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宋玉咏美人的微妙之处与曲谏用心
2021-02-24蔡永庆
蔡永庆
摘要:伴随着诗的退潮,骚人带来了新的文学形式——楚辞。宋玉继承了屈原的辞令,加以创新,流传下来的作品至今脍炙人口。其中,被萧统《文选》所选入的《神女赋》、《高唐赋》、《登徒子好色赋》皆以女子为题材,应为宋玉本人所作。其共有的艺术特色大抵可归结为三点:其一,在继承骚体赋的同时吸收散文句式,发展出参差错落的新体赋;其二,大量采用铺陈排比句式;其三,体式的改变使得新体赋更能包罗自然万象、人世百态,为文学开拓了抒写对象的范域。我国文学对女子之美的描绘上可追溯到《诗经》,而宋玉则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发现了属于自己的发展方向:一是不惜大面积挥笔泼墨,于细微之处工笔重彩叠色描绘;二是写意留白,引发读者自由想象。九死未悔之概固失,宋玉毕竟还是“曲谏”了,借描写男女之情与女子之美吸引君主注意,便是宋玉假辞以讽淫的曲谏之径。
文学的浪潮是一浪推一浪的,周王室长河日落,正声微茫。伴随着诗的退潮,骚人哀怨之音卷携着新鲜潮水汩汩而来。孟子云:“《诗》亡然后春秋作”(《孟子·离娄章句下》),先代圣王采诗以观民风,自周王室衰微,采诗制度废止以后,可以兴、观、群、怨的《诗》便转而寄寓到了 “记事”的《春秋》之中,孔子作春秋,寓善恶褒贬之义而乱臣贼子惧,从此进入了散文时代。正如刘勰所感叹的那样:“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離骚》哉”(《文心雕龙·辨骚》),诗歌中断,春秋以后,缄默已久的文人墨客又以新的体裁与面貌来延续《诗》的星星之火,“楚辞”这一不同于《诗》的新形式便在这样的境遇之下浮出水面。
“辞”意指“言辞”,“文辞”,屈原写作诗篇有着双重用意,一来用以劝谏楚王,二来也可为自己辩护。宋玉继承了屈原的“辞令”,同时加以创新,助推文章由骚而发展为赋。鲁迅曾引申了司马迁的看法,对宋玉评价道:“然虽学屈原之文辞,终莫敢直谏”(《汉文学史纲要·屈原及宋玉》)。宋玉生于战国晚期,家族势力、出身、地位皆不及屈原,其时弄臣姿态可掬,辩者余风尚存,不敢直言讽谏,便转而运用精湛的语言艺术杂以嘲戏。九死未悔之概固失,宋玉毕竟还是“曲谏”了,就算没能像屈原那样嫉恶如仇,舍身为谏,却也没有三缄其口、噤声苟容,还继承了屈原的风格,深得骚体精髓,凭借自己在艺术创作上的创新突破了骚体,独树一帜,颇有造诣。
关于宋玉作品的真伪,鲁迅先生曾质疑道:“所作本十六篇,今存十一篇,殆多后人拟作,可信者有《九辩》” (《汉文学史纲要·屈原及宋玉》)。这么说来,《九辩》以外的竟都是后人托名之作了?也不尽然,司马相如在构思写作《子虚赋》与《上林赋》时,结构上便受到了《登徒子好色赋》的影响,深得其妙,这一点胡念贻先生在《宋玉作品的真伪问题》一文中论述得甚是详细。三国时期魏国诗人阮籍曾写下这样的诗句:“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咏怀八十二首(其二)》),这便化用了好色赋中“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登徒子好色赋》)的典故。唐代诗人温庭筠笔下“苏小风姿迷下蔡”(《春暮宴罢寄宋寿前辈》)的句子亦然。就连刘勰也曾不无赞赏地说道:“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意在微讽,有足观者”(《文心雕龙·谐隐》)。由此看来,这一篇被南朝梁萧统选入《文选》赋癸“情”下,与《高唐赋》和《神女赋》一并作为宋玉作品出现,应为《宋玉集》所载,且为汉人乃至后世所熟知,应为宋玉所作。宋玉笔下以描写女子为题材的篇章不在少数,叙写巫山神女的姊妹篇《高唐赋》和《神女赋》可以和描摹邻家好女的《登徒子好色赋》归为一类,艺术特色别具一格。
新体赋自宋玉始。宋玉在骚体赋这一锅老汤里不断增添新料,包容吸纳,使得赋具有了参差错落的散文句式,这可以说这是宋玉在辞赋方面最为突出的成就了。新体赋参差错落的散文句式由《九辩》萌发,此后又加入了带有明显样式的句式:有三字句“振绣衣,被褂裳……”(《神女赋》);有四字句“哺夕之后,精神恍惚……”(《神女赋》),“子不好色,亦有说乎……”(《登徒子好色赋》);有五字句“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登徒子好色赋》),“望高唐之观,为高唐之客……”(《高唐赋》);有六字句:“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挛耳……”(《登徒子好色赋》);有七字句:“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登徒子好色赋》);有八字句:“盖徒以微词相感动……”(《登徒子好色赋》),“夫何神女之蛟丽兮……”……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乃至七言,八言句式参差交错运用,排列整齐,富有音律美,为后来者借文学表现社会百态、人生感慨提供了更富有感染力且有效力的方式,在当时说得上是极具进步性意义的一大创举。同时也使得新体赋的模式不断固定下来,从骚体这锅老汤之中脱颖而出。
汉大赋以散韵结合,专事铺叙,比物属事,离辞连类见长,这早在宋玉之时便有所体现。如《神女赋》,在描述神女之美时,先是运用了一连串的比喻来描摹她的美貌:如初出白日,如明月舒光,如华,如莹……进而运用铺陈排比极写她的繁盛华美的服饰,幽闲贞静的品格,娉婷袅娜的风姿……美人美在皮相,有明眸,峨眉,朱唇,素肌;美人美在骨相,又有志度静和,谈吐若兰,含诺不分,薄怒自恃,千古美人的百般优异之处,竟合而集于神女一身了。再如《高唐赋》,铺述巫山山光景色,以衬巫山之女之美,先用比喻:若松榯,若姣姬,若驾驷马,如风,如雨……又用叠词:濞洶洶,溃淡淡,滂洋洋,蓊湛湛,砾磥磥……即便当真身临其境,也真真未必能看得如此细腻了。先秦时期,诸子百家对于铺陈排比句式的运用尚不普遍,正是宋玉摸石头过河,为汉赋树立了先行之楷模。
屈原采用骚体赋兴许与其自咏自叹的形式不无联系,可到了宋玉,又是一番崭新的面貌。随着体式的改变,新体赋更能够包罗世间万象、人世百态,赋由此从自叹自咏转而描绘纷繁绚丽的大千世界。《登徒子好色赋》里,有登墙三年痴心窥视心上人的邻家美少女,嫣然一笑,倾国倾城。也有蓬头病耳,张口见齿,长了痔疮癞疥的登徒子丑妻。《高唐赋》里,小到鱼虫鸟兽,一草一木,“越香掩掩,众雀嗷嗷”(《高唐赋》);大到壮阔山河;上有巫山之高峻,“仰视山巅,肃何千千,炫耀虹霓”(《高唐赋》);下有江河之不息,“倾岸洋洋,立而熊经”(《高唐赋》),山河阔落,人间星火,一览无余。《神女赋》里,将那神女与凡间美女作比,“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神女赋》)……宋玉着力于用现实主义的眼光,带领我们回溯本源,回归生活,从自然与人生中寻找养分来丰盈、滋润文学,发掘美感,为文学开拓了抒写对象的范域,也如老树发新花般为赋的发展带来了勃然生机。
我国文学对女子之美的描绘上可追溯到《诗经》,有《硕人》篇对细部的独到比喻,“手如柔夷,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卫风》);有《有女同车》篇的抽象把握,“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诗经·郑风》);还有《蒹葭》篇的朦胧表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三百,所形成的较为成熟的艺术表现手法,带给后世文人以熏陶和启迪。风后起骚人,屈原以香草美人喻君自喻,更加着重把握美人的气质与神态,描绘娥皇女英二妃的好貌,“目眇眇兮愁予”(《九歌·湘夫人》);勾勒山中女神的痴情,“既含睇兮又宜笑”(《九歌·山鬼》),这神人共情的艺术魅力千古流传,经久不衰。
知玉者,谓玉曲谏;不知玉者,谓玉何求!彼美人兮,德音不忘。
参考文献:
[1]郭预衡.(2000).中国散文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郭维森,许结.(1996).中国辞赋发展史.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
[3]鲁迅.(2006).汉文学史纲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4]胡念贻.(1957).宋玉作品的真伪问题.维普
[5]萧统.(2019).文选(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