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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姐的“社死”、学弟的举报威胁和丁真的微笑

2021-12-31庞维国,陆小聪,刘宏森

青年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学弟学姐

嘉 宾:

庞维国,华东师范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市心理学会理事长

陆小聪,上海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对话、讨论:

刘宏森,《青年学报》主编

策划、主持:

陆新和,《青年学报》编辑

陆新和:今天很高兴请到两位老师做客“季度焦点”,最近接连发生了三桩热点事件,一是清华美院学姐怀疑路过的学弟对她性骚扰,就把学弟的个人信息发到朋友圈,号称要他“社死”。然而,第二天事件就反转了,通过查看监控证明,学弟根本没有性骚扰她,只是背着的挎包碰到了她。

第二是2020年11月26日感恩节,哈工大一位宿管阿姨想讨个口彩给同学发巧克力,以感谢同学平时对她工作的支持。没想到有个学生将此定性为在校园推广洋节、推广宗教,对她进行举报威胁。

而这两个学校的回应,都有一点和稀泥。一个说阿姨是好心,学生是善意。另一个说学姐学弟是误会,已经道歉了,是网络在炒作蹭流量。

第三个热点是藏族男孩丁真10秒的视频蹿红网络,大家觉得这是一张没有被污染过的脸。他的笑容、眼睛是没有被学而思戕害过的,引起了很大的关注。

我想问,类似这样的案例在我们身边有没有?为什么会造成这种情况?一些平时生活中的小事,怎么就成了上纲上线的大事?一个认为是性骚扰,一个认为是在校园过洋节推广宗教。为什么神经绷得那么紧?我想请两位老师分析分析。

另一方面,大学表现出来的态度很暧昧,没有立场。大学是否应该有明确的价值观?

第三,像学姐、学弟这样的学生是不是我们期望孩子成为的样子?丁真又是不是他们要的?

这些事件的发酵都和今年特殊的疫情环境有关系,同时也显露了当今大学生心理的不成熟。本质上讲就是处在社会性发展不成熟的阶段

庞维国:这三个案例放在一起很有意思,这里面是有一些共性的。第一个案例中女孩的行为和心理学关系更密切一些,清华美院的学生应该和艺术、绘画有关系,或者和表演有关系,她们的容貌身材应该也是相对出众的。我不清楚这个事情发生在几月份?

陆新和:2020年11月。

庞维国:假设这个时间段社会上相关新闻比较多,大家都在讨论这个事情,整个社会是这类事情的敏感期,那么她这个行业也会比较敏感,这就会导致她对特定的事件过于敏感。这种敏感使得在别人那里的一个可能性,到她这边成了必然性。从哲学角度说,就是她把或然性当成必然性来处理,非常迅速地作出了反应。

也许她仔细想想不是这么一回事,而且有证据证明不是这么一回事。我想她自己应该也有后悔,因为毕竟对人家造成伤害了。

陆新和:似乎她没有什么后悔。

庞维国:那她的个人特点就是我不管别人怎么想,先考虑我怎么想,有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特征。我们过去一直说,独生子女这一代中相当一部分孩子有这样一种特征。她不后悔就是认定了自己的判断,而且不管别人怎么认为。

陆新和:她知道自己错了也没有后悔。有些人生活中自我感觉太好,她走在路上,就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都想怎么样她。一开始,她就觉得你对我性骚扰了。

第二,就算她认定,但别人没有承认。她马上逼人家把身份证、学籍卡等等所有资料拿出来,她手机拍照。拍照还好理解,但拍完照立马发到朋友圈,发到美院的群里面。

陆小聪:其实要看身份证、学号,也是要有权限的。市民如果在路上碰到交通违规情况,只有警察才有权力让人把两证拿出来,协警就不行。

陆新和:所以,这个女孩一是自我感觉太好,第二是非常霸道,没有规则意识。把学弟个人信息发到网上,说是要让他在朋友圈中“社死”。

庞维国: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女生自我价值保护,是因为情感、情绪引发的,非常冲动的行为。她以自我为中心是肯定的,非常霸道。为什么犯错了不认,因为认错就意味着显示了我的缺点,就损害了自身的形象,或者说损害了自身的价值。学弟会把个人资料拿给她,很明显他没有觉得这是一个事,也就是你想看就看吧。

再往前一步,我们可以推断这个女孩是非常不成熟的。在社会上工作几年以后,不要说人家没有骚扰你,就算真的骚扰你了,你的处理方式也会更成熟一点。我依然认为除了她自身的原因以外,和特定时期的情况相关。像疫情期间,大家没有更多的事情关注,对这些事情就特别关注。大家居家的时候,这些事情就很容易发酵。而且还有特定人群的特点,华师大也有很多漂亮女生,人家碰了你一下,一般女生也不会往那个方面去想,当然也发酵不起来。

但美院学生确实是个特定人群,类似模特被画家骚扰,受摄影师骚扰,演员受导演骚扰等等,相对多发。这和特定群体的敏感性有关系,我想这可能是主要的问题。

至于高校里面这种孩子多吗?很明显不会很多,但是一旦有,产生的影响就不太好。本来学弟、学姐之间都是相互尊重的关系。所以,在目前情况下讨论这种主题,让大家多思考是很好的。

刘宏森:我们不能脱离美院这个具体的环境。这个学姐长得漂不漂亮我们不知道,即使很漂亮,在美院这样一个环境中,她也未必就有多少优越感。阿德勒认为,人对优势地位的追求是决定其整体人格的最关键因素。年轻人追求优越感是很普遍的一种心态。这个学姐被碰了一下以后的反应,可能就是一种下意识,觉得自己被骚扰了。这就引发了冲突,于是她只能将错就错,这就难免越描越黑。这个过程,就是她维护自己优越感的过程。也不能排除另外一种情况,就是她在制造话题,以引起广泛的关注。一些明星制造自己的新闻,就是要引起公众注意。这个学姐或许也有这种冲动,引起大家的关注。

庞维国:这种可能性也有。

刘宏森:实际上这就是一种走捷径的思维,快速引起公众的关注。

庞维国:因为她是特殊行业。

刘宏森:无论她是被惯坏了,碰不得,还是因为自卑要通过这种途径获得关注,形成人为的优势,就如庞教授说的,这还是不成熟的表现。

庞维国: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讲,她比一般的孩子成熟,尽管是我们有点不喜欢的成熟,她比一般的孩子心计更深。而反过来,确实又是一个不成熟的表现,你在社会上玩一次还可以,玩两次大家会觉得像狼来了,就不会买你的账了。

第二个案例是在当前特定社会背景下一个很典型的例子,这个在高校里面出现的比例会比较多。

我不知道宿管阿姨出于什么心态在感恩节给学生送巧克力,但说她宣传洋节、宣传宗教,扣这种帽子是有一点过的,用中性的话来讲就是贴标签。我们的孩子对西方的节日、文化了解得太少,感恩节其实是他们在秋天收获的季节,感谢上帝给自己带来良好的收成,和我们过去中国老百姓敬天差不多。从传统文化来说,这种认识的根源是一样的。我不能说感恩节一点宗教的渊源都没有,但是它和习俗的关系更密切。

为什么说这种孩子在高校里面并不少?皮亚杰说整体上道德发展就是两大阶段,第一是他律道德,孩子年幼的时候觉得家长、老师是权威,所以家长、老师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他不会违背的,这就是他律道德。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发现道德规范是大家商议决定的,也就是说,我们一群人都认为这件事可以做,那么就做了,甚至可能违背一些传统或者既定的规范。比如说我们开会,墙上贴着“禁止抽烟”,但大家说庞老师你抽吧。因为大家认可了,你就可以做这个事情,这个叫做自律道德,有时也称为合作道德。大家一起合作、讨论、协商,觉得这个事情没有问题,也可以认为是道德的。

从道德发展来讲,人是从他律道德往自律道德走,很明显这个孩子在他律道德的框架里面,他不会辩证地看问题。

不说感恩节是不是宗教节日,我们先考虑阿姨发巧克力的出发点是什么,大家都觉得可以,应该就没有问题,成熟的道德就是道德的相对主义阶段。这个孩子很明显就像幼儿园、小学的小朋友一样,碰到某一个方面违背道德、违背规则就马上报告老师,报告家长了,他们执行那个标准是很坚定的。本质上来讲就是处在社会性发展不成熟的阶段,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

当然也可能在特定的条件下有变化,因为今天我们特别强调文化自信,强调过自己的传统节日。在这种大背景下,尤其如果我们对大学生的相关教育又太机械,很多孩子在认识上有偏差,出现类似事情就会去举报。假定他出发点是好的,这就属于非常典型的不成熟,我们需要辩证地来看这个事情。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像刘老师讲的,他是为了突出自己,抓眼球,乃至是捞取政治资本,有这样的孩子。

刘宏森:这个举报的学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我们都不了解。这个学生和阿姨之间个人关系怎么样?也是值得考量的一个因素。他这种行为也有可能就是捞资本,以图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有的人就是因为老师说了这是西方的节日,我们要弘扬自己的文化,然后就机械地照搬。

新新人类以自我的视角看世界,缺少群体共存经验。

他们不对自己的立场或者社会导向负责,只对起哄负责

陆小聪:我觉得《青年学报》这个平台非常好。现在社会上相关事件很多,网民又大多是匿名的,大家都根据自己的想法发议论,形成这一帮,那一派,就容易形成多数人的暴政。至于正义在哪里?没人管,很多人觉得好玩就行了。所以,我们要有一个讲道理的地方。之前是知识分子扮演这个角色,他们作为社会的良知来扮演启蒙者、立法者的角色,像伏尔泰,卢梭等等。他们的思想引领了一代人,最后酝酿成了法国大革命。今天有没有一种声音可以引导大家?我们这个平台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如果我们可以更客观、更理性、更专业地分析这些事件背后的行为逻辑,应该可以影响到关心这些事件的人的看法。

今天的三个案例,前两个相关性强一点,后一个问题指向稍有不一样,但还是有共性。主要基于两个方面,首先他们都是青年人。丁真20岁,还有两个90后,都是年轻一代,以前的说法叫新新人类。第二,都是在自媒体网络环境下发酵的热点话题。如果没有自媒体,不是移动互联网环境,类似学姐这样的事情,也就是在她周围同学之间传一传,可能都出不了清华校门,现在连海外华人都知道。

庞维国:这两个都是非典型事件,是突破生活常规的行为。这些舆论,特别是有些年轻人不对自己的立场或者社会导向负责,只对起哄负责。他们只抓眼球,不管对错。

陆小聪:从这些案例的共性出发,我们可以来分析一下。首先,事件的对象主体都是所谓的新新人类,有自己的群体特征。钱理群教授几年前提出一个概念“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差不多指的是90后这代人所特有的一些特点。包括以自我为中心,从自身的立场来看周围的人和事。如何达成自己的心愿是最重要的,其他人都是围绕这个心愿走的。换句话说,周围的人都可以是他达成心愿的工具,如果你和这个心愿有关,他就不会破坏这个关系,这就是他精致的地方。他们最终就是要自我获益,也就是以利己主义为核心。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但或许是这一代人相对普遍的特征。

这一代人为什么是这样?90后、00后大多是独生子女,差不多是在周围人的呵护下长大的。相反,我们这一代人是什么情况?我有一个同学在家里被叫做小九子,家里有九个孩子,大人哪有空管你,就算你不吃饭也没空来管你。

庞维国:有一个小故事,在我们老家农村,家里孩子多。有一次吃完饭刷碗,突然想起来有一个孩子没有吃,就去找。发现这个孩子没有等到开晚饭,自己在院子里面找一个草垛睡着了,吃完以后大人才发现有一个孩子没有吃饭。

陆小聪:现在的孩子不一样,不管家境怎样,都把家里最好的东西给孩子。那就造成了一个错觉,这个世界是围绕他转的。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一个行为定式,让他们处处以自我为主,以自我的视角来看这个世界。他觉得你们应该这样、应该那样,如果不是,他就觉得有冲突。这也导致他们耐挫力很差,比如谈恋爱,我们那个时候失恋了就再谈一次。现在的孩子你不睬我,我就跳楼,因为他没有被拒绝过。

再一个,他们是和移动设备一起长大的,从小就通过智能手机看世界。他们很大一部分人对世界的理解、对和他人关系的理解、对他人的认知是从网络世界得到的。一个小孩在社会化过程中有几个主要的机制,首先是家庭,第二是学校,第三是儿时玩伴,第四是媒体。庞老师刚刚说他律的道德,这是他的长辈给他的。我们这一代的社会化就是长辈把知识、经验、技能、规范传输给下一代。现在是所谓的双向社会化,有一向就是年轻人传输新的知识给年长的人。

陆新和:就是反哺。

陆小聪:我们叫做双向社会化。年长的跟不上了,年轻人教你。

刘宏森:反哺是常态,现在是反哺现象更加突出,更大规模。

陆小聪:这和网络技术有关。家庭对孩子社会化的功能在减弱,学校的社会化功能也在减弱。学校本来应该在孩子人格形成过程中起到更多的作用,但现在教育作用的体现远远不够。第三是同龄伙伴。现在是独生子女,不习惯和伙伴相处。群体中成长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始终在和人协商、妥协,当然也有冲突。在这个互动过程中,孩子们学会与人相处,表达自己,也尊重同伴,要不然就会被同伴排斥。我们那个时候小孩都在一起玩,现在的小孩几乎是被圈养大的,一个人就是一个圈子,导致很多人缺乏基本的社会交往能力。

这一代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成长环境,从而形成了这一代人的群体特征。他们现在受新媒体的影响很大,或者说通过新媒体了解世界,也会通过自媒体的方式来表达自己。那么,网络社会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20世纪80年代是求知欲很强的时代,全国上下都是读书热,工厂里的小青年也是拿一本书在那里看,不是装模作样,是真的想搞懂。

刘宏森:那个时候的青年中,十个人有八个会说自己爱好文学。

陆小聪:那时候文学期刊非常抢手,内容也很好。一些学术期刊,还有《走向未来》《五角丛书》等,一出来就被抢光,为什么?不只是读书人在读,老百姓也在读,

陆新和:特殊的时代,那是《人论》可以成为畅销书的时代。让德国人卡西尔目瞪口呆,他说这是一本哲学书啊,竟然可以在中国成为畅销书。

陆小聪:还有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也是很专业的书,但也非常畅销。

刘宏森:《性格组合论》也非常畅销。

网络社会一方面给我们带来了表达的自由和便利,

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网络话语权力关系中的非正义形态

陆小聪:托夫勒非常有预见性,还有一个比托夫勒更专业的,就是社会学大牛曼纽尔·卡斯特,他写过一套非常有名的三部曲,第一本叫做《网络社会的崛起》,1996年写的,这本书对我们今天的社会有各种各样的说法。

丹尼尔·贝尔在20世纪60年代写了《后工业社会的来临》,那个时候第三产业的从业人数已经超过了50%,他认为最起码美国进入了后工业化时代。而卡斯特索性说我们已经走出了工业化时代,进入了网络社会:通信技术高度发达,信息成为非常重要的资源。之前的社会,能源、人力资源很重要,现在是知识和信息推动社会、经济的增长,它们是改变人们社会关系一个非常重要的资源,这就是网络社会给我们带来的变化。

卡斯特认为我们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社会形态,整个世界的图景发生了变化,构成这个世界、社会的背后机制也发生了变化,这完全是因为信息化和网络技术的发展。卡斯特认为,网络社会的理想状态就是实现从节点到节点的无障碍连通,就是说信息的通达不会有任何障碍。那么问题来了,网络上的信息量无限增大,质的情况怎么样?我们现在就出现这样的问题,大家都在说话,但都不知所云。

庞维国:有思想的人反而不太说话,他的圈子很小,只在一些高质量的群里面偶尔发发议论。

陆小聪:那么就有问题了。像美国的黑人弗洛伊德事件,就出现了立场分明的两个阵营。一方为弗洛伊德叫冤,另一方说是正常的执法。虽然有一点过度,但还是需要警察执法的。如果你的立场处于中间一段,发出来就被人骂死,那么中间立场的人还有说话的权利吗?我说的这些还排除了不会通过网络发言的人,难道他们的思想不重要吗?他们就不是社会一分子?网络社会一方面给我们带来了表达的自由和便利,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网络话语权力关系中非正义的形态。

我们看这三个事件里面的舆论也还是众说纷纭,无法形成一个基本的共识。是否可以有一个说法让大家觉得是合理的、正当的,是更接近真理的,是我们更愿意接受的,最后形成一种共识。

不管是这三个还是其他的案例,到最后都是不了了之,为什么?一个可能是官方要和稀泥,像这种社会冲突性的事件对维稳没有好处。很多事情无疾而终,就是没有一个相对有公信力、专业的声音对这些事情作一些评判、分析,以让大众形成比较接近的共识。

2011年我正好在英国,当时首相是卡梅伦。他在搞社会福利改革,就是减开支,当然就会影响一批人。于是,很多人都提出自己的诉求,说能不能缓一下,或者一步步来。最后以伦敦警察的过度执法为导火线,引发几个城市的骚乱,包括伯明翰、布里斯托、利物浦等城市。

庞维国:就是老的工业城市,工人比较多。

陆小聪:当时闹得很凶,很多人都认为这个会蔓延到英国所有的城市,因为这个政策的改变涉及大部分人,他们的福利都会受到影响。但是这个事情之后居然消停了。

有一个做社会运动研究的学者说,英国城市骚乱来势汹汹,无疾而终,是因为英国的媒体、精英和政府意识形态相同。也就是说,在一些基本的问题上,他们有高度的共识。电台有很多评论,政府也有很多说明。他们也会请一些知识分子、学者来评论这个事情,恰好又是一样的声音。所以,你听不到第二种声音。于是乎老百姓觉得他们说的对,那么我们不搞了。

我们的共识如何达成?

自媒体环境一方面为信息的畅通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但又缺乏对事件的深度思考,还存在审美情绪的单一化,怎么好玩怎么搞。他们很少考虑事情背后的学理,或者说很少考虑这些事情对社会意味着什么。越来越多的人习惯通过网络表达、披露、声明来维权。前两个案例某种意义上也是维权的一种表现。

网络也因其快速、海量、席卷面大、时效性强的特点,容易被人利用甚至操纵,然后走到另外一种方向。当事人可能就是想炒作一下,但没想到出现问题了,网络是很容易失控的。

网络社会的环境对年轻人来讲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他们可以更多地了解世界,了解自己周围的人,获得需要的信息,或者能够满足自己的爱好。另一方面,如何避免自己被卷进去,变成一个在热议事件中没有主体性的行尸走肉。

丁真的诗与远方和学姐学弟的现实境况,充分体现了宏观环境中

每个人处境的纠结。缺少中间状态,是我们今天面临的一大问题

刘宏森:“季度焦点”选题的基本特点就是从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之间,寻找内在、深层的联系。学姐和学弟事件可以认为是一类,丁真是离得比较远的,但恰恰是这个“远”,让这个话题可以谈论的空间很大。

学姐、学弟的案例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要以什么样的善意对待他人。案例中的主角都是以恶意的心态来揣测别人的行为。而丁真的微笑提供了一个参照,这是一种善意的、温暖的微笑。没有那么多的侵犯和保护、进攻和防守,没有那么多的“农药”和“化肥”,也没有韩国人的“美容刀”,是天然的笑。

我们的核心价值观里面有和谐、友善,学弟、学姐首先没有友善,那么一定不会有和谐的结果。但丁真纯天然的微笑就是我们追求的那样一种友善、和谐吗?其实也未必,因为社会发展的阶段不一样。

这些问题之所以引起关注,是因为它们涉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真谛究竟是什么等问题。我们社会应该有一种什么样的价值取舍,应该有一种怎样的氛围?最冤的就是送巧克力的宿管阿姨,她绝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善意,会带来如此结果。

庞维国:她没有传教,她就知道今天是感恩节,甚至不知道感恩节是怎么回事。

刘宏森:她就觉得这些孩子不错。

陆新和:她是借这个日子表达一些感谢。刘老师讲得对,丁真代表中国城市处于高度内卷中家长们的诗与远方。他们内心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那么天真、灿烂、开心、放松,但是他们又决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成为这样的人,这充分体现了宏观环境中每个人处境的纠结。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丁真梦,但现实中几乎都会落在学姐、学弟的状况中。据说有个老外做研究发现,在中国的网络上只要谈到国家,年轻人的发言、留帖都是充满信心和希望。但是一提到自己却全是悲观,说我的生活怎么艰难。也有研究者把同一个人的微博拿出来对照,前面还在教训人家要爱国,后面就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似乎普遍对宏观非常乐观、想象美好,而落到个体就非常苟且、悲观。

学姐、学弟事件尽管是个案,但我想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某种群体意识?这种“总有坏人要害朕”的被害妄想,就像存在主义说的“他人即地狱”,使人觉得生活中处处是陷阱。这种思想意识会强化出一个学姐,自我感觉良好,以自我为中心,同时认为周围没有好人。

第二,遇上问题就通过网络施暴,但网络施暴者大概率又会被其他人反噬,学姐就是这样的典型。哈工大学弟也是一样的情况,似乎进入了一种施暴怪圈,人和人之间非此即彼,没有中间状态。照理说,有了网络以后信息获取应该越来越多,但事实可能正相反。

传统的报纸、电视,尽管是守门人筛选过推给你的,但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多种东西,因为其对受众的分类是很大很笼统的。而今天通过算法,你在浩瀚的互联网信息里面看到的都是你喜欢看的,你想看的。今天我们都被算法控制了,就如《今日头条》。

陆小聪:你看到的头条和我看到的头条不一样。

刘宏森:我前几个星期上网浏览某种商品。现在,网络天天向我推送这种商品。

陆新和:从购物到获取信息都是这样。你满怀正能量,看《今日头条》会越来越正能量。这是另一种缺少中间态的案例,就是你获取的信息也缺少中间状态,是投你所好的。

现在有不少人在退群,因为他在群里面和别人的想法不一样,一开始还能聊两句,时间长了一说就被人群殴,然后就不敢说了,然后就退群了。这种情况其实是挺可怕的,也牵涉到网络的边界在哪里。大学是不是负有这样的责任?就是在社会上对一些事情,尤其是和大学相关的事情众说纷纭的时候,大学应该明确表达它的立场。这就是一种引领作用,就是告诉你网络的边界是什么。比如说清华美院,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表明态度,这个学姐不管怎么判断都没有问题,你的主观感觉是这样,没有问题。但你接下来马上把人家的隐私暴露出来,要人家“社死”,把学籍信息发到朋友圈,这个是不是被允许的?我们现在可能还没有法律规定。

陆小聪:有侵权的嫌疑。

陆新和:这边似乎和政治有关才会被追究,一般情况好像是无边界的。

陆小聪:你自己要申诉。

陆新和:我们今天怎么让中国的年轻人知道做事情的边界、做人的边界,网络的边界在哪里?我们现在没有这种概念。

这三个例子的背后还是我们对年轻人教育的问题,

我们要让青年人学会用辩证法。

庞维国:从教育的角度讲,我觉得有个大问题是值得关注的。无论是读高中还是大学的时候,我们受辩证唯物主义教育的影响都非常大。凡事一定要辩证地来看,要一分为二地来看。我刚刚讲了或然性和必然性的关系,正面和反面的关系,静止与发展的关系。做事不冲动是把另外一个可能性想到了,所以不太会出问题。我们这一代人成长过程中,大多数人怎么界定自我?就是别人怎么看我。我们是在社会关系中界定自我,父母怎么看我,同事怎么看我。

陆小聪:心理学说自我统一性。

庞维国:而今天孩子更多是反过来,他们是从自我角度来解释社会关系。所以他自我觉得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不会辩证地看,或者说不会多视角看。

陆小聪:就是他们的视角。

庞维国:客观上讲,独生子女就是小宇宙的中心。我们改革开放40多年来取得的成果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西方先进的技术、思想、理论、方法进来的同时,价值观也进来了。独生子女的成长过程中,西方的个人主义思想进来了。美国文化就是以自我为中心,人人是上帝,机会均等。这也是疫情管不住的原因之一,不自由毋宁死,这是他们的口号。

在今年疫情的大背景下,年轻人要更多地思考一下集体主义,就是“舍小我,保大我”的重要性。对比一下,今年的结果太明显了。

再看丁真,对他的这种赞美实际上就是回到了我们的传统,就是一种自然主义的教育,或者是对真善美的向往,特别是对真的向往。真善美是联系在一起的,刚刚分析这些事件的时候我和刘主编的思路不一样,我看这些问题的假设是从善的角度出发,而有的人从恶的角度出发,在不安全的环境下,人们很容易从恶的角度出发作人性假设。

第一个情景下的学姐,你可以想象她觉得自己所处的群体就是不安全的,她对人的假设都是恶的。

第二个学弟的人性假设可能就是他觉得西方正在对我们渗透,对我们颠覆,他只看到了这个方面。

我觉得高校在辩证唯物主义教育方面要加强,从传统文化中庸的角度来说也比较好。和的前提是中庸,就是不偏不倚致中和,这是中庸的本质。和谐社会也是这样,丁真的案例就让我想到向善、求真、求美的价值追求。在一个世俗的社会里面崇尚这种自然的美、自然的真当然没有问题,但不要忘了还有社会化的一面。我们学心理学的讲人格,人格原本的词意就是一个面具,你要掩盖你本真的东西。在这个场合下,你不能把你本真的这种东西完全表现出来,你要做一些符合社会规范的行为,这个才是恰当的。

我们看人的自然性一面和社会性一面的时候也要辩证地看,可能我们家长在孩子挣钱的时候就不想丁真了,看到孩子不快乐的时候,看到孩子忧愁的时候就想到丁真。客观来讲,人的这两个方面都要。像西方包括日本,他们很疯狂地工作,也很疯狂地旅游、喝酒、发泄来展示自我,我们中国也应该有一个平衡,这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这三个案例中,前两个恶的东西多,后一个善的东西多。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要有一个中间地带,中间地带就是有一个平衡,要不偏不倚。

我们这一代人因为高考的时候要用这些原理,所以会学,而且会用。我们看问题的时候不是很极端,不会全部是丁真,也不会把清华、哈工大的孩子贬得一无是处,我们会有一个理性的分析。这三个例子的背后还是我们对年轻人教育的问题,我们要让青年人学会用辩证法。

陆新和:换一个场景看学姐、学弟事件,如果这个学姐碰到学弟不是在清华美院,而是在地铁车厢里,她会怎么反应?哈工大这个学弟,如果是他们系主任、院长、党委书记发了一个微信,说借感恩节感谢同学对学院工作的支持,他会有同样的反应吗?

陆小聪:不会,这个和他们的角色意识有关系。在一个社会场景中,比如说清华的学生、哈工大学生这样的角色位置不清晰。如果他们扮演一个老百姓的角色去做这个事情的话意义就不大,对他们角色的营造就没有意义。

陆新和:这个学姐在地铁车厢真的碰到咸猪手的话,她真的感觉到是一个咸猪手,她会怎么反应呢?是不是会忍气吞声?

庞维国:也不见得,这要看她的个性。有的人很敏感,也会把这个咸猪手揭露出来。我们用一点后现代的视角来讲,它有很强的情境性。你刚刚说感恩节巧克力这个事情,如果不是宿管阿姨,是系主任的话是什么情况?他有可能不敢。同宿舍的人说感恩节,给他一个巧克力呢?他会非常感恩。妈妈在感恩节给他巧克力呢?他会受一个很强的情感教育。这个有很强的情境性的特征,我们不能简单地归于某一个学生的个性品质或者是价值观的原因。

陆新和:所以,这些孩子的反应不完全是因为侵犯他内心某个一以贯之的宗旨,而是在一个特定情境下产生的、一定程度的自然反应。

陆小聪:这个问题再展开一下,为什么在这个情境下发生,在那个情境中不发生?这个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就是对自我认知的问题。

庞维国:在这个情况下,各种行为都要作价值评估的,哪种价值评估占了主流?比如说在家里面,父母做了这个事情,母爱是占主流,他把这个认知为爱。在宿舍里面,同学说今天感恩节送你巧克力,他不会举报,为什么?他认为是友谊。而宿管阿姨,可能平时没有怎么待见他,可能他晚上晚回来被阿姨训了,他没有记她的情,有这个事情可能他就找到了机会。

还有可能就是刚刚学院开会布置过这种要注意反华宗教势力的渗透,这个孩子满脑子都是这个思想,他就在生活中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沾边的例子就举报了。

文化传承怎么通过网络得到体现。只有文化得到传承,

社会才会有意义的共享、价值的共享,才会有秩序

陆小聪:庞教授的说法很有启发。社会学里面也有一个蛮有意思的讨论,就是社会心理学是心理学的分支还是社会学的分支?

庞维国:这个提法本身就不辩证。

陆小聪:有一个说法是,如果我们从个体的角度看这些社会问题就是心理学的范畴。如果放在一个群体、社会的结构下去看,就是社会学的社会心理学,差不多社会学和心理学的分歧是在这里。

庞维国:社会心理学的本质是心理学。

陆小聪:我之前和华师大历史系的王家范老师有一些交流。社会学现在有历史学的转向,比如埃利亚斯有一本很有名的书叫做《文明化的进程》,通过一系列的历史事件提炼出文明是怎么发展的,比如东方文明或西方文明。从社会学角度看,这是典型的历史社会学的著作。王老师说你看谁是定语,谁是主语,肯定是历史学的。

庞维国:从理论上来讲是这样的,比如说体育史,心理学史,这本质是史,我们就是从史中找经验。

刘宏森:其实,这“学”那“学”没什么好争的,吃牛排,刀和叉谁更重要?就是这个问题。

庞维国:从后现代角度来讲,不管是刀还是叉,这些都是工具,他只回答一个问题,就是怎么吃得开心。

刘宏森:学科也是这样。

庞维国:理论上来讲,所有的学科都是为人类解决问题。

刘宏森:我们现在就是把手段记住了,目的忘记了。

陆小聪:庞老师是从心理学角度看这三个案例当中的行为逻辑到底是怎么样的,我从我的角度简单说一下。关于学姐,现在有很多负面评论,说现在的孩子怎么这样子,一不高兴就干起来了?而我觉得有关女性主义、女权主义的话题一般是局限在学者的层面。通过这个事件性骚扰成了社会热议的话题,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来讲有积极意义。

这个事件是不是表明人与人的沟通出问题了?有没有更理性的沟通方式?生活中每天会碰到冲突,我们怎么去化解?哈贝马斯提出过一个沟通理性理论。他说社会进入现代性以后,确实埋下了很多隐患,不是现代性本身出了问题,是现代性没有完成。哈贝马斯认为现代人无法达成有效的沟通,人们无法成为合作伙伴,互相成了对手,所以社会就被撕裂了。不管是双方还是多方,沟通的主体一定要基于有效的宣称,就是你说的东西要让对方认为是有效的。如果对方认为你就是给自己找理由,不怀好意,那就无法沟通了。

哈贝马斯提出了达成有效沟通的三个必须条件:

第一,基于真实性,就是你说的这个事情是符合事实的。学姐这个事情为什么沟通有问题?你说我性骚扰,其实我没有,真实性有问题。

第二,必须有正当性。现在这个事件发酵了,大家都在讨论学姐是不是维权过度,是不是应该道歉,这就引申出来很多话题。但讨论要考虑正当性,不能过度引申。你可以讨论性骚扰还是维权,但不能说你的人格有问题,你的父母怎么样了,这就不正当了。现在网上经常人肉,这就不正当。

第三,真诚性。我真的希望你可以理解我,我抱着真诚来沟通。这三个是达成有效沟通的基本条件,要不然沟通会失效。

刘宏森: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教育者如何担起教育的责任?他们实际上就是放弃了。

陆小聪:我前面提到知识分子原来是作为社会的良知,他们可以提供一些专业的见解,去影响到人们的一些看法。在经济、社会的发展中有各种资本力量,我们的消费偏好都是广告商引领的。如果知识分子说不要去网上买东西,说了也没有用,因为互联网已经证明了它东西好,送货又快又方便。那么,知识分子的角色应该有所转变。

鲍曼有一本书《从立法者到阐释者》我们有时候会翻译成解释者,更通俗地说,所谓解释者就是翻译者。不同的群体、阶层之间,他们的立场、利益、想法都不一样,知识分子如何能让不同的见解达成相互的理解?这个就是解释者的作用。

鲍曼认为,不像在启蒙时代,知识分子可以成为人类心灵的导师,这个时代已经回不去了,我也不认为这是一个好时代。但是我们能不能发挥专业的能力?能不能在公共事件上真正起到解释者的作用?就学弟本身来讲,网上有人说这个孩子坏,也有人说情商太低。

回到道德层面看,道德最基本的东西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换位思考,我出于一种善意给你东西,然后得到了要被举报的反馈,让人家情何以堪?你碰到这个情况,你愿意吗?这个就是同理心。现在的年轻人都是从自我出发看待世界,缺少他人的视角,缺少同理心。

丁真的案例,我觉得是对我们自己所处生活困境的一种反思。我们天天活在苟且当中,所以想的是诗和远方,而丁真就是。

庞维国:这就像钱钟书讲的,当你在社会的围城里面待久了以后就向往自由。在西方启蒙运动之前,大家还是崇尚自然主义的东西,随着大家对社会的了解,就涌到城市里面去生活,更多地走进社会了。我们在城里面的时候想城外,反过来也是一样。其实人有这两个方面的特性,骨子里面就有一种本能地要寻找平衡的冲动,就像细粮吃多了要吃粗粮。

陆小聪:天天给你看这个,就审美疲劳了,要来一点其他的东西。

刘宏森:天天看到觉得他笑得傻,难得看看就觉得笑得纯真。

陆小聪:这些热点会很快被新的淹没,网络社会有极强的流动性。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里面提出,资本主义社会通过一些制度设计追求政治上的公正公平,在逻辑上没有问题。它在经济上追求效率,所以就有市场经济制度。市场经济是最优的资源配置方式,追求小投入大产出,也没有问题。但是在文化上出了问题,这个源于现代主义。现代主义在文化上的表现就是标新立异,像我们以前听的先锋派、狂飙派等等,只要是新的大家就觉得是好的。也就是说刚刚起来的一个东西,不管是文化形式还是内容,很快会被更新的东西打趴下。因为这个社会接受新,觉得老的就是过时的,这是现代主义的一种趣味。

丹尼尔·贝尔说,这样一种现代主义文化给我们留下的最大问题,是意义无法得到积累,什么都是转瞬即逝,什么都留不下来。那么人和人之间没有可以共享的价值,共享的意义。所以,社会就撕裂了。

我觉得网络社会给这样一种现代主义加码了,我们现在有一些热点可能就两个星期,一个月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谈了,很快会被新的东西替代。

因此,我们应该思考,文化意义的传承怎么通过网络这种形式得到体现。只有文化得到传承,社会才会有意义的共享、价值的共享,才会有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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