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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的颜色

2021-02-08杨孟婷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策兰保罗颜色

摘 要:保罗·策兰的CORONA一诗暗藏着黑、红、灰三种颜色,它们分别与策兰的人生遭遇、心理动因和生存状态相对应,这首诗也可作为策兰的心灵成长史。本文主要对CORONA一诗进行文本细读,通过比较德语原诗和多个译本进入,这能让我们从一个新的角度理解诗歌。

关键词:CORONA 保罗·策兰 颜色 犹太诗人

在保罗·策兰的诗歌中,由黑、白、灰、蓝、绿、红等色彩组成的诗句充满着隐喻,每一种颜色映衬着一种现实,一种内心。策兰是用德语写作的诗人,中译本是我们进入策兰诗的桥梁。策兰的中文译者有王家新、芮虎、孟明,另外钱春绮、北岛、黄灿然、李贻琼等都曾翻译过策兰的诗歌。诗歌翻译也是理解诗歌的一种方式,但其中必然存在译作者的“前见”。因此我在解读策兰诗的时候,会比较德语原本和多个译本,通过不同译本的比较,逐渐生成对策兰诗的理解。

一、黑色:沉重的创伤记忆

黑色是策兰诗歌中出现频率最高的颜色,策兰的许多诗歌意象都被赋予了黑的色彩。策兰诗歌的“黑色”,是他内心沉重的创伤记忆的无意识投射。20世纪20年代出生的保罗·策兰,身上流淌着犹太人的血液,“二战”时期父母的悲惨遭遇和他在集中营里所经历的一切,成为其一生都无法走出的黑色记忆。这些经历和其心中无法磨灭的痛苦印记,化作了诗中的黑色意象。然也正因为此,策兰成为一个见证者,策兰的诗也成为一部“浩劫录”。

在策兰的诗中,黑色意象被逐步内化,宛如一个幽灵,随意游走。这让我想起策兰写过的一首很美的诗CORONA(《花冠》,王家新译),收于诗集Mohn und Ged?chtnis(《罌粟与记忆》)中。这首诗本是策兰写给英格褒·巴赫曼的,两人在维也纳相识并相爱。策兰的父母在集中营里遇害,而巴赫曼的父亲却曾是纳粹军官,这两段不同寻常的历史遭遇,使得二人的恋情也带有了一层黑色阴影。诗中的“wir sagen uns Dunkles”(“我们说些黑暗的事”,孟明译)一句,直接指向集中营的黑色记忆。“Dunkles”(黑暗)一词出现在CORONA的第三节,且只出现过一次,但依然将整首诗置于集中营黑色记忆这个大的背景之下。

事实上,这首诗的第一节已在铺垫这种黑色的痛苦。开篇第一句:“Aus der Hand frisst der Herbst mir sein Blatt:wir sind Freunde.”(“秋天从我手里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王家新译)这句诗中的“秋”和“叶”是什么关系?策兰在此又作何隐喻?带着疑惑我读到了诗的最后一句“Es ist Zeit”,这句诗不禁让我想起里尔克《秋日》里的第一句:“Herr:es ist Zeit.”《秋日》一诗几乎概括了里尔克一生的主题。里尔克的童年经验让他从小就有一种无家感和孤独感,而策兰则是被灾难摧毁了家园。策兰深感自己与里尔克一样无家可归,如秋日落叶四处纷飞,最后他还只能在异国他乡的秋日里被“吃”掉。基于这样一种强大的精神联系,策兰在这首诗中与里尔克进行着精神对话,并说出这句:“我们是朋友。”

策兰的家是如何丧失的呢?是德国纳粹,是万恶的集中营和大屠杀。这痛苦的记忆一直包裹着策兰,他无法抽离开来,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这句话:“Wir sch?len die Zeit aus den Nüssen und lehren sie gehn:die Zeit kehrt zurück in die Schale.”(“我们从坚果剥出时间并教它走路:而时间回到壳中”,北岛译)对于策兰而言,时间是什么呢?是那些黑色记忆。父母惨死之后时间好像就已经停止了,这些黑色记忆浸透了策兰漂泊的一生。他活着,他的诗歌,就是为了见证永远不能忘却的回忆,他也因此而受厄。在这首诗中,策兰将“时间”从自己坚硬的内心里“剥”开来,试图将自己与记忆分离,忘却内心强大的痛苦。他希望自己可以沉静地面对这份记忆,让记忆自己去说话。可结果是失败的,这份黑色记忆始终无法离开策兰的人生,它回到策兰坚硬的内心深处,驻扎于此。

二、红色:家的温情和爱的激发

罂粟这一意象在策兰的诗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CORONA中,策兰就写到“wir lieben einander wie Mohn und Ged?chtnis”(“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孟明译),罂粟呈现出一片娇艳的红,策兰将自己和巴赫曼的爱情形容为罂粟。在策兰带着沉重的黑色记忆的一生中,“红”便是策兰的精神支撑。策兰记忆中爱情的温暖是红色,对于犹太民族的归属感是红色,幸存者活下去的勇气也是红色。这在CORONA一诗的第二、三节中有较为突出的表现。

CORONA第二节开头第一句“Im Spiegel ist Sonntag”(“镜中是礼拜日”,孟明译),暗示了这一节与犹太民族相关。根据《圣经》记载,神用六天创造天地,在第七日安息,这一天也被称为礼拜日,是事实上的星期六。犹太人以礼拜日作为安息日。但这里的“礼拜日”是在“镜中”的,只是一个投射,一个虚影,这意味着有关犹太记忆的虚无和荒诞性,体现了犹太人无家可归的事实,归家的想望只存在于梦中。基于此,才有了下一句“im Traum wird geschlafen”(“梦里有地方睡眠”,北岛译)。第三句“der Mund redet wahr”(“口中吐真言”,李贻琼译),真理隐含在真言之下,“真实”只在梦中。总体上来看,这几句诗有对永远也回不去的家的怀念,也有着犹太种族归属的自我体认。这才是策兰眼中的生活之真实,是红色的,有温度的。

第三节可以理解为策兰和巴赫曼的爱情。第一句“Mein Aug steigt hinab zum Geschlecht der Geliebten”(“我的目光落在我爱人的性上”,北岛译),“性”带有一种普遍性的意味,可表明策兰和巴赫曼的亲近和爱,他们对于彼此坦诚相见,至心灵深处,“目光”也更能体现出温情。第二句王家新的节奏感把握得很好,他将“wir sehen uns an/wir sagen uns Dunkles”这两句诗合为一句“我们互看,我们交换黑暗的词”。谈到对策兰诗歌的翻译,王家新曾说:“最初我还受制于‘忠实的神话,但现在我更着重于忠实与创造性之间的张力。只不过这种‘创造性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对原作的深刻理解。”a原诗连续四个“我们”开头,节奏感很强,仿佛鼓声,能让人感受到策兰深埋于心的炽热情绪。而王家新的这一独创又在原本的节奏内部增添了几分张力,显得张弛有度。“wir sagen uns Dunkles”这一句,王家新翻译为“我们交换黑暗的词”,源于汉伯格英译“we exchange dark words”。把说话表达成“交换”,可见策兰和巴赫曼的感情之深,这里的交换具有更加深刻的交流、融会贯通的意味。两个人说的不是“事情”,而是“词”,便将平常交流的琐事上升到一个语言的高度。这已经不仅仅是传递信息了,而是心与心的交流,其中传达着信任、理解和支撑。巴赫曼曾在一首写给策兰的诗中写道:“我证实了你,你证实了我,在一种新的生命里。”王家新说:“这种相遇对策兰来说无疑是一种重要的生命激发。”b由此也才有了下一句,策兰感慨“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黄灿然译)。罂粟的红色代表他们之间爱的炽热,同时也是“催生记忆和语言的梦幻之花”c。对于策兰而言,他和巴赫曼彼此相爱,感情纯粹而赤诚,像罂粟花一样热烈,令人着迷,激发着记忆和语言,这比爱情本身更加深刻。

在策兰为了这些被人们忘却的记忆而受厄而写作的时候,巴赫曼的支持给了他超越痛苦的勇气。接下来是“wir schlafen wie Wein in den Muscheln / wie das Meer im Blutstrahl des Mondes”这一句,结合策兰冷静、克制、晦涩的诗歌风格,我更倾向于北岛对这两句诗的处理:“我们睡去像海螺中的酒/血色月光中的海。”从“血色月光”里,我们似乎可以看到集中营里那些血的记忆,可以看到被烙印在策兰心中的伤痕。然而爱情如月光一般纯洁无瑕,策兰依然可以像海螺中的酒一般入睡,世界是静谧的,创伤是能被治愈的。因为爱情的缘故,沉浸在永恒的痛苦与黑色记忆中的策兰也能在此时此刻得到片刻的救赎,而睡在被浸染成红色的月光里。

三、灰色:一种发声和另一种活着

如果说黑色意味着死亡,那么将黑色逐渐变淡,并点亮一盏灯来为你照亮,人便有了活着的勇气。此时此刻,生命成为灰色。在策兰的《死亡赋格》一诗中,“你的灰色头发苏拉米斯”(王家新译)代表着犹太民族。在集中营里,犹太人的生命“黑”到极点,他们经受着惨绝人寰的虐待。但坚韧的犹太民族相信这一切总有结束的那一天,上帝就像是他们的一盏灯,给予了他们更多的勇气和力量,以此支撑着他们继续活着。然而事与愿违,即使逃过这一劫,犹太人的心中也依然带着黑色的印记,策兰则是其一。作为一个流亡的用德语写作的犹太诗人,策兰的内心被黑色浸透了。但策兰依然在努力活着,以自己的方式,让生命从黑色变成灰色。

这首诗的最后一段进入高潮。第一句:“Wir stehen umschlungen im Fenster, sie sehen uns zu von der Strasse”(“我们在窗口拥抱,人们从街上张望”,北岛译),这时诗歌从前面一节中“我”和“你”转换到“我们”和“他们”的对应关系。“我”和“你”“相拥”,此时已经成为“我们”。“窗口”连接了“我们”和“他们”所在的两个空间,其中包含着一种“看”与“被看”的关系。在这里,策兰那敏感的内心便暴露出来。作为一个灾难诗人,历史带来的精神创伤让策兰时常深陷舆论之中无法自拔。他以德语为母语,对德语存在一定的身份认同,而用德语说话的人却杀死了自己的父母,这使得他对德国失望至极,一并还有怀疑和恐惧心理,就像是“大屠杀的幸存者们常见的那种被追逐恐惧妄想症”d。因此策兰与“他”始终是对立的,但在这种对立之中,策兰又急于寻求一个对话者,寻找一个倾诉的突破口,以缓解自我那种无援的孤独感。在爱情中策兰遇到了巴赫曼,在诗歌中策兰遇到了曼德尔施塔姆,在哲学中策兰遇到了海德格尔,在诗歌中策兰遇到了无数个“你”。这是灾后的策兰努力重生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让记忆中的黑色逐渐变淡,成长为一种生命的灰色。

策兰是大屠杀的见证者,也是灾难的幸存者,这种身份赋予了策兰一种新的历史使命,那就是代死者说话。联系这首诗接下来的四句“Es ist Zeit”,我们仿佛可以听到策兰迫不及待的正义之声。“我们”从躺着到站起来了,诗人的情绪高涨,连续几句“是时候了”使得诗歌富有节奏感,营造了一种激动的氛围。第二句“es ist Zeit, dass man weiss”回应着第一句的“他们”,应该翻译为:“是时候了,让他们知道!”第三句“Es ist Zeit, dass der Stein sich zu blühen bequemt”,李贻琼的译文“让石头勉强开花”比较准确,将bequemt这个词开花的情态表现出来了,体现出一种奋起一搏的心理状态。石头开花或许意味着死者与生者之间的一次连接,策兰在此时发出了“石头开花”的声音,是在将自己与死去的父母以及千万个犹太人的灵魂进行连接。他相信石头将会开花,相信那些死去的犹太人并没有永远睡去,而将以另一种方式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在人们心中永存。以一种什么方式呢?凭借记忆,也是诗。当策兰想到这里的时候,情绪突然激动,所以才会有接下来的“dass der Unrast ein Herz schl?gt”。德文中并没有出现“时间”一词,李贻琼翻译为“让不安敲打心弦”,准确而富有诗意,以此衔接上文“石头将要开花”的激动心情。

接下来这一句是全诗的重点,但晦涩难懂。德语原文是“Es ist Zeit, dass es Zeit wird”,汉伯格英译为“It is time it were time”。这句诗里包含着两个“时间”,分别又指代什么呢?上文“是时候了”出现了两次,一个是“让他们知道”的时间,一个是“石头将开花”的时间。结尾处诗人的内心已是动荡不安,他迫不及待地在此刻想要公之于众,想让石头也开花,想让死者说话,想在黑暗的过去和此刻之间搭一座桥,让“时间”成为“时间”。从这个角度分析,这句诗的两个“时间”,一个指过去,一个指此刻。这里北岛翻译的“是过去成为此刻的时候了”和李贻琼翻译的“是时候了,是时候让这一刻到来”相对合理。策兰借此告诫自己,不要让自己被过去的时间掩埋,他得从过去的时间活到此刻。“灰色头发”的“苏拉米斯”,她的生命也将在策兰的发声和活着中从过去来到此刻。而这,便是策兰生命中的灰色,是他活着的意义。是时候了,是时候让过去到达此刻,是时候让一切不可能实现的也都成为现实,只需要黑暗中递过来一盏灯,让诗人重新站起。

a 王东东、王家新:《“盗窃来的空气”———关于策兰、诗歌翻译及其他》,《文学界》(专辑版)2012年第2期。

bd 王家新:《“以歌的桅杆驶向大地”纪念保罗·策兰逝世五十周年》,《上海文化》2020年第3期。

c 保羅·策兰:《保罗·策兰诗选》,孟明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2页。

参考文献:

[1] Celan, Paul.Selected poems and prose of Paul Celan[M]. W.W.Norton,2001.

[2] Celan,Paul.Paul Celan:Selected Poems[M].Translated by Michael Hamburger and Christopher Middleton.Penguin Books,1972.

作 者: 杨孟婷,三峡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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