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乡土经验的“非虚构”书写
2021-02-08高聪
摘 要:“非虚构”写作是盛行于新世纪文坛的一股文学潮流。其中,乡土经验构成了“非虚构”写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在梁庄》《冬牧场》《妇女闲聊录》等以纪实的方式提供了较为本真的乡村状况。“非虚构”写作改变了以往作家在书桌面前想象性的写作,它促使作家深入现实世界,通过田野调查发掘乡村社会的真实状态,使读者真实地感受到中国农村的悲与痛。新世纪乡土经验的“非虚构”写作有着极深刻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新世纪 “非虚构”写作 乡土经验
“非虚构”写作,顾名思义,是基于现实且用纪实的方法进行的创作。在中国的新世纪文坛上,“非虚构”写作涉及的题材比较广泛。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发生巨大变革,各种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给“非虚构”书写带来了巨大可能性,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出现了各种引人深思的“非虚构”作品。“非虚构”写作改变了以往作家在书桌面前想象性的写作,使作者深入现实世界,通过纪实的方式深入发掘种种社会现象,展现社会的诸种侧面。在这其中,乡土经验的“非虚构”书写在现代化日益推进的当今时代,凸显出独特的审美味道与现实价值。新世纪“非虚构”写作的乡土经验书写通常以实录的方式真实地还原新世纪以来农村的真实生活场景和农民所面临的现实困境。
一
乡土经验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具有丰厚的写作积淀。乡土文学主要以农村生活中的人、事、物、景为内容。在现代文学史上,乡土文学最早出现于20世纪20年代,鲁迅说:“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a鲁迅的乡土小说主要以审视的眼光书写乡土的落后与愚昧。鲁迅对乡土环境的态度被许多现代作家肯定并模仿,并由此形成了乡土文学。当然,在同时期,乡土小说也出现了像沈从文一样将乡村诗意化的作家,但是在启蒙文学背景下,沈从文的写法并未成为主流。随着时代的变化,乡土经验书写中出现了“荷花淀派”“山药蛋派”等,在农村题材小说创作的大潮中,乡土经验慢慢褪去了乡土气息,而代之以农村斗争和乡村政治。
新时期以来,乡土经验获得了更加多元化的表达。出现了诸如陈忠实、阎连科、韩少功、莫言等作家,其中,较具特色的是莫言。莫言将乡村经验魔幻化,为乡村经验增添了复合美学的严肃感、幽默感和滑稽感。虽然新时期以来乡村经验的书写走向了复杂化,但是面对越来越复杂的乡村经验书写,在城市化背景下,真实的乡村反而成为可以吸引读者的对象。贾平凹在《秦腔》的后记中写道:“只因我写的是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它只能是这一种写法。”b在这种情况下,新世纪乡土经验的“非虚构”写作可谓恰逢其时。
《人民文学》于2010年2月开设了“非虚构”专栏,之后陆续出现了“非虚构空间”“非虚构论坛”等,“非虚构”写作借此机会得到了蓬勃发展。其中,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受到了学界关注,它们以独特的方式还原了乡村的面貌,由于是非虚构的,所以被认为是精准的。李敬泽说:“非虚构作品的根本伦理应该是:努力看清事物与人心,对复杂混沌的经验做出精确的表达和命名。”c
二
乡土经验的“非虚构”书写主要表现在乡村问题的“非虚构”写作上。孙惠芬是一名长期关注底层的作家,她的《生死十日谈》最初发表于《人民文学》的“非虚构”专栏,这部作品真实地记录了辽南农村的自杀问题。作者通过表现不同角色的立场,反映出当下农民的精神状态和情感问题。孙惠芬的“非虚构”作品关注的是农民精神出路问题,她曾跟随“农村自杀行为的家庭影响评估与干预研究”课题小组,走访了两百多个自杀遗族,经过整合,将其糅合成十天的故事。“十日谈”将多个人串联在一起,更像是一部纪录片。城镇化与城市化、农村婚姻家庭关系、乡村留守老人等在作品中得到了纪实性的表现。作品充分证明了农村的问题不是物质而是精神的观点。作品描摹了真实乡村生活的景象,辽南的社会环境和真实的人名地名,每一个自杀事件都是真实存在的。梁鸿的《中国在梁庄》被看作是一部最有代表性的非虚构作品。它展现了最真实的中国乡村,直击中国“底层人民”的悲与痛。在这部作品中,农村自然环境遭到破坏,新农村的建设并未收到理想成效,成年人的婚姻在现实环境的压力下面临危机,留守儿童心理缺失,老年人养老遭遇困境……这些问题展现了中国农村在城市化过程中的巨大矛盾冲突。梁鸿在创作之初并没有把自己局限于某个文体,但因作品《梁庄》发表在《人民文学》的“非虚构专栏”,所以被学界冠上“非虚构”的标签。在梁鸿的《出梁庄记》中,农民由依靠土地生存改为以外出务工为主,为了获得更好的生活,村里的大量劳动力离开家乡,到各个城市打工赚钱。但因为没有学历知识和技术,只能以建筑工人、保安、小摊贩等底层工作为职业。梁鸿为了能写出最完整的梁庄,跑到梁庄人外出打工的城市,通过和大家的交流与自己的亲身经历展现外出务工者的生活和命运。梁庄两部作品都是在梁鸿大量走访和亲身经历的情况下完成的。为了能最大幅度地还原乡村的真实生活和精神状态,梁鸿在叙述时采用了多角度的方法,从不同层次展现梁庄的深层现实真相。用亲身经历的方式表现农村现实问题的严重性,大大增加了内容的可信性。此外,梁鸿还用录音记录下与村民访问的完整内容,运用口述实录,让村民们发出自己的声音。蔡家园用“非虚构”方式创作的《松塆纪事》,将目光聚焦到一个村子——松塆,揭露了农村发展的一系列问题。作者用口述实录的方法记录了从土地改革到改革开放之间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及其对农民命运的影响,呈现了农民对土地的诉求以及农民所经历的困难,这部作品用这样的方式对新中国发展的历史进行了回顾与反思。
“非虚构”写作在表现常见的乡村问题之外,还对乡村女性群体进行了聚焦。农村妇女作为底层弱势群体是“非虚构”题材重点关注的一部分。不同于城市女性的工作,农村生活中很多工作属于体力劳动,所以女性的弱势在乡村中显得更为明显。梁鸿的梁庄系列作品从女性自身角度出发,描写了村里妇女的“性压抑问题”,以及焕嫂子对人工流产的态度等。《婦女闲聊录》是女性作家林白采用“非虚构”方式创作的,在出版时被看作是记录体长篇小说,实际上,这部作品可以看作是一部“非虚构”写作。作者在后记中写道:“我听到的和写下的,都是真人的声音,是口语,它们粗糙、拖沓、重复、单调,同时也生动朴素,眉飞色舞。”d《妇女闲聊录》不同于一般的访谈记录,从书名可以看出其不同之处在于“闲聊”,由说话人自己决定说什么,自己做主导。作者与闲聊对象是平等的关系,而非“茶话式”的文学体裁。作品通过乡村女性的闲聊,以非虚构的方式把王榨村的日常生活展现在读者面前,真实地再现了王榨村的真实生活,尤其是女性的生活:王榨村的男人大男子主义严重,不少人会打老婆,更甚者直接将老婆打死;重男轻女思想导致女孩经常被父母虐待,有些女孩在外打工因意外怀孕而陷入新的挣扎。作者通过女性们轻松大胆的语言展现了她们渴望自由的态度,是底层女性反对压抑的表现,也是她们未加修饰的最真实的状态。
西部乡村由于充满了浓厚的异域风情,为“非虚构”写作提供了别样的乡村经验。李娟的《冬牧场》记叙的是新疆阿勒泰地区羊群冬季迁徙的故事,是西部文学中典型的“非虛构”作品,这部作品曾荣获《人民文学》非虚构作品奖。李娟年轻时曾在青藏高原生活过一段时间,距离哈萨克很近,对他们的生活较为了解,因此这部作品文字朴实无华,内容真实自然,情感浑然天成。李娟在写作之前,为了能让作品的真实程度最大化,与当地牧民一起生活了几个月的时间。李娟年轻时还与牧民一起转过场,在阿勒泰地区做过裁缝,这些亲身经历增加了作品的真实性与感染力。作品展现了极为浓郁的西部异域风情,宰杀牛羊、放牧等日常生活,坚韧、顽强的哈萨克牧民,奶疙瘩、牛羊粪等西部风物,将根植于牧民生活的西部风情展现得淋漓尽致。李娟用自己的方式让读者感受到了来自大草原的最原始的快乐。
三
“从广义上来说,一切以现实元素为背景的写作行为,均可称之为非虚构文学创作(写作)。”e描写的是现实生活中真实发生的事情。与“非虚构”作品相比,虚构作品理应重视叙事策略,但是实际上非虚构作品也重视叙事策略,任何文本无法事无巨细地一一展现日常生活的全部。“非虚构”写作的叙事策略主要体现在乡村风貌和人物的讲述上。首先是“非虚构”的乡村风貌提取,梁鸿带着“问题”意识展现乡村的变化。梁鸿对梁庄进行了最直观的描写,村庄里既有现代建筑,又有残存的废墟,梁庄是中国乡村城镇化的典型表现。作品侧重表现在现代化进程中原有活力和道德消失的现状。当然,现代化过程带给梁庄的除了上述问题之外,还会有诸多正面的影响,但是梁鸿采用了提取典型环境的方式,重点展现了梁庄的问题。其次是“非虚构”乡村人物的“分组”叙述。梁庄系列的乡村人物主要分为两种:留在梁庄和走出梁庄的人。留在梁庄的人多为老幼妇孺,梁鸿用“非虚构”的方法让这些人说话,让这些真实生活在村庄里的人来表达,把他们最真实的生活经历和最直观的感受呈现出来。科子家小孩儿打游戏、上网、看动画片成瘾不吃饭;儿子儿媳在外打工,满头白发的五奶奶照顾十几岁的孙子,孙子却在河里淹死了;一辈子没怎么说过话的老钱,好容易娶来的媳妇却还和多个男人鬼混,只为有口吃的拉扯四个孩子;为人老实干活儿精明的清立因为房子被欺负得忍无可忍,砍了人后被查出有狂躁型精神病,无罪释放回来之后,无论走到哪儿刀都不离身……另一种人物是走出梁庄的人,主要表现在外出务工的农民身上,梁鸿奔赴全国各地了解梁庄务工人员的真实的情况,展示了走出梁庄人的生活状态。在北京打工的韩家建升,孤身一人到北京当保安,想当像全国道德模范邱娥国一样的人。从自己一人当保安,到后来带领几十人当保安,期间经历种种磨难,生活虽然有了起色,但最后孩子上学的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梁鸿的“非虚构”人物和“非虚构”都是真实发生的,呈现了真实的乡村人物和乡村面貌,从中反映出中国乡村正面临的严峻考验。梁鸿的分组式人物叙事虽然区分为留在梁庄和走出梁庄的人的两种状态,但是无论如何不同,他们都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困境。
在叙事的语言方面,梁庄系列采用的是民间叙述语言,这种民间语言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由于作品部分内容采用了口述式的方法,这些语言都来自村民的自述,有大量方言词汇的存在,使语言更具乡土气息。梁庄系列中最富语言特色的要数梁清道的顺口溜,张嘴就来的顺口溜,让梁清道这位支书的人物形象更加鲜明。“这梁庄出个梁清道,喝酒场里瞎胡闹。载入史册可丢人,人家说你胡球顺。”f“老崔退休换金殿,梁庄交粮超往年,过去交粮报梁庄,签子没拔就靠瘫,今年交粮报梁庄,就没有剩下来一家儿。”g几句顺口溜就把支书工作中遇到的问题概括出来。作者用这些“非虚构”的语言来表现人物的真实想法,自然呈现了方言、顺口溜,展现了对乡村语言的尊重,同时有助于呈现乡土中国的本来面目。在《冬牧场》中,浓郁的西部风情是这部作品最大的特色之一,语言尤其具有特色。“有一次我称加玛为‘加玛苏鲁——‘加玛美人。她不好意思地否认,并也叫我‘李娟苏鲁。”h李娟用完整直白的语言,把最原始的西部特色呈献给读者,在独特的语言特色中,感受宁静的西部生活。
田野调查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直接观察法”的应用,在开展研究工作之前,通过这一步骤获得最原始的资料。梁鸿在创作《中国在梁庄》时,在梁庄待了近五个月,与村民一同生活,并在和村民的聊天中搜集了大量资料,进行了大量社会调查。同样,在写《出梁庄记》之前,又花了一年多时间,奔赴全国各地,寻找梁庄人的踪迹。通过科学的田野调查,获得了真实的写作材料,这才让“非虚构”写作的真实性有了保证。作者为了获取更多的真实信息,与调查对象进行了大量的采访和对话。实录对话像新闻采访一样,作者对村民进行访问、咨询等,并把搜集到的资料真实地记录下来,成为作品的一部分。《中国在梁庄》采用了典型的新闻采访形式,梁鸿作为采访者,村民作为被采访者,由梁鸿率先进行提问,村民随后进行回答,梁鸿把村民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呈现在作品当中。为了和自己的叙述进行区分,梁鸿把村民的实录用不同字体加以区别,更加强化了作品的“非虚构”的特点。实录对话的语言是口语化的,有浓郁的地方特色,还存在大量原汁原味的方言词汇。实录会让内容更可信,采访会比描写更真实。
四
在“虚构”作为文学创作的主要方式的背景下,“非虚构”写作提供了文学创作的一种新的方式。“非虚构”写作之于乡土经验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它提供了乡土经验的一种表述方式,而更重要的在于“非虚构”写作作家在书写乡土经验时表现出来的“社会责任感”。
“‘非虚构文学作家作为社会的良知和人类文明促进者,秉持着他们特有的悲天悯人的情怀,将当下中国社会的恶疮一个个展露到世人眼前,将底层小人物的生活之艰表达出来。”i“非虚构”写作之所以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是因为其题材广泛,与当下我国所面临的社会问题息息相关,如农民工问题、留守儿童问题、农民养老问题、底层女性问题等,都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非虚构”文学勇于直面当下我国的真实情况,敢于展示社会发展进程中的问题和底层人物生活的艰辛痛苦,让读者能够重新审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从而使人们更多地关注这些问题,采取措施解决这些问题,从而具有强烈的社会意义。
(指导老师:杨会)
a 刘运峰:《1917—1927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5—86页。
b 贾平凹:《秦腔》,安徽文艺出版社2010版,第498页。
c 李敬泽:《留言》,《人民文学》2010年第10期,第3页。
d 林白:《妇女闲聊录》,新星出版社2008年版,第226页。
e 李龙坤:《论非虚构写作在新闻报道中的运用》,《传播力研究》2017年第10期,第45页。
f g 梁鸿:《中国在梁庄》,台海出版社2016年版,第170页,第171页。
h 李娟:《冬牧场》,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75页。
i 任风梅:《新世纪中国“非虚构”文学现象研究——以〈人民文学〉“非虚构”专栏为例》,新疆师范大学2017年硕士学位论文。
作 者: 高聪,天津理工大学语言文化学院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