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欧阳炯岭南词创作蠡测

摘 要：《花间集》所录欧阳炯的八首《南乡子》颇为词家所赏，然观其一生，未见有南游之经历。若此，欧阳炯又如何描绘出“南乡”的景致与风情？《花间集》《尊前集》共录李珣此调词作十七首，流传颇广，考二人生平并较之创作，或可认为，欧阳炯之作乃是仿李珣而创制。下文试论之。

关键词：欧阳炯 《南乡子》 李珣 拟作

《花间集》录欧阳炯《南乡子》八首，多写岭南风物，清新俏丽。然如李冰若《栩庄漫记》所指出的：“欧阳炯《南乡子》八首，多写炎方风物。不知其以何因缘而注意及此。炯蜀人，岂曾南游耶？”a多家史书皆载欧阳炯为蜀人，未记其曾游于岭南。若此，其《南乡子》是如何创制而成的呢？

一、欧阳炯当知李珣之作

关于欧阳炯，《宋史》《续资治通鉴长编》《野人闲话》《益州名画录》《锦里耆旧传》《唐诗纪事》《十国春秋》等皆有记载，或作“炯”为“迥”“迴”“烱”“炳”，今从王国维b、夏承焘c、陈尚君d等学者的观点，以为各家史料所载皆为欧阳炯。纵如此，亦未见史书曾记欧阳炯有南游之经历。文献所载或有遗漏，但亦存在另外的可能，即欧阳炯的词乃是仿制，所仿颇有可能为唐末五代李珣之作。

关于《南乡子》，敦煌舞谱中有记，且为完整的谱例。e此调开始时或为舞曲。崔令钦《教坊记》中亦有载，以之为词调则始见于晚唐五代，《花间集》中除欧阳炯的八首作品外，亦有李珣的十首《南乡子》，《尊前集》另收李珣七首《南乡子》。

何光远《鉴诫录》言：“宾贡李珣，字德润，本蜀中土生波斯也。”f《茅亭客话》记：“李四郎名玹，字廷仪，其先波斯国人，随僖宗入蜀，授率府率。兄珣，有诗名，预宾贡焉。”g若此，李珣祖上或为波斯人。李珣“少小苦心”，勤学汉文，文章亦佳，“所吟诗句，往往动人”h。《茅亭客话》亦记其颇“有诗名”。李珣有妹名李舜弦，为前蜀后主王衍的昭仪。《十国春秋》记：“昭仪李氏，名舜弦，梓州人。酷有辞藻，后主立为昭仪，世所称李舜弦夫人也。所著《蜀宫应制诗》《随驾诗》《钓鱼不得诗》诸篇，多为文人赏鉴。”i杨慎《词品》亦言李舜弦“饶辞藻，有‘鸳鸯瓦上一首，误入花蕊夫人集。词云‘鸳鸯瓦上瞥然声，昼寝宫娥梦里惊。元是我王金弹子，海棠花下打流莺 ”j。《图绘宝鉴》称李舜弦夫人能画，不独能诗，乃才女也。k据《十国春秋》，“同时宫人李玉箫者，宠幸亚于舜弦”，若此，李舜弦或颇为王衍宠爱。王衍喜制词，“常宴近臣于宣华苑，命玉箫歌己所撰‘月华如水宫词”，“声音委婉，抑扬合度，一座无不倾倒”l。李珣亦“以小辞为后主所赏，常制《浣溪沙》词，有‘早为不逢巫峡夜，那堪虚度锦江春，词家互相传诵。所著有《琼瑶集》若干卷”m。若此，李珣当常出现在宫廷宴集，其创作亦流传广泛。然李珣仕途并不平顺，其很多作品中都带有超然物外的心态，陈元龙注《片玉集》云：“晋国高士全隐于南乡，因以为氏也（号南子）。”李珣之《南乡子》，正是展现出如此心态。《十国春秋》记，同光四年（926），后唐举兵七十日平蜀，王衍至长安，“唐庄宗有诏止之。是月，伶人景进白庄宗曰：‘魏王未至，康延孝初平，王氏族党不少，闻车驾东征，恐骤为变，盍除之。庄宗乃遣中使向延嗣赍敕害帝”，“嗣延至长安，杀帝及宗族于秦川驿”。又记秦川祸起，前蜀太后、太妃同毙命焉，皇后金氏、元妃韦氏亦随后主降唐死之。n据《茅亭客话》，前蜀亡国后，李珣未出仕。而欧阳炯在后蜀开国后拜中书舍人、翰林学士承旨，累迁门下侍郎，兼户部尚书同平章事（宰相）o，其时似与李珣鲜有往来。若此，李珣或是在前蜀宴会上，或是在其流传的词作中，为欧阳炯所知晓。

欧阳炯约生于唐乾宁三年（896）p，博学聪慧，颇有文才。《五代诗话》引《野人闲话》记唐高僧贯休“能诗、善书、妙画”，曾“纵笔用水墨画罗汉一十六身，并一大士”，皆为神来之作，广为人称赞。“蜀主曾宣入内，叹其笔迹狂逸，供养经月”，欧阳炯亦曾观之，且赠之以歌q，即《贯休应梦罗汉画歌》。观诗中“休公休公始自江南来入秦，于今到蜀无交亲。诗名画手皆奇绝，觑你凡人争是人”，知欧阳炯作歌之时，贯休尚在人世。贯休永平二年（912）离世，故其中“蜀主”当为前蜀前主王建。

《历代诗余·词人姓氏》载欧阳炯“事王衍为中书舍人”r，《唐六典》记载了中书舍人的职掌：“中书舍人掌侍奉进奏，参议表章。凡诏旨、制敕及玺书、册命，皆按典故起草进画；既下，则署而行之。其禁有四，一曰漏泄，二曰稽缓，三曰违失，四曰忘误，所以重王命也。制敕既行，有误则奏而改正之。凡大朝会，诸方起居，则受其表状而奏之；国有大事，若大克捷及大祥瑞，百僚表贺亦如之。凡册命大臣于朝，则使持节读册命命之。凡将帅有功及有大宾客，皆使以劳问之。凡察天下冤滞，与给事中及御史三司鞫其事。凡有司奏議，文武考课，皆预裁焉。”s唐代的中书舍人乃正五品上的高层职事官，任职之人多受过精深的教育，擅长写公式化的“王言”，其中一些颇具文才。尽管中书舍人的职权逐步遭到翰林学士和知制诰等使职的替代，但三者互为补充，直至唐亡，中书舍人这一职官仍旧存在。t前蜀多承唐制，欧阳炯中书舍人之责分，或大体相同。正因其常在君侧，故知晓李珣及其时下流行的创作。

二、欧阳炯、李珣创作之比较

《花间集》中录欧阳炯《南乡子》八首：

嫩草如烟，石榴花发海南天。日暮江亭春影渌，鸳鸯浴，水远山长看不足。

画舸停桡，槿花篱外竹横桥。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

岸远沙平，日斜归路晚霞明。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

洞口谁家，木兰船系木兰花。红袖女郎相引去，游南浦，笑倚春风相对语。

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耳坠金环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头招远客。

路入南中，桄榔叶暗蓼花红。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

袖敛鲛绡，采香深洞笑相邀。藤杖枝头芦酒滴，铺葵席，豆蔻花间趖晚日。

翡翠，白蘋香里小沙汀。岛上阴阴秋雨色，芦花扑，数只渔船何处宿。

李珣现存《南乡子》十七首，《花间集》录前十首，《尊前集》录后七首：

烟漠漠，雨凄凄，岸花零落鹧鸪啼。远客扁舟临野渡，思乡处，潮退水平春色暮。

兰桡举，水纹开，竞携藤笼采莲来。回塘深处遥相见，邀同宴，渌酒一卮红上面。

归路近，扣舷歌，采真珠处水风多。曲岸小桥山月过，烟深锁，豆蔻花垂千万朵。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带香游女偎伴笑，争窈窕，竞折团荷遮晚照。

倾绿蚁，泛红螺，闲邀女伴簇笙歌。避暑信船轻浪里，闲游戏，夹岸荔枝红蘸水。

云带雨，浪迎风，钓翁回棹碧湾中。春酒香熟鲈鱼美，谁同醉？缆却扁舟篷底睡。

沙月静，水烟轻，芰荷香里夜船行。绿鬟红脸谁家女，遥相顾，缓唱棹歌极浦去。

渔市散，渡船稀，越南云树望中微。行客待潮天欲暮，送春浦，愁听猩猩啼瘴雨。

拢云髻，背犀梳，焦红衫映绿罗裾。越王台下春风暖，花盈岸，游赏每邀邻女伴。

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骑象背人先过水。

携笼去，采菱归，碧波风起雨霏霏。趁岸小船齐棹急，罗衣湿，出向桄榔树下立。

云髻重，葛衣轻，见人微笑亦多情。拾翠采珠能几许，来还去，争及村居织机女。

登画舸，泛清波，采莲时唱采莲歌。拦棹声齐罗袖敛，池光飐，惊起沙鸥八九点。

双髻坠，小眉弯，笑随女伴下春山。玉纤遥指花深处，争回顾，孔雀双双迎日舞。

红豆蔻，紫玫瑰，谢娘家傍越王台。一曲乡歌齐抚掌，堪游赏，酒酌螺杯流水上。

山果熟，水花香，家家风景有池塘。木兰舟上珠帘卷，歌声远，椰子酒倾鹦鹉盏。

新月上，远烟开，惯随潮水采珠来。棹穿花过归溪口，沽春酒，小艇缆牵垂岸柳。

将欧阳炯的作品与李珣的创作加以比较，可见欧阳炯的创作内容并未超出李珣词作的范畴，其词中所涉及的人物、动作、环境等，皆与李词相似。纵然有些植物略有差异，欧阳炯词中所出现的，却并非岭南独有。

较之李珣的《南乡子》，欧阳炯词中另提及四种植物：槿花、蓼花、石榴花、芦花。《诗经·郑风·有女同车》中有“颜如舜华”，其中“舜华”，即指“朝开暮落复朝开”的木槿花。范成大有《浣溪沙·江村道中》：“十里西畴熟稻香，槿花篱落竹丝长。垂垂山果挂青黄。浓雾知秋晨气润，薄云遮日午阴凉。不须飞盖护戎装。”范成大曾任四川制置使，属武职，主要掌管措置捍卫疆土的军事，故其出游時常身着戎装。此词即其在蜀中所作。u若此，蜀中槿花属常见。蓼花、石榴、芦花则为习见之物，亦非岭南独有。再观二人词作的造境，欧词可与李词相当，然亦未超李词。此外，上文提及《南乡子》在敦煌舞谱中有完整的谱例，其初或为舞曲。前蜀时期，宫廷宴会多有歌舞，《蜀梼杌校笺》引《儒林公议》载：“王建子衍嗣于蜀，侈荡无节，庭为山楼，以彩为之，作蓬莱山。画绿罗为水纹地衣。其间作水兽芰荷之类，作《折红莲队》。盛集缎者于山内鼓橐，以长籥引于地衣下，吹其水纹，鼓荡若波涛之起复。以杂彩为二舟，辘辘转动，自山门洞中出，载伎女二百二十人，拨棹为舟，周游于地衣之上，采所折莲列阶前。出舟致辞，长歌复入，周回山洞。俄而唐庄宗遣使李严入蜀，复作此舞以夸之。”v前蜀一朝歌舞活动兴盛，此于前蜀王建墓中造型丰富的伎乐中亦可窥见。《南乡子》本是舞曲，不知是否也曾于蜀宫排演。

李珣的《南乡子》别树一帜，为词坛注入了一股清新之气，陈廷焯赞其“语极本色，于唐人《竹枝》外，另辟一境”w。俞陛云亦指出唐人咏南荒风景之诗，以柳子厚为多。五代词如欧阳炯之《南乡子》、孙光宪之《菩萨蛮》亦有咏及。唯李珣词有十七首之多。荔枝轻红，桄榔深碧，猩啼暮雨，象渡瘴溪，更萦以艳情，为词家特开新采。x此等描绘，非亲历之人不能写就，且五代之前，未见此调。从欧阳炯喜用新调如《凤楼春》《三字令》来看，欧阳炯模仿李珣创作，亦属可能。

三、欧阳炯仿作之缘由

拟他人之作而创制文学作品并非少见，乐府古辞有《猛虎行》：“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陆机有《猛虎行》“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乃是反用乐府之意，描绘自身肃时命而艰辛的情态；李白有《猛虎行》“朝作猛虎行，暮作猛虎吟。肠断非关陇头水，泪下不为雍门琴”，以之表达对安史之乱的愤慨；李贺有《猛虎行》“长戈莫舂，长弩莫抨。乳孙哺子，教得生狞。举头为城，掉尾为旌。东海黄公，愁见夜行。道逢驺虞，牛哀不平。何用尺刀？壁上雷鸣！泰山之下，妇人哭声。官家有程，吏不敢听”，乃是以之展现朝廷苛政、藩镇割据的时政；张籍也有《猛虎行》“南山北山树冥冥，猛虎白日绕林行。向晚一身当道食，山中麋鹿尽无声。年年养子在深谷，雌雄上山不相逐。谷中近窟有山村，长向村家取黄犊。五陵年少不敢射，空来林下看行迹”，乃是嘲讽官场彼此相护、横行霸道的情态。陆机、李白、李贺、张籍或未见过猛虎，但仍可根据前人的写作经验进行再创作，以抒发情感、展现心境。

唐人多有描写岭南之作，唐人笔记诸如张鷟的《朝野佥载》、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即有此类摹写，唐诗亦然。张九龄的《送广州周判官》有“城隅百雉映，水曲万家开。里树桄榔出，时禽翡翠来”，王建的《送郑权尚书南海》有“戍头龙脑铺，关口象牙堆”“白氎家家织，红蕉处处栽”，皆涉及岭南风物。元稹有《和乐天送客游岭南二十韵》：“我自离乡久，君那度岭频。一杯魂惨澹，万里路艰辛。江馆连沙市，泷船泊水滨。骑田回北顾，铜柱指南邻。大壑浮三岛，周天过五均。波心涌楼阁，规外布星辰。y狒狒穿筒格，猩猩置屐驯。z贡兼蛟女绢，俗重语儿巾。@ 7舶主腰藏宝@ 8，黄家砦@ 9起尘。歌钟排象背，炊爨上鱼身。”此诗元和时期作于江陵，其中有大量的岭南物象。诗中有多处夹注，或源自传说，或取材稗史，由于缺少南方生活的体验，又出对异乡风土的好奇，于是在调动知识储备的同时加以想象，继白居易之后创作出了此求奇炫博之作。# 0唐人出于对岭南的好奇而借助史料摹写岭南，似亦存在。若此，欧阳炯模仿李珣的《南乡子》，或是求新求异，或是以此来表现对闲适从容的生活情态的渴望。是以李冰若言欧阳炯的创作“一洗绮罗香泽之态，而为写景纪俗之词，与李珣可谓笙磬同音者矣”# 1。

欧阳炯仕途平顺，然李唐和前蜀的败亡或让其亦生遁世之感，其有《大游仙诗》：“赤城霞起武陵春，桐柏先生解守真。白石桥高曾纵步，朱阳馆静每存神。囊中隐诀多仙术，肘后方书济俗人。自领蓬莱都水监，只忧沧海变成尘。”且不论欧阳炯是否有求仙的经历，此诗中的确流露出其远离尘嚣、置身方外的情绪，或许，此种心态亦是其拟作《南乡子》的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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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 交广间南极浸高，北极浸低，圆规度外，星辰至众，大如五曜者数十，皆不在星经。

z 郭璞云：“狒狒，交广山谷间有之。南人俗法，尝用竹筒穿臂以受之。狒狒执臂辄笑，笑则唇蔽两目，人因自筒中出手，以钉钉之于树。猩猩嗜酒，好屐，南人尝以美酒置于其所，且排十数屐，猩猩见之，骤相谓曰：‘吾既就擒矣。然而渐饮至醉，醉则穿破屐而行，既不能去，相与泣而见获。故《吴都赋》云：‘猩猩啼而就擒，狒狒笑而被格。盖为此。”

@ 7 南方去京华绝远，冠冕不到，唯海路稍通。吴中商肆多榜云：“此有语儿巾子。”

@ 8 南方呼波斯为舶主。胡人异宝，多自怀藏，以避强丐。

@ 9 音柴，之去声，南夷之区落。

# 0 谢永芳：《元稹诗全集（汇校汇注汇评）》，崇文书局2016年版，第240—241页。

基金项目： 广东省普通高校重点平台和科研项目“文学地理学视阈下的唐宋岭南文学”（2018WTSCX197）

作 者： 李博昊，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