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陵古青铜器设计中的象征手法及其现代启示
2021-03-03赵正光
赵正光
(铜陵学院,安徽 铜陵 244061)
铜陵,位于江淮地区的皖西南部,地处长江中下游地区,是我国重要的铜产地和铜文化发源地之一。铜,古称“金”或“吉金”。铜陵在先秦时代聚集了淮夷和百越人,属吴越文化,尤其是吴文化重要组成部分之一,铜陵至今的方言尚有一部分属于吴语的分支。同样的,铜陵出土的周代青铜器也有一些体现出了较为典型的吴越特征,随着之后的势力更迭,铜陵的青铜器呈现出更为多元的本土特点,在象征意义上也更为丰富,给予现代设计很多灵感和创意元素。
一、铜陵在铜文化历史上的交通位置
铜陵处于古代铜产地的中点,本地出土的青铜器大多来自各个朝代的墓葬,也有在古矿冶遗址被发现的,数量不算太多但涉及礼器、食(水)器、兵器、乐器和农具等各个类别,造型独特,工艺精美,带有鲜明的地域色彩,文化内涵丰富。时代从商代开始,春秋战国阶段最多。造型纹样上既有与北方青铜器皿相似的元素,又有南方铜器所特有的清秀风格,还有一些反映当时部族,国家文化特色的内容,面貌较为复杂,有兼收并蓄又独具一格的特点。其形成原因可能与南北方的交流有关——当时著名的“东南索金”“印燮繁汤,金道锡行”,都显示出北方中原诸国对南方小国的资源掠夺,在掠夺的同时又带来了先进的冶炼技术,这才使得当地的青铜器呈现出多样化的面貌。当然,这里笔者还忽视了一个问题,即铜是当时国家最重要的战略资源,不仅用于衣食住行,还代表着军事力量,天子诸侯威仪等。周代的铜器“戎生编钟”和“晋姜鼎”的铭文记载了在西东两周朝代更迭交替之时,中原大国晋国曾派遣千乘大车到江淮地区换取“吉金”,湖北随州的曾侯墓中出土的“曾伯漆簠”上的铭文也佐证了这一事件。在2000多年前千里跋涉,横穿南北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由此可见铜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
易德生先生在《周代南方的“金道锡行”试析——兼论青铜原料集散中心“繁汤”的形成》一文中提出了几个很重要的概念:由于炼制青铜所需要的矿产大多集中在南方,因此北方大国对南方小国进行侵略,以掠夺或交换资源。其运输线主要有两条,一条途径江汉地区,经湘水到岳阳,后到武汉黄陂,经麻城,繁汤而入中原;一条则途径江淮地区,自江西始,顺江至铜陵、南岭,经六安到繁汤后入中原;或自铜陵过庐江后从合肥进入中原。易先生还提到了“郁永郴等对随州叶家山墓地出土的部分铜器进行了铅同位素的检测,他们认为,指证铜料的锡青铜铅同位素数据,其与安徽铜陵、江西瑞昌、江西铜岭和湖北大冶铜绿山的均有叠合”[1],我们由此可以清晰地看到南方古矿区是如何向北方输送原材料的。同时,结合以下几个因素,笔者大胆地提出一个与易先生的论断不相同的新设想:即古代的江南地区很有可能以开采原铜矿为主,炼制器具为辅,江西和安徽地区的铜矿沿着长江进入今天的湖北省境内,然后才流入中原诸国。中原诸国掌握着当时先进的青铜器铸造技术,通过战争和文化、贸易等交流,又返回来影响了江南的铸铜技术发展。之所以进行这样的推测,原因有三:1.据铜陵市政府网站2020年公布的数据,“铜陵目前发现的青铜器……数量有100多件”,这对于一个自古以来就产铜的城市来说,并不算多。江西省博物馆的官方数据显示,在新干大洋州商代青铜器出土后,虽然颠覆了“青铜文化源于中原,江南地区没有发达青铜文化”这一传统观点,但是也仅有475件藏品。而长江中游的湖北随州博物馆,据官方统计,有文物10,183件(套),其中青铜器占了绝大多数。更靠北的中原大省山西,具李夏廷先生的《山右吉金——山西商周青铜器纵览》一书中所说,“传世和流散境内外的晋地(制)青铜器数量很多,尤其是东周晋器,在……几乎随处可见,私家收藏更数不胜数。”“原太原市电解铜厂……当年原料多来自民间收购的废铜,内含大量古代铜器和古钱币……20年间从准备回炉冶炼的废铜中挑选出……等数十吨铜器……,成为山西博物馆系统藏品的一个重要来源”[2]。据官方数据,山西博物院拥有青铜器藏品2,200余件,邻省的陕西历史博物馆青铜器藏品数量更是达到了惊人的3,900多件。南北方青铜器数量上的对比十分悬殊。2.铜陵出土的青铜器在形制、纹样和铸造工艺上看,各种鉴,匜,饕餮纹爵、饕餮纹斝以及兽面纹大鼎等,和北方的铜器风格基本一致。其中的饕餮纹爵、斝呈现出明显的商代早期的风格,对研究商文化的南迁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参考山西省博物院藏商早期饕餮纹爵,1990年平陆前庄出土;山西博物院藏商代饕餮纹斝,1959年石楼出土)1991年出土于铜陵县顺安镇的兽足弦纹甗,甗、鬲连体,中间没有箅子,方形双耳。甗口高腹深,腹部装饰雨花弦纹,鬲为经典三柱足式,兽面纹饰足,与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的甗形制相似,对商代文化疆域的界定有着重要支撑作用。3.铜陵地处长江沿岸,又长期隶属于吴国。吴地水资源丰富,自古以来吴国人就更习惯水上交通。若是溯流而上,沿长江经湖北中转,那么湖北长江沿岸城市大量出土青铜器就解释得通了。
二、铜陵出土的代表性青铜器
那么铜陵出土的青铜器中是否存在迥异于中原、能够表现出强烈地域特色的作品呢?答案是肯定的。1979年铜陵市钟鸣镇出土的西周龙柄盉,上部盆形敞口,颈部装饰有一圈纹理,下部为经典的仿鬲式三足。鋬曲长,鋬顶端为一龙首状。双目圆睁,极具威仪。这件盉的高度和柄的长度接近,给人精致典雅,轻松活泼之感,一扫鼎,鬲之类的器具给人带来的凝重压迫之感,奠定了南方青铜器轻盈优雅的格调,是后世的茶壶、酒壶的雏形。而更早在铜陵火车站出土的鸟形纽盖鼎,于平盖上塑一鸟,与北方的盖鼎动辄三只动物立于盖上有着极大的不同,孤鸟独立,更显霸气。另外在纹饰上,铜陵出土的青铜器也有明显区别于中原铜器的特征,如分解或简化窃曲纹,使用云雷纹作为主体装饰,工艺呈现出精巧纤细的特点,绳纹、弦纹大量使用等。后世的陶瓷也延续了其中的某些特点。
铜陵在春秋中晚期处于吴楚交兵的腹地,因此在文化和艺术观念上呈现出了多样化的特征。在出土的春秋中晚期兵器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同时期风格的变化。比如早期铜剑延续吴剑风格,分为短剑,扉耳剑,有格扁茎剑等,不少器型类似吴王阖闾,夫差剑。后期则与楚器械相似,受楚文化影响较大,如铜剑扁茎无格,收血槽;铜戈长胡直内,狭长援,锋端呈三角形等。史料记载,公元前516年,楚国再次伐吴,两军交战于铜陵鹊岸,即今铜陵县鹊头山一带。吴楚间不断的战争虽然带来了极大的破坏,但也从另一方面促成了南方铜器的融合,促进了南方特有风格的形成。
之后,汉设“铜官”,铜陵属丹阳郡,出土过“丹阳铜镜”。之后分属宣城郡,淮南郡,南陵郡等。南唐时期“铜陵”作为地名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宋灭南唐之后直到清代,铜陵一直属于池州府(路)。之后归省直属直至建国后建市,这一时期也出现了一些代表性的器物。比如上世纪九十年代,铜陵市文管所征集的唐代铜熨斗。这是一款长柄的圆形熨斗,平底宽口,斗与柄连接的地方呈葵花形,类似葵花纹铜镜,或者稍晚时出现的宋代葵形碗。风格上与中原或北方的呈现出不同特点,把南方铜器的精致秀美很好地展现了出来。另一件具有代表性的铜器是民国时期的四喜铜娃。两个天真烂漫的铜娃系着肚兜,手持芭蕉扇与金元宝,呈现出木板年画中婴戏的欢乐祥和的气氛。在作者的精美构思下,两个娃娃从不同角度转化成四个孩童,通过孩童的四肢连结,都给人以一种错觉。即无论是上下左右,无论观者从哪个角度观赏,娃娃首尾相连构成了四个完整的戏耍孩童,类似于今天设计构成基础课上理论的实践版本,观念十分超前,甚至有美丽的传说与明代才子谢缙有关。四喜娃娃的前身为“四喜人”,“四喜”这一观念则来自著名的“人生四喜”论断,即“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据史书记载,在古代婚嫁礼俗中,“四喜人”被作为“喜神”供养,是人们祈祷平安喜乐的寄托,其在民间的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汉族古代男子有在腰间佩玉的习惯,来象征一种对自己的期许或是一种祈祷性的装饰,有祈福避灾的作用。连《礼记》都记载过“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从侧面印证了古人佩物之风的盛行。那么到了宋代以后,随着瓷器和铜器的发展,出现了很多具有玉雕特性的陶瓷挂件,铜挂件。当时的玉器十分贵重,有时甚至象征阶级,瓷器和铜器虽然在起因上都是为了模仿玉器的某些特性(外形,光泽度,质感……),但随着时代的发展,瓷器和铜器,玉器互相影响,逐渐形成了有自身艺术特色、风貌的艺术作品。人们的配饰品种也开始逐渐增多,到了清代民国,各种材质的新奇配饰层出不穷,四喜铜娃原本就是配饰的一种。原作娃娃肌体丰满,活泼可爱,又结合铜工艺品的特色,皮肤质感表现得尤为出色,反映出当时工匠高超的智慧和技艺。
三、铜陵古代地方特色铜器的象征手法对现代设计启发
铜陵古代地方特色青铜器代表了当时南方青铜器的发展水平和风格,而其中蕴含的象征意义,则是最宝贵的财富。众所周知,古代中国有着自成一家的象征系统,如牡丹,喜鹊,仙桃,花瓶,蝙蝠等。同时,不同象征元素的叠加,也能衍生出新的含义,如马上骑着猴子(马上封侯),蝙蝠和铜钱(福在眼前),蜘蛛和人的脚(知足常乐)等……这些象征元素与对应的意义,在今天看来,都或多或少与语言的谐音有关。而其实中华民族最早对象征元素的使用,是在陶器、文字和青铜器中。远古人类在陶器上画抽象的几何图案来表现心中所想,之后在动物的骨骼和龟甲上刻画已经形成体系与共识的文字(甲骨文),随后这两种象征手法被一起运用到了青铜器上面,不但形成了新的文字风格(金文),也使得抽象的几何纹样变得更加丰富多样和立体化,甚至出现了写实的倾向。象征手法可以借助事物之间的某种联系,借助象征体(具体的人或物),来表现出某种抽象的概念,思想和情感,可以使艺术作品展现出高于表象的深层意义,同时也可以给艺术家、设计师以新的灵感和启发。在我国艺术史上有许多经典图像包含着象征手法,比如八卦,五行等,利用最朴素的图案组合来推演世间万物的变化,是古人天人观的一种体现。而在艺术品,尤其是铜陵本土青铜艺术品分析中,笔者把象征的意义分为三类:(1)青铜纹饰组合的象征意义;(2)青铜器形态的象征意义;(3)铜器中文字的象征意义。同时,在分析的过程中,我们也延伸出这些象征意义、手法的使用对于现代艺术作品的启发。
(一)青铜纹饰组合的象征意义及现代价值
在铜陵本地出土的青铜器中,包含有很多的纹饰。其中最主要的是饕餮纹,云雷纹,窃取纹,夔龙纹,凤鸟纹等等[3]。其中的饕餮纹样式与中原铜器相似,具有普遍性特征,利用猛兽的抽象连续形态,展现出一种神秘的威力和狞厉的美。而云雷纹则是古人对自然的领悟,结合各地收藏,发现有拍印、压印、刻划、彩绘等表现技法,通常以四方连续或二方连续式呈现。它最早出现在新石器时代晚期的陶器上。到了商周时代,云雷纹被大量使用在青铜器上,但是大多数时候作为地纹的衬托。而铜陵在出土的一些器皿上,云雷纹居然被用作主体装饰。这是对纹饰主次关系的一种新的艺术探索。而在国宝级的窃取纹大铙中,窃取纹局部被分解或简化,中间间以乳钉,也呈现出迥异于中原铜器的新面貌。这又是对纹饰组合排列的新创意。这些新的理念在今天“文化自信”的大背景下,显得格外珍贵。艺术品分析不能只看表面,而是要挖掘其变化的规律及想法,这样方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国家博物馆的文创在这两年取得了大众的认可,原因就在于借鉴了古代艺术品变化的某些规律。比如,就纹饰而言,从上古时代到今天,其中变化不知凡几,但是很多纹饰之间的搭配、主次关系一直在被沿用。而国博文创推出了一款贴纸(见图1),把历代的各种物件上的纹样印于其上。在消费者的实际使用过程中,可以被剪裁,拼贴,随意搭配,把以往很多不可能并置在一起的纹样组合在一起,产生了新的视觉效果和表现力并带动了潮流,各大博物馆纷纷效仿,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国博文创一炮而红,为之后的持续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而这一切,其实就是源自对古代艺术演变概念的思考。不同地域同一艺术种类的演变规律,是现代设计的不可忽视的重要环节。
图1 国博青铜纹样文创贴纸
(二)青铜器形态的象征手法表现及其现代价值
青铜器的形态特征和纹饰元素一样,都源于古人对世间万物的领悟与概括。以铜陵出土的龙柄盉为例。盉是古代汉族调酒的器皿,通过它来调节酒的浓淡。其形状多样,通常来说具有圆口,深腹,前流后鋬的特点,有时为三足,有时为四足,皆为模仿动物形态,以期引起观者不一样的心理体验(三足为胖鸟,四足为野兽,前者憨厚,后者威猛)。青铜盉出现在商早期,一直延续到春秋战国。起先器型敦厚凝重,纹饰威严神秘,仅为贵族使用。随着时代的变化,之前的庄重与沉闷被轻松与典雅替代,呈现出平民化的趋势。秦汉之后,盉变化为寻常的酒器,茶器为普通百姓日常使用,图2的前三幅图呈现了到20世纪为止盉的一些变化,最后一幅图则是现代设计师按照盉的形态象征进行的家居摆件设计。设计师模仿盉的三足着地,但把抽象的足演变为具体的,肌肉饱满的腿。同时,古代盉的龙柄在历史演变过程中也逐渐抽象化,龙的概念被手柄的实用功能所替代。在这件现代作品中,设计师又用手替换了手柄,但依然模拟出了原始盉的造型气质,是现代设计对古代青铜器形态象征意义的一次好的探索。
图2 盉的演变
(三)铜器中文字的象征意义及现代创意展现
在铜陵出土的青铜鼎中,有一些带有神秘,模糊文字的,今人已难以辨识,让人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想解读、了解历史的真相而不可得。当代艺术家徐冰就这一文化隔膜问题进行了实验性创作。在作品中,它赋予汉字的部首、偏旁以独立的意义,通过重新组合“创造”了一些“新的汉字”。这些字在我们看来无疑是熟悉的,但仔细端详,却又无一识得。这种熟悉的陌生感与我们在观看青铜器铭文时遇到的情况如出一辙。这件作品被命名为《天书》,最后以一种让人震撼的、“布坊”式的形式展现。既突出了作品的美感,又增加了神秘的气氛,烘托出了主题“文化隔膜”。
图3 徐冰《天书》
图4 《天书》展览现场
四、小结
在铜陵的悠久历史中,能带给我们现代启示的资源十分丰富。而随着未来考古工作的推进,可能还会出现更多。作为当代的艺术家、设计师,应当善于从祖先的遗产中汲取灵感,从不同的侧面,结合自身的知识与现代科技,进行大胆地实验与创新。只有这样,文物的意义才能真正地体现出来并福泽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