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橱中人的对话》中的残障书写
2021-02-08吴兰香
摘要:当代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的短篇小说《与橱中人的对话》以第一人称口吻,讲述了一个“老婴儿”的悲剧故事。从残障研究的视角来看,他的不幸并非源于先天缺陷,而是家庭和社会共同影响的结果。就家庭层面而言,母亲一手营造的封闭性成长环境造成叙述者的“言语信息”和“态度”两种认知能力严重受损,产生心理障碍。就社会层面而言,在工作场所遭遇的“态度性”阻碍打击了他融入社会的信心,导致他更加畏惧人际交往,不敢正常参与社会生活。因为被社会边缘化,缺乏安全感,渴望变回婴儿的叙述者最后躲进衣橱不愿出来,成为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从“老婴儿”到“稻草人”再到“橱中人”,小说揭示了残障背后的非个人因素,揭示了残障人士受限制、被排斥的社会境遇。
关键词:伊恩·麦克尤恩;《与橱中人的对话》;残障研究;边缘型人格障碍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分類号:16747089(2021)06012608
基金项目:2017年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伊恩·麦克尤恩小说中的都市边缘人研究”(17WWB004)
作者简介:吴兰香,博士,东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一、引言
在当代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中,有多个关于儿童或青少年的故事。《与橱中人的对话》即是其中一篇。故事的叙述者是一个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老婴儿”。在出生后的17年里,他母亲一直把他关在家里,把他当小婴儿养育,不给他成长的机会。离开母亲后,他曾进过收容所,在餐馆打过工,在监狱里住了一段时间,最后躲进房间的衣橱再也不愿出来,成了一个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无论在与母亲共同生活的家庭环境里,还是在离开母亲后的社会空间中,叙述者一直游离于正常社会生活之外。从残障研究近些年来,残障研究(Disability Studies)在国内学术界逐渐受到重视。人民出版社推出的“残障与发展系列译丛”第一批项目包含五本译著,分别是2015年出版的《〈残疾人权利公约〉研究:海外视角(2014)》《残障:一个生命历程的进路》《残障人士社会工作》,2017年出版的《探索残障:一个社会学引论》和《残障与损伤:同儿童和家庭一起工作》。就英文单词Disability的译法而言,有学者译成“残障”,也有学者译成“残疾”。一字之差,指向性却大不相同。“残障”强调的是社会对一个群体的限制性影响,而“残疾”则有明显的医学意味,突出受到损伤者的个人不幸。本文参照“残障与发展系列译丛”的称谓,采用“残障研究”这一译法。的角度来分析这个故事,可以看出:在成年之前,长期的婴儿式养育导致叙述者认知能力受损;进入社会之后,排斥性的生存环境让他对人际交往心生畏惧,并最终走向自我封闭。
残障研究始于20世纪60年代末。在2018年推出的第三版《诺顿理论与批评选集》中,“残障研究”出现在“21世纪理论导图”中,作为“生命政治学”的一个子项,被列为新兴研究热点。该研究源于残障人士争取同等权利、同等机会和社会包容的诉求,“其目的是确保自己做人的尊严和受尊重的权利,其途径是把基本人权和具体的目标如享受教育、就业、住房和交通权等联系起来。”Adams R, Reiss B, Serlin D, “Introduction”, in Adams R, Reiss B, Serlin D, Keywords for Disability Studies,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2015, p.21.20世纪80年代,残障研究的社会模式在英国学术界兴起,并很快传到世界各国。在社会模式出现之前,对残障的研究主要局限于医疗模式,强调病理治疗,“认为残障是内在现象,因此,有缺陷的人需要修复。”Rogers C,Intellectual Disability and Being Human: A Care Ethics Model, London: Routledge, 2016, p.27.换言之,在先前的认知中,残障人士被看作有缺陷的人,身体或心理都不如正常人,或者说不属于完整意义上的人。随着研究的进一步推进,从事残障研究的学者们“开始把残障视为一种体现差异的形式,以便像研究种族、性别、民族和性一样进行研究。”Adams R, Reiss B, Serlin D, “Introduction”, p.21.就医学界常用的术语“精神障碍”而言,普莱斯认为,应该用“心理/社会残障”来代替“精神残障”,因为前者突出了社会环境的作用和影响。“心理/社会残障”这个说法“不仅包括疯癫状态,而且包含各种认知障碍和智力障碍”。Price M, “Defining mental disability”, in Davis L J,The Disability Studies Reader, London: Routledge, 2013, p.305.就《与橱中人的对话》中的叙述者而言,他的心理问题不是“由于个体在病理学上的异常或‘缺了什么东西’”,Adams R, Reiss B, Serlin D, “Introduction”, pp.21-22.而是受家庭、社会影响的结果。本文将从残障研究的角度,对主人公的经历进行分析,以揭示残障人士在当代社会的遭遇和困境。
二、认知能力受损的“老婴儿”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在身体上已经成年,但在心理上仍然停留在婴儿阶段的悲剧性人物。他在单亲家庭长大,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为了让儿子永远依赖自己,顺从自己,永远做一个柔弱的儿童,叙述者的母亲强行中断了他的自然成长过程。她人为地让他“一再重复生命中的头两年”,让他做了17年的“老婴儿”。[英]伊恩·麦克尤恩:《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潘帕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125-126页。显然,他的母亲没有把自己的孩子看作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视其为满足自己育儿欲望的对象,为他的人生悲剧埋下了种子。这种把孩子看成附属物,剥夺其决定权的做法类似于西方历史上早期的亲子关系。在古罗马时期,儿童被视为家长的私有财产。当时,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权力很大。他拥有对自己儿孙的绝对控制权,只要他在世,不仅他的儿子要听他的话,他的孙子乃至孙子的后代都要按照他的旨意办事。这一时期的父亲“不仅有权享受儿子提供的所有服务,名正言顺地获得儿子的所有财物,就好像那些东西是来自奴隶的供奉一样,而且对他的人身自由具有绝对的控制权。他可以把任何一种残酷的刑法加在他的身上,可以用正式的卖身契像卖奴隶一样把他卖掉。”不仅如此,古罗马时期,父亲甚至可以随时夺取自己孩子的性命,而不用担心受到任何惩罚。当时的普遍看法是,“杀死自己的孩子不是谋杀,不是犯罪行为,只是父亲在行使自己享有的法律权利”。Hadley J, Wheeler A, Baldwin S, Introduction to Roman Law, New York: D. Appleton and Company, 1873, pp.119-120.可以说,在当时的社会,孩子只是父亲的私有财产,完全仰仗于他,任凭他处置。在当代西方社会,虽然没有一个国家的法律会允许父母以这种方式伤害自己的孩子,但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不顾及孩子的自身特点,不尊重孩子的成长规律,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塑造孩子甚至管控孩子,这样的家长为数不少。在长达17年的时间里,叙述者一直待在家中,被母亲当作婴儿来养育,这使他的认知能力受到了损害,原本可以正常长大的孩子变成了残障儿童。
美国心理学家加涅把认知能力分为五种:智慧技能、言语信息、认知策略、动作技能和态度。智慧技能指向程序性知识,以回忆从前习得的技能为基础;言语信息指向陈述性知识,需要学习者具备一些基本的言语技能;认知策略涉及学习者的注意力、学习、记忆及思维过程;动作技能涉及对子程序和整体动作的记忆,主要依靠重复练习来实现;态度则指向改变个体行为选择的内部状态,模仿是最可靠的方式。[美]加涅:《学习的条件和教学论》,皮连生、王映学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65-66页。对于故事中的叙述者而言,他的这五种能力都异于普通人,在言语信息和态度两个方面受损最为明显。
一方面,长期的婴儿生活严重影响了叙述者的语言习得和表达能力,他不仅无法获得陳述性知识,而且无法与周围的人正常交流和沟通。在故事中,叙述者告诉前来探望的社工,“我到18岁才学会正常说话。我没上过学,她让我待家里,因为学校是个野地方。”[英]伊恩·麦克尤恩:《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第124页。18岁之前,家庭是他唯一的生存环境,他所处的“社会环境使他丧失了表达自己的能力。”Koch C M, “When you have no voice, you don’t exist? Envisioning disability in David Smalls stitches”, in Foss C, Gray J W, Whalen Z, Disability in Comic Books and Graphic Narratives,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16, p.32.对于这个既不会思考又不会表达的巨婴来说,与人交流远远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就像他对社工说的那样,他“更愿意躺在地板上,自顾自地咿咿呀呀”,[英]伊恩·麦克尤恩:《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第125页。而不是和别人正常交流。所以,在坐牢期间,他愿意和又哑又聋的狱中室友相处。只有在这个说不了话也听不见他说话的聋哑人面前,他才能自由地展现自己,把自己婴儿般的话语一股脑地倾泻出来,以表达情感。他非常清楚,自己说的所有一切,都不会被这位聋哑人笑话。
另一方面,叙述者的母亲努力阻止他长大,使他无法接触外面的世界,也没有机会通过模仿他人、向他人学习来改变自己的行为和状态。“婴儿需要环境来塑造他们的感觉处理过程,但他们也需要通过与其他人的互动来发展主体间性能力”。Savarese R J, “Cognition”, in Adams R, Reiss B, Serlin D, Keywords for Disability Studies,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2015, p.126.但叙述者自从出生之日起就没怎么出过门。生活在一个封闭空间中,他无法与他人互动;除了自己的母亲,他也没有其他的模仿对象。遇到变故时,他不知道如何应对,本能的反应是重复以前的动作,也就是婴儿特有的行为方式。17岁那年,母亲突然在晚上频繁外出,与修车行老板约会,把他一个人留在家中。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坍塌了:“我开始犯头痛病。然后就是那一次次抽风,特别是她准备好要出门的那些夜晚。我的腿和胳膊完全不听使唤,舌头也自作主张,像是长在别人身上。真是一场噩梦。一切都变得像地狱一样黑暗。醒来时,妈妈已经走了,我一身屎尿躺在黑屋子里。”[英]伊恩·麦克尤恩:《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第126-127页。他企图以婴幼儿般的无助让母亲回头,用软弱、病痛来赚取关注和同情。但事与愿违,他这么做的后果只是换来母亲更加强烈的厌恶。
儿童阶段在个体的认知能力培养过程中非常重要。美国精神病学家、心理学家埃里克森指出,学习各种技能“既能让儿童体验身体技能和文化意义,又能让他们感受功能愉悦和他人尊重,人生中的诸多环节在每一步都有助于儿童形成更为现实的自我认知。这样的自我认知会慢慢变成一种信念,即,每一步卓有成效的学习都将导向一个可触可摸的未来,而且,在一定的社会现实条件下,将成为一个具有清晰轮廓的自我。在每一步,成长中的儿童一定会获得一种深刻的现实感,一定会意识到,他那独一无二的掌控体验(他的自我形成过程)是集体身份当中的一个成功变体,是与其所处的时空和生命周期相一致的。”Erikson E H, Childhood and Society, London: Paladin Grafton Books, 1987, pp.211-212.也就是说,在儿童的成长过程中,不断学习,不断获得肯定,从一个小进步走向另一个进步,这些对于儿童的自我认知及后来的融入社会非常重要。在故事中,叙述者的母亲不仅没有为自己的孩子提供学习的机会,让他在人际交往和互动中学会融入社会,反而人为隔断他与周围人的联系,阻止他学习各种技能,导致他的认知能力受到严重损害。
缺乏社会交往,在高度同质化的环境中长大,叙述者逐渐对开放空间产生畏惧,对封闭空间产生隐形依恋。如伦理学家诺丁斯所言,当一个人(Human Being)与周围所有人切断联系后,这个人活得既不像人(Human),也谈不上什么存在(Being)。这也是叙述者对自己生活状态的总结。当社工询问他如何长成大人时,他坦率地回答:“我从来没学会过。我得伪装。所有你感到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却必须刻意去做。每时每刻我都在盘算,仿佛置身于舞台。”[英]伊恩·麦克尤恩:《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第125页。可以看出,叙述者的认知能力严重受损,他从来没有像一个普通成年人那样活过。虽说他被母亲逼着在两个月里快速成长,但这种畸形的催长注定导致他异常怀念婴儿生活。表面上,他拥有成人的面孔,内心却始终停留在婴儿状态。
三、被关进烤炉的“稻草人”
联合国于2008年颁布的《残疾人权利公约》进一步明确了残障的社会维度。公约提到,残障是“残障个体与态度性和环境性阻碍之间相互作用的结果,这些阻碍限制了他们与其他人一起在平等的基础上,充分且有效地参与社会生活。”Adams R, Reiss B, Serlin D, “Introduction”, p.37.“态度性”指向周围人与残障个体打交道的方式,“环境性”强调社会习俗、社会制度和环境结构等因素在残障人士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在《与橱中人的对话》这个故事中,“态度性”阻碍成了打击叙述者的自尊和自信,妨碍他参与社会生活的主要原因。
母亲再婚三个月之后,叙述者被送到了一个类似收容所的地方。这个收容所代表了一个容纳差异的理想社会。在这里,负责人史密斯先生教他识字,跟他一起读《霍比特人》;纠正他的发音,让他跟着音乐跳舞;还教他画画,按照自己的内心感受来画。这个微型社会让他感觉安心、开心,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了希望。在这里,他觉得自己融入了这个群体,因为“一个公正的、充满爱意的、重视伦理的社会不会排斥任何人,不会边缘化任何人,也不会压迫任何人。”Rogers C, Intellectual Disability and Being Human: A Care Ethics Model, p.42.遗憾的是,他不能一直待在那里。按照收容所的规定,所有的孩子到了21岁都必须离开。离开收容所这个特殊的环境,真正进入社会之后,叙述者真真切切地体验了“态度性”阻碍。
在西方人的观念中,自主(Autonomy)是道德行为的起点,为个体享受“广泛的政治权利、法律权利、公民权和人权提供了广泛的基础,并为个体抵抗外部势力或权力机构对其生活的强制性干预提供了哲学基础。”Agich G J, Dependence and Autonomy in Old Age: An Ethical Framework for Long-Term Car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1.然而,这种对自主状态的理想化追求导致了可悲的政治后果。如果用自主作为准绳来衡量一切,“但凡不符合自立、智性、有思想、理性、客观、普遍、可控、公共、公正、有经济能力等标准的人,都被认为是不同的,是偏离常规的。其后果便是边缘化,便会被信奉共同美德的众人排斥在外。”在社会生活中,无论是因为身体状况而无法正常工作,还是因为认知能力或者智力水平而显得与众不同,残障人士常常“被认为与理想中的自治自立的人相差甚远,或者偏离常规,其结果便是他们的被污名化。”Malmsten K, “Basic care, bodily knowledge and feminist ethics”, Medicine and Law, vol.19, no.3(2000), pp.619-620.这也是故事中叙述者的遭遇。
叙述者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伦敦的一家酒店做清洗工。在这里,他受到了酒店大厨的欺压。这个大厨不叫他的名字,只称他为“稻草人”,还故意克扣他的工钱。“稻草人”这个称呼隐含着对他人智商的蔑视、对他人人格的侮辱。在大厨眼中,叙述者是个胸中无货、徒有外表、一击就倒的可怜虫,一个没有能力、任人摆布的摆设。在一个习惯了以智力高低来评判他人的社会中,“智力水平没达到一定标准的人不被看作完整的人”。Gabbard D C, “From changelings to libtards: Intellectual disability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and beyond”, in Hall A,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Literature and Disability, London: Routledge, 2020, p.100.把叙述者叫作“稻草人”,便是明显的划界行为,在以大厨为首的“正常人”与叙述者这个“稻草人”之间划出了清晰的界限,从而把叙述者从普通人的行列中驱逐出去。
如果说用蔑视的口吻把叙述者称为“稻草人”是不尊重其人格的歧视行为,那么,接下来的身体虐待则是明确无误的暴力伤害和排斥行为。因为叙述者不愿随波逐流,不愿跟别人一样附和大厨,更不愿接受“稻草人”这个称呼,于是,这个“被认为有智力缺陷的人发现自己被降到了社会的最底层”。Gabbard D C, “From changelings to libtards: Intellectual disability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and beyond”, p.100.他被逼着干厨房里所有的脏活,被逼着把所有的锅都刷上三遍。当这些惩罚仍不足以让叙述者对大厨俯首帖耳时,大厨直接把叙述者关进了烤炉。第一天他把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关在烤炉之中长达五个小时;第二天又把他关在里面六个小时,而且还把烤炉开到了最低挡。被关在里面的叙述者饱受折磨,他“感到炙烤的火热穿透我的鞋,烧到脸上,直冲鼻孔。汗水淋漓而下,每一口空气都灼痛喉咙。我没法捶打炉壁,因为烫得不能碰。我想尖叫却不敢吸气。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因为我知道脓包脸能把我生烤了。下午很晚的时候他把我放出来。我几乎不省人事。”[英]伊恩·麦克尤恩:《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第134页。大厨如此残忍地折磨叙述者,显然没有把后者当作享有充分自主权、值得尊重的人来看待。这种“活烤”他人的行为既显示出他对残障人士的恶意与凶残,也突出了他作为健全人凌驾于残障人士之上作威作福的霸凌心态。从语言伤害到身体折磨,大厨从一开始就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善意。作为一个“起码”的“正常人”,[英]伊恩·麥克尤恩:《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第132页。他以取笑、欺负和伤害叙述者为乐,他的态度阻碍了叙述者“与其他人一起在平等的基础上,充分且有效地参与社会生活。”Adams R, Reiss B, Serlin D, “Introduction”, p.37.
烤炉事件之后,叙述者离开了酒店,开始另找工作。但此时的他“已经不那么踌躇满志了。”[英]伊恩·麦克尤恩:《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第135页。他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忍受伦敦。每天早晨,他都不愿起床,只想缩在被子里,什么也不干。他开始怀念从前那种被安排的生活,幻想着延续从前那种婴儿般的生活。酒店的工作经历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他“不想见任何人,再被叫成稻草人”。[英]伊恩·麦克尤恩:《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第138页。此时的他处于一种非常脆弱的心理状态。在私人空间里,他觉得很放松;在公众场合,他紧张不安,怕被人瞧不起,怕受到排斥。正如普莱斯所言,“心理/社会残障在社会环境中可能表现得很明显,有时甚至以难以预料的方式显现出来。”Price M, “Defining mental disability”, p.304.正常情况下,出去工作都要和人打交道。如果同事不够宽容,不够友好,那么对于叙述者这样在人际交往方面存在问题的人来说,他人的歧视或者谩骂可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更深地陷入自我封闭中。因为害怕在工作中再次受到侮辱和伤害,他对外出工作心生畏惧,只得靠小偷小摸勉强度日。多次被抓后,他被判了三个月的监禁。
除了在收容所学到的一点皮毛,叙述者几乎没什么生存技能。没有人教他如何应对生活中的不如意,也没有人告诉他,一个人的适应能力是在不断地经历痛苦中磨炼出来的。当他的自信心在第一次工作中遭到重创后,他变得像雷姆茨玛所说的那样:“人丧失心灵的坚韧感,他崩溃,被击得粉碎。这样说来,自我形成过程被否认。人又成为他所曾是,回到了他过去试图逃避的状态,人成了一种没有中心的生命,毫无抵抗能力地面对外部世界的险恶现象。”[德]雷姆茨玛:《信任与暴力:试论现代一种特殊的局面》,赵蕾莲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44页。刚从收容所出来时,他曾满怀希望,准备迎接不同的人生。烤炉事件之后,他又缩了回去。在内心深处,他一直希望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能够像婴儿一样受到庇护,不用面对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
四、躲在衣橱里的残障人士
出狱之后,叙述者在别人的帮助下在工厂里找了个工作,然后就住进了阁楼。虽然工作地点噪音大,他不需要和任何人说话,但是他内心深处一直渴望回到和母亲共处的安静的家。慢慢地,他躲进了衣柜。“自从经历过烤炉后,我就想要被包纳起来,我想要变小。我不要这样的噪音和周围所有这些人,我想要摆脱这一切,在黑暗里。”有一天,他甚至从婴儿车里偷了一块毯子,为的是要和那个婴幼儿的世界“建立某种联系,来感觉自己并非完全与之隔绝。”[英]伊恩·麦克尤恩:《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第142-143页。一个人躲在衣橱里,他可以把现实世界挡在外面,可以尽情重温婴幼儿阶段的美好时光。况且,衣橱这样一个“再现子宫那种幽闭黑暗环境”Sumera A, “Woman and authority in Ian McEwans ‘Conversation with a Cupboard Man’ and its film adaptation”, Text Matters, vol.1, no.1(2011), p.128.的处所可以让他体验身处母亲子宫的感觉——黑暗但温暖,不必担心受到外界的伤害。在橱柜中放入偷来的婴儿毯子,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更是起到了强化氛围的作用,让他觉得自己真正回到了渴望已久的生活环境,让他相信自己仍是一个小婴儿。这种自我封闭和自我监禁的行为“代表了他的一种不可避免的冲动,那就是把自己推进子宫般的、能把他包裹起来的安全地带,来逃避因为更多的被牺牲、被拒绝和被贬低所带来的沮丧。”Moghadam N S, Termizi A A, “The grotesque body in Ian McEwans short stories”, Nordic Journal of English Studies, vol.16, no.3(2017), p.49.叙述者的这种反应,在一些临床精神病学者看来,正是边缘型人格障碍的临床表现。这种人格障碍的病理特征是退缩到一种强烈的曾在儿时体验过的情绪状态中。具体来说,这种病症属于“虐待和遗弃儿童”模式。这类患者往往在小时候经历过遗弃和虐待,他们对人际关系的理解是“别人都心怀恶意,不能被信任。他们会抛弃你或惩罚你,尤其是当你和他们关系亲近后。”Arntz A, Klokman J, Sieswerda S, “An experimental test of the schema mode model of 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 Journal of Behavior Therapy and Experimental Psychiatry, vol.36, no. 3(2005), p.227.就像故事中的叙述者一样,这类病人生活在不安和绝望之中。他们内心渴望安慰,渴望获得友谊的滋养,但他们又十分害怕跟别人接触。
因为认知能力受损,因为缺少关心、引导和支持,叙述者在经历了种种挫折之后,开始了自我放逐之旅,一心只想爬回儿时的摇床。应该说,短暂的成人之旅让他深切感受到了自己的不同,在内心深处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挫折感和羞耻感。这种感觉让他更难融入社会,更难与别人沟通和交往。他想回到婴儿状态,甚至退回母亲的子宫里。他不愿面对现实,只想藏起来,渴望“回到与妈妈的共生联合体中,渴望回到妈妈的子宫中,回到这个隐蔽的安全地带。”他渴求一种婴儿般的被保护感,渴望再次体会与妈妈合二为一的美好状态,因为“妈妈代表着不见光亮的洞穴,里面包含着意识存在之前的所有一切。”Ayers M Y, Mother-Infant Attachment and Psychoanalysis: The Eyes of Shame, London: Routledge, 2003, p.82.这就是为什么他在第一次被大厨关进烤炉后,竟然心里盼望着能再次被关进去,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在坐牢期间竟然喜欢监狱生活。
第一次被关进烤炉之后,密闭的烤炉让他想起了以前那个被爱包裹的家;而在烤炉里感受到的温暖与窒息的感觉,让他想起了妈妈营造的温暖而窒息的家。第二次被关进烤炉时所受到的折磨,那种几乎不能呼吸的痛,似乎在提醒他被媽妈抛弃后的痛不欲生的感觉。在解释烤炉与家庭的关系时,叙述者直言:“我第二次进去清理炉子时,其实内心里盼着被关起来。我如此期盼却不自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想要受挫。我想要待在一个出不去的地方。这种想法藏在我心底。”[英]伊恩·麦克尤恩:《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第137页。如他自己所言,这是他“内心的需要”。[英]伊恩·麦克尤恩:《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第137页。长期生活在烤炉一样的密闭空间里,他难以接触外界的新鲜空气,对于空气中可能损害身体健康的杂质,他也失去了免疫力。对他来说,烤炉是一种诱惑,又是恨意萌生之处,就像那个回不去的家一样。这样的空间既吸引他,又让他从心底里憎恶。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监狱是个很可怕的地方。但是在叙述者看来,监狱是个“有意思的地方”。[英]伊恩·麦克尤恩:《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第139页。对于习惯了被长期封闭的主人公来说,牢狱生活让他感觉熟悉、安心。当很多正常人都为失去自由而感到痛苦的时候,他却觉得在监狱里的三个月是他“离家以来最美好的时光。”他喜欢这种简单却有规律的生活,享受这样一种“安全感带来的深层愉悦”。住在监狱里,他不需要计划自己的行动,不需要担心一日三餐,不需要因为无钱交房租而发愁。这段时间让他感到又回到了不用为自己的衣食住行而操心的婴儿时期——“时间为我停滞,像是浮在湖面。”[英]伊恩·麦克尤恩:《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第141页。别的入狱之人急于回到外面的世界,他却一心想留下来,继续这种被别人安排和管控的状态。
叙述者终究没能融入社会。他不愿出去工作,不想和他人接触,不要和外部世界有任何关联。在数次受挫后,他躲进衣橱中,试图回到婴儿状态。埃里克森指出,“如果成人在性格中明显表现出习惯性的自我封闭和抑郁状态,那就意味着基本信任的不够强大对成人产生了终生的潜在影响。”Erikson E H, Childhood and Society, p.223.如果说17岁时被母亲抛弃这件事重重打击了他,让他产生了不信任感,让他陷于焦虑、不安甚至绝望之中,被大厨虐待则加剧了他对社会的不信任、怀疑和恐惧。当他所处的环境不能满足他对“关爱、教育、自尊、活动和友谊的需求”,转引自Rogers C, Intellectual Disability and Being Human: A Care Ethics Model, p.42.他便把自己关在黑暗的衣橱里,为自己营造一个可信任的小天地。
五、结语
“我们生活在由各种规范组成的世界里。我们每个人都竭力显得正常,或者刻意显得非比尋常。”Davis L J, “Introduction: Normality, power, and culture”, in Davis L J, The Disability Studies Reader,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2013, p.1.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偏离了某一个标准就意味着自己的与众不同,意味着一种不安全感。生活在母亲身边时,因为没有比较,叙述者察觉不到自己的与众不同,因此,他不会有不安全感,也不会为人际交往而烦恼。但在酒店工作时,他的自尊受到了重创,他参与社会生活的热情几乎被浇灭。因为母亲阻碍了他的正常成长,他成了一个认知能力受损的残障人士;因为在社会中不被接纳,他成了被边缘化被排斥的非正常人。这些经历让他一步步进入自造的婴儿世界中,并在其中越陷越深。
和同时代的其他作家一样,麦克尤恩倾向于把儿童问题置于社会变革的大背景下,通过儿童的视角来呈现社会状况,反映社会问题。《与橱中人的对话》用虚构的形式、夸张的情节让读者注意到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特殊人群。通过刻画那些被伤害、被扭曲的儿童或青少年个体,成人的不负责任和自我中心被放到聚光灯下展示出来;通过聚焦那些被边缘化、难以融入社会的残障人士,患病者的被污名化、社会环境的不友好、关心和支持的匮乏等一系列问题暴露了出来。就这一点而言,《与橱中人的对话》不仅反映了家庭在育儿问题上的误区,而且揭示出社会对特殊人群的不宽容和不友好。
〔责任编辑:沈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