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人文化身份认同的类型及影响因素刍议
2021-02-13于松梅
王 超 于松梅
(辽宁师范大学教育学院 辽宁大连 116029)
残疾既是一种身体功能状态,也可以被视为一种代表人类差异的身份特征。如何理解和定义自身的“残疾”是残疾人自我或群体身份认同中不可回避的问题。残疾人的身份认同关乎残疾人健全人格的发展和社会适应,因而备受教育、心理、医学康复、社会服务等不同领域研究者的关注。本文将聚焦聋人这一特殊群体,探究聋人身份认同的类型以及影响因素,以期为社会引导聋人形成健康的身份认同和自我概念,更加自尊、自立地适应主流社会生活提供有益参考。
一、身份与聋人身份认同的内涵理解
所谓“身份”,是指作为具有社会属性的个人,所具有的意识形态和生理形态的某种特有的标志和资质,它包括“法律身份”“文化身份”“血缘身份”等。[1]身份代表了人的出身、地位和资格,既可从性别、种族、民族、国籍、宗教信仰、身体特征等方面来描述,也可从职业角度——如警察、教师、律师、军人等等来定义,或从社会政治和法律的层面,如公民、党员、领导、中产阶级、弱势群体等来表征人的地位。身份承载了个体在社会中所扮演的各种角色,环境场合不同,个体身处的社会关系及身份也随之不同。在家庭中,我们的身份可能是父母、夫妻、儿女、兄弟姐妹;在工作情境中,我们就可能是医生与患者、教师与学生、老板与工人等等,每个人在社会生活中都担负着多重身份。
身份认同是个体对自身在社会群体中所处地位与所扮演的角色的认知与接纳,是个体对“我是谁”、具有哪些特征、属于哪个社会群体等问题的自我意识,也是个体认可并接纳自我状态的一系列内部主观感受。除了对个人本身特征的认知,由于人是社会性生物,个体对于自我的探索以及身份的感知和认同,在某种程度上是通过与其所属文化群体之间确认关系,寻求群体的归属和认同来实现的。因此,身份认同也可以理解为,个体对于自己作为某一文化群体身份的承认与内化的程度,即文化身份认同(cultural identity)。
聋人身份认同是指聋人个体对聋人群体的文化内容,以及对聋人身份的承认。[2]内容上,可从两方面来反映聋人对自身身份的认知:其一是聋人对耳聋事实及作为聋人的看法和认识;其二是聋人对于聋人独特文化的态度,是承认接纳还是排斥拒绝?事实上,聋人的身份认同是聋人与聋人群体、聋人文化互动的产物。无论聋人还是听人,个体身份认同的建立和发展都需要经历一段相当漫长且艰难的过程。只不过由于聋人获取信息的渠道闭塞以及交流上的局限,聋人无法全面掌握信息,形成正确的认知,造成他们对外界的看法可能片面、局限、固执和敏感,一定程度上使其身份认同的形成之路更为艰难。因此,深入了解聋人身份认同的类型、影响因素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聋人团体,引导并帮助他们形成健康良好的身份认同。
二、聋人文化身份认同的类型
关于聋人身份,不同的文化群体有着不同理解。主流的听人社会常常从病理学的观点来看待耳聋,并以“残疾”认同的模式解释聋人的处境和身份。相对照,在聋人的世界里,“聋”除指生理耳聋外(the deaf),它更是一种文化身份的象征(the Deaf)。采用大写D的形式代表着聋人也是有着自己文化和语言的一个文化族群,如同英国人(the British)、中国人(the Chinese)的语言表述一样。
(一)聋人文化身份认同的四种基本类型。在聋人团体中,聋人身份认同的类型多种多样。国外研究者格里克曼(Glickman)最先从文化视角对聋人身份认同进行了完整表述。他们将聋人身份认同划分为四种类型:听人身份认同(hearing identity)、边缘型身份认同(marginal identity)、沉浸型聋人身份认同(immersion identity)和双文化身份认同(bicultural identity)。[3]
持听人文化身份认同的聋人,多以残疾的视角看待耳聋的事实,认为聋是一种生理缺陷;他们更倾向认为听人文化优于聋人文化,因而更追求和靠近听人的生活方式。
持边缘型身份认同的聋人,他们既无法熟练地使用手语与其他聋人交流,也无法利用口语与听人建立密切联系,因此在聋、听两个群体中都无法产生归属感,造成自我身份认同的混乱。
沉浸型身份认同的聋人,会明确区分聋人群体与听人群体、聋人文化与听人文化,他们完全融于聋人群体,并认为聋人文化优越于听人文化。
持双文化身份认同的聋人,对聋、听两种文化都抱有尊重的态度,对两种文化各自的优势和弱势有相应了解,他们可以自在地与听人或聋人进行交往。
(二)聋人文化身份认同的七种细化类型。霍尔科姆(Holcomb)将多年教学中与学生关于聋人身份认同问题的讨论进行了整理和总结,把聋人身份认同类型归纳为以下七种细化类型[4]:
第一类:聋文化占主导的双文化聋人(Deaf dominant bicultural individuals)。这类聋人尊重听人文化,自身也有能力与听人进行交流和共事,但是内心更加认同聋人文化和自己的聋人身份,更喜欢和聋人朋友交往;
第二类:听文化占主导的双文化聋人(Hearing dominant bicultural deaf people)。此类聋人并不完全拒绝聋人群体,而是因居住位置、兴趣爱好等各种原因而无法实际接触聋人群体,致使他们更多地与听人交往,并接纳听人文化;
第三类:均衡的双文化聋人(Balanced bicultural Deaf people)。这类个体精通手语和口语,能够与聋人和听人两个群体无障碍地交流,并对两种文化持客观批判性的接纳态度,知晓两种文化的利弊,能够游刃于两种文化之中;
第四类:文化隔离的聋人(A culturally separate Deaf person)。这类聋人完全地拥护聋人群体和聋人文化,排斥并远离听人群体和听人文化;
第五类:文化孤立的聋人(A culturally isolated individual)。这类聋人认为耳聋是一种残疾,且聋人的生活毫无希望。他们拒绝使用手语与聋人进行交流,更倾向于采用听人的交流和生活方式;
第六类:文化边缘型的聋人(A culturally marginal individual),这类聋人因不具备相应的语言和社交技巧,即无法与聋人正常交往,融入聋人群体;也无法与听人有效交往,他们脱离了主流社会;
第七种:文化俘虏型的聋人(Culturally captive)。这种聋人一直生活在主流社会之中,从未接触过聋人或接受过聋教育,对聋人世界一无所知。
(三)聋人文化身份认同类型分布特点。在聋人团体中,聋人身份认同的类型分布状况因受到社会文化背景因素的影响以及研究途径和方法的不同而没有一致性的定论。
1.多重身份兼有多于极端类型。我国聋教育专家张宁生教授基于个人多年来与大量聋人交往的经验,认为聋人身份认同以“边缘型”和“双文化型”居多,“听人中心”和“沉浸型”聋人身份认同作为两种极端类型比例较小。[1]
美国学者Weinberg和Sterritt曾对111名11-19岁美国听力障碍学生的身份认同模式展开研究,他们基于障碍的理论架构,将认同模式分为三种类型:听人认同(隐藏残疾的健全模式)、聋人认同(残障的)和双重认同。[5]虽然该研究对身份认同的概念化不同于格里克曼的文化身份认同理论,但研究结果支持多数学生属于双重认同类别(54%),24%认同聋人群体的生活,18%更愿意接触听人和被当作听人。
2.聋人身份认同类型分布具有明显的文化特征。不同主流文化背景下,聋人文化身份认同的形成会呈现不同特色。如美国社会,上世纪60年代美国手语(ASL)语言学地位的确立,80年代的DPN运动(“我们现在就要聋人校长”)以及后续的聋人文化的广泛研究,对于聋人族群的聋人群体意识的提升及“聋人文化身份”和“双文化”身份认同都具有积极的促进意义。在这种文化背景影响下的美国聋人,他们会有更强的驱动走向“沉浸型”聋人认同这个极端,其“双文化认同”类型比例也会相对较高。正如Bat-Chava发现美国聋人在聋人身份认同和双文化认同两种类型上所占比例相当,各占1/3;而听人文化认同却只占1/4。[6]
相对照,在中国主流文化的背景中,望子成“龙”的传统文化更易使聋人成长的家庭环境偏爱和选择以“健听人”功能模式为教育和干预的目标。整个社会长期以来习惯用医学病理模式来看待聋人的“耳聋”,将“聋”视为残疾。加之,聋校的教育实践长期偏向口语教育理念和方法,强调口语沟通能力和听力能力恢复,聋校作为教育场域,失去了弘扬聋人文化的阵地。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可以说聋人文化身份认同的理念还缺少培育它的社会土壤,中国聋人有更大的向往投向“听人中心身份”这一极端。不过,现实却是残酷的,聋人在听力语言康复的道路上体验到的挫折与沮丧,语言能力发展的限制逐渐令这种美好的幻梦破灭,教育“回流”现象频出,并最终走向迷茫、矛盾、混乱的“边缘型”和“中间型”身份认同。于松梅、赵泓(2014)对229名聋人大学生文化身份认同类型的研究结果显示:中国聋人大学生具有边缘型身份认同的明显倾向,比例最高为30.6%,其次是听人身份认同(28.8%),聋人身份认同者的比例占1/4(24.9%),双文化身份认同比例最低,只有15.7%。[8]田彦鹏(2019)对回流听障大学生的身份认同研究表明:回流听障大学生身份认同的最主要特征是不确定性、流动性和模糊性,“中间人”身份(intermediary identity)是听障大学生最主要的身份类型,徘徊在聋听之间,时而两边都可以融入,时而两边都排斥的状态。[9]
聋人身份认同的不同类型体现着聋人在适应主流社会的过程中,对个体耳聋状况、聋人群体、聋人语言和文化的认知和心理认同程度。基于聋人文化族群的身份认同带给聋人自信的生活态度和健康的人际关系,而边缘型身份认同却带给聋人困惑、挣扎甚至痛苦的人生体验。只有当个体对自身以及所属团体有了完整认知之后,才会拥有适合其发展的身份认同,才能够与他人、与社会其他群体保持一种和谐、舒适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很大程度促进了个体的发展。因此,无论聋人个体是持有聋人身份认同还是听人身份认同,只有与聋、听两个世界都保持一种稳定和舒服的关系,对其而言这种身份认同才是积极健康的,更有助于其成长发展。
三、影响聋人身份认同形成的因素
身份认同问题因受残疾类型、程度、所属社会和文化情境、个体身心发展阶段及水平等多重因素的影响而变得异常复杂,其中讨论较多的影响因素是聋人的文化认同程度、教育形式、听力损失程度及发生时间。这些因素伴随聋人一生,在影响聋人身份认同的同时,也进一步影响着聋人社会性的发展和社会适应的结局。
(一)文化认同阶段。聋人身份认同的形成与其对聋人文化的认同有密切联系。对此,霍尔科姆(Holcomb)利用文化意识模式(a model of cultural awareness)很好地对聋人文化认同过程予以了诠释。文化意识模式将文化认同过程分为服从(conformity)、不和谐(dissonance)、反抗和浸入(resistance and immersion)、内省(introspection)和觉醒(awareness)五个循序渐进的阶段,各阶段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10]
多数成长于听人家庭的聋人,其文化认同是从服从阶段开始的。这一阶段的聋人受到父母和教师的管控,没有接触聋人团体和聋人文化的机会,只能服从主流文化下的各种要求。若聋人一直处于这一阶段,则极有可能会形成边缘型、文化俘虏型以及文化孤立型的身份认同。聋人从服从阶段进入到不和谐阶段需要有个契机——接触优秀聋人团体和聋人文化的机会。此时的聋人因为接触到了聋人团体和富有活力的聋人文化,他开始审视自身所处的环境,审视自己曾经的生活和遭遇,会发现这种文化环境与自身特征的种种不和谐之处,进而开始对自己目前的身份产生怀疑或困惑。随着与聋人团体交往和对聋人文化了解的深入,聋人个体开始进入到反抗和浸入阶段。他会抛弃之前所有与听人相关的生活方式,变成一个地道的“聋人”,如丢掉助听器,完全使用手语或书面语与他人进行交流;完全融入到聋人团体之中,拒绝听人环境,包括离开自己的父母和朋友;转入聋人学校,学习聋人的生活方式。若聋人一直处于这一阶段,极有可能形成文化隔离型的身份认同类型。毕竟聋人生活在主流的听人世界,完全回避和摆脱听人的生活也会带给聋人诸多不便。这时聋人尝试反思父母的教养方式、助听器以及口语的真正功能及其意义,进入到对聋、听两个社会文化的内省阶段。这一阶段的聋人最有可能会发展成双文化身份认同者。伴随着反思的不断深入,聋人对周围环境和文化会产生全面的认识,能够学会批判性地观察和接纳聋、听两种文化及生活方式。这种全面认识增进了聋人对自身身份认同的坚定,真正地接纳自己,不再摇摆于聋—听之间,能够遵从自己的内心,并把控自己的生活。
(二)社会文化环境及教育形式。聋人对自己身份的认同是与社会文化背景及教育形式密切相关的。通过学者们的大量研究以及与聋人的接触交往发现,与国外聋人相比,国内聋人的身份认同更容易倾向于边缘型身份认同和听人中心的身份认同。究其原因,这与我国的社会文化背景密切相关。我国社会大众对聋人文化知之甚少,习惯于从医学残疾的角度看待聋人,社会整体对聋人的接纳和开放程度不高。大部分聋人出生于听人家庭之中,听人父母受主流社会影响总是用怜悯、同情的眼光看待耳聋,将聋人看作是能力低下的残疾人,并积极地给予聋孩子施加提高其口语交流能力的干预和治疗。尽管如此,有的聋人仍旧无法充分获得主流社会的口语沟通方式,他们无法成为真正的听人,但又畏惧他人眼光不敢承认自己的聋人身份,只能隐匿于听人文化之下痛苦、无助地生活着。久而久之,他们极有可能产生焦虑和自我质疑,出现身份认同上的混乱或形成不良的身份认同。
除了生活环境外,接受不同教育形式对聋人自身身份认同也有极大的影响。目前,聋人教育形式包括口语教育、手语教育以及双语双文化教育。多数接受或系统学习过手语教育或者双语双文化教育的聋人,他们能够通过认识聋人群体的特征及生活方式而对聋人团体产生归属感,从而对自身的聋人身份较为认同和接纳。接受口语教育的聋人在看口形及书面语表达的能力上要强与其他聋人,但其手语的熟练程度相对较差,有的甚至从未接触过手语,这会给他们融入聋人团体带来极大障碍,不易被聋人团体所接纳。这部分聋人一定程度上会出现排斥聋人团体,不承认自己聋人身份等情况,极有可能形成边缘型的身份认同或者更倾向于听人的身份认同。
(三)听力损失程度及发生时间。听力损失程度是决定聋人接收外界听觉信息多少的关键。听力损失程度越轻,聋人获得的外部信息量相对更加全面;听力损失程度越重,获取信息的数量就越少,也相对片面。Glickman认为听力损失严重,并且一直就读于特殊学校的聋人,表现出对聋人文化更多的认同,而听力损失程度较轻的聋人容易对听人文化产生认同。[3]国内研究者也发现聋人听力损失越少,其对自身的聋人身份认同程度就越低,越有可能认同其他身份。[7]多数听力损失较轻的聋人直接生活在听人社会之中,他们更多地接触听人以及听人文化,生活经历也与听人相似,这让他们更加倾向于听人的身份认同。而听力损失程度较重的聋人由于沟通障碍,交友圈子基本以聋人为中心,与听人交往甚少。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他们对健听社会的信息相对闭塞,更熟悉了解聋人社会,因此他们会倾向认同自己的聋人身份。
按照听力损失发生的时间进行分类,听力损失可以分为学语前聋和学语后聋。学语前失聪的聋人先天听力就已经丧失,无法听到语言信息,从小接受的是适合聋人的特殊教育,所以他们对自身聋人身份(生理性聋人和文化意义的聋人)的认同程度比较高。学语后失聪的聋人已经习得了主流社会的语言,并能够与他人进行口语交流。对他们而言,耳聋是一场灾难,它使得自己的生活不再便利。所以部分学语后失聪的聋人心理更加倾向于听人身份。但是随着他们与聋人团体的不断接触,也会接受耳聋的现实,或回到聋人的世界,他们存在发展为双文化身份认同的可能性。
四、总结与建议
聋人身份认同是聋人对文化及自身认识程度的反映。若聋人习惯用健听人的方式生活,采用口语交流,那他就有可能更加认同听人文化,更加认同自己是听人的身份。如果聋人倾向与其他聋人交往,喜欢用手语沟通,那他极有可能发展为聋文化的认同者和聋人身份的认同者。实际上,无论聋人持有怎样的一种身份认同类型,只要这种身份类型能够带给聋人积极向上、幸福的生活体验,那么这种身份类型对聋人而言就是合适和适应的,就能够促进其各方面的发展。
为了促进聋人能够对自身形成正确的认知,对聋人健康身份认同的培养提出以下几点建议:首先,整个社会应该提高对聋人的包容和接纳程度,在社会中形成尊重聋人、平等看待聋人的风气,不要总将聋人与残疾划等号;其次,教师在实施聋人教育时,要积极地挖掘聋人世界的优良传统和文化特质,传递优秀的聋人历史和聋人文化等相关内容,让聋人能够对聋人群体和文化拥有归属感和自豪感;最后,要重视聋人的家庭教育,家长是聋人身份认同发展的重要他人,家长对待耳聋的态度直接影响着聋人对耳聋的看法。父母应尽可能无条件地接纳孩子,积极寻求方法来改善孩子的适应功能,培养孩子健康的人格,鼓励并尊重孩子在身份认同上的努力与尝试。
聋人健康、合适的身份认同的形成,我们不能够期盼其一蹴而就,应该充满耐心,不断引导。相信随着社会文明的不断进步发展,聋人会在养成自我认同的道路中更加顺利,能够更加坚定地成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