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震对道家思想的批判
——以《孟子字义疏证》为研究中心
2021-03-07薛娅娜
薛娅娜
一、《孟子字义疏证》中的“理”与《庄子》寓言引述
(一)《孟子字义疏证》中“理”的概念
在《孟子字义疏证》(以下简称为《疏证》)中,戴震对“理”重新做了诠释,本文简要分为三点:①在物之理,即“气化流行”之理,是“道”之别名。是指理的客观性,该思想来源于《易经》之“一阴一阳之谓道”,是“道犹行也;气化流行,生生不息”[1]21。②认识之理,即人的“血气心知”而得的理,是开宗明义的“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是故谓之分理;在物之质,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1]1。”人之心知的作用是能够“察之”“别之”,强调人之主观发挥知的作用的心之观照之理。③批判之理,即戴震认为的宋儒的“不出于邪而出于正,犹往往有意见之偏,未能得理”[1]8的意见之“理”,指出宋儒杂糅老庄释氏之理,与原始儒家的思想相违背。认识之理发挥的“情”与“知”的作用对象就是客观之理,而批判之理是从天之理回归到人的认识之理,对宋明理学家思想进行批判。
(二)《庄子》中的“真宰”与“天理”
在《疏证》中,老庄释氏的思想在许多地方同时出现,其中引《庄子》中的寓言最多,直接引用的共有4处,皆在“理”字条目中。另有引《道德经》,亦是用来解释所引的《庄子》寓言的意涵。
在《疏证》中戴震并没有严格地区分老庄思想,而是将二者皆作为道家思想的代表。
《疏证》中引老庄最多的是在“理”和“性”这两个条目中。譬如,在《疏证·上》的“理”篇条目中引《庄子·内篇》中《养生主》的“庖丁解牛”寓言: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自言:“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天理,即其所谓:“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适如其天然之分理也[1]2。
另一例是以《齐物论篇》中的“真宰”为例:“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1]5。”
再有《庄子·天道篇》:“自老氏贵于‘抱一’,贵于‘无欲’,庄周书则曰:‘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1]8。’”
在“理”字条目的批注中,所引《庄子·外篇》的《缮性篇》中:“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又:“文减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返其性情而复其初[1]3。”
这四部分是《疏证》中引述《庄子》的完整的句段,旨在说明同样的问题。
回到《庄子·内篇》文本,其中只有一次提到“天理”,在上述所引的“庖丁解牛”寓言中。《疏证》引此寓言旨在说明理是客观的,但又可被人所认识。这里涉及到两个重要概念,一个是“情”;另一个是“意见”。
(三)“理”与“意见”的区分
戴震认为“情”是客观之理在人心的显现,即“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情与理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理”是“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情”是“民之秉彝,好是懿德”。理是无差别的情所发挥作用之后的结果,是在物之理,通过人的认识得以心,是“理义在事,而接于我之心知[1]5。”而“欲”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与“情”相差不大,二者在《疏证》中的关系是“惟有欲有情而又有知,然后欲得遂也,情得达也。”“遂情达欲”是戴震思想创新之所在,他认为情与欲是血气之体的必然结果,戴震认为“欲者,血气之自然,其好是懿德也[1]18,”其欲回归儒家之最初思想本义,即孔子认为的《诗经》中作此诗的即是知道“大道”之人,“舍是而言理,非古贤圣所谓理也[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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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虽有认识“理”的能力,但并非人人都能认识客观真理,而这一类就属于人的主观意见。即“心之所同然始谓之理。谓之义;则未至于同然,存乎其人之意见,非理也,非义也[1]3。”个人主观意见“非理也”,称不上真理。戴震认为的真理是“人心所同然之理”,同然之理是以己之心同人之心。即回到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同然之理”,而宋儒自认为的“得于天而具于心”是“因以心之意见当之也”的傲慢。戴震认为宋儒体认的天理不过是意见。而理与情的恰当结合应该是“以情絜情”,否则任由“意见”泛滥,若以此治民则必会祸害人民,所以要“以情絜情,故其于事也,非心出一意见以处之,苟舍情求理,其所谓理,无非意见也。未有任其意见而不祸斯民者[1]5。”
在《庄子》中庖丁解牛是庖丁认识了宰牛之理,透过牛之表象认识其筋骨及其内部纹理,认识了该事物的“天理”,由此可应于万事万物。这与宋儒所说的“格物致知”相类似。因此戴震才会认为“古人所谓天理,未有如后儒之所谓天理者矣”[1]2,说明宋儒所说的即物穷理是要认识事物的内在规律和外在纹理,此外,后面的《齐物论篇》的“真宰”即是直击宋儒之思想源头“杂于老庄释氏”的空、无观念。
在清代的经世致用的思想氛围中,戴震批判宋儒在人伦日常之外另立一个“根柢”“主宰”“枢纽”,即宋儒所认为的“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天理”是绝对权威、绝对理性,人欲与“天理”是相互对立的,是“不出于理则出于欲,不出于欲则出于理[1]53。”将人的欲望与客观之理相对立。
戴震对“真宰”的解释是:“而其所谓理,别为凑泊附着之一物,犹老、庄、释氏所谓‘真宰’‘真空’之凑泊附着于形体也[1]15。”这是道家对于“理”的解释,认为“真宰”附着于物质之上,在宋儒思想体系中则被称为“天理”。共同点是在现实万物之上设有一个抽象存在。在《庄子》中的最高存在是“道”“天理”具有同样的意涵,“真宰”也具有同样的意思。这三个概念在《庄子》中无太大区别。
庄子延续老子《道德经》中关于“道”的概念,认为人人都有一个对“道”(即真宰)的体悟[2]61。这是道家对真知的态度,它是若有若无的,是不知其存在和边界的(“特不得其朕”)。戴震认为老庄的“真宰”指的是最高的存在,但并不能解释人道的本然。更不能解释人与人之间的智慧与愚蠢的区别、善与恶之分。戴震站在孟子性善论的立场,认为道家放弃了善和智,“因举善与智而毁訾之”[1]14。所以,道家提倡抛弃世俗善恶智愚的分别,回归自然,即回归真宰本体。
(四)“天道”与“人道”的区分
《疏证》中所解释的老庄的思想中的“真宰”本身是一个圆满自足的“道”,这种自足的“道”追踪溯源见于《庄子·大宗师篇》中:“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2]61。”
而戴震的“天道”与“人道”是分开而言的,二者与“理”也是不能混为一谈的。但是,人道与天道又是紧密相连的。自然界运行的规律是《疏证》所说的“天道四条”“道,犹行也;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谓之道[1]21。”戴震坚持气本论,认为道并非不可字名、神秘恍惚,它就是生成万物的气化运行,这是自然宇宙的演变过程。人道也在其中,“人道,人伦日用身之所行皆是也。在天地,则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谓道;在人物,则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气化之不可已,是谓道[1]43。”在天道是气化流行在人道是日用伦理,人道是天道生生不息的延续,这直接否定了道家之“道”的神秘性,也批判了宋儒掺杂的道家思想对形上“道”所解释的“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
二、戴震批判宋儒的最终指向
(一)儒道不同的人生理想
戴震对宋儒奉为最高权威的“天理”抽丝剥茧地拉下权威殿堂,是为了证明宋儒的那一套思想体系无益于治理现实社会。庄子所追求的“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引向其隐逸的终极思想,无心于对现实社会作出“有为”的改变。而宋儒杂糅老庄,并且以此为思想根基,要以此来治理现实社会,显然是不可能的。
从道家对性和道的诠释入手,道家所引向的社会理想与终极目的也有区别于儒家。道家对于归于自然的最终返本即是老子所说的“致虚极,守静笃”,是重于“抱一”、贵于“无欲”,是庄子的:“夫虚静恬淡……而道德之至。”“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才是天地的本原和道德的极致[1]43,”道家追求心灵的宁静,认为外界事物只会扰乱内心,在宋儒那里就发展为周敦颐的:“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通书》)人心之向外诉求就是朱子所言之“人欲所蔽”,“天理”是人生最终修行目的和追求对象,“人欲”作为“天理”的对立面必须消灭之,即“存天理灭人欲。”
在克服人欲方面,戴震提出孟子的“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明确提出人有欲,欲望在“寡”不在“无”。欲望并非弊病,而是禀于“气化”,生为“血气”,是“血气之所为不一,举凡身之嗜欲根于气血明矣,非根于心也[1]7。”欲望源于人之生存的本身,去欲即消灭人的存在。生之为人,养血气是自然,并非“嗜欲”。
在现世修为中,道家有别于儒家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雄心壮志,将人世间的声名利禄作为万世万代连绵不断的事业来经营,道家意在抛开社会而关注于个人,如老子所说的:“万物将自化”“天下将自定”“任万物之自然”。
(二)儒道不同的认识论
在《疏证》中,戴震认为宋儒的“复性”亦可追溯到老庄的返本归根、回归自然的思想,如上引《庄子·缮性》中庄子反对后天的俗学俗知,他认为这些对于修为身心是无益的,文饰和博学只会遮蔽民之最初性情。
庄子的摈弃“俗学”和老子倡导的“绝学”皆有别于儒家的“重学”。戴震站在儒家角度指出:“古贤圣知人之材质有等差,是以重问学,贵扩充[1]15。”人可以通过学习,从愚昧变为聪慧。而老庄则认为像知识与仁义这些都不符合追求自然的最终目的,应该摈除弃之,乃至“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而对于“理”的不同解释的最终落脚点,即是对于现世的态度。儒家的态度在于面对现实世界,从中提出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法;道家则是采取避世的态度。这是儒家与道家的最根本不同。
对于“道”的不同体认体现在儒道两家对现世的态度和实践的不同。《逍遥游》中充分表现出庄子追求的是一种逍遥自在的生存状态,而非“人为物役”的世俗生活。追求的是身心的“坐忘”“心斋”“悬解”“见独”,老子亦有相关思想:“众人熙熙……我独泊兮其未兆……累累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3]396。”“我独异于人”是一种不流于俗的超然,这里的“俗人”即是不能体悟到“真宰”而甘于世间俗事纷扰的人,道家追求的是不同于俗人的、“游乎四海之外”的逍遥人生。
在《疏证》中,戴震认为宋儒之“天理”“人欲”的形上形下的对立,实则是将人伦日用与仁义礼智割裂,同于道家。“使饮食男女与夫感于物而动者脱然无之,以归于静,归于一,又焉有羞恶,有辞让,有是非[1]29?”脱然于世间,必是脱离了日常人伦,更何谈仁义礼智的道德追求?宋儒之“主静”,通过读书静坐的方式使心灵不为外界事物所动,会导致人心麻木不仁,与儒家所提倡的仁、恻隐、孝悌等思想相违背,即戴震认为的“古贤圣所谓仁义礼智,不求于所谓欲之外,不离乎血气心知[1]29。”
三、结语
戴震对宋儒的思想追溯到道家进行分析,旨在批判理学家思想对人心的桎梏,是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批判,戴震指出:“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1]10!”指控理学家“以理杀人”。
戴震认为,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的人生观以“虚”“静”为主,“真宰”与“真空”与佛家所说的“真空妙智”相似。老庄释氏的另一共同点,即是“废学”,与儒家重学思想相悖,宋儒却奉之为圭臬。戴震通过重新诠释儒家的概念,认识理与天道、人道的真实的物质存在,认为“天理”与“人道”都有迹可循,并不虚无。他认为对最高准则的认识最终是要服务于现实生活中的“学”与“礼”,正如“智仁勇”对于“才智之美”的体现。重新确立儒家在现世中的教化引导、积极进取的人生价值[4]。
戴震从维护儒家经典出发,通过批判宋儒思想指出社会的弊端,其思想犹如黑暗中的曙光,有启蒙革新的历史作用。但是他将释老思想归为别门异派,难免有以偏概全之嫌。在此我们借鉴近代学者章太炎对戴震批道的评价:“震书多姗议老、庄,不得要领,而已浮辞相难,弥以自陷,其失也。老、庄书本非易理,戴君虽明六艺儒术,宁能解《齐物论》耶?又释氏经论,盖戴君所未睹,徒刺取禅人常语,而加驳难,尤多纰缪)[5]83。”但若按“道尊于势”的观点来看戴震之批道佛仍是:“当是时,学者以老、庄、商、韩为忌,其势不能无废百家[5]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