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未尽的书缘
2021-02-27胡新
胡新
日前,收到好友寄赠的《钟叔河书信初集》一册。该书为“蠹鱼文丛”之一种,以书为线索,收录了1963—2019年钟叔河写给七十位新朋旧友的三百七十七通信函,其中有学者周作人、杨绛、金性尧、陈子善,出版人范用、杨坚、俞子林等,是米寿之年的钟叔河书信第一次结集,与范用编的《存牍辑览》可谓记录当代出版人心灵史的两颗明珠。当下捧读完毕,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他与素未谋面的周作人半个多世纪的书缘。
出生书香门第的钟叔河,自幼便喜读书。抗战期间,十几岁的他读到兄、姊《初中国文读本》上的一篇文章《金鱼、鹦鹉、趴儿狗》(《看云集·草木虫鱼·金鱼》摘录),“一见钟情”,喜欢上了周作人的文章。之后,他更是不断搜求各种周作文的著作,用心阅读。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刚工作不久的他读到一本“周遐寿”《鲁迅的故家》,大为感动,这是周作人为三岁就死去的小弟弟写的纪念文字。后来,他又读到周遐寿译的《希腊的神与英雄》,对书中希腊神人的译名与通常看到的不同致信出版社询问,出版社将信转给译者,周作人回信出版社,出版社再转给钟叔河,他这才知道原来周遐寿就是周作人。
1963年11月24日,钟叔河致信周作人:
……我最引以为恨的,就是虽然经过刻意搜求,先生的一些文集仍然无法看到……假如先生手边尚有存留的文集,无论旧印新刊,能够赐寄一册,那就足以使我欢喜万分了。此外……求先生为我写一条幅,字句就用先生无论那一首诗都好。先生最喜欢的蔼理斯的那一段话,用在这里也许适合,就请先生把它当作交给别人的一支火把亦可耳。
这封信被收入本书的第一篇。收到这样一封充满温情和崇敬的读者来信,周作人内心无比温暖,当即复函钟叔河,并寄赠一册新近出版的《伊索寓言》和一幅自题诗《丙戌杂诗·文字》的条幅:“半生写文字,计数近千万。强半灾梨枣,重叠堆几案。不会诗下酒,岂是文做饭?读书苦积食,聊以代行散。本不薄功利,亦自有誓愿。诚心期法施,一偈或及半。但得有人看,投石非所憾。饲虎恐未能,遇狼亦已惯。出入新潮中,意思终一贯。只恨欠精进,回顾增感叹。”对于这份困境中来之不易的厚遇,钟叔河刻骨铭心。
1979年秋,钟叔河被调入湖南人民出版社,策划编辑出版《走向世界丛书》。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重新出版周作人的著作,而此时周作人已过世了十二年。1980年4月,湖南人民出版社率先印行《周作人回忆录》(即《知堂回想录》,版权页上为1982年1月出版),但只是“内部发行”。
《走向世界丛书》第一辑陆续出版后,好评如潮,时任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组长李一氓誉其为“近年来所见到的整理文献中最富有思想性、科学性和创造性的一套丛书”。因为该书的成功出版,1984年钟叔河调任岳麓书社总编辑,开始策划整理印行周作人作品。次年,他从周作人的序跋文中选出二百二十三篇,编为《知堂书话》上、下两册,1986年4月正式出版。这是继1984年4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周作人早期散文选》后第二本署名“周作人著”的新书。《知堂书话》初版精平装各印万部,很快就一售而空。受其影响,其他出版社也开始零星出版周作人的作品。
1987年3月1日,钟叔河在《光明日报》撰文说:“人归人,文归文,周作人的是非功过是另一问题,其书的主要内容是对传统文化和国民性进行反思,对中国—西方和中国—日本的文化进行比较研究,今之读者却不可不读。岳麓书社以编印《知堂书话》、《知堂序跋》、《知堂杂诗抄》之熟手已经开始重印周作人的全部著作,1987—1988两年内出齐,力求:书价最便宜,装帧最大方,校订最精审。”并分列各册书名和定价。
1988年,钟叔河因离职,结束了九年的编辑职业生涯,翌年提前退休,出版周作人著作的计划不得不中止。至1989年10月,岳麓书社先后出版周作人作品十九种。其中,1987年出版《知堂序跋》、《过去的生命》、《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泽泻集》、《苦茶随笔》、《苦茶杂记》、《知堂杂诗抄》、《风雨谈》九种,1988年出版《夜读抄》、《永日集》、《看云集》三种,1989年出版《欧洲文学史》、《谈龙集》、《谈虎集》、《瓜豆集》、《儿童文学小论》、《艺术与生活》、《秉烛谈》七种。
在钟叔河的眼里,周作人不仅是散文作家,更是一位文化学者,他的文章美,有味道,深刻耐读。退休后的钟叔河全身心投入整理出版周作人作品的工作中,先后编选单行本和集子数种。1990年,他编的《知堂谈吃》在中国商业出版社出版。1991年,他笺释的《周作人丰子恺儿童杂事诗图笺释》在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1995年,他编选的四卷本《周作人文选》在广州出版社出版,共选文七百零六篇,近一百七十万字。
受周作人長子周丰一委托,钟叔河从1984年就开始搜集材料,编辑《周作人文类编》。1992年9月16日,他在致金性尧的信中,透露正在搜集知堂集外文,拟完成十卷本《周作人文类编》,力陈“知堂之文,盖是无法抹杀的历史存在,其思想价值并不亚于其文学价值”,并请金先生帮他找寻知堂手迹或照片,置于卷首。1995年4月,《周作人文类编》编选工作完成。在本书所有的通信人中,钟叔河与浙江桐乡竹刻家叶瑜荪信函最多,有五十九通,时间从1990年到2017年,“周作人在文化上的建树是不可抹杀,不能替代的,这是一个历史事实”(1991年2月11日)。“大半年来忙于校对自编《周作人分类文编》,有七百万言,日夜饾饤,诸事都废,遂亦疏于问候”(1993年11月8日)。“我还在做周作人十卷集的定稿工作,老病寻侵,诸多废弛”(1995年3月19日)。“我这两年只做了一件事,即是编成了贵同乡周二先生的十卷文集,也许明年可以出版了”(1995年10月17日)。记录了钟叔河不遗余力花十年之力编辑《周作人文类编》的艰辛历程。由于种种原因,直到1998年,《周作人文类编》才在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共收文二千九百五十六篇。
此后,钟叔河又陆续发现上百篇周作人的文字。从2004年开始,七十三岁的他着手编《周作人散文全集》。2009年,他用五年时间编就的十五卷六百余万字的《周作人散文全集》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以编年体的形式辑录了周作人一生的全部散文作品以及可视为散文作品的日记、诗歌、序跋和译文,涵盖了《周作人文类编》和《周作人自编文集》的全部内容,并有超过三分之一的集外文和未刊稿为首次编年面世。钟叔河对所有文字都根据不同版本和手稿认真校订,亲自校对改正上千处“手民之误”和数百处作者的笔误,并一一出注。个中辛劳,冷暖自知。
三十多年来,钟叔河倾尽半生之力,始终以精益求精的态度编辑周作人的作品,成为当代周作人作品出版史的先驱、践行者和见证人。经他整理的周作人著作不断再版,《知堂书话》先后有岳麓书社(1986)、台北百川书局(1990)、海南出版社(1997)、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和岳麓书社(2016)五个版本面世,畅销至今。其他如《知堂序跋》、《知堂谈吃》、《儿童杂事诗图笺释》等,也有多个版本流传。
对于钟叔河而言,他的使命并未结束,完整地出版周作人的作品集是他的夙愿,也是耄耋之年的他向故人最后的交代。终于在2016年,岳麓书社重新启动了出版周作人著作的计划,仍请他负责编订工作。2019年7月,《周作人作品集》第一辑二十册出版,第二辑二十册原计划于2020年出版。钟叔河在2017年10月15日致函向继东:“我想将能留在这个世界上自己编的书搞出一个好的版本来,则是我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