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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笔下女佣形象的嬗变

2021-03-07李昕泽

文化学刊 2021年12期
关键词:阿金女佣国民性

李昕泽

女佣这一群体在中国具有悠久的历史,同时关于女佣的称呼也有很多,如女工、保姆、娘姨、女仆、阿妈等。这些称呼虽有不同,但都具有共同的特征,学者将这一群体定义为“受雇为人从事家务劳动的女性”[1]。保姆,是以金钱关系为枢纽的家庭参与者,不仅停留于以劳动换取金钱的作用,更是一个复杂集合的见证人。保姆是人际关系、家庭关系、时代变迁的当事人。鲁迅笔下对许多女佣的描写,正是凭借这种复杂的媒介完成与时代、自身的交流。当前对于鲁迅笔下女用形象的研究仅停留在个别篇目的研究,缺少宏观系统地把握与深入细致地分析。本文以《祝福》《阿长与<山海经>》《阿金》这三篇具有代表性的文本为研究对象,探寻鲁迅笔下的女佣形象的嬗变轨迹,分析三位具有代表性女佣形象背后的不同意蕴,挖掘形象背后鲁迅对于自身与国民的反思与审视。以此尝试分类把握鲁迅笔下女佣形象的概况。

一、百态群像的呈现

祥林嫂、阿长与阿金都是鲁迅笔下的女佣,三者生活的年代不同,做工性质各异,每位身上都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质与时代烙印。鲁迅对她们的形象塑造也分别采用了不同的艺术形式,可分为凄惨悲苦的祥林嫂、宽厚可笑的阿长与市侩聒噪的阿金这三类女佣。

(一)祥林嫂:凄惨悲苦

身为寡妇的祥林嫂是乡村涌入小镇的短期工,她是一位安分耐劳、勤快朴实的乡村妇女。祥林嫂生活于辛亥革命落潮后,以祥林嫂的行迹变迁展示了其反抗无果最后惨死的悲苦一生。祥林嫂由于肯干,日子逐渐变好;但从鲁镇到深山,祥林嫂极力反抗也未能改变被典卖的下场,随着丈夫伤寒复发病逝、儿子被狼叼走殒命等变故使祥林嫂陷入又一重苦难,只能回到鲁镇做工。此时的祥林嫂仍是从前的打扮,“脸色青黄,两颊消失血色”“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2]15看客们的嘲弄与伤害,柳妈看似“好心”的捐门槛的建议并未能洗脱自己的“罪名”。最后见到祥林嫂时“头发全白”“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2]6”,生前的悲惨被人们所无视,在死后被认为是一个“谬种”。祥林嫂这一悲苦的女佣成为封建文化下人人冷漠残酷的献祭品,更是“我”内心愧疚许久的心症。

(二)阿长:宽厚可笑

阿长是在主顾家照顾孩子、同吃住传统的女工,她并非仅出现在《阿长与<山海经>》中,这位劳动妇女影影绰绰出现在多个文本上,如《狗·猫·鼠》《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怀旧》等。在《阿长与<山海经>》中可谓是将关于阿长的记忆碎片汇集起来,在回忆流动中完成对阿长的书写,展示一个真实可感、朴实略带可笑的乡村妇女。对于阿长的态度从“实在不大佩服”,十分生厌,到“有了特别的敬意”以及得知隐鼠死后的愤怒,最后到收到《山海经》“发生新的敬意”等情绪起伏。阿长的繁缛可笑的习俗,实则满含挣扎在生活底层的劳动人民对于生活最为恳切的愿望,是回归于人本质的美好品质。鲁迅在回忆中的情绪起伏中将阿长塑造完整,令读者们在脑海中浮现出憨厚朴实又带有迷信可笑的村妇形象。

(三)阿金:市侩聒噪

阿金是同名杂文《阿金》中的现代化的上海里给洋人做工的女佣。“近几时我最讨厌阿金[3]198。”作者率先亮出自己的态度。鲁迅重在通过其二三事进行呈现,置于阿金雇主家的晒台这一片小天地。阿金生活在20世纪30年代的繁华都市上海,逐渐接受商业文化的潜移默化,褪去封建乡村文化的影响。鲁迅笔下的阿金是一个市侩、泼辣、聒噪的女佣。阿金发出“弗轧姘头,到上海来做啥呢[3]198?”这样的虎狼之词,令人咋舌。鲁迅在《伤逝》中曾写到,“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2]121。”阿金是显然明白生活的要义,但自我胜过一切情感,在这强烈的自保意识下,又怎会有爱?

二、不同意蕴的赋存

鲁迅在塑造这三位女佣的典型形象时,赋予形象背后不同的意蕴,使每一位形象都历经了从个体到群类的蜕变过程,并与“我”共同完成了在文本中的共鸣,可分为发问者与被问者、施爱者与被爱者、观看者与拒绝者。

(一)发问者与被问者

《彷徨》是作者迷茫时期创作的,是对辛亥革命落潮后的反思。祥林嫂为什么会选择“我”呢?在祥林嫂的眼中“我”见识得多,定会解救自身。由于“我”的模糊的说辞使其坠入无底的深渊之中。而“我”独有的惴惴不安促使展开祥林嫂的故事叙述。

在零散的描写中,关于祥林嫂出走后的具体情境的留白交还给读者手中,进行人性的推敲。无论怎样选择,死亡是时代重压下无数“祥林嫂”既定的命运。“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2]128。”《伤逝》中涓生的忏悔也是祥林嫂离世前最绝望的呜咽。祥林嫂的颠陨是对这无爱的人间最深沉的控诉。

(二)施爱者与被爱者

无数情感的交织于这位深处底层的妇女,愚昧可笑的封建文化却掩盖不住最朴实的人性光环与单纯的祝福。“可以说,阿长已成为鲁迅生命中对女性情感体验与审美想象的‘原型’,在这里隐藏着一个可以不断阐释的心理与艺术的秘密[4]。”作者仅凭回忆勾勒出这位底层朴实善良劳动妇女的生命轮廓,而关于其弊病不忍深掘。“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2]248!”正是理性克制的鲁迅不加掩饰的真情流露。鲁迅爱的哲学是历经冷眼,辩驳,困兽之斗后的丝丝温情。阿长是承载了仁厚、温暖世间美好的土地,是负伤的鲁迅穿过荆棘丛生的过往,寻得舔舐伤口的地方。

(三)观看者与拒绝者

关于阿金是否是一个现实中的人物,学者们通过鲁迅身边的亲人、学生的回忆录进行考证,学者李冬木得出“‘阿金’是一个想象的产物,是一个虚构的人物[5]。”显然,阿金是鲁迅在生活中杂取种种融合出的这样极具代表性的女佣形象。对于阿金形象的定义,张克给出了最为贴切的阐释“越轨的都会之‘恶’”[6]。笔者认为阿金的“越轨”具有双重涵义。阿金越过传统道德之轨与作者认知之轨。对阿金的讨厌,也隐含作者对于这种不可知的人与现象有着下意识的排斥与抗拒。阿金的身影并非只出现在《阿金》中,在《采薇》中的阿金姐更是对阿金这一类进行了形象的复杂性拓展。作者虽然肯定阿金这一类人具有的务实的积极因素,而这类群体的复杂性不能以单纯的是非对错进行评断。

三、自我审视的叩问

女佣作为社会变迁的见证者与亲历人,这一群体的背后蕴藏着社会转型的“密码”。鲁迅以其理性敏锐的笔触开展关于国民性的探讨。显然,鲁迅在这三位女佣身上捕捉到国民性滋长变换的影子,并就此向自身叩问更向文本之外的读者、时代之中的人类追问,分为三类:魂灵的有无、爱诚的创造与解放的曲解。

(一)魂灵的有无

关于魂灵的发问,不仅是鲁迅对文中“我”的发问,更是对于无数知识分子的叩问。“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2]7?”祥林嫂的发问使“我”陷入精神逼仄的境遇,彰显着知识分子缺少的社会赋予启蒙大众的社会担当,相较于柳妈深受愚昧文化影响而形成一套混乱却完全能够说服自己、支撑个人生存的信仰体系,体现了国民性羸弱的症结:缺失正确导向的信仰。“人心必有所冯依,非信无以立,宗教之作,不可已矣。(《坟·破恶声论》)鲁迅对诸宗教在一定程度上的认同,是因为其中的“诚与爱”的因素。青年鲁迅注意到“诚”与“爱”乃是重塑国民魂灵之根本,进而他又指出,改造国民性的首务在于“改变他们的精神,而文艺是精神改造的良好手段[7]。”祥林嫂的发问引起作者关于国民性的进一步思考,对于发问的无从所答,预示国人灵魂的缺失与贫瘠。这也是鲁迅作为知识分子自身的反思,也是留给读者至今继续亟待破解的人类困境之问。

(二)爱诚的创造

在充满温情的回忆书写中,鲁迅并未放弃对国民性的思考与探寻。鲁迅曾经在《破恶声论》中深刻地指出,“伪士当去,迷信可存”。这相当辩证地呈现出鲁迅的双重否定思维:他既批判传统文化糟粕及其劣根性传承,同时他也能解剖伪现代性及其欺诈的品性[8]。阿长为“我”买《山海经》“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2]248。”阿长做到了国民性中所匮乏的“诚”。《伤逝》中也曾论述过“爱”——“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2]115。”鲁迅在这里谈论的不只是爱情,更是含括了人间的一切情感。情感是人类瞬间的情绪,如何使爱充盈,这是一个困扰已久的发问。

鲁迅一改冷峻的审视与发问,重新挖掘如阿长身上所蕴藏的“爱”,如何将这种本性传递下去、分享给他人是鲁迅从阿长身上获取的思考。

(三)解放的曲解

作者对于阿金的种种而产生的厌恶是双向的情绪律动,“看与被看”是鲁迅惯用的模式,由于阿金的拒绝,“我”反成为了被看的人。无意偷看的行为使“我”知识分子的形象被阿金的满不在乎瓦解殆尽。阿金野蛮的生命力与泼辣的行为在短短的几天内动摇了作者的信念。文本中所言“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绝不会有这种大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3]201。这种说辞背后隐藏着男性的焦灼的担忧,阿金的大力崛起下,男性应该如何生长呢?对于阿金这样的如此讨厌的情绪掩盖了对未知的恐惧与抗拒。

阿金触动着鲁迅敏锐的神经:底层人民逐渐摆脱了封建文化的蚕食,但对启蒙与个人解放产生了盲目与曲解,同时遗失了善良勤劳的本质品格。“将之变成了国民劣根性发展的新源头和传统之一。毫无疑问,这种状况更显示出启蒙的复杂性。”阿金作为社会转型的缩影,她身上所呈现的观念与行为的错位是社会裂变下个体追逐的衍生问题。诚如文中结尾处,作者的寄语“愿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国女性的标本”[3]202。抛给读者们一个问题——如何在不损国民性的同时完成现代性的转换呢?这也是当下仍需要时代深思的难题。

四、结语

“女性形象是社会的形象,是由社会文化、政治及经济基础决定的,同时女性形象也折射出社会政治、文化、经济的发展状况”[9]。通过对鲁迅笔下的女佣形象的梳理分类与宏观分析,以形象塑造、所含意蕴和自我审视三方面细致考察这一不容忽视的社会群体。可以从她们人生经历这个点扩散成对所处社会现实的把握,为研究鲁迅对国民性改造的思考提供更为直观形象的例证。以祥林嫂、阿长与阿金这典型的女佣形象所承担的意蕴,逐层展开魂灵的有无、爱诚如何创造再到如何避免启蒙的曲解的国民性思考,这是鲁迅的发问,也是不同时代、各个民族急需解决的问题。对于鲁迅笔下女佣形象嬗变的探讨仍有丰富的研究空间,仍需研究者们从不同维度进行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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