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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金小说体裁话语论的政治泛音

2021-02-08张开焱

阅江学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巴赫金

摘要:巴赫金认为小说体裁话语具有独到的特征。小说体裁话语在起源上需要一种社会语言的多语、杂语背景,在这种语言背景下,小说话语是泛民间性的,与泛官方性话语具有内在对立性。小说体裁话语与非小说体裁如史诗、抒情诗、戏剧等的话语也是对立的:前者是开放的、世俗的、驳杂的、充满对话、泛民间性的,后者则是封闭的、崇高的、单纯的、充满独白、泛官方性的。官方话语和泛官方话语也可以小说化,讽刺性模仿手法是使官方话语转化为小说话语的方法。巴赫金关于小说体裁话语的理论充满洞见和启示。从社会话语的二元对立、小说话语与日常生活话语的内在关联、小说话语与其他体裁话语的差别性社会特征、小说话语自身构成的社会特征等方面,巴赫金揭示出小说话语的政治泛音,这大大突破了形式主义学者对小说话语纯技术性分析的局限,彰显了丰富而广阔的社会政治内涵。同时,巴赫金关于小说话语政治论的思想也有值得检讨之处,他将民间话语和官方话语、小说体裁话语和非小说体裁话语截然对立起来,强调不同体裁话语所具有的民间性或官方性,存在简单化和绝对化的问题。巴赫金既忽略了两者之间存在着广阔的中间地带,也忽视了两者的互相渗透和影响。极化思维是巴赫金关于小说话语政治论的基本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既使他拥有了过人的洞见,也导致了绝对化、简单化的缺陷。

关键词:巴赫金;小说体裁;非小说体裁;政治泛音;泛官方话语;讽刺性模仿;社会语言结构

中图分类号:I06;I109文献标识码:A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21)06010719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叙事形式的政治潜素与意义及其生成模式研究”(10BZW004)

作者简介:张开焱,厦门大学嘉庚学院教授。

所谓“小说体裁话语论思想”,指的是从体裁(文类、文体)特征的角度论析小说话语的相关思想,这是巴赫金(俄语Михаил МихаЙлович)小说话语论最独特的构成之一。本文的目标是梳理巴赫金这个方面的主要思想,并倾听这种论析中弥漫的政治泛音。

对文学各种体裁的历史发展过程和规则的研究,是西方文论史重要的构成部分。这种研究因不同的视角而有不同的理论体系。例如,从技术性角度切入,建构的就是关于体裁的技术性构成理论,从俄国形式主义到英美新批评,再到法国结构主义,有关文学诸种体裁的理论,基本都具有这种性质。而从社会论、文化论、政治论的角度切入,建构起来的体裁理论必定内在地渗透了社会、文化、政治的特征,西方文艺社会学、文化学或者政治学的学者建构的体裁理论必定具有这样的特征,其中,卢卡契(Georg Luacs)、戈尔德曼(Lucien Goldman)、詹姆逊(Fredric Jameson)等人的体裁理论都属于这一类。巴赫金的体裁话语理论,总体上属于这一阵营,但是他的具体思想则别具一格,值得认真清理。

对本文标题中的“政治泛音”进行大体界定。詹姆逊在其名著《政治无意识》中,将一切叙事的社会历史研究都称为政治研究,将“社会历史”当成“政治”的同义词,这一认定不仅是马克思主义学者如卢卡契、戈尔德曼等人的认知,也体现在许多其他学者的叙事社会学研究成果中。笔者并不完全认同詹姆逊的政治观,政治是人类社会生活中渗透性和关联性最广泛的元素,与许许多多社会现象相关联,但是,不能说一切社会现象都是政治,将一切社会的、历史的都认定为是政治的,这是过于宽泛的界定。笔者的“政治”概念也相对宽泛,但没有詹姆逊那样毫无边际。笔者对政治的认知有一个特定的角度,那就是“权力”。政治是与权力关系、结构、行为和观念相关的现象,人类群体或个体之间为了争夺、建立、巩固、颠覆特定权力关系、结构、体制的行为和观念才是政治,或具有政治性。这既是当代西方政治学理论界定政治的基本角度,也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上层建筑中政治结构的认定相关联。大体说来,在本文中,政治这个概念,基本是指社会的阶级、性别与族群之间的权力关系和斗争,也是指与这种关系和斗争相关的意识形态、生产方式、文化模式等。与此相关的“政治泛音”与政治的这些核心内容有关系,但又不属于这些核心内容构成的领域,具有泛政治性特征。文学艺术的体裁、话语、形式和形象结构中往往弥漫着这种政治泛音。

巴赫金小说体裁话语的理论中弥漫着政治泛音,本文将进行清理并评析其得失。

一、 小说话语起源的二元性社会语言结构背景

既然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话语就是文学体裁的第一要素,也是最基础的要素。因此,讨论任何文学体裁,首先都必须讨论话语特征问题。讨论体裁必讨论话语,讨论话语必涉及体裁,两者难以割断。巴赫金认为,从体裁角度看,小说话语有独特的体裁特征,这种体裁特征与其他体裁如神话、史诗、戏剧、抒情诗、寓言等的话语特征很不一样。西方大多数小说理论家和文体学家基本上将小说看成一种特殊文类(文体、体裁),与史诗、戏剧、抒情诗和寓言等并列。他们从体裁角度归纳了小说话语的一系列特征,例如,描写性、叙述性、个性化等,但是巴赫金关于小说话语的体裁特征与众不同。这种不同,在起源阶段就出现了萌芽。

在巴赫金看来,从起源角度看,小说话语的出现需要一个多语和杂语构成的广阔的语言海洋。在这个语言海洋中,单一、集中、统一的民族语言控制社会的局面受到挑战,逐渐被破坏并趋于解體,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语言频繁交流。并且,各民族语言内部也开始出现分化,不同地区、集团、阶级、阶层的语言都获得了发展的机会,杂语状态开始形成。这种杂语和多语状态的形成又具有内在的关联性。他说,“语言的内在杂语性对于小说具有头等重要的意义。但要对这个杂语性达到充分的创造性的了解,只是在积极的多语现象的条件下才有可能。”[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话语的发端》,M·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88页。在欧洲历史上,这个状态是从希腊化时代开始的,一直到罗马时代,这种局面都存在并发展着。这种状态为小说的产生提供了语言环境。多语、杂语、多声都是巴赫金小说话语理论的重要概念,它们是小说话语出现的必要语言前提。

这里的“多语”是针对“单语”而言的。所谓单语,指的是一个社会被单一民族语言所控制的状态,多语则是指在一个社会中多种民族语言并存的状态。“杂语”这个概念强调的是语言构成中与所谓“标准语”“统一语言”对立的语言现象。在巴赫金看来,任何社会在任何时期的语言现实状态都是由两种力量构成的,一种是统一的力量,即标准语,一种是与这种统一力量对立的杂语现象。

统一的语言,是由各种语言规范构成的体系。但这些规范并不是抽象的规则,而是语言生活的创造力量,它克服杂语现象,把语言和观念的思维组合起来集中起来,在混杂的民族语中创造一个稳定坚固的语言核心——即得到正式承认的规范语,或者维护已经形成的规范语,统一起来,使其免受不断发展的杂语现象的冲击。[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M·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9页。

任何社会的统一语言(标准语、规范语)都是统治集团运用特殊的权力指认确定的,或者是在这种权力的引导和支持下形成的(这是符合福柯关于话语与权力关系的语言现象),它们具有特定的世界观和思想文化内涵。巴赫金指出,“我们所说的语言,不是抽象的语法范畴构成的体系,而是有思想内容的语言,是作为世界观的语言,……统一的语言、体现了语言和思想的具体组合与集中的力量,而这一过程又是同社会政治文化的集中过程,不可分割地联系着的。”[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第49页。这意味着接受一种统一的语言,一种标准语、规范语言,也就同时接受了它所包含的世界观和社会政治文化观念。

与这种统一语言、标准语相对的就是杂语。一个社会共同体内部,所谓“杂语”,是由不同地域的方言构成的,这些方言因阶级、集团、阶层、性别、职业、年龄等不同而存在差异。巴赫金指出,语言真实的存在状态就是这种杂语状态,即使是一种由社会统治集团认定的“标准语”“统一语言”,其实原本也是杂语中的一种。“规范语本身也是杂语中的一种,而且它自身又可分解为不同的语言(不同题材、不同思想的语言等),这种实际上的分解和杂语现象,不仅仅是语言生活的静态状态,又是它的动态状态,因为语言只要生存着发展着,分解和杂语现象就会扩大、加深。”[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第50页。一个社会总是希望社会成员使用同一种标准语、统一语言,标准语、统一语言属于语言的“向心力”,但现实存在的杂语现象对这个要求都有一种内在的抵制和对抗,后者属于社会语言中的“离心力”,“与向心力同时,还有一股离心力在不断起作用;与语言思想的结合和集中的同时,还有一个四散和分离的过程在进行。”[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第50页。一个社会的语言构成中,这种向心力和离心力之间产生了一种无处不在的张力关系,即泛政治关系。因为标准语、统一语言是由具有统治地位的社会力量(阶级、政党、集团等)指认和制定的,代表着统治集团的意志、立场、愿望和价值观念,因此,对其进行抵制、对抗的分散性、离心性语言行为,必定是一种泛政治行为。小说话语就是在这种统一语言与杂语斗争的格局中产生的,也只有在这种格局中,小说话语才能出现。在巴赫金看来,小说就是一个主要由杂语构成的无穷无尽的对话世界,相对于由标准语的向心力构成的世界而言,这个世界主要是由离心力构成的。这意味着,小说的语言天然具有一种话语政治的特征,它既是在社会的话语政治格局中产生和出现的,内部也充满了话语政治的特征和色彩。

巴赫金认为,由单语和统一语言控制的社会无法产生小说。在他看来,西方史前时代和希腊化以前的时代是一个单语的时代。尽管在希腊化开始以前,古希腊人已经意识到除了自己的民族语言之外,还存在着多种其他民族语言,但那时候古希腊人对这些语言持拒绝和鄙视的态度,所以这些异己民族的语言不可能对古希腊人产生根本性的影响。这个单语时代不可能产生小说,只能产生神话和史诗。在这样的时代,“神话充分控制着语言,语言充分控制着对现实的理解和思考”。[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第158页。统一完整的民族神话对创造希腊史诗、抒情诗和戏剧等大型体裁形式具有决定性意义,这种统一民族神话产生的基础就是单一民族的语言居统治地位。

巴赫金认为,神话和史诗只能产生于单语社会,在一个多语社会中,它们是无法延续和获得重要社会地位的。因此在希腊化时期,随着疆域的极度扩大,希腊文化开始与其他民族(尤其是东方民族)的文化发生越来越广泛的交流,众多异己民族的文化和语言开始进入古希腊人的生活,多语局面产生。多语局面的持续加深了古希腊社会语言自身的分化即杂语化,这种多语杂语的局面“几乎窒息了诞生于单语深处的本民族史诗和抒情诗的一切萌芽”。[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话语的发端》,第484页。多语、杂语的局面使得统一的标准语(神话产生的语言基础)的权威性受到了挑战和质疑,“这一外在的杂语还会巩固和深化标准语本身的内在杂语性,瓦解民族神话的体系(民族神话是同语言有机联系在一起的),并且要彻底破坏语言和话语带来的神奇魔幻的感觉。同他族的文化和语言(这两者是互为依存的)密切接近,不可避免地要导致意向和语言的分离,思想和语言的分离,情态和语言的分离。”[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第157页。巴赫金认为,在这种多语杂语形成的过程中,统一的民族神话、史诗、悲剧等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衰落。

然而,神话和由神话产生的史诗、悲剧、抒情诗等的衰落,对小说而言却是好事:“民族神话解体的过程,即对希腊化时期单语的直接体裁来说最为致命的过程,却对于新型的艺术小说话语的诞生和发展,起着积极的作用。在神话消亡、代之以清醒的小说的诞生这一过程中,多语事实的作用是极其巨大的。”[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话语的发端》,第485-486页。所以,小说这种文类的产生,本身就是古代社会历史斗争、发展和更替的产物。单语社会,对应的是一个相对或高度封闭集权的社会,这种社会确认统一的政治权力中心、统一的世界观、统一的标准语言。与之相对应,在精神文化上确认一种统一的、崇高的、权威的文化样式。首先是神话,之后是史诗,再后来是悲剧、抒情诗等。在巴赫金看来,这些文化样式都以一个封闭的、集中化程度很高的社会为基础,在语言方面则以单一的语言为基础。如果说,这种社会形态被打破,社会由封闭走向开放、由专制走向民主、由单一走向丰富驳杂是历史的进步,那么这种进步是在充满激烈社会斗争的過程中慢慢实现的。在古代西方的历史进程中,这种变化是在希腊化以后的时代出现的。正是在希腊化之后,多民族的社会、政治、文化和语言的交流融合局面为最早的小说准备了条件:“在希腊化的歧语和杂语世界中,在罗马帝国中,在中世纪的教堂语言思想集中化发生解体和衰落的过程中,就出现了长篇小说的萌芽。在近代亦复如此。小说的繁荣总同下述事实联系着:语言和思想的稳定体系出现解体;与此相反,无论在标准语内外,语言的杂语性又都得到加强和意向化。”[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第159页。以多语杂语为特点的小说话语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种历史的斗争和进步。所以巴赫金说在古代的希腊和罗马,“小说话语在其诞生和早期发展过程中,反映了古代不同部落、民族、文化、语言间的斗争;小说话语充塞着这一斗争的回声。实际上它总是在不同的文化和语言的交汇处发展起来的。”[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话语的发端》,第472页。

这意味着,小说话语的世界既是社会与文化世界中政治斗争的结果,也是这种斗争的反映,因此,倾听这种话语,能收到社会政治的回声,就是毫不奇怪的事情。杂语不仅是小说产生的必要社会语言环境,而且还深刻地影响小说话语本身的构成,在开端阶段,小说话语就是一种杂语性构成。

巴赫金指出,希腊化时代和古罗马社会的小说话语不仅反映着社会的政治斗争,它本身也积极参与了当时社会的文化政治斗争进程,这一点尤其体现为小说话语偏离了古代社会统治集团所推崇的神话、史诗、悲剧、抒情诗等的单一话语。这些体裁的话语,对应着官方推崇的标准化、集中化的单一语言观,但是“小说表现了伽利略式的语言观,后者摒弃了只有唯一和统一的语言这样绝对的看法,也就是不认为自己的语言是思想世界里唯一的语言和意义中心,相反意识到存在着众多的民族语言,特别是众多的社会性语言;后者同样能够成为‘表现真理的语言’,又全都同样是属于各社会集团、职业和生活领域的相对的客体性和局限性的语言。小说所必需的一个前提,就是思想世界在语言和含义上的非集中化。”[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第155页。

综上可知,巴赫金是从所有社会语言的二元对立结构(具有泛官方色彩的集中性、向心性、单一性语言与具有泛民间色彩的分散性、离心性、多民族性语言)的角度解释小说体裁话语的起源。小说体裁话语的出现和形成,总是与泛民间性的那些语言特征和社会环境相关。因此,小说体裁话语一出现,就必然地参与了社会语言之间的斗争,这种斗争也投射到体裁话语的特征中,使其弥漫着政治泛音。

二、小说话语与非小说体裁话语中的政治泛音

巴赫金从社会语言二元对立式构成的角度对小说与非小说体裁话语进行区别性描述,这种描述揭示了小说与神话、史诗、戏剧、抒情诗等体裁话语的差异,辨识这些差异,可以发现其中的政治泛音。

一如上节所述,巴赫金认为,任何社会的语言都是由两种基本对立的力量构成的,一是向心力,一是离心力,二者相互作用共同发展。

他将规范语、标准语(例如官话和普通话)作为语言的集中性、统一性力量的代表,这意味着推动语言统一性、集中性、向心性的核心力量,总是在社会中居于统治地位的文化力量与现实力量,这个现实力量来自社会的统治阶级和集团。

所谓语言的离心性,指的是一个社会中存在着与官方规定的规范语、标准语相反或相异的众多其他疏离中心的语言特性(巴赫金谓之“杂语”),例如各种不同民族的语言,地域方言,不同阶级、阶层、职业和领域的语言,它们共同构成了社会语言中的杂语现象。保证这种杂语现象存在,推动其发展的,是官方之外的各种民族、地区、阶层、阶级等社会力量,在一个社会中,杂语总是和标准语相对立而存在的,杂语总是天然地抵制语言的统一、集中、规范的倾向,是语言的离心力量。因此,在相当意义上,标准语(规范语)与官方的意志和力量相关,而杂语则与民间或泛民间的意志和力量相关。

问题是,语言的这两种力量与小说体裁和非小说体裁的话语有什么关系?在巴赫金看来,一個社会中总有一些文化体裁的话语主要体现了语言的向心力,是按照集中性、统一性原则来组织这种体裁话语的;同时,也总有一些文化体裁体现了语言的离心力,是按照离心性、分散性原则来组织这种体裁话语的。因此,不同语言体裁组织话语的原则,也折射出其所归属的社会与文化力量的要求和原则,换句话说,特定体裁组织话语的原则映射着文化政治和现实政治的要求。

那么,在各种语言文学体裁中,哪些体裁话语与向心力相关,哪种体裁话语和离心力相关呢?巴赫金说,神话、史诗、抒情诗、戏剧(尤其是悲剧)等体裁,都是与语言的向心力相关的体裁。他在研究西方文学体裁的历史时特别注意到,神话、史诗、悲剧这样的体裁只能产生在一个民族处于单语的状态中。这里说的单语,就是指一个民族只有一种占统治地位语言的阶段,例如希腊化开始以前的语言状态。在巴赫金看来,古希腊一些重要的体裁如神话、史诗、悲剧、抒情诗等,都只能诞生于这种单语阶段。他说,统一完整的民族神话对创造希腊史诗、抒情诗和戏剧等大型体裁形式具有决定性意义,而这种统一的民族神话产生的基础就是单一民族的语言占统治地位。而进入希腊化时代,多个民族的语言都进入古希腊人的语言生活,多语格局形成,这种格局“几乎窒息了诞生于单语深处的本民族史诗和抒情诗的一切萌芽。”[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话语的发端》,第484页。单语时代的结束意味着这些体裁的黄金时代的结束。

小说是与语言的离心力相关的体裁:“一些基本的文学体裁,是在语言和思想生活中的凝聚、集中、向心轨道上发展的;而长篇小说和相近的艺术散文体裁,历史上却是在分散、离心的轨道上形成的。在官方的上层社会和思想界里,当诗作正在实现语言和思想世界在文化、民族、政治上的集中化任务时,在底层,在游艺场和集市的戏台上,人们却用杂语说着笑话,取笑一切‘语言’和方言,发展着故事诗、笑谈、街头歌谣、谚语、趣闻等。”[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第51页。所以,对神话、诗歌等有利的社会语言环境对小说不利;而对小说不利的语言环境,可能正是对神话、诗歌等有利的。“民族神话解体的过程,即对希腊化时期单语的直接体裁来说最为致命的过程,却对于新型的艺术小说话语的诞生和发展,起着积极的作用。在神话消亡、代之以清醒的小说的诞生这一过程中,多语事实的作用是极其巨大的。”[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话语的发端》,第485-486页。巴赫金这种说法从社会的语言、文化和现实统治力量角度指认了神话、史诗、悲剧、抒情诗与小说这两类体裁的不同,双方的差异中内含着对立的文化政治与现实政治内容。

巴赫金正是从这种二元对立的格局论析小说与神话、史诗、悲剧、抒情诗等体裁话语总体的组织特征差异。总体上,在这种格局中谈论小说话语与其他体裁话语的差异,必定使其论析弥漫着政治泛音。下面分别介绍巴赫金关于小说与神话、史诗、戏剧、诗歌话语差异性特征的有关思想,并倾听这些观点潜含的政治泛音。

就小说与神话话语组织特征的比较而言,巴赫金认为,神话(笔者按:神话应该不是一种单纯的体裁)的产生是深深根植于单语中的。所谓单语指的是社会被单一民族语言高度控制的状态,这种社会是封闭的,外来的其他民族的语言无法进入这个社会。古代神话产生的语言土壤就是这种单语状态。“民族神话是同语言有机联系在一起的”,单一的民族语言和话语最容易带来“神奇魔幻的感觉”, [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第157页。而这正是神话产生的必要条件。在这种单语的时代,思想含义和语言两者之间是绝对浑然一体的。“这种浑然一体的关系决定着神话思维和魔幻思维。话语和具体思想含义的绝对融合,毫无疑问是神话的一个重要的基本特点。”[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第157页。在这样的时代,“神话充分控制着语言,语言充分控制着对现实的理解和思考。”[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第158页。

而如果有了多民族语言的并存,思想和语言绝对同一状态就会瓦解。同时,在不同语言的对比交流中,每一种民族语言的优势和局限都会显露出来,人们对单一民族语言的狂热崇拜和神化心理将不复存在,冷静地看待各民族语言的长处和短处将成为大多数人的心理状态,神话产生和发展的土壤因此也不复存在。巴赫金指出,在希腊化以前,古希腊人并不是不知道还有其他众多的民族语言存在,但是在强盛时期,古希腊人对其他民族的语言视而不见,对本民族语言保持高度崇拜,这种状态正是神话产生的语言基础。

在巴赫金看来,神话的话语是单语性的,小说则完全不一样,小说一定且只能产生于多语和杂语的环境。神话的话语是充满“神奇魔幻色彩”的,小说的话语则是清醒理智的;神话的话语是高度集中性、向心性的,而小说的话语恰恰是分散性、离心性的;神话的话语是崇高的,小说的话语是低俗的;神话的话语是单纯的,小说的话语是驳杂的……所有这些,使得神话体裁与小说体裁的话语完全对立。尽管西方不少文学史家都将小说的源头追溯到古代神话,弗莱这样的批评家甚至认为古代神话作为一种原型构成了现代小说的深层结构,但巴赫金对于神话与小说的关系,更多强调差异和对立。

在巴赫金的理论中,与古代神话密切相关的史诗体裁话语,也具有与小说体裁的话语完全对立的特征。除了在许多论文论著中都谈及史诗的特征外,巴赫金还专门撰写了《史诗与小说》,在该文中,他对两种体裁的特征进行了二元对立式的描述。以这篇论文的思想为主,结合其他论文,我们发现,在巴赫金那里,小说与史诗的特征是完全对立的。就体裁而言,史诗是崇高的体裁,因此是古代社会统治者推崇的典范性体裁;而小说是低俗的体裁,是具有民间和泛民间特征的体裁。史诗是描写“绝对的过去”即一个民族伟大祖先英雄时代的体裁——“史诗的世界,是民族英勇的过去,是民族历史的‘根基’和‘高峰’构成的世界,是父辈和祖先的世界,是‘先驱’和‘精英’的世界”,因此与当代生活之间“横亘着绝对的史诗距离”;[苏]M·巴赫金:《史诗与小说——长篇小说研究方法论》,M·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15页。而小说则是面向当下普通人日常生活“低级的现实”的体裁,它永远面对当下“尚未完结的生活”。史诗是已经完成了的体裁,而小说是正在形成中的体裁,全部面貌远未完成。史诗是建立在传说和记忆基础上的体裁,而小说是建立在对当下现实的经验和认识基础之上的体裁。史诗与神话话语一样,是建立在单语基础之上的,而小说则是建立在多语和杂语基础之上的。小说产生的重要语言条件,就是多种民族语言的互相交流、映照、影响和对比(多语),体现着一个民族语言内部多种地方、集团、阶级、阶层、职业语言的形成(杂语)。史诗话语是庄严厚重的,而小说话语则充满轻松和戏谑。史诗话语是纯粹的,小說话语则驳杂不纯。史诗话语是高度向心性的,而小说话语则具有高度离心和分散的特征。史诗话语面向过去,而小说话语面向当下和未来。史诗话语是官方的,小说话语是民间和泛民间的。关于史诗话语与小说话语的对立所具有的社会政治意义,巴赫金进行了明确的认定,他说,像史诗这样的“崇高体裁里对过去的理想化,具有官方的性质。统治的力量和统治的道理(即所有完成了的东西),将其一切的表现,都形诸过去这个价值等级的范畴中,形诸保持距离的遥远的形象之中(从手势、服装直到风格,即权力的一切象征)。而小说则同永远新鲜的非官方语言和非官方思想(节日的形式、亲昵的话语、亵渎行为)联系在一起。”[苏]M·巴赫金:《史诗与小说——长篇小说研究方法论》,第523页。

这样,巴赫金通过比较小说和史诗体裁的话语特征,确认了两者各自的泛政治特征。

巴赫金认为,除了神话与史诗,戏剧尤其是悲剧,都是体现语言集中性、向心力的体裁。

众所周知,在西方艺术史上,以古希腊悲剧为代表的戏剧具有重要地位,从康德到黑格尔,再到尼采等,西方近代美学家在讨论古希腊艺术的时候,几乎都要以悲剧作为典范性体裁。在黑格尔美学中,古希腊悲剧甚至是人类整个艺术巅峰时代(古典艺术)的代表和象征,即使是尼采这位主张重估一切的哲学家和美学家,在谈论古希腊艺术的时候,依然将悲剧作为古代希腊文化精神的典范。几乎所有的近现代美学理论,都将古希腊悲剧作为“崇高”这一美学范畴的对应性艺术形式。因此,以悲剧为代表的戏剧在古代社会是一种崇高的体裁,自不待言。巴赫金没有专文讨论小说与悲剧的区别,但是在以小说话语为主题的论文中,他对小说与悲剧话语进行了区分性论析。概括他的有关论析,大体可以得出以下认知。

在巴赫金看来,在古希腊英雄时代之后,悲剧替代史诗逐步兴起,成为代表性的艺术形式,总体上继承了史诗的基本文化特征和语言特征。悲剧产生于古希腊社会的单语时代,属于官方的崇高体裁,在语言上是属于集中性、向心性维度的体裁,缺乏内在对话性。巴赫金说,“戏剧中的语言体系,是用根本不同的方法组织起来的,所以这些语言听起来与小说完全不同。这里没有同各个语言处于对话关系的一个无所不包的语言,没有另一种无所不包的情节之外的(非戏剧性的)对话。”[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第44页。而小说则完全不同,小说是充满对话性的体裁。在谈到早期小说中的“骗子”“小丑”和“傻子”三个形象所具有的特殊意义时,巴赫金指出,“这几个范畴决定了小说中对话的特点。小说对话向来是根植于语言本身内在的对话性上,也就是说来源于操不同语言的人们相互间的不理解。对组织戏剧中对话来说,这几个范畴相反只能起次要作用。因为他们不包括戏剧完结性这一因素。骗子、小丑、傻子——一连串并无完结的故事情节里的主人公,是并无完结的对话性对立中的主人公。所以才有可能围绕这些形象组织成系列的小说故事。但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戏剧不需要这几个范畴。纯粹的戏剧追求一个统一的语言,只不过让这个统一的语言因剧中人物不同而得到个性化。戏剧的对话是在一个世界和唯一的一种语言的范围内由不同个人相遇而产生的。”[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第196页。巴赫金同时也指出,戏剧中的对语(人物之间的口头对白)与小说的对语是完全不一样的,戏剧中的对语可能具有某种内在的对话性,但这种对话性的程度十分有限,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表面对语中的对话,内在根源于同一话语系统和同一作者的思想终极性控摄,也就是说不具有真正的对话性。而小说的对语则是具有内在双声性的话语,具有内在的对话性。

在众多集中性、向心性体裁话语中,巴赫金研究得最深入详细的是诗语(抒情诗语言)。巴赫金特别将诗语作为重点研究对象,应该基于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在西方文学和文论史上,诗歌是最重要的文学体裁之一,直到近代,仍然被不少美学家和文论家认为是最纯粹的语言艺术样式,因此其对于文学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另一个原因应该与巴赫金的理论对手——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特别看重诗歌这种体裁有关。尽管有些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也研究小说文体,但是他们选择诗歌作为文学性的典范样式尽人皆知。巴赫金选择诗歌作为与小说话语对立的话语样式进行深入研究,不仅有其理论意义,还可能有与其理论对手进行潜对话的意图。

诗歌话语与小说话语的区别在哪里?在巴赫金看来,诗歌体裁的话语是无视自己表达的对象曾经存在着众多其他言说的话语。巴赫金说,诗歌作者将自己所表达的对象看成“处女般”纯洁的对象,似乎自己是第一次用话语来表述它,而完全忘记或者说有意无视了在自己之前曾经有无数人对这个对象进行过表述,诗歌话语“深入到它的‘处女’般的‘未曾言传’过的本质之中。话语在自己的语境之外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这话语忘记了历史上就自己对象所出现的种种矛盾的论说和理解,也忘却了今天同样各不相同的种种杂语的理解。”[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第57页。巴赫金的意思是说,其实,诗歌所言说的对象从来就不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出现的对象,而是人类世界中早已出现过和存在着的对象,人类社会无数人已经就这个对象展开过无数互相对立彼此矛盾的描述、讨论、评价等论辩性言说,即使在当下,这种言说也一直在展开和进行。但是,诗歌从来无视这些言说,好像作者表达的对象是第一次出现,所以,作者根本不考虑其他的相关言说,只需要深入这个对象世界的内部,开掘和发现对象的丰富内涵就够了。显然,这是有意将自己的话语与社会话语隔离开来。这使我们想到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的有关观点,即诗语是有意地、大幅度地背离日常生活语言的话语。巴赫金显然是在接受这个认知的前提下谈论诗语与社会话语的关系,只是他的理论对诗歌话语与社会话语的隔绝所持的态度与俄国形式主义完全相反。

因此,在诗歌表现的对象世界里,我们一般听不到曾经和当下还存在的关于对象世界的不同言说和评价,也就是社会的杂语。但巴赫金认为,这种社会的杂语在小说中存在。小说不仅不会无视和屏蔽自己话语与社会杂语的共生关系,而且还特别依赖这种关系。小说的话语世界,一定是一个杂语的世界。对此他认为,在小说家那里,“能揭示对象的首先正是社会性杂语中的多种多样的姓名人物、论说见解、褒贬评价。这是对小说家来说,在对象身上揭示出来的,不是对象自身处女般的完好深邃,而是社会意识在对象身上碾轧而成的多条大道和蹊径。与对象自身中的内在矛盾一起,在小说家面前还展现出围绕这一对象的社会杂语。……对小说家来说,对象是杂语多种声音的会合地,也包括他自己的声音在内。”[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第57页。“小说艺术家把围绕对象的这一社会杂语色调,提高铸成了完整的形象,这形象身上透露出全部对话的余音,充满对这一杂语中一切重要声音语调的艺术上有意为之的反响。”[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第58页。

这就是小说话语最重要的体裁特征,和诗歌语言的体裁特征截然对立。这一基本对立生发出了诗歌话语与小说话语一系列的差异:诗歌话语追求纯粹和谐,小说话语需要驳杂、对立、多样。“狭义上的诗语,要求作品的所有的语言能够和谐一致,统一在一个类别上。……在一部作品中能够并行不悖地使用各种不同类型的语言,各自得到鲜明的表现而绝不划一,这一点是小说散文最为重要的特点之一。小说体与诗体的一个深刻区别,就在这里。”[苏]M·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巴赫金:《诗学与访谈》,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66页。

诗歌话语总体上只需要一个声音即作者的声音——“诗歌风格人为地脱离了同他人话语的任何相互作用,丝毫不再顾及他人话语。”[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第65页。小说话语需要多种声音,诗歌话语排斥内在的对话性。“不管诗人揭示了多少矛盾和无法解决的冲突,诗歌的世界总烛照着一个统一的无可争议的话语。”[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第66页。小说话语追求内在的对话性,诗歌话语努力创造一个屏蔽驳杂社会话语的诗语乌托邦,“创造一种特殊的统一又唯一的诗语,这个念头是典型的乌托邦式的诗语哲学。”[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第68页。小說话语则充分引进驳杂的社会话语作为自己的必要前提。诗歌话语基本是一种向心性话语,而小说话语是离心性话语。诗歌话语总体上高雅纯粹,因此更能代表和体现官方立场;而小说话语低俗驳杂,主要表达民间与泛民间的趣味。

十分明显,巴赫金在一种二元对立模式中讨论小说体裁与非小说体裁的话语特征,这种比较论述中,政治泛音无处不在,这种政治泛音究竟是小说体裁话语和其他非小说体裁话语本来就有的,还是巴赫金阐释框架所内含的?可能都有,也许正是两者的视野融合,才使这种政治泛音更加响亮。

三、讽刺性模仿与泛官方话语的小说转化

在前两节笔者介绍并评价了巴赫金关于小说起源需要多语和杂语的社会语言条件,神话、史诗、戏剧、抒情诗等崇高体裁语言产生的社会语言基础等观点。巴赫金认为,小说话语天然具有泛民间性,与泛官方语言的单语性、集中性特征形成对立,因此,小说话语与具有泛官方语言特征的那些体裁如史诗、戏剧、抒情诗等的语言是对立的。那么,一个问题就产生了:社会生活中,泛官方话语和与之相关的文化体裁的话语是否可能进入小说,成为小说话语的资源呢?巴赫金的回答是可以,但要用特殊手法加以处理,这些手法中最重要的就是讽刺性模仿。

在《长篇小说的话语》《长篇小说话语的发端》《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历史诗学概述》《史诗与小说——长篇小说研究方法论》等重要论文和论拉伯雷的专著中,巴赫金从不同角度研究过讽拟手法对小说各个层面,尤其是话语层面的作用。讽刺性模仿,或称讽拟、讽拟滑稽化、戏拟、戏仿等,是20世纪从形式主义到后现代主义多种理论流派反复研究、特别重视的一种手法,也是在西方文学创作尤其是小说(特别是后现代主义小说)创作中被反复运用的一种重要手法。在众多学者中,对这种手法在小说史和小说创作中的作用研究得最深入、最透彻、最有深度的人,应该是巴赫金。小说中,讽刺性模仿大体可分为话语、形象、文体三个层面,巴赫金对小说讽刺性模仿手法的论析,也主要是从这三个层面展开的,但是他的论述重心仍然落在话语层面,兼及其他层面。

在巴赫金看来,从起源角度讲,小说话语一直与讽刺性模仿相关。他认为,“在小说话语的史前期,……最重要的就是两个因素,第一个是笑,另一个就是多语现象。笑能把古老的描绘语言的形式组织起来,这些形式最初正是用来嘲笑他人语言和他人直接话语的。”[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话语的发端》,第472页。这里所说的“笑”,即诙谐、戏谑、嘲笑、戏弄、嘲讽等,如果发生在语言的领域,存在多种多样的方式,其中最重要的方式之一,就是讽刺性模仿他者话语的方式。这种方式对于小说话语世界的形成,具有特殊的意义。

巴赫金认为,整体而言,对一种语言的讽刺性模仿得以产生和存在的前提,是多语和杂语构成的语言世界。在单语的世界中,对语言进行讽刺性模仿基本不可能,因为在没有一个参照物的情形中,一种语言很难对自己的局限性有明确意识,故而很难对自己采取全面的讽拟态度,使自己成为滑稽可笑的对象。讽拟滑稽化一般总是站在一种语言的立场上,对他人语言的局限性、可笑性、矛盾性施以玩笑性、嘲弄性、贬低性的处理方式。要对一种语言采取这种态度,只有身处双语、多语和杂语视野时代的个人才有可能。

只有在单一民族语言的时代,人们最容易对语言进行神化和绝对化,从而使社会成员普遍产生膜拜本民族语言的态度,神话和史诗、悲剧、抒情诗等题材就产生在这种基础上。但是在双语或多语的交流环境中,人们容易打破对单一民族语言的神性幻觉,对各自语言的优势和局限都能有清醒的意识,从而建立一种对待语言的客观态度。同时,在同一种民族语言的内部,杂语的形成也使人们能对自己和其他阶级、集团、阶层以及地域语言的优势与局限形成相对清醒的认识。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对其他民族、阶级、集团、阶层、地域、职业等人群的语言进行讽刺性模仿才成为可能和必然。同时,在这种多语和杂语的环境中,人们也可能反身对自己的语言采取这种讽刺性模仿的态度,从而消除语言在单语时代被社会赋予的神圣化、崇高化和纯粹化等特征。这就从语言和体裁上为小说的产生奠定了基础。

所以,巴赫金所说的小说话语史前期的两个重要因素和多语现象,其实是有内在联系的。他说,“讽拟滑稽化的形式,只有在多语条件下才会繁荣;也只有在多语条件下,这些形式才能提高到全新的思想高度上。”[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话语的发端》,第483页。这个表述阐释了两者之间的内在关联。因为存在多语的格局,所以任何一种统一语言的集中化、自我纯粹化和崇高化的状态都会受到遏制,都会被其他语言讽刺性地模仿,从而使这种自我纯粹化和崇高化的语言变得滑稽可笑。滑稽可笑的语言不符合专制统治者的需要,因为无法表现出绝对、庄严、崇高、伟大的对象,但是,滑稽可笑的语言适合小说。因为小说总是面向现在、当下的,总是描述世俗的、普通人的生活世界,在这里不存在绝对庄严、崇高、伟大的人和事。巴赫金的意思是说,正是讽拟滑稽化的手法摧毁了或者说去除了社会语言中单语的崇高化、绝对化,使其成为可以进入小说的语言,或者说为小说的语言做好了准备。很明显,巴赫金这种关于语言讽拟滑稽化处理的思想,潜藏着特定的政治含义。因为在巴赫金看来,古代社会统治者的社会权威和意识形态建立在单一集中、绝对化、神圣化、纯粹化和崇高化的语言基础之上,这种语言不容许嘲弄、戏谑、亵玩,不允许低俗化和滑稽化,而讽刺性模仿的方式恰恰达到了这种效果,其政治意义十分明显。也只有经过讽刺性模仿,通过“去庄化”(笔者用这个概念表述与“脱魅”相近的意思)处理,才能消除对泛官方特征社会语言的膜拜、虔敬态度,使其成为可戏谑、把玩、对话的语言,成为小说的语言资源。

巴赫金在论述小说史前期话语的来源时确实特别强调,小说话语世界主要来自非官方的社会群体、社会生活、社会场景的语言,来自泛民间的语言体裁,如古希腊的各种梅尼普体、狂欢化文体,普通人世俗生活中的各种俚俗话语体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小说的话语世界会简单地拒绝体现官方立场和意志的各种社会话语和文体话语。这些话语一样可以而且实际上已经进入小说的世界,成为小说杂语世界的一部分。小说是一个话语的海洋,在这个海洋中,官方话语仍然拥有一席之地。只是这些代表官方立场的社会话语和体裁话语,进入小說后经过了特殊处理,原来语境和状态中的那种绝对、独断、崇高、权威、单声独白的特征被消除,添加了相对性的特征。为了让这种官方话语对话化,小说使用了多种多样的方式和手法,最后的目的都是为了消除官方政治权力加诸其上的那种绝对、崇高、权威和独断独白的特征,使其恢复可对话性、平常性。在所有的手法中,巴赫金特别重视的就是讽刺性模仿,他几乎在所有重要的关于小说的论文、论著中反复深入地进行了研究和论析。

讽刺性模仿是使具有泛官方特征的社会语言进入小说语言世界的主要方法,也是使各种文化(含文学)体裁,尤其是具有泛官方特征的文化体裁话语如神话、史诗、戏剧、颂诗、抒情诗、雄辩文等话语去庄化,成为小说话语资源的重要方法。

所以,在古代的希腊和罗马,各种崇高体裁的直接话语正是通过讽刺性模仿的去庄化处理,被消除了崇高性、纯粹性、封闭性和绝对性,变成了可以对话、交往、讨论的开放话语,这些话语为小说的产生奠定了基础。巴赫金指出,在小说发展的每一个阶段,小说都采用讽刺性模仿的方式处理其他各种体裁,如史诗、戏剧、诗歌、日记、演说、新闻报道、政论论文、法庭辩论等,对这些体裁进行讽刺性模仿处理,消除其本身的崇高性、严肃性、单纯性或封闭性。“所有这些对各种体裁和体裁风格(即不同的‘语言’)的讽刺模仿,都属于嘲笑直接的严肃话语(包括所有的体裁变体)的语言形式。”[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话语的发端》,第473页。经过讽刺性模仿处理之后,各种体裁及其话语被去庄化,成为小说体裁和话语的资源,通过各种方式进入小说体裁和话语的世界之中。

小说可以运用讽刺性模仿等方式使其他体裁的话语成为自己话语的组成部分,这个观点在更高的理论层面涉及一个重要问题:小说这种体裁何以具有这样的优势和能力?巴赫金在《长篇小说话语的发端》中回答:因为小说是一种“间接话语体裁”,而其他体裁都是“直接话语体裁”,小说是通过模仿其他直接话语体裁来实现自己目的的体裁。

所谓“直接话语体裁”,在巴赫金那里,指的是将语言看成可以直接、透明地表达实体对象世界(外在自然与人类生活世界,或者诗人的内心世界)的体裁。史诗、悲剧、诗歌、日记、雄辩文以及其他许多体裁,都是这种直接话语体裁。小说则是一种间接话语体裁。所谓间接话语体裁,是说这种体裁不是用语言来直接模仿或表达实体对象世界,而是用语言模仿语言,通过被模仿的语言间接地表达对象世界。巴赫金这样确认小说体裁的话语特征具有十分重大的体裁论意义。因为这意味着,小说直接模仿的不是实体世界,而是其他话语,用话语来模仿话语。这样的确认含有十分丰富的政治意味。因为小说的话语是通过模仿其他话语的方式生成的,所以小说的话语没有特定的对象和边界,任何话语都可以通过模仿的方式进入小说,成为小说话语的组成部分,小说话语必定是一个杂语的世界,也必定是双声甚至多声的世界,而不是单声的世界。在这种话语中,既携带有被模仿的话语原先的声音,也有模仿者(如叙述者、作者)施加于被模仿话语的声音,两种声音构成了一种内在的对话关系。

在起源上,小说正是这样一种“间接话语体裁”,因为小说能够对已有的和将有的一切体裁话语进行各种模仿性处理,尤其是讽刺性模仿处理,“描绘他人直接话语的一种最古老最普及的形式,是讽刺性模拟”,[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话语的发端》,第472页。将它们引进自己的话语世界,从而成就自己。巴赫金说,几乎一切体裁话语最后都可能被小说吸纳,成为小说体裁话语的构成要素之一,这使得小说成为一种超体裁的体裁,也是一种“最后的体裁”。在人类文化史上,还没有任何一种体裁有小说这样的容纳能力。

所以,对于泛官方的社会话语和文化体裁话语,讽刺性模仿是使其去庄化,成为小说话语资源的最重要方式。

讽刺性模仿对于社会语言与其他体裁语言成为小说话语资源具有重要意义,巴赫金还告诉我们,在小说文本内部话语的构成中,讽刺性模仿也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专门讨论了多种小说文本内部话语的对话性语体,其中,讽拟性语体最为重要。在關于《巨人传》的研究中,巴赫金在很多地方从狂欢化的角度对小说话语的讽刺性模仿(戏仿)构成进行了分析。中外学界对巴赫金复调小说话语理论和小说狂欢化特征的相关研究成果众多,在此不重复展开。这里只是指出,巴赫金的论析揭示出,这种讽拟性语体存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伯雷的小说话语构成的各个方面,既存在于人物的对语中,也存在于人物的内心语言中,还存在于叙述者的话语,尤其是转述语之中。在小说话语中,不管是哪种话语形式,讽拟性语体都具有如下特征:

这里作者和在仿格体中一样,是借他人语言说话;与仿格体不同的是,作者要赋予这个他人语言一种意向,并且同那人原来的意向完全相反。隐匿在他人语言中的第二个声音,在里面同原来的主人相抵牾,发生了冲突,并且迫使他人语言服务于完全相反的目的。语言成了两种声音争斗的舞台。所以说,讽拟体里不可能出现不同声音融为一体的现象,而在仿格体或在叙事人的讲述体(如屠格涅夫作品)中,这种融合是可能的。在讽拟体里,不同的声音不仅各自独立,互相间保持着距离;它们更是互相敌视、互相对立的。[苏]M·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第256-257页。

因此,小说中的讽拟性话语是一种最典型的对话性话语,“讽拟体里汇合交错着两种语言、两个风格、两种语言视角、两种语言思维,实质上便是两个话语主体。当然,这两者之一(即被讽拟的语言)是亲自在场,另一个语言则是无形的存在。只是创作和理解时的积极的背景。”[苏]M·巴赫金:《长篇小说话语的发端》,第496-497页。我们可以补充的是,讽拟性话语并不只是两种尖锐对立的声音存在于同一种话语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这两种声音不是平等的,而是有等级差别的。在这种话语中,被讽拟的他人话语处于被动地位,他人话语成了讽拟话语的主体(如作者、叙述者或主人公)表达自己对他人贬低、嘲笑、讽刺、调侃、揶揄态度的载体。因此,讽拟话语的主体在这种话语中处于主动的、支配的地位。讽拟性话语隐含着被讽拟话语权力的削弱、解构、剥夺,与之相对应的是讽拟者声音权力的赋予和强化,这是典型的话语政治形式。

小说之中,讽拟性话语与仿格性话语的区别也正在于此。巴赫金也研究过仿格性手法,他指出,这也是具有某种内在对话性的手法,但对话性很弱,大多数时候,仿格主体与仿格对象的声音基本是重合的。这是因为仿格体话语的基本特征是仿格者认同被仿格对象的权威性、正确性,所以,是“以我从它”;这与讽拟体恰恰相反,讽拟体是“以它从我”。

四、巴赫金小说体裁话语政治论的洞见与启示

巴赫金有关小说体裁话语政治泛音的论述充满洞见与启示,下面略加清理。

关于小说体裁话语,人们可以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论析,热奈特的《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就是从纯技术性的角度来论析小说话语的。在他的论析中,几乎听不到任何政治泛音。但是,巴赫金对小说体裁话语的论析则不同,政治泛音无处不在。这里有他的独特洞见,极富启发性。在小说话语中,别人只见到技术、技巧、手段等,他听到了与社会、文化和历史密切相关的政治泛音,这是他的过人之处。而且,站在巴赫金的立场,这些政治泛音不带有任何外在特征,而是这种体裁话语内在的特征。

将巴赫金有关小说体裁话语政治学的思想与对立理论——形式主义话语观进行对比,就会发现他的思想有以下突出洞见:

首先,在文学话语与生活话语的关系上,俄国形式主义学者强调的是后者对前者的疏离和破坏,强调文学话语相较生活话语而言是陌生化的话语,所以文学话语与生活话语是对立的,没有渊源关系。这就斩断了两者之间的关联性,什克洛夫斯基的著名论断——文学作品中的红旗不是克里姆林宫上空飘扬的红旗,完全摒弃了文学话语与社会存在之间的关系。巴赫金恰恰相反,他明确地建立了两者之间的关系。他从社会语言构成的角度揭示了小说话语的主要来源,即小说话语是具有与官方语言对立的泛民间特征的社会语言。这种思路从根源上确认了小说话语驳杂、离心、非集中化的泛政治特征,即不管小说作家是否愿意和意识到,小说都从根本上介入了社会语言之间的斗争,这使小说不能不具有一种根源上的泛政治性。与此相关,巴赫金也揭示了其他文学体裁如史诗、悲剧、抒情诗等与特定社会语言的关系,即它们都是在官方或泛官方语言的维度上形成的体裁,它们的体裁话语特征体现了官方和泛官方的单一化、标准化、向心化、集中化等特征。从社会语言的斗争角度,对文学体裁的话语进行研究,必然揭示出文学体裁的话语具有不同的泛政治立场和特征。

其次,关于体裁之间的关系,形式主义学者几乎视其为纯技术性问题。他们致力于研究不同体裁的技术性特征,即形式特征,对不同体裁本身、它们之间的对立与斗争、这种斗争的泛政治特征基本没有涉及。巴赫金恰恰从体裁政治的角度揭示小说与其他体裁的关系。他发现,小说体裁话语与其他体裁话语之间的差异内含着体裁世界观的差异(伽利略世界观与托勒密世界观),也内含着政治立场的差异(官方立场和非官方立场),在文学发展历史上,小说与这些体裁不可能和平共处的根本原因也在于此。由此说明,文学历史上小说话语与其他体裁话语之间的斗争具有特定的政治意义。形式主义学者虽然也看到了文学史上体裁之间的斗争,但是他们都没有看到或者不愿意看到体裁斗争内隐着文化与社会政治的斗争。

再次,文本内部话语的手法和语体等问题属于技术性层面,这是形式主义研究者十分重视并给予最多关注的层面。但是,他们仅仅从纯技术性、技巧性、修辞性的角度来理解手法和语体,视其为文学作品话语组织中的纯技术性、纯形式性要素。巴赫金则显然不同。巴赫金同样十分重视小说的手法、修辞、语体等构成要素,深入揭示这些要素的技术性、形式性特征,但是他在揭示这些手法和语体的技术性、形式性特征时,同时又揭示了这些要素的泛政治特性。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诗学的专著中,巴赫金深入分析了小说话语的各种对话性语体和独白性语体,他不断揭示两类语体和与之相关的手法中隐含的泛政治意义。例如讽拟体与仿格体涉及两种不同的对待所模仿话语的态度。在仿格体中,模仿者对仿格对象话语持认同态度,因而仿格者和被模仿者的声音基本重合,实际上确认了模仿对象的权威性和合适性。而讽拟体则大不一样,讽刺性模仿者与模仿对象在立场和态度方面差异极大,讽刺性模仿者以嘲弄、贬低、亵玩、调侃的态度来对待模仿对象。在这种讽拟体中,对象的权威性和合适性完全不存在。很显然,这里就隐含着一种话语政治,即模仿者對模仿对象的语体的权威性、合适性持何种态度,是认同还是不认同。如前所述,小说文本中的话语连接着更大范围的体裁话语和社会话语,因此,这种话语政治内在地回响着体裁政治和社会政治的泛音。

最后,巴赫金关于体裁话语分析最重要的发现之一,就是他发现了小说话语与非小说话语在性质方面的一个关键差异——小说体裁话语是“间接话语”,而非小说体裁话语是“直接话语”。这个发现对小说体裁话语政治学具有基础性意义。这个性质得到认定,说明小说的话语必然是一种模仿话语的话语,必然使得小说话语一方面携带着被模仿话语本身的声音,另一方面又要体现模仿者的声音。以此作为理论基础,可以认定小说话语内在的双声性、对话性、政治性。

综上,巴赫金关于小说体裁话语的论析充满了过人的洞见。那么,这种洞见是如何获得的呢?在笔者看来,巴赫金的有关论析提供了如下启示。

第一,要揭示小说话语的政治泛音,需要一种能彰显这种政治泛音的独特理论。巴赫金能够成功而有说服力地揭示小说体裁话语中的这种政治泛音,根本上得益于他建基于超语言学的对话理论和狂欢化理论。这两种具有内在关联的理论本身就带有泛政治性,对话理论揭示出人类所有言语交际活动都具有泛政治特征,而狂欢化理论则带有更强烈的文化政治色彩。在这两种有内在关联的阐释理论视野中,人类社会生活语言世界和文化体裁语言世界中话语的对话特征与狂欢化特征都会得到突出和彰显。从这个角度讲,阐释结果与阐释前提具有内在一致性。这意味着,要研究叙事话语的政治性,乃至所有体裁的政治性,首先要建构相关的阐释理论框架,解释学已经很好地揭示了前提和结果之间的内在关系。

第二,二元对立分析方法是揭示对象世界泛政治性的重要方法。将复杂对象最大限度地简化,直到简化为两种互相对立的构成,这正是人类思维现象中最牢固、最普遍的现象。这种简化毫无疑问存在问题,但是优点在于突出了对象构成中两种最重要的因素。在巴赫金的阐释框架中,无论对话理论还是狂欢化理论,都具有明显的二元思维特征,都特别依赖二元对立规则的作用。那么,这种二元思维与小说体裁话语的政治性彰显有什么内在关系?这里最深的关联是,这种二元对立式的思维,正是社会共同体的元规则之一。迄今为止,建构社会共同体的政治元规则,就是承认差异、强化对立、突出中心,建立塔式有序结构。这种政治元规则会无意识地渗透人类社会,从群体到个体,从外在行为世界到内在心理世界,涉及各个方面和层面,从而使这些方面和层面的一切行为、观念、结构、设置都具有泛政治性。一种具体的理论可以在表层相对疏离或回避这种规则(但是,正如詹姆逊所说,这样做会使这种理论在另一个层面或方面落入二元对立模式之中),也可以正面依赖和运用这种规则。正面依赖和运用这种规则会使其理论从深层开始弥漫着政治泛音。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和狂欢化理论便属于这一类。

第三,从揭示叙事话语政治泛音的角度看,最合适的路径是分层描述且内外贯通。所谓分层描述,指的是从文本内话语(作者话语、叙述人话语、人物话语等),体裁话语(各体裁之间的话语)和社会话语三个层面分别描述话语的对立性构成与对话性特征,由此揭示潜藏的泛政治特征。从文本学角度讲,揭示文本内话语政治是叙事政治学的基础,也是难度最大的一个层面,但是,巴赫金恰恰将这个层面的工作做得最为扎实透彻,他提出的观点具有强大的说服力。所谓内外贯通,是指贯通文本内话语政治的分析与文本外话语政治的分析,文本内话语政治是文本外话语(体裁话语与社会话语)政治的投射,反过来,文本外话语政治最终要落实到文本内话语政治的分析中才算到位和完成,两者是互相贯通的。要揭示这种贯通性,既要求理论家对上述三个层面的话语政治有深入精细的研究,更取决于一种理论能否贯通这三个层面。巴赫金具有一般学者不具备的优势,这是其他学者无法达到他的小说话语政治分析水平的重要原因。

综上,不难发现,巴赫金关于小说体裁话语的论析,从其话语来源的社会语言政治、体裁话语政治、文本内话语政治三个层面展开,这三个层面的论析都证明,小说体裁话语渗透着政治泛音。

那么,小说和非小说体裁话语中的政治泛音是不是巴赫金基于自己的对话理论、超语言学而强行赋予小说和其他体裁话语的呢?当然不是。小说与其他体裁话语之间的差异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存在,巴赫金对它们差异性的论述看上去并没错。其实很多时候,一般学人已经意识到了这些差异(未必如巴赫金那么强烈),只是没有特别强调,更没有如巴赫金那样从泛政治特征的社会学和对话理论角度去理解和描述。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体裁话语与其他体裁话语的泛政治特征,不是巴赫金强加的,而是他发现并强化表述出来的。这里,既体现出巴赫金过人的发现能力,也体现出他的对话理论与超语言学理论的阐释能力。

五、对巴赫金小说体裁话语论的讨论

巴赫金关于小说体裁与其他体裁话语关系的论析充满洞见,但是仍然存在可以讨论的地方。最关键的是,在比较小说话语与其他文学体裁话语的体裁特征方面,巴赫金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是否过分突出了差别性和对立性的因素,而忽视了相关性和共同性因素?无论从理论史还是从文学史本身而言,巴赫金的观点都可能受到某种质疑。就理论史而言,西方众多的美学史家、文学理论史家、文体学史家,在梳理西方自古希腊以来各种体裁的发展历史时,不仅注意揭示各种体裁之间的差异性,也揭示其关联性,很少像巴赫金这样,将小说与其他重要的文学体裁作如此截然不同的对待。这样的处理显示了巴赫金的洞见具有过人之处,但是,是否也意味着巴赫金的小说体裁话语理论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局限性?当然,更重要的是,在文学史上,大量的文学现象并不能完全支持巴赫金的分析,这一点尤其重要。说到底,理论要能够最大限度地覆盖对象,所以这方面存在的问题尤其值得注意。笔者觉得,文学史中的几种现象对巴赫金的理论可能会造成潜在的挑战。

第一,将社会语言区分为官方语言与非官方语言两种性质的语言,抹杀了大量处于两者之间或兼有两者某些共同特征的语言现象,同时,也忽略了官方语言与民间语言的互渗现象。在典型的官方语言与典型的民间语言之间,存在一个十分宽广的中间性语言地带,这个地带的语言复杂且模糊,并非简单的非白即黑、非黑即白的状态,而是既带有某些官方色彩,也带有某些民间色彩的复杂状态,或者官方色彩和民间色彩都不突出。同时,官方语言与民间语言之间也不总是截然隔离和对立的,彼此一直在交流和影响。

第二,将特定体裁话语与特定社会语言绝对勾连,是否过于简单?巴赫金说,神话、史诗、悲剧、抒情诗等崇高体裁,只能产生和盛行于单语(单一民族语言)时代,在多语时代没有存在的基础,所以必然消亡,这个观点也许过于绝对。一般而言,神话确实产生和盛行于单语时代,但是其他体裁未必如此。原始的史诗可能确如巴赫金所说,产生和流传于单语时代,但是在希腊化开始以后,到古罗马时代甚至直到中世纪,西方都处于多语时代(巴赫金也承认这一点),史诗仍然不断产生和流传。例如古罗马时代的著名史诗《埃涅阿斯纪》,中世纪著名史诗《尼伯龙根之歌》《罗兰之歌》《贝奥武甫》等,都是众多传奇性英雄史诗中的佼佼者。至于巴赫金所说的悲剧和抒情诗,那就更不仅仅产生和盛行于单语时代,近代以至当代,在这样的多语和杂语时代,这两种体裁仍然存在并不断发展。这些文学史上实际存在的现象,对巴赫金的理论形成了挑战。

第三,巴赫金为了突出小说体裁与其他体裁的差异性,对其他几种主要体裁(史诗、传奇、戏剧、抒情诗等)话语构成的单纯性和小说话语构成的驳杂性进行了极度差异化的描述,但是文学史的事实未必完全支持他的这个判断。例如,巴赫金说抒情诗的话语是完全独白性的,尽管抒情诗表现的对象实际留下了无数前人前作的话语痕迹,但诗人总是像深入一片处女地一样,完全意识不到前人前作的话语印痕。这个说法有洞见,但不能绝对化。相比小说话语,抒情诗话语确实更单纯,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诗歌话语完全没有此前作品的话语印痕。中国古代诗歌理论总结了每一代诗人对于前代诗人作品在话语、意境等方面的处理方法,如“点铁成金”“脱胎换骨”“移花接木”等,这些处理方法意味着,诗人在表现一个对象的时候,很明显地了解前人针对对象写作的众多诗语,而且诗人追求用各种方法在前人诗语基础之上创出新境新意。实际上,这里就暗含着诗人与前辈众多诗人的潜对话。比如同题诗,古今不同时代或同一个时代的众多诗人,就某一个对象、某一个题材、某一个题目写出众多既有关联又有区别的诗,这些题目相同的作品话语中都回荡着众多诗语的泛音,潜藏着诗人与前人或与同时代的他人进行对话的意识。又如诗人之间酬唱赠答一类的诗歌,一般都是针对某种特定的处境,或者根据对方的诗歌有所回应,诗语内在的对话性非常明显。

这里列举的都只是诗语中存在对话与潜对话的情形中最典型的一部分。其实,诗人写作的时候,所选用的意象、语词和意境等,前人已有相关的意象、语词和意境,诗人对此有一定的意识甚至有强烈的意识,当诗人再使用这些意象、语词和意境时,往往潜含着既袭用又超越的意图。杜甫《戏为六绝句》有言:“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这里很突出地说明,诗人写诗要以前辈诗人和同辈诗人的作品为基础,广泛阅读、甄别、选择、拒绝、吸纳、创造性转化等,这个过程必然潜含着诗人与前辈诗人、同辈诗人的对话。

这种潜对话现象其实不只存在于中国古代诗歌中,在西方乃至世界任何一个民族的诗歌中都存在。布鲁姆《影响与焦虑》特别谈到,每一代诗人都生活在前辈诗人巨匠伟大作品的阴影和压力之下,有创造精神的强力诗人都会反抗这种压抑,另辟新径建立自己的艺术丰碑。这种说法突出强调了不同时代诗人在创作时的潜对话关系。所以,巴赫金说诗人未能意识到自己选择的表述对象不存在前人留下的话语印痕,诗人可以像发现处女地一样毫不顾忌前人和时人的相关言说,这种说法恐怕有一定的片面性。

不仅诗歌中存在这种对话与潜对话,戏剧中一样存在,例如十七、十八世纪的欧洲新古典主义戏剧,基本选自古希腊古罗马的戏剧或史诗中已有的人物和题材,剧作家采用旧瓶装新酒的方式描写旧人物,表现旧题材,很明显地潜含着与古人的对话。至于巴赫金提出的,戏剧中的话语只有对语(指人物之间的话语对白)而无对话(指人物之间基于社会和心理差异而通过话语展现的冲突),只有独白而无杂语,这个观点同样不能绝对化。在特定场景中,通过人物话语展开社会和心理沖突,这是戏剧突出的体裁特征,也是戏剧特别重视的关键所在。由于体裁的限制,戏剧不能像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那样,让社会众多的杂语进入舞台,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人物语言的杂语性仍然存在,这一点尤其体现在莎士比亚以来的西方戏剧中。

戏剧的特征之一是在特定场景中通过人物话语进行交往对话,这一点被近现代小说所吸纳,从而大大强化了小说的对话性。例如,巴赫金最欣赏的、作为复调小说典范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就明显具有这个特征。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结构的最大特点就是空间化,他大大压缩了小说的时间长度,将众多人物集中到十分有限的若干个空间场景中,让人物在有限的空间场景中展开激烈的外在对话和内在对话,从而极富戏剧性,《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都是典范之作。巴赫金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特别重视且突出特定空间,小说中最重要的不是人物的行动和故事情节的发展,而是人物之间的对话。巴赫金当然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种组织小说的原则正是从戏剧中借鉴来的。场景化即戏剧化,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特征,小说中许多充满内在和外在对话性的场景,几乎可以独立出来作为戏剧场景。

巴赫金说,小说产生并走向文学中心以后,其他体裁都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小说化”现象,这确实是对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小说在发生发展的过程中,也持续地存在着诗化、戏剧化、散文化、寓言化的现象,中国小说还十分明显地持续存在着历史化的现象,或者说史传化的现象。小说正是在向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不断借鉴题材、手法、话语、形式、结构等的过程中逐渐发展起来的。因此,我们在中国小说和西方小说的历史和现实中,可以看到近似诗体、戏剧体、寓言体、纪传体、韵散合用体等众多体裁的小说,在中国小说中,还有骈体、赋体、弹词体等。巴赫金说,所有的体裁都以某种方式进入过小说,这是十分准确的判断。但是,这不仅意味着小说有极大的体裁容纳和改造能力,还意味着其他体裁对小说有极大的吸引力。因此,一方面,如巴赫金所言,在小说的发展历史过程中,尤其是小说进入文学中心之后,其他体裁都在一定程度上“小说化”了;另一方面,即从其他体裁的角度来说,小说受其他体裁的影响而诗化、戏剧化、寓言化、史传化了。文学的发展本来就是各种体裁互相影响、渗透、转化的历史,在发展过程中,那些主要的体裁必然都受到过其他体裁的影响,也必然影响其他体裁。

最后,巴赫金认为,小说的话语是间接话语,而其他体裁的话语是直接话语,这确实是极有洞见的发现,但是这个观点不能绝对化。一是小说的所有话语不可能都是间接话语,都是模仿其他体裁的话语,小说也有许多直接模仿对象的话语。二是其他体裁的话语也不都是直接话语,也存在一定程度的间接话语。

上述辨析提示我们,巴赫金小说体裁的话语理论与众不同,极具洞见和卓识,但也可能过度强调小说与其他体裁話语的差异性。我们在吸纳其洞见时,不能将其绝对化。

〔责任编辑:沈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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