有部分三和青年只想从事自己感兴趣的职业。但是对于在劳动力市场中处于弱势的他们,这些期待很难达成。
三和青年们要实现阶层流动越来越艰难。他们很难通过日复一日的工作实现阶层向上流动,甚至还在波动的劳动力市场中时常面临失业的风险。而这些青年大多也来自家庭经济状况不好的农村家庭,在当前男女比例失调、城乡流动加快、女性偏好上嫁的婚恋市场背景下[17-19],没有“好工作”(高工资、有前景)的他们遭受着婚姻挤压[20],成为婚恋市场的剩余人口。他们很难顺利成家,并容易遭遇婚恋的破碎,最终成为孤立的弱势个体。这些处境都使他们更进一步失去了工作的动力,并在零工经济中向下流动。
四、结论与讨论
“三和大神”青年身份是社会结构和微观主体在社会实践中互动的结果。在社会快速变迁、文化多元化发展的社会转型中,处于社会底层的三和青年很难孤身达成社会文化期待或其个人追求的自主生活方式。同时,他们在遭遇困境时也缺乏家庭支持、社会支持、劳动权益保护和可触及的政策服务。这些社会结构影响下挫败的生活境遇让三和青年滑向了“三和”。受城乡经济差异、城市化发展、劳动力用工制度变迁等宏观结构影响产生的三和区,恰好为这些青年提供了独特的就业与生存环境。此外,“三和大神”身份很大程度上也是三和青年的自主选择。这些青年在生活的挫败中自愿地停留在三和区维持“三和大神”身份,并主动地生产着维持该身份的同辈亚文化。
“三和大神”青年印证了伯明翰学派“结构模式”解释逻辑的适用性。“三和大神”青年所面临的结构困境、群体聚集互动产生的文化群以及这些结构和个体互动形成的个人经历,促成了这些青年脱离主流社会期待而沉浸于“三和大神”身份的重要逻辑。他们在这类零工中获取了一些劳动“自由”,但却丧失了更多的“劳动权益”。他们不自觉地形成了就业市场最底端的蓄水池,并在经济产业转型、转移中时刻面临着被抛弃的风险。不过,这些青年在日常生活中的抵抗实践,也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以往集中于休闲领域和“象征性”抵抗的实践局限,这些青年抵抗的生活领域已经从传统的休闲领域,转移到了以工作领域为主、更多面性的日常生活抵抗实践。他们的抵抗形式不单单是“象征性”的,他们直接在实践“劳动”与“休闲”的对抗,这些都呈现了新的抵抗特征。
“三和大神”青年的身份建构呈现了底层青年在当下完成“成年”过渡的结构障碍。他们陷入了“等待期”,不能完成从学校到工作、从工作到婚姻和家庭的成年过渡[21]。“三和大神”青年的主体能动性在解决自身的社会结构困境时成效有限,甚至陷入了固化当前身份的恶性循环,形成一种内卷化的身份“锁定”状态[22]。正如贝克在现代社会个体化进程中对个体“再嵌入”的强调,个体的生存必须依靠就业市场、福利国家和制度,个体并不能够完全自由地建构独立的自我[23]。同时底层青年的身份问题可能带来影响社会稳定、和谐的风险[24],这群青年的身份困境值得相关社会政策和社会服务的关注,譬如职业培训、终身教育、城乡一体化、零工经济的规范和劳动保障的进一步完善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