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秋兴八首》在盛唐追忆中的反思
2021-02-08李伟昊
摘 要:杜甫的《秋兴八首》对玄宗时代有无讽意一向是学界争论的重点。在对文本的仔细分析并总结前代学者的研究之后,可以确定杜甫对玄宗时代有反思态度。随着对文本挖掘的深入,还会发现杜甫在文字背后深藏的极锐利的目光。杜甫对盛唐的反思至今给人以启发,其中蕴含的深刻的历史内涵必将长期散发出它的魅力。
关键词:杜甫 《秋兴八首》 反思 盛唐
一、引言
杜甫的《秋兴八首》一直以来被认为是颇难解读的文本,自古以来就有各种不同的解读,但各种解读大致都肯定了这组诗是“因秋而感兴”“在夔州思长安”a之作。但对于长安之所思的具体内容和情感,则有较大争议。争议主要集中在杜甫对唐玄宗时代的景况是否有讥讽之意。本文梳理了《秋兴八首》的文理脉络,并综合各家之说,将对此提出一家之见,同时也努力透过文字窥探杜甫在追忆中的反思态度,并为古今之鉴。
二、杜甫深藏的讽意
《秋兴八首》是脉络清晰的完整组诗。第一首因秋感兴,第二至四首逐渐把视线从夔州转到长安,第五首开始描绘长安当年极盛之况,并在每一尾联抒发今昔之感慨,至第八首收束全篇。《秋兴八首》第五到八首中提到当年极盛的句子有: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其五)b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其六)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其七)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其八)
这些诗句包含了十分丰富的内容,包括“怀乡恋阙之情,慨往伤今之意”和“夷狄乱华,小人病国”之悲。杜甫在《秋兴八首》中表达对长安和盛世的不尽追怀是任何注本都接受的。但从第五首开始,对“有无讽意”一事,诸家注本就纷纷提出不同的看法。叶嘉莹先生整理的《杜甫秋兴八首集说》中就指出:“首当辨者,厥为有无托讽之意。”认为有讽意的有:“其实霓裳羽衣,荒淫失败。”此注在认为有讽意的诸注中可具代表性。其他注本中有:“前六句追想盛时,极其铺写。第七句忽一转,结句仍激上。前半总是极言其胜,谓有讥刺者,浅夫耳。”言辞颇为激烈。“极刺时事,而雄浑不觉。徐士新曰:蓬莱宫阙言明皇之事,神仙不若指贵妃为当。”不论认为在指刺何事,总之就是有刺时事之意。叶嘉莹先生在总结诸家注时评道:“虽不必明有所讥,而玄宗好神仙之事,则已自然见于言外矣。”说“不必明有所讥”就是有“暗讥”之意,并且肯定了言外已见“玄宗好神仙之事”。可是叶先生对于《杜臆》中之“不言致乱而乱萌于此,语若赞颂而刺在言外”的注却又评道:“诸家之以讥讽为意,及《杜臆》以为有刺其致乱之意,皆有失杜甫忠厚之用心,不可据以为说。”可见在有无讽意上,有两股认识产生了激烈冲突。固然有学者提出调和:“至其有讥讽之意,但可意会,既不必明言确指其有,也不必极言力辩其无也。”(《杜甫全集校注》)但我们不能满足于这样的调和。从文本发生的角度说,杜甫创作《秋兴八首》时在有无讽意之中必居其一,就算是暗指也便是有,故讽意要么有,要么无,没有折中的可能。从读者接受的角度说,有无讽意不仅关乎一联一篇,而且直接影响了对整个《秋兴八首》正确理解的可能性,甚至将牵动对杜甫之人格、思想全局的认识。所以对这一问题,我们必须做出回答。
杜甫描绘盛世繁华景象的诗篇诗句不少,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确实无讽时事之意,不仅无讽,还表达了赞美向往,如: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忆昔二首》其二)
另一种则是写上层人生活之奢华,这种描写常以极冷的笔触铺写各种精美事物,在精美的物品背后藏着杜甫深刻的批判。如:
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同诸公登恩慈寺塔》)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丽人行》)
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欢娱,乐动殷樛葛。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哀江头》)
这四处奢华的描写处处指向唐玄宗本身。《同诸公登恩慈寺塔》中有“惜哉”字眼。杜甫在安史之乱前就已经看到暗涌的危机,故也说:“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可见杜甫早就对玄宗有所失望。故不能认为“讥刺”就“有失杜甫忠厚之用心”。《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虽然用“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的话为玄宗辩护,这也是其矛头所指过于敏感而不得不然,紧随其后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再难忍其忧端。《哀江头》回忆旧日的曲江时,不能不对唐玄宗和杨贵妃的奢靡作风有些看法。
那么杜甫笔下的这两类对繁华的描绘该如何分辨,《秋兴八首》中大多数内容又应该属于哪一种呢?经过仔细比照,我们会发现,前一种繁华属于时代和社会,并不由哪些人独占,至少在杜甫诗中不曾这样表现;而后一种富贵则被统治阶级的少数人垄断。前一种繁荣主要是物资的富饶,集中体现在粮食丰收;而后一种诗句中大量出现极奢侈贵重的物品,非人生活所必需,且总是伴随着荒淫的游乐活动。同样是富贵繁华,杜甫对二者的态度爱憎分明。杜甫后来说:“举隅见烦费,引古惜兴亡。”(《壮游》)可见杜甫一向有这种历史兴亡的眼光,对奢靡之事提出讽议就不足为奇了。
《秋兴八首》的第五首写的虽不是眼前实景,却仿佛是借“蓬莱宫阙”来写长安的宫殿。建筑之宏大、生活环境之精美,本身也就反映了唐玄宗的奢靡。陈贻焮先生对唐玄宗个人性格及爱好的分析说得十分中肯:“玄宗早期黾勉励精图治,而娇侈之心早萌,祸乱之机已伏。这不止是他个人的生性、品质使然,也体现了整个封建统治阶级为空前的生平景象所陶醉,日渐腐化的趋势。”c既然杜甫早已有“举隅见烦费,引古惜兴亡”之叹,在《秋兴八首》这里说无讥讽之意,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这并不妨碍老杜的忠厚。忠厚不等于愚忠,杜甫的眼光又极清醒,早就看出社会所藏危机并敢于指出的他,不可能在晚年反而为玄宗讳。
杜甫早年在看吴道子《五圣图》之后写下的《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中,用冯至先生的话说,就“对于玄宗过分推崇道教表示不满”d。杜甫在这里也着重表达了对玄宗迷信神仙的讥刺,所谓“瑶池”“王母”“紫气”“函关”也都在诗中出现。“函关”有指老子之意,如:“唐自明皇册贵妃为女道士,又以田同秀见玄元皇帝降于永昌街,发使求灵宝符于函谷关尹喜宅傍,颇以神仙为事。”
《秋兴八首》第六首的颔联写到花萼楼和芙蓉园,九家集注指出“皆长安宫禁故事”。写了宫禁也就将进一步引入批判。叶嘉莹解读道:“且边愁上既着以芙蓉小苑,自以指明皇之游幸与禄山之叛乱为是。然而天子之耽于游嬉,与京师之屡遭陷乱,又岂可明言之乎?”正因“不可明言”,杜甫不写“奢”字而把当年之奢极写得淋漓尽致。颈联“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进一步极写奢华,直至“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三、直指盛唐社会的危机
《秋兴八首》的第五、七、八首都以和汉武帝有关的典故开头,唐人本就有以汉比唐的传统,尤其是用汉武帝比唐玄宗,杜甫自己也有“武皇开边意未已”(《兵车行》)的句子。
但第七首表达的景象与五、六首却有很大差异。五、六首竭尽铺陈之能事极言全盛时之奢,第七首却不言宫殿和物品,反而写昆明池及池边之景,皆室外之物,给人空旷之感,略带苍凉。这首诗的字面所言与字里所含之意蕴差别极大,我们如果能够透过字面,看到杜甫藏在字底的深意,一定会惊叹杜甫对社会有怎样清醒而敏锐的洞见。
在一个真正强盛繁荣且健康发展的国家,奸人造反是并不容易的,纵然造反也很难动摇国家的根基。初唐李敬业等人反对武后的起兵很快被压制下去,在中央最高权力归属尚不明确之时的动乱尚且没有撼动中央政权,又为何在天宝年间安禄山的起兵就能造成那么大的破坏,迅速让两京沦陷,天子出逃,从此扭转唐朝的国运呢?可见积弊已深且久。岑仲勉先生指出开元时期的繁荣有其“偶然性存焉”e。既然繁荣为某些因素聚合之偶然,则危机必为某些因素贯穿之必然。很多问题只是在繁荣的掩盖下不成其为问题,如长安经济供给困难的问题。冯至先生的表述很清楚:“从隋代以来,关中每逢歉收,当地的农产不能供给长安统治集团消耗时,皇帝就率领他的宫卫百官‘就食洛阳。”只是“值国库忧郁,人民富庶之时……尚不视为病民之政耳”(陈寅恪)f。但时间一久,也定会有矛盾生于其中。
黄仁宇在讲到这一段历史时也提出了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真的皇室生活奢侈,就是‘腐化的征象,而必至国破家亡?”g这个问题切中要害,与其说是皇室的奢侈导致国家的衰败,还不如探究国家为何支撑不起皇室的奢侈。黄仁宇指出了“均田制”制度本身在户籍增加时面临的压力,官僚制度与经济原则无法适应的问题。说白了就是生产关系与生产力、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不能适应,在当时条件下也无法适应的问题。既然无法适应,社会矛盾就无法解决,无论以何种形式,危机爆发是迟早的问题。而奢侈之风在那些无法调和的深层矛盾面前只是起到一种催化的作用,加速了大乱的到来。
弄清楚了这些,再来看《秋兴八首》的第七首,也就更能看到杜甫的言外之意。“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正是眼前的强盛和功业。“织女机丝虚夜月”一句颇有可品味。有注云:“池边象形之织女,不能机杼,故云虚夜月。”这一“虚”字包含深意。说池边的织女像無法织布,何不能引申为天下果真有无数妇女因生活受扰无法织布呢?杜甫有云“男耕女桑不相失”。在杜甫眼里,男耕和女织对一个健康的社会来说都是不可缺少的。缺少女织自然就是生产力受到了损害。更可品味的是一“虚”字,生产力虽已受损,社会表面却依然繁荣,光彩四射的外壳里面已经“虚空”了。这才是杜甫眼光深刻、独到之所在。
“石鲸鳞甲动秋风”也值得深解。石鲸是昆明池边的雕塑,作者因石鲸而想到它的鳞甲。这个鳞甲不仅是雕塑的鳞甲,更当指大唐的鳞甲,即国防。吕思勉说:“唐初武功,看似卓越,实皆乘敌国之敝,非由兵力之强。”h唐初所向披靡时尚且如此,何况如今“因为数十年太平无事,人民不知刀兵,兵器在各地的府库里都生了锈”(冯至)。“石鲸鳞甲动秋风”正好说明这种景况。
“露冷莲房坠粉红”一句,前人多注意到杜甫曰“莲房”不曰“莲蓬”之深意。有注云:“菰米、莲房,空沉空落,则人民逃亡矣。”“莲房”之“房”字从语言上给人一种中空的暗示,也可以认为以莲喻大唐,而社会在繁荣的表面之下已中空矣。中空,故招致冷露侵袭。“露冷莲房”,直侵入其中心之谓也。冷露侵入其中空之心,最终导致了社会危机的显现,即“坠粉红”。杜甫常用落花喻国势衰退,如“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曲江二首》)和“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逢李龟年》)。“露冷莲房坠粉红”也是如此,且在“坠红”之前还加上了因果分析,更显杜诗在结章布局上的功力。根据杜甫早年诗中流露的忧患意识看来,说杜甫《秋兴八首》中有这样敏锐的目光并不牵强。
四、结语
杜甫的《秋兴八首》在回忆长安的同时不仅表达了对当年盛世的追怀,还委婉地指出当时社会存在的问题,表达了对盛世倾颓的反思。从第五首开始,杜甫的反思层层深入,从讽玄宗个人及其统治集团的奢靡生活,到直指唐朝经济发展中自身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但又由于某种忠心,也由于杜甫自身所处的时代及其地位,杜甫不可能把社会矛盾的本质完全揭露,只能就自己的直觉讲出当时已经感受到的社会问题。从现在的眼光看,这固然存在局限,但在当时,能看到问题并敢于在诗中写出,也证明了诗人的伟大。杜甫所反思的深刻的历史教训至今给我们以启发,时刻提醒着我们居安思危。从这个意义上说,只要人类社会还在发展,杜甫的诗歌就会持续散发它的魅力。
a 叶嘉莹:《杜甫秋兴八首集说》,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7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以及所辑之诸家注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81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c 陈贻焮:《杜甫评传》,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1—32页。
d 冯至:《杜甫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1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 岑仲勉:《隋唐史》,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56—175页。
f 陈寅恪:《陈寅恪集·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71页。
g 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120页。
h 吕思勉:《吕思勉全集》(第七卷)《隋唐五代史·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26页。
参考文献:
[1] 叶嘉莹.杜甫秋兴八首集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2]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3] 陈贻焮.杜甫评传[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4] 冯至.杜甫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5] 岑仲勉.隋唐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6] 陈寅恪.陈寅恪集·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7] 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
[8] 吕思勉.吕思勉全集(第七卷)隋唐五代史·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基金项目: 中国矿业大学大学生创新创业项目“杜甫诗歌世界中的盛唐追忆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200496cx)
作 者: 李伟昊,中国矿业大学人文与艺术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18级在读本科生。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