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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金“对话论”再释*

2021-04-15周启超

浙江社会科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人文科学巴赫金文本

□ 周启超

内容提要 巴赫金的“对话”已然被无边界征用。巴赫金的“对话论”内涵不时被简化,外延常常被泛化。这一现象召唤学者们对巴赫金“对话论”进行深度开采,在巴赫金的概念场中来理解“多声部对话”,“对话关系”意义上的“对话”,“超语言学”界面上的对话,主体间相对位、相应和而不融合、不同一的对话。巴赫金的“对话”具有文化哲学品位,具有伦理导向性,具有在文学文本与文化现实之间自由穿越的阐释力。近些年来,俄罗斯、美国、英国、波兰诸国巴赫金专家对“多声部对话论”的新解读,显示出国际斯拉夫学界在巴赫金这一核心理念上的深耕路径。

巴赫金文论,以其独特的“对话论”、强大的跨学科辐射力、广泛的跨文化覆盖面,已成为深刻影响当代文学研究乃至整个人文科学学术生产与话语实践的一个“震源”。巴赫金文论的跨文化旅行已进入常态。这种常态,体现为“巴赫金学”界的学术交流一如既往,体现为“巴赫金学”的文本建设不断拓展,体现为“巴赫金学”的文献整理进入收获季节。新世纪以降,国际“巴赫金学”在学术交流、巴赫金文本系统开采与注疏、巴赫金研究成果的全面清理与集成诸方面的收获,可谓十分丰硕。这里,我们且驻足于近十几年来国际斯拉夫学界对巴赫金“对话论”的新解读,对俄罗斯、美国、英国、波兰几位著名“巴赫金学”专家在巴赫金这一核心话语上的深耕路径作一番检阅与梳理。

一、多声部相应和之关系中的“对话”

“对话论”即“多声部对话”,或“对话主义”,堪称巴赫金理论大厦的一块基石。“复调”“狂欢化”“外位性”——巴赫金文论这些核心话语都源自“对话主义”这一核心理念。

提起巴赫金的“多声部对话”,自然会令人想起“复调小说”理论建构者巴赫金笔下的“对话”,会令人想起巴赫金所探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中“作者与主人公的对话”,所谓“作者与其所塑造的人物平起平坐的对话”。创造人物的作者怎么能与人物平起平坐呢?多年来,这个问题一直是学界质疑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的关节。俄罗斯科学院版《巴赫金文集》第六卷《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20世纪六七十年代论著》(2002)的编选者、哲学研究所高级研究员Л.戈戈吉什维里,对当年苏联学界不同阵营的学者对巴赫金“复调说”的反应与批评的具体细节展开清理,提出如何进入巴赫金视域中“作者与主人公之对话”之深度理解的一条新路径。

Л.戈戈吉什维里在其学术史的清理中发现,“复调”这一范畴在20世纪70年代初的苏联学界总体上已被接受且流行起来,但学界流通中的“复调”已失去巴赫金笔下“复调”的哲学内涵,而被普遍地用来泛指文学文本的品质。“复调”在形式建构层面上的观念性意义却遭遇评论界普遍地降低。于是,我们看到,巴赫金的批评者们明确提出,不存在纯粹的“复调小说”,一如不存在纯粹的“独白小说”。在任何一部小说中,——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则甚至比起许多前辈与同时代人更强烈地响起作者的“声音”①。我们也看到,巴赫金的赞同者也批评巴赫金在其对“作者”这一术语的使用上有些“不加区别”(В.柯日诺夫)。

Л.戈戈吉什维里将接受者视野中对“复调”的解读同创建者本人心目中赋予“复调”的蕴涵进行对比。她在对巴赫金晚年的几本笔记的检阅中梳理出,晚年的巴赫金并未公开回应学界对其“复调”的解读,而是继续独自思考其“复调”所隐喻的蕴涵。巴赫金坚持,他的“复调”远不是一种叙事策略:所谓将意义的生发源头交到“不同人的手里”(赋予不同的声音);他的“复调”已然是一种体裁样式,是小说发展史上新的对话型作者著述样式。

如何理解这一对话型著述样式?就是“作者与主人公平起平坐的对话?”身为哲学研究者的Л.戈戈吉什维里从形式建构之观念性层面上看出:巴赫金所谓“作者与主人公的对话”,并不是像大多数人所理解的那样,是作者直接进入作品而与人物进行对话。作者只是在功能上被改造之后——作为客体化的人物,才可能进入所描写的对话。“对话”,在巴赫金这里已然被选定为描写对象;为了去描写这对话,身为审美主体的作者实则应当走出这对话,放弃所有直接的与间接的表达自己立场的形式。“复调理论”更准确的建构,见之于巴赫金晚年第3 本笔记,他认为复调小说这一体裁的观念性条件,并不是恰恰以作者身份出场的作者同主人公们的对话,而是作者从对话中走出来,自觉地放弃所有的自身话语样式。②

现在看来,之所以当年曾出现对巴赫金的“复调理论”那么多质疑与批评,之所以现如今还有对“作者与主人公平等对话”的困惑与不解,其中一个重要“堵点”也许就在于这些困惑者、质疑者、批评者心目中的“对话”,与巴赫金视域中的“对话”尚不在一个界面。可以说,对巴赫金视域中的“对话”之独特内涵的深度解读,实属“巴赫金学”乃至文学学界多年持续的一个期待。著名巴赫金专家、俄罗斯国立人文大学瓦列里·秋帕(В.И.Тюта)教授2018年撰写的一篇短文《相应和之对话》(Диалог согласия),对巴赫金的“对话论”的梳理与阐释令人耳目一新。В.秋帕在该文强调,巴赫金的“对话”实则指的是“对话关系”,它有别于“对话言语”,应当在“巴赫金的概念场”中来梳理巴赫金的“对话”理念与范畴、“对话关系”、“对话等级”。В.秋帕指出:“问题的本质在于,与独白和对话这样的语言哲学范畴不同,巴赫金的独白主义和对话主义概念属于超语言学,因为‘对话关系比对话言语更宽泛’”③。

“对话关系”具有“无穷的差异渐变谱系”。“对话关系”在巴赫金那里有一个明显的等级。В.秋帕清理出对巴赫金视阈中不同等级的“对话关系”。

无声的喜剧对话,是这个等级中的“零对话关系”,“其中虽有实际的对话接触,但对答之间却没有任何意义上的接触(或想象的接触)”④。

“贫乏而无效”的分歧,属于对话关系最低一级,还有争吵、论争、讽刺性模仿这些“明显但更粗俗的对话形式”⑤。

丰富多样、内涵各异的相应和,堪称“对话关系”的最高一级。这种相应和本质上是自由的,“它总是在克服距离感并寻求彼此的接近(交集)”⑥。这种相应和的对话,就是巴赫金所说的“意义的叠加”、“借助融合(但不是同一)的强化”、“多种声音的联合(多种声音的通道)”、双向的理解。⑦

В.秋帕认为,“相应和”的交集,比“相融合”的“同一”更准确地传达了巴赫金的理念。⑧一如巴赫金所说,“复调中的相应和不会使多种声音融合在一起,它不是同一化,也不是机械的传声筒”。⑨“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中,即便是相应和也保留着对话性质,也就是说,永远不会导致多种声音和真理融合为一个统一的无个性差异的真理,像在独白小说中那样”⑩。

В.秋帕看出,巴赫金视阈中“一切对话的终极目的”就是进入“相应和之对话关系”⑪。这种对话关系,应置于巴赫金的“对话主义”概念场中逐层阐释:

第一,最基本的相应和可以被认为是对话的必要条件(共同语言,至少能够相互理解的语言),因此它实际上也是一切交往中具有意识导向性的思想。⑫

第二,从巴赫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进行阐释的观点来看,“最高意义上(‘黄金时代’‘天国’等等)的自由之相应和”⑬的前景是面向永恒的⑭,因此争论永远是具体条件下的,是暂时的。

第三,“在相应和之中实现独立、自由和平等,比争论中的对抗更难”,“俗语说众人齐心鬼都害怕,但这齐心却是要丧失个性……”⑮。

В.秋帕强调:“相应和”是“最为重要的对话范畴”,是“对话关系”的最高形式。“对话关系”这一最高形式,应置于巴赫金的大对话哲学之中来理解,应置于巴赫金的“对话主义”思想体系之中来把握。“对话主义”的“对话”实则比言语上的对话更宽泛,它也包括言语上的“独白”。“对话主义”的“对话”并不等同于“对话言语”,它强调的是“对话关系”。“对话关系”也存在于深刻的独白性言语作品之中,且不仅仅存在于语句之间,也渗透于某些语句内部。反之,对话言语不见得一定就会表现“对话关系”,对话言语的结构形式有时也会是“独白主义”。与“独白主义”对他者声音的听而不闻相对立,“对话主义”尊重交往行为所展示的个体间意识的彼此平等、主体间声音的相互倾听。如果说,“独白主义”是垄断话语,在“最终话语中对他者的拒绝”⑯,把他人变成自己思想之无声的客体,而扭曲了人与人之间的本真关系,“对话主义”则是尊重他者的主体地位,与他人平等地分享话语权利,体现出具有人道主义特点的交往关系。

质言之,巴赫金的“对话”远非言语对话,远非日常现实的对话。这“对话”实则指理想的交往行为应展现的意识个体之间的关系,主体之间的关系。⑰

这“对话”实则是同“独白主义”相对抗。

这“对话”追求具有伦理导向性的多声部“复调性”的相应和。

这“对话”已然超越语言学,而走向文化哲学。

В.秋帕的这一梳理,显然有助于我们深入思考巴赫金的“多声部”或“复调说”与其“对话主义”理念、“对话论”之间的关系。

对“相应和的对话”这一对话范畴的梳理,不仅在理解巴赫金的“对话论”上具有学术史价值,也有助于认识巴赫金倡导的这一形态的“对话”之思想史意义。

巴赫金笔下的“对话”,实则具有独特的内涵,不应被简化,不应被泛化。这不是母亲与婴儿的对话,不是中小学课堂上教师与学生的问答,也不是外交谈判桌上的对话。巴赫金视阈中的“对话”,是“对话关系”界面上的“对话”,是“超语言学”意义上的对话。

二、具备文化哲学品位的“对话”

正是“多声部相应和的对话关系”,使巴赫金的“对话”具有伦理导向性,具有在文学文本与文化现实之间穿越的阐释力,具备文化哲学品位。文学批评家、文学理论家这样的头衔尚不足以涵盖巴赫金这位思想家的真实体量。巴赫金本人曾申明,他从事的是哲学人类学。著名巴赫金专家、英国伦敦大学加林·吉汉诺夫教授则将巴赫金的理论探索称为“文化哲学”。有别于瓦列里·秋帕紧扣“对话关系”来对巴赫金的“对话论”蕴涵进行聚焦式阐析,加林·吉汉诺夫采取的是宏观视角,力图经由其对巴赫金在文学理论与文化理论中的遗产的总体回望,来通观“巴赫金的理论建构风格”,在对“巴赫金理论建构风格”的考察之中来阐述巴赫金“对话论”的独特品位。G.吉汉诺夫写道:

巴赫金潜心的领域首先是文化哲学。作为思想家的巴赫金位于一个独特的空间,即诸学科之间。正是在这个空间里,他创造出他专有的隐喻。那些隐喻使得巴赫金自由地游弋于各种不同的理论界面,而潜心探索那些超越学科所确定的知识域极限的问题。巴赫金时常不动声色但总是绝对具有召唤力地提出一些范畴。正是这些范畴超越了它们所属学科之观念性的局限,被赋予新的生命,改变了其先前的观念上的身份。

我们不妨以被巴赫金移置到各种不同学科“音区”的对话思想为例。⑱

有趣的是,首先进入G.吉汉诺夫视野的也是巴赫金理论大厦的基石——“对话论”。这位英国学者也看到巴赫金的“对话”范畴具有“超语言学”品位。他从学术史维度梳理巴赫金与其同时代其他苏联学者在“对话”范畴使用上的共通之处与不同点:巴赫金与列夫·雅库宾斯基以及另一些早期苏联语言学家一样从语言学起步,而使“对话”范畴的使用具有语言学基质,可是巴赫金对这一范畴的阐释要宽广得多。“对话”在巴赫金笔下被运用于多种多样的叙事,被运用于作为整体的文化。

这位英国巴赫金专家同俄罗斯学者一样认为,仅仅定位于语言学层面,难以阐明巴赫金“对话主义”的魅力。关注“对话”并不是巴赫金的专利。熟悉现代斯拉夫文论学术史的这位英国学者,将文化哲学家巴赫金看取“对话”的视界同符号学家穆卡若夫斯基看取“对话”的视野加以对比:穆卡若夫斯基写过以《对话与独白》为题的专论,其术语、其文本更具“学科规范”,但其思路却被夹在狭隘的语言学界面上的对话与独白的对立之中。巴赫金则邀请我们去听取每一个说出来的话语内部的对话,去听取在那些表达相反的世界图景的声音之中被呈现的对话。巴赫金创造性地刷新了学界对“对话”的理解。

在“对话”这一范畴的使用界面上,巴赫金何以成功地实现这样的开拓呢?G.吉汉诺夫从理论建构的风格这一层面来阐释。吉汉诺夫看出,巴赫金看取“对话”的视界其实是一种转换,它使术语服从于内在的生长;在这一转换过程中,概念扩展其相干性程度直至变成隐喻,成为范畴。这种转换是巴赫金理论建构一个最为突出的特点。正是这一改造性的能量,使得巴赫金比他在语言学、社会学、神学或艺术学的前辈胜出一筹。吉汉诺夫由此主张,要从思想史维度对概念与范畴如何在巴赫金思想的熔炉里经历的转换进行深度勘探。

G.吉汉诺夫十分推崇巴赫金善于在各种见解的熔炉里提炼,善于在不同学科中穿越的能力。吉汉诺夫敏锐地看出:巴赫金之所以善于穿越、善于提炼,得力于身为一个大思想家的独创性,身为一个伟大的综合者的独创性。这样的综合者能自由地运用来自语言学、艺术史、神学等不同学科的话语,改变并扩大这些话语相互作用的场域。追溯巴赫金学术思想的发展进程,可以发现他的理论建构经历了由早期著述中的伦理学与美学走向成熟期著述中的文化哲学这一演变。

巴赫金是如何由伦理学与美学走向文化哲学的?G.吉汉诺夫在这里回到思想史维度进行了清理:巴赫金的整个思想演变,可以说,就是在同心理主义、同主观性坚持不懈地做斗争这一旗帜下展开的。巴赫金本人曾对瓦基姆·柯日诺夫坦言,在他作为一个思想家,作为一个对心理主义深刻怀疑的思想家的成长中,埃德蒙德·胡塞尔与马克斯·舍勒可是起了关键性作用的。⑲巴赫金1929年那部专著的书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问题》,强调了小说家十分罕见而不可复制的创作性元素。1963年这部专著易名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则表明研究者走向对诗学特征的考察,走向人格化的体裁记忆。这一修订,显示了巴赫金思想演变的轨迹。

以吉汉诺夫之见,巴赫金的整个理论建构堪称同主观性作斗争的战场。在巴赫金心目中,长篇小说的命运完满地体现了对主观性的拒绝:单个作家不过是一个工具,借助这个工具,体裁得以使其自身物质化;单个作家不过是一个传声筒,经由这个传声筒,体裁记忆得以发声说话。巴赫金对歌德、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拉伯雷这样杰出的创作个性甚有兴趣,但在念想之中巴赫金实则是有心去写一部无名文学史的。

经由对巴赫金其文形象的总体性勾勒,对巴赫金学术探索轴心旨趣的分析性清理,G.吉汉诺夫进入对巴赫金其人形象的整体性描写,对巴赫金这位思想家个性的概括:巴赫金理论建构风格的一大特征在于,他渐渐地而且比同时代的大多数人更优秀地构筑了一个理论平台,可以将之称为无主观性的人文主义。⑳巴赫金之“对话论”乃孕生于这种独具一格的人文主义而具备文化哲学品位。

巴赫金是其独具一格的“对话论”建构者,是独具魅力的“对话主义”倡导者,也是这一理论的积极践行者。作为现代斯拉夫文论中“形式论”学派与“结构论”学派的同时代人,巴赫金与所谓“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的关系,一直是国际斯拉夫学界在探讨的话题。近些年来,在这个话题上又有哪些值得关注的新论新说呢?

三、同“形式主义”与“结构主义”对话之中的“对话论”

巴赫金同俄罗斯形式论学派的“对话”一般要分为两个层面。其一是所谓“巴赫金圈子”㉑当年对形式论学派的批评; 其二是巴赫金本人作为署名作者但在后来才面世的那些文章与著作里对形式论学派的回应。

《俄罗斯文学批评史:苏联与后苏联时代》第二章“四个流派与一种实践”的作者,著名巴赫金专家、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凯瑞·爱默森(Cayyl Emerson)教授不久前对当年“巴赫金圈子”对形式论学派的批评,进行了新的清理。这一清理聚焦四个层面:基本的主导、支撑性学科或亲缘的学科、在艺术与生活之间关系上“谁服从谁”、文学科学中个人与“物”之间关系上的最佳尺度。㉒

从全部四个参数来看,对照特别显著。如果说,形式论学派的主导理念指向自足的自治性话语,那么,“巴赫金圈子”则推崇对外开放的、互相依赖的、主体间的人格姿态。如果说,正统的形式论者当年都感到与结构主义语言学有血缘关系,那么,“巴赫金圈子”那时则体验到与德国道德哲学的亲近。两个学派都清晰地区分艺术与生活,两家都坚持两种现实彼此为对方绝对地必需。如果说,对于形式论学派来说主要的是物与物或者物与个人之间的关系,那么,对于“巴赫金圈子”来说,其出发点与落脚点还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

“巴赫金圈子”对形式论学派之追根究底的回应,见之于梅德维捷夫的著作《文学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1928),这一回应也带有折中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背景。对于形式论学派最为敏感的几个话题在这里都被触及。

在C.爱默森看来,梅德维捷夫的批评,尽管在很多层面是有论据的,终究是直线的与粗暴的。他针对的是形式论学派那些早期的、最具有进攻姿态的取向。然而在1928年形式论学派作为一种流派已处于被粉碎的威胁之中。仅仅因为形式论者推重“原本意义上”的声音,以二元对立方式思考,尤其看重戏拟的翻转,就指责他们在对待内容上与意义上的“虚无主义”,这是不公正的。㉓

C.爱默森指出,巴赫金对形式论学派的回应其实并不曾为梅德维捷夫的批判与否定所穷竭。巴赫金当年撰写了《话语艺术创作中的内容、材料与形式问题》,拟于1924 发表。然而这篇专论直到1975年才面世,可以说,它从半个世纪的文学争论中脱落了。在该文里,巴赫金建构出其对二元对立的独特理解。这不是物与物,也不是物与个人,宁可说,这是两个人格范畴——“我”(我本身,内在地感觉到的进而是开放的、模糊不清且未完成的)与“他者”(从外部可见的因而总好像是被发声的与被表达的)之间的创作性张力。

C.爱默森认为,巴赫金公开地将形式论方法同康德、谢林这些他十分尊敬的哲学家的思想旨趣拉开距离,巴赫金将形式论学派对艺术的理解界定为“材料美学”,带有显著的“原始主义”与“几分虚无”。有别于梅德维捷夫,巴赫金在四年之后并未为完成指定任务而站出来反对这样的视界,却给予日尔蒙斯基与托马舍夫斯基的作诗法研究高度评价。

C.爱默森在其简约的梳理中特别提示:在20世纪二十年代末,巴赫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问题》(1929)这本专著本身就带有“形式主义的”任务。它明确地将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某些方面(道德哲学、神学、畸形心理、大俄罗斯沙文主义)的阐说排除在外。巴赫金将这些文学外的话题放在一边,将自己的注意力聚焦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中话语的分析上。带着这样的目的,他提出对小说话语加以系统化,其系统被分层与细化的程度并不亚于雅各布森那些表格(在1929年的版本里,这个表格收入该书第2 编第1 章(小说语言类型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话语㉔)。依巴赫金之见,发出的话语,原本意义上的话语,要到它被发送至另一个已然开放而准备接受的意识(或者,在其在场时已然诞生的意识),才会存在。巴赫金“复调说”的胆识在于这样一种设定:话语确实能创造出不受控制的、自由发展的“生命”,这生命只是由小说家给出,它却是被主人公们作为他们自己生命的生命、未完成的生命来感觉的。主人公是由作者为使读者惊奇而创作出来的,主人公们能应答、能反抗。长篇小说的复调,——巴赫金认为这是话语领域里真正的哥白尼革命,——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最精彩的形式上的手法。

从C.爱默森这番梳理中,不难发现,今日国际斯拉夫学界在更为细致的清理中已经观察到:巴赫金与形式论学派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对立对峙,巴赫金当年对形式论学派的理论与实践其实是一种有批评、有反对,同时也有借鉴、有吸收的复杂交集。

无独有偶。《巴赫金与俄罗斯形式论者:一个未被察觉的交集》(2017)正是著名的巴赫金研究专家、俄罗斯科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叶琳娜·波波娃一篇文章的题目。该文针对的是上世纪最后二三十年里国际“巴赫金学”中一个颇为流行的现象:“巴赫金VS 形式论者”这一方法论上的对立,在一些学者笔下被激化到不可逾越的地步,它要求研究者做出非此即彼的抉择:谁要是“等距离地’援引形式论者和巴赫金的著作,谁就会被认为是专业上不在行,或者是专业上的温情。叶琳娜·波波娃则主张,应当历史地直面巴赫金同形式论派的真实关系,要厘清事件的历史现实性。㉕

作为俄罗斯科学院版《巴赫金文集》第四卷第2 册《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拉伯雷与果戈理(话语艺术与民间笑文化)》(2010)的编选者,叶·波波娃基于对巴赫金的文章《拉伯雷与果戈理》(1940,1970)写作史的梳理,基于对相关档案资料的检阅,发现了在对果戈理小说诗学特征的解读上巴赫金同艾亨鲍姆的交集:

巴赫金和艾亨鲍姆之后的其他研究者一样,从曼德尔施塔姆的书中,找到了对拉伯雷的语言和果戈理的语言进行比较分析的例子,这里运用的不是原始实证方法,而是严格的形式论诗学概念体系。巴赫金的一系列研究尤其关注语言游戏的声音手法、面部表情和声音手势。在建立他自己的果戈理风格概念时,巴赫金不曾完全摆脱“形式主义方法”的理论。㉖

经过一番悉心清理与论证,叶·波波娃明确指出,20世纪30年代与40年代,巴赫金在其小说研究里描述长篇小说话语“对话关系”的形成过程中运用的一个关键概念“多语”(杂语),就是巴赫金当年吸收形式论学派思想成果的一个例证,在这之前,艾亨鲍姆已经运用“多语”(杂语)概念而将拉伯雷风格和果戈理风格问题理论化。

四、作为人文科学独特认知路径的“对话”

作为潜心于“文化哲学”理论建构的大思想家,巴赫金的“对话论”或“对话主义”不仅体现于他对具体的长篇小说话语“对话关系”的探讨,体现于他对多声部“复调小说”理论的构建,还体现于他对人文科学独特认知对象、独特认知路径的深度思考。“对话论”的一个起点就是“对话”与“独白”之对立。这一对立,缘起于巴赫金对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这两种知识形态在认知路径上的区分:

巴赫金在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之区分上提出独白与对话这一对概念,而使得对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这两者之区别的理解得以丰富起来。自然科学被巴赫金界定为独白型知识形态,人文科学呢——则被界定为对话型知识形态。前者的独白性在于,“人以智力对物进行观察而表达对这物的看法。这里仅仅有一个主体——在认知(在观察)而在言说(在表达的)主体。与之相对的仅仅是无声之物。自然科学认知是典型的“主体—客体”关系,人文科学认知是典型的“主体—主体”。因而,人文科学作为认知者同被认知的主体之相遇,乃是对话型认知形态。㉗

著名巴赫金专家、波兰格但斯克大学博古斯拉夫·祖尔科教授以其《巴赫金观点系统中的人文科学》(2016)一文,对巴赫金运用“对话论”探讨人文科学的特质与认知路径的思索进行了再检阅。

Б.祖尔科观察到,在何为人文科学对象的探讨上,巴赫金采取的是有别于狄尔泰的新视界。狄尔泰已经指出,人文科学也拥有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这就是文化作品里被体现出来的“精神”,诸如体验、表达、理解。巴赫金在狄尔泰之后继续深化人文科学之对象的探讨,他认为“精神”是不确定的,它要在文化作品里得以客体化。在巴赫金这里,人文科学的对象应是“有表达力而能言说的存在”㉘。

人文科学——研究人及其特性的科学,而不是研究无声之物与自然现象的科学。人带有其人的特性总是在表达自己(在言说),也就是在创建文本(即便是潜在的)。举凡人是在文本之外而被研究,不依赖文本而被研究,这已不是人文科学(而是解剖学、生理学以及其他的学科)。㉙

这也就是说,在巴赫金视阈中,人文科学的对象就是在创建各种各样文本的人。文本在这里至关重要,它成为人文科学的第一性现实。由此看来,人文科学远非直接同“精神”打交道:文学家、史学家、哲学家与“精神”之间的关联,总是经由特定人在特定时刻所创建出的文本来荷载。

精神(自己的或他人的)不可能作为物(自然科学之直接的客体)而得以提供,只能以符号性的表达而得以提供,在为自己也为他人的文本中而得以实现。㉚

质言之,人文科学所考察的正是人的“精神”之“文本”的表现。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便可以理解巴赫金为何将人文科学称为“语文科学”㉛。这一界定,显然是从另一维度强调:文本实则是人文思维的根基。

经由人文科学的对象是人的“精神”之“文本”这一界定,巴赫金实则是以“语文科学”的维度来深化狄尔泰将人文科学看成“精神科学”的定位,而强化人文科学的科学品格,这是对狄尔泰思想的继承与发展。

这一继承与发展更体现于巴赫金在人文科学认知路径上的探讨:以狄尔泰之见,人文科学的路径是“理解”。文化作品不可重复,它总要被赋予个性。它由清一色的特例构成,任何“普遍性”都无法对它们加以“解释”。阐释学理应成为人文科学的基本方法。巴赫金则接着狄尔泰的“理解论”往下说,提出其“对话论”:

在进行解释时——仅仅存在一个意识,一个主体:在进行理解时——则存在两个意识,两个主体。对客体不可能有对话关系,因而解释已失去对话元素(除了形式—修辞学上的)。理解在某种程度上总是具有对话性。㉜

波兰学者再次观察到巴赫金理论建构的一个特征:善于把重要的理论范畴具体化。在这里巴赫金是用语文学的维度来转换狄尔泰的范畴。在Б.祖尔科看来,甚至都可以来谈论巴赫金的学术思维带有独特的语文学化特点:巴赫金善于用语文学精神来对基本哲学范畴进行再阐释(人文科学的对象——“能言说而有表达力的存在”;人者——“亦即能表达自己(能言说)者也”;人文科学——“语文科学”;解释——“独白性的关系”;理解——“对话性的关系”,等等)。㉝

可见,“对话”与“独白”,“对话性关系”与“独白性关系”这些“对话论”基本思想也被巴赫金运用于他对人文科学同自然科学在认知路径上的区分。

那么,有自己的认知对象,有自己的认知路径,也具有独立科学品格的人文科学,同自然科学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呢?在堪与自然科学并列之际,人文科学同自然科学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界限吗?Б.祖尔科在其对巴赫金理论体系的梳理中发现巴赫金对此是予以否定的。这里的问题,也不仅仅在于现实中已经发生一些量化的(数学的)方法对人文科学的入侵。

以巴赫金之见,在以人为主体的文化世界中的任何现象,都可以置于物与个性、客体与主体这两极而加以考量。包括文本在内的任何对象,都可以被置于这两个向度中的一个而得以研究。物与个性——正是两个极、两个向度,而远非静止不动的、实体性的立场。

一旦接近个性这一极,文本便在其中被人格化——以巴赫金之见——便会听见个性的声音;一旦接近物这一极,文本便得以物体化,物化。在第一种(人格化)情形下,我们要做的事是以对话性态度看取文本,人文科学所致力的正在于此;在第二种(物化)情形下,则是以独白性态度看取文本,而把文本变成无声之物。㉞

波兰学者看出,不论是致力于文本的人格化,还是倾心于文本的物体化,巴赫金都没有截然否定,只要它们守持住自己的界限。结构主义倾心的“文本解剖学”,将文本物体化,其实是对实证主义科学模型的延续。这种“文本解剖学”,完全正当合理,只要它守持在自己的界限里,而并不去奢望成为对于事物之完整的、完满的认知。这不禁令人回想起巴赫金当年对于形式论学派根本立场的批评:形式论者的“材料美学”在一些局部性问题上是有理而正确的,在话语创作的某些“技术性”层面的分析,是有理而正确的,但不可能成为整个文学作品理论。文学作品不仅有其外在的物质层面,还含有非物质性的审美客体。

通过检阅巴赫金在文本的人格化与文本的物体化这两个向度上的态度,Б.祖尔科的梳理已然直面巴赫金对人文科学之“准确性”的思考:巴赫金继续推进,将在“物与个性”这两个向度上考量文本的潜能同人文科学的“准确性”关联起来,并由此提出人文科学更有对“深度”的追求。“准确性”是对文本进行描写的目标:在其“材料的”、物的现实这一维度上进行描写。它要求的是物与其自身的吻合。“准确性”实则为“实践上的把握”所需。“深度”则是文本之涵义的、表达力的、“个性的”层面所具有的特征。“深度”原本就是人文科学的突出标记。㉟

经由这番清理,波兰学者对巴赫金有关人文科学的“准确性”的思想作出相当到位的阐说:在文学批评、文学研究这样具体的人文科学话语实践里,“准确性”,一如在数学学科里人们对之理解的那种准确性,只是在对文本之“物的”层面进行描写时才有可能,且是适当的。人文领域里的文本,诸如诗、小说这样的文学作品以及绘画、音乐这样的艺术作品,其文本的价值涵义方面则不可能领受“准确的”描写,“因为它是不可能被完结的,而且它也不会与其自身相吻合(它是自由的)”。㊱

结语

在巴赫金的概念场中来理解“多声部对话”,就会看到,巴赫金的“对话”实则是多声部相应和之关系中的“对话”,是具备文化哲学品位的“对话”;巴赫金的“对话论”是在同“形式主义”与“结构主义”对话这一具体的历史语境形成的;巴赫金“对话论”的思想史价值则在于它能阐明“对话”是人文科学独特的认知路径。

注释:

①Г.弗里德连捷尔、Б.梅拉赫、В.日尔蒙斯基:《巴赫金著作中的诗学与小说理论问题》,载《俄罗斯学者论巴赫金》,周启超编选,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5~38页。

②周启超:《“巴赫金学”的一个新起点》,《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4期。

③⑧⑰瓦列里·秋帕:《共识性对话》,刘锟译,《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原文题目中的согласия一词有“同意、和谐、共识、相应和”等义项,在巴赫金理论体系中宜译为“相应和”。

④Бахтин М.М.,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В 7 т.М.,1996-2002.Т5,С.336.

⑤⑦Бахтин М.М.,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В 7 т.М.,1996-2002.Т5,С.332.

⑥⑪⑫Бахтин М.М.,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В 7 т.М.,1996-2002.Т5,С.364.

⑨⑮Бахтин М.М.,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В 7 т.М.,1996-2002.Т5,С.302.

⑩Бахтин М.М.,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В 7 т.М.,1996-2002.Т6,С.108.

⑬Бахтин М.М.,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В 7 т.М.,1996-2002.Т5,С.353.

⑭Бахтин М.М.,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В 7 т.М.,1996-2002.Т2,C.156.

⑯Бахтин М.М.,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В 7 т.М.,1996-2002.Т5,С.362.

⑱⑳加林·吉汉诺夫:《在不同的学科之间自由地游弋》,周启超译,《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

⑲瓦·柯日诺夫:《巴赫金与其读者·思索及部分的回忆》,《对话·狂欢·时空体》1993年第2-3期。

㉑“巴赫金圈子”指的是20世纪20年代,比巴赫金更为知名的几位同事:语言学家瓦列京·沃洛希诺夫(1895—1936),文学批评家巴维尔·梅德维捷夫(1892—1938),与古典作家研究者、文学形式理论专家里沃夫·蓬皮扬斯基(1891—1940)。

㉒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ной критики:советская и постсоветская эпоха Под ред.Е.Добренко,Г .Тиханова М.НЛО,2011,С.220.

㉓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ной критики:советская и постсоветская эпоха Под ред.Е.Добренко,Г.Тиханова М.НЛО,2011,С.222.

㉔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问题》,列宁格勒:激浪岀版社1929年版,第127页。

㉕㉖伊琳娜·波波娃:《巴赫金与俄罗斯形式论者:一个未被察觉的交集》,郑文东译,《社会科学战线》2019年第5期。

㉗㉝㉞㉟博古斯拉夫·祖尔科:《巴赫金观点系统中的人文科学》,周启超译,《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4期。

㉘㊱Бахтин М.М.,Эстетика словесного творчества.Москва:Искуство,1979,С.410.

㉙Бахтин М.М.,Эстетика словесного творчества.Москва:Искуство,1979,С.285.

㉚Бахтин М.М.,Эстетика словесного творчества.Москва:Искуство,1979,С.284.

㉛Бахтин М.М.,Эстетика словесного творчества.Москва:Искуство,1979,С.363.

㉜Бахтин М.М.,Эстетика словесного творчества.Москва:Искуство,1979,С.289~2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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