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的讲法:展望后疫情时代的对外传播
2021-02-21王维佳
王维佳
【内容提要】后疫情时代西方民主体制面临着深刻危机及其向外转化矛盾的迫切需求。在新的世界政治经济演变形势下,敌友划分的“他性政治”将会逐渐成为国际舆论的主导方向。对于中国对外传播工作来说,保持与青年一代新兴舆论力量的积极互动,创造有政治生机的话语体系,在国际传播领域重新设计战略路线、合理配置资源将是未来讲好中国故事、营造有利舆论环境的基础。
【关键词】后疫情时代 中国故事 对外传播 网络舆论 战略传播
一、后疫情时代的挑战
新冠肺炎疫情是概括2020年无可争辩的关键词,也被众多评论者认为是世界秩序转变的一个关键节点。西方的民主体制,本已经在建制派失信、民粹派围剿的重重困境中挣扎,应对疫情的手足失措更显示出其膏肓之疾的虚亏脆弱。从十多年前的金融危机开始,欧美发达经济体内积淀已久的各种社会矛盾和政治势能不断加剧演进,它们潜伏在当下这场浩劫般的公共危机表层之下蓄势待发。在战时紧急状态下,大众尚能保持克制和忍耐,而在战疫末期,思想革命的洪潮还能被继续化解吗?眼下的危机,已经由新自由主义的危机演变成自由主义的危机。在西方社会,合法性问题也已经从结构问题转化成了文化问题。它无法在政党轮换、政策修补、社会福利和媒体公关的花言巧语中轻易化解。历史的重演不是偶然,抑制内部矛盾最有效的方法恐怕就是将内部矛盾转变为外部矛盾。
什么樣的外部矛盾才是最优选择?任由负面情绪向种族、宗教问题上导流是十分危险的,片面强调国家利益的保护主义也损害了长期维系的盟友关系。所以,不如一起“指责中国”吧!推特上的“Lets Blame China”(指责中国吧)账号充满反讽意味,也是对西方主流舆论倾向的有力反击。从疫情初期的挑唆攻讦,到病毒源头上的污蔑指责;从香港乱局上的傲慢干涉,到边疆治理上的围攻责难;在科技领域内高喊安全威胁,在湄公河问题上操纵地缘离间……大疫之年前后,我们深深体会到国际主流舆论界的阵阵刺骨寒流。与俄罗斯和伊朗等区域性大国不同,中国对战后全球体系的挑战几乎是全方位的。“指责中国”,不仅可以转化西方社会内部难解的舆论危机,更能够在实质的外交、经济和科技领域抑制这个威胁霸权结构的潜在力量,说不定还能为军国主义加强地缘布局鸣锣开道。于是,在中美两大经济体的经贸关系已经显现出结构性互斥的时代背景下,敌友划分的“他性政治”已经从全球化大同世界的迷梦中死灰复燃。
随着美国行政权力的更替,如何在传统盟友间修补关系以整合“自由世界”的力量,共同在经济和科技领域击败他们眼中的“威权国家”,这已经成为众多影响力巨大的西方媒体近来公然讨论的重点话题。①拜登在当选前就迫不及待地表示,“应对挑战最有效的方法是与美国盟友和伙伴一起建立一个统一战线”,在他就任总统的第一年,美国将“组织并主持一个全球民主峰会,来复兴民主精神并分享自由世界的共同目标”。②削减夸张的军费负担,动用文化和公共外交手段等“巧实力”一直是民主党精英对外政策的主调。③我们可以想见,在后疫情时代的国际舆论环境中,中国将面临更多艰巨复杂的挑战。
二、吸纳时代动能,创新政治语汇
在新的挑战面前,官方的对外传播工作有两个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第一,与贸易战一样,一旦明确舆论战的战争性质,就不能存在幻想,不能在旧时代、旧话语中彷徨,要与新的政治力量保持积极互动,创造新的政治语汇;第二,要在明辨敌友的基础上有效配置资源,不要继续迷信专业人士所推崇的国家形象和国际主流媒体,要将中国的对外商贸投资、外交关系和对外传播三者统合起来,让这几项工作有共同的面向、共同的重点和相互支撑的功能。
我们先来关注新的话语体系如何生成的问题。在复杂的思想文化领域,想要做到这一点其实是非常困难的。在国际舆论中,长期遭遇政治偏见的攻击,官方的外交和外宣体系刚刚表达出一点主动反驳意识,就被贴上“战狼”的标签遭到奚落;在网络平台上,面对蓬勃发展的青年爱国力量,“理性人士们”进退维谷,疑心重重、杞人忧天。这些二十一世纪的“友邦惊诧论”在我们身边并不罕见。如果不能分辨新的政治形势,并与新的政治力量展开互动,我们就不可能创造出新的话语体系,也不可能集聚团结应战的文化能量。
在这方面,最有价值的养料和动力应该就是中国青年一代针对时势变化的网络意见表达。乌合麒麟针砭时局的讽刺CG(数字新闻漫画)非常有代表性,他的作品在社交媒体上引发的热烈讨论更是值得重视。这些画作不仅为中国在国际舆论中的不公待遇表达激愤之情,例如《为弄臣加冕》《白宫粉刷匠》《炮灰》《伪神》等,更是对国际时局中的人道问题进行了主动的评判,例如《群体免疫》《敬呼吸》《“和平之师”》《致莫里森》等。④作者直接介入种族问题、战争问题、人权问题等国际争议事件,以高明的技巧手段表达鲜明的政治立场,这样的声音多年来都非常罕见。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中国的网络舆论场上已经不再只有饭圈女孩们“永远守护阿中哥,永远不脱粉”这样单纯的爱国表达,更有超越国族意识的系统性价值观念在逐渐生成,参与国际舆论的意识和能力都有明显提升。
从“苦难辉煌”的大历史中探寻国族认同也是青年一代政治意识的新特点。已经连续更新到第五季的“国民历史普及漫画”《那年那兔那些事儿》,讲述了一群兔子在种花(中华)家一穷二白的时候(清末割地赔款,丧权辱国),通过自身的努力与奋斗(抵御外敌,光复山河),战胜了鹰酱(赢得朝鲜战争),克服了对中国的外交孤立和军事打压,并且养殖出了自己的大蘑菇蛋(“两弹一星”等),发展成为蓝星最强五人之一(成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连续多年,这部动漫在B站上一直维持着每季5000万左右点击量和近百万弹幕的高关注度。⑤中国“千禧一代”在大众文化领域自发建构起的新型政治话语体系似乎正在慢慢成熟并占据主导,它完全不同于中国网络舆论平台初创年代的价值定位。那种把自身看作外在于中国道路、中国体制并进行政治评判的论调失去了市场,从正面理解中国革命建国历史的观念竟已蔚然成风,这对于中国与世界的未来都是一个意义重大的文化现象。
同样诞生在ACG(动画、漫画、游戏)这个文化圈层,年轻画家范文南的“人民朋克”工业美学已经超越了对历史和时事的回应,将新一代的政治观念引向对未来世界格局的想象。2019年夏天,这位中央美院的本科生在微博上发布了他的毕业设计作品《中国2098》。在他的九幅画作中,“军迷”“工业党”“中国崛起”“西方衰落”等各种元素一应俱全。作品短时间内火遍全网,相关话题的阅读量一度逼近1亿人次。其中引发讨论最多的是一幅表现2098年纽约街景的作品:已经改建成“韭菜博物馆”的华尔街证券交易所外悬挂了一幅美国共产党的旗帜,下面的横幅写道:“庆祝美利坚人民联盟30周年国庆!”画作左侧,摩根财团的大门上,挂出了一幅名为“海殇”的讲座宣传板,副标题是“剖析海洋文化的劣根性·回顾美利坚人民政权的文明重构之路”。⑥
以文明论的方式来理解共产主义的威胁,这本来是冷战意识形态最有代表性的思路,如今被中国年轻人信手拈来用以反向诉说中国的崛起和西方的衰落,这种表达方式虽然有些怪异,但或许也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主流文化教育观念的一个有机产物。与此类似,近来火遍“网络键政圈”的“入关学”也存在想法新奇而思想保守的特征。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中国2098》和“入关学”所代表的观念并没有在价值上颠覆它所针对的对象,它确实需要被更成熟的现代政治语汇所引导和校正。面对群众自发的文化表达,能够实现引导、校正,而不是简单地逢迎和利用,这不正是中国政党体制相比于西方的优势所在?无论如何,接近一亿的阅读量和大量的衍生话题决不能被官方的意识形态工作所忽视,也不能被简单地看作一种新奇的亚文化表达,我们应该重视它与中国当代文化意识的共生关系,也应该分析在什么样的历史条件下,流行了几十年的西方现代化思维孕育出了它自身的逆反力量,更应该探究如何借助和引导这种逆反力量创造出更经得起价值推敲的新政治。
《纽约时报》将这类新的文化表达指认为中国正在形成一种“好斗的民族主义”。记者结合时事,认为中国和西方的两种制度体系在应对疫情时的不同表现使得中国年轻人焕发出了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和傲慢心态。⑦这可以说是西方政治偏见下完全不得要领的解读,他没有看到新的爱国话语已经过多年的锤炼和传播,中国年轻一代心态转变的复杂历程不容得被简单的“民族主义”标签所遮蔽。从2008年北京奥运火炬传递开始,到2013年的南海对峙、2019年的香港乱局和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中国的年轻人正是在一轮接一轮的“假新闻”(fake news)和根深蒂固的偏见中逐渐转变了对西方主流价值观念的认知。在对动画、漫画、游戏领域三位主要作者范文南、乌合麒麟和逆光飞行的采访中,这几位“90后”、“80后”的画家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以上政治事件对他们世界观的触动和扭转,并提到了他们长期关注各种政治经济问题的讨论,由此形成系统性政治理念的过程。⑧因此,他们所代表的新一代爱国声音不是一时兴起的临场发挥,而是长期积累的完整见解;不是盲目自大的膨胀,而是义愤填膺的争辩。如果非要把这些文化表达称作“民族主义”,它们也是一种“反抗的民族主义”,而不是“好斗的民族主义”。正确处理与这些新兴舆论力量的关系,将是一个由内而外改变中国舆论生态和国际传播能力的契机。正如范文南在一次采访中所说:“‘爱国和社会主义是原罪这种观点在中国也存在几十年了……在被解构的一地鸡毛的信仰废墟上,我们要重构自己的宏大叙事,重构中国道路的远大前程。”⑨
近几年,美国的外交话语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特朗普也好,蓬佩奥也好,他们用来表达政见的语汇不是党派精英的凭空发明,而是不断与其背后社会力量和知识力量保持互动、营造语境的结果。他们往往大言不惭,甚至信口开河,显示出这些话语得以生长的社会文化环境并不健康,但其用语坚定、直接果断、毫不犹疑的特点则催促我们必须要在对外传播中转变话风才不至于被动失声。高层知识精英闭门造车而成的话语体系必然缺少想象力和战斗力,只有与社会基层的政治表达保持互动,吸纳其时代动能,又校准其价值坐标,形成一个稳定而坚固的语境,才能产生一套有力而有效的对外传播语汇。
三、重配传播资源,加强战略统筹
除了话语体系的创新,如何有效配置对外传播的资源也是当前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这一点说来简单,实现起来却相当困难。其中原因在于,我们所倚重的专业媒体人才常常痴迷于国际主流舆论平台的流量和声望,由此产生了比较严重的路径依赖。近些年来,为了转变在国际舆论中的被动局面,国家层面上的对外传播工作得到了相当有力的财政支持,而这些资源基本被集中投放到美国的垄断社交媒体平台和欧美的精英主流媒体上。为了获取西方受众的关注,我们组织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却被贴上了无数个代理人标签和政治广告标签,精心制作的“国家形象”宣传也淹没在浩如烟海的庞大互联网数据中,这些努力到底对于国际舆论的转变起到多大的作用实难判断。
概括起来,当前对外传播工作的粗放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我们对国际互联网平台上舆论的生产机制、汇聚方式和传播规律基本缺少系统的了解认知,常常将“说出来”等同于“被听到”。以传统的门户方式生产内容,却又寄望于在庞大而复杂的网络信息平台上赢得胜利,这恐怕并不是一个现实有效的战略选择。那些大规模调用伪装账号、有目的传播虚假信息的超级政治营销尚且不能保证决定性的效果,更不用说完全以我为主的官方信息传播了。当前对于数字化生存尚抱一线期待的传统商业媒体都开始以数据分析为基础来制定传播策略,甚至将这些传播策略的重要性置于内容质量之上,而我们的媒体对外传播基本上只能小心翼翼地把握内容题材,最多主觀地设计一下报道形态和呈现方式,并没有精力和意愿去大规模跟踪和分析用户数据。既然如此,这些辛苦工作的实际效果也就自然得不到保证。讲这一点,并不是建议我们一定要以数据化、智能化甚至数字政治营销的方式改造网络外宣,而是提议我们应该反思一下是否要坚持将这些网络平台看做最重要的对外舆论阵地。同样道理,那些借助于西方主流大报和电视机构来传播中国声音的外宣努力应该被我们肯定,这些中国报道的内容之精良,价值定位之清晰也不容质疑。但是,面对西方精英媒体的主流受众,中国媒体主动提供的内容又常常被打上官方宣传的烙印和标签,我们到底有多大把握去扭转他们的世界观念和中国认知?在西方主流舆论频繁进行敌我划界并合力指责中国的背景下,这些防御型的“国家形象”塑造还能起到正面效果吗?
其二,中国的对外传播向西看、向北看,而中国的商贸投资和外交关系则是向东看、向南看,这种文化朝向上的不对应,是当前对外传播领域粗放性的另一个表现。金融危机之后,中国大规模投资基础设施建设,为世界经济恢复动力创造了重要条件,也锻造了自身强大的生产能力。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推广和落地执行,这些产能和技术开始向外转移,中国投资建设的交通网络、信息通讯设施、能源项目和社会福利项目遍布亚非拉的发展中国家,然而这些有利于当地国计民生的基础设施建设却并没有伴随着以中国为主体的文化传播工程。来自中国的投资供给充裕,文化供给却非常不足;与中国之间的经贸合作密切,民间沟通渠道却非常有限,这是在“一带一路”沿线各发展中国出现的普遍现象。
过于专注西方主流舆论中的“国家形象”使得中国的文化传播领域和商贸、外交领域在国际战略上发生了一定的脱节。无论从管理体制的角度还是从思想意识的角度,这样的问题都值得认真思考和解答。在冷战结束和进口替代战略失败之后,为了偿还债务并继续获得国际金融机构的支持,大量的发展中国家被动开展了政治体制改造和经济模式调整,他们的媒体传播系统也在这一过程中普遍经历了自由化和商业化的变革,并被嵌入到新殖民政治、部族政治、家族政治和复杂党争的旋涡中。这种复杂的媒体环境给中国的海外投资带来了极大的舆论安全隐患。如果能够将专注于国际主流媒体和垄断性互联网平台的一部分人力物力投入到发展中国家,与中国的对外投资、商贸往来和外交关系领域更加紧密的整合呼应,当前“一带一路”所面临的文化传播障碍应该会大大缓解。
与此相关,中国官方体系内各个组织机构的海外行动还需要进一步协调。举例来说,我们为非洲几十个国家搭建了村村通卫星电视系统,本来是一件服务当地基层社会的善举,却因为商务领域和宣传领域缺少协作而不能配套投放适合当地农民的节目内容。中国的大量海外投资援助项目对于所在国的社会经济发展都有重要的推动作用,却因为公共关系方面缺少配合而失去应有的社会关注度。能否在国家层面统筹涉外的投资、援助、媒体传播和公共关系等几项业务,让这些部门在每一个项目中无缝衔接、相互配合,这可能是建立有效对外传播机制的一项关键工作。
另外,如果能将一部分资源用来调动国内的青年力量,让他们配合国家战略,走向对外投资和建设的全球基层一线,转变为亲身实践的文化外交使者而不是“网络键政”的历史旁观者,将不仅对中国新一代的文化政治成熟有利,也对中国与世界之间积极稳定的相互连通有利。面对国际舆论战的新形势,我们必须找到自己的朋友。此时,传统的第三世界理论和国际主义精神不仅可以成为有利的外宣支柱,或许也可以校正青年一代的世界观念和政治语汇,为我们带来新的舆论格局。
作者: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注释」
①“Americas allies should share the burden with Joe Biden”. The Economist. Nov. 14, 2020.
②Biden Jr, Joseph R.“Why American Must Lead Again: Recusing US Foreign Policy after Trump.”Foreign Affairs. 99 (2020): 64.
③Clinton, Hillary“.A National Security Reckoning: How Washington Should Think about Power.”Foreign Affairs. 99 (2020): 88.
④相关作品参见:https://weibo.com/qilinshendian。
⑤相关视频参见:https://search.bilibili.com/bangumi?keyword=%E9%82%A3% E5%B9%B4%E9%82%A3%E5%85%94%E9%82%A3%E4%BA%9B%E4%BA%8B。
⑥相关作品参见:https://weibo.com/u/7447891909?refer_flag=1001030103_&is_ all=1。
⑦Buckley, Chris. “Chinas Combative Nationalists See a World Turning Their Way”. New York Times. Dec. 14, 2020.
⑧相關采访视频参见: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755441858/。
⑨李焕宇:《专访〈中国2098〉:对美国这种军事强国,我选择批判的武器》,观察者网,https://www.guancha.cn/politics/2020_09_02_563836_s.shtml。
责编:谭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